河北
《莊子·齊物論》有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夢境，是生與死之間最曖昧的橋梁，是現實與虛幻交錯的渡口。千百年來，人們總將夢見已故親人，視作一種思念的延續，一場陰陽兩隔的溫情相會。
但他們不知道，當那扇通往幽冥的門在你的睡夢中悄然開啟時，你看到的，或許并非親人的慰藉，而是一封來自陰司的……
警示信。
01.
李明又夢見奶奶了。
還是那間平房老屋，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棗樹，連墻角堆著的半截蜂窩煤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
奶奶就坐在院里的小馬扎上，穿著那件她最喜歡的藍色布褂，正低頭納著鞋底。陽光暖洋洋地灑在她花白的頭發上，泛起一層溫柔的光暈。
“奶。”
李明輕輕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哽咽。
奶奶聞聲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像是等了很久很久。
“明兒，回來啦？”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慈祥，那么暖。
“快，餓了吧？奶給你烙了你最愛吃的蔥油餅，還熱乎著呢。”
她指了指旁邊石桌上蓋著籠布的盤子，眼神里滿是寵溺。
李明走過去，掀開籠布，一股熟悉的蔥油香氣撲鼻而來，瞬間讓他紅了眼眶。金黃酥脆的餅，和他小時候吃過的一模一樣。
他拿起一塊，狠狠咬了一大口。
真香。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奶奶笑呵呵地看著他，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油漬。
李明一邊嚼著餅，一邊含糊不清地應著：“嗯……”
他太想念這個味道了，太想念奶奶了。自從三年前奶奶去世，他就像一棵沒人澆水的樹，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活得又干又硬。
就在這時，奶奶嘆了口氣。
“明兒啊，奶在下邊，冷得很。”
李明心里一揪，嘴里的餅都忘了咽下去。
“衣服都穿不暖和。”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絲委屈。
李明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奶，你別急，我明天就給你燒！”
奶奶聽到這話，臉上的愁云瞬間散了，笑得更開心了。
“好孩子，還是你最疼奶。”
李明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他躺在出租屋狹小的床上，嘴里還殘留著蔥油餅那過于真實的咸香味。
窗外是城市嘈雜的車流聲，提醒著他夢境的虛幻。
可奶奶那句“冷得很”，卻像一根針，扎得他心里生疼。
02.
李明是個普通的“城市漂”。
大學畢業后留在這座一線城市，做著一份不好不壞的設計工作，拿著一份不高不低的薪水，每天被甲方和KPI折磨得像條脫水的魚。
他是奶奶一手帶大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各自組建了新家庭，對他而言，奶奶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家。
奶奶走后，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成了一個徹底的孤兒。
那個夢，像一劑強心針，讓他灰敗的生活重新泛起了一點色彩。
他真的去買了最好的紙錢、元寶，還有一套印刷精美的“四季衣物”，趁著午休時間，跑到公司附近一個沒人的橋洞下，找了個鐵桶，全都燒給了奶奶。
火光升騰，煙霧繚繞。
李明跪在地上，心里默默念叨著：“奶，你別省著花，衣服也多穿點，別凍著了。”
做完這一切，他心里舒坦多了，仿佛真的幫奶奶解決了困難，連下午被老板罵都覺得沒那么難受了。
說來也怪，那天晚上，他又夢見了奶奶。
還是那個院子，奶奶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明兒，你燒的衣服，奶收到了，真暖和。”奶奶拉著他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李明心里一陣滿足。
“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好。”
“就是……”奶奶話鋒一轉，面露難色，“住的房子太暗了，窗戶紙都破了，晚上總有風吹進來，陰森森的。”
李明一聽，心又揪了起來。
“奶，這……這可咋辦？”
奶奶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給我燒個大房子，帶窗戶帶院子的那種。再燒幾個紙人伺候著，我就不那么孤單了。”
“行！奶你放心，我明天就去辦！”李明拍著胸脯答應了。
醒來后，李明對這個夢深信不疑。
他專門請了半天假，跑到郊區最大的壽品店，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座兩層樓高、制作精美的紙扎別墅，還配了“家電”和兩個“傭人”。
他找了個更偏僻的河邊，鄭重其事地全部燒掉。
看著那座華美的紙房子在火焰中化為灰燼，他仿佛看到了奶奶在新房子里安享晚年的情景，心中充滿了孝順的自豪感。
他完全沒注意到，隨著紙房子燒盡的最后一縷青煙散去，他自己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
03.
事情開始變得不對勁了。
自從燒了紙別墅，李明夢見奶奶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夜夜入夢。
夢里的奶奶，一次比一次“富貴”。
今天說電視小了，看不清戲文。
明天說沒錢打點下邊的“鄰里關系”，總受欺負。
后天又說想吃陽間的燒雞烤鴨了。
李明就像著了魔一樣，對奶奶的要求言聽計從。
他開始頻繁地請假，工資也大把大把地花在各種紙扎祭品上。從“液晶電視”到“金山銀山”，甚至真的買了燒雞烤鴨，在十字路口燒掉。
他的行為越來越古怪，同事們看他的眼神也變得怪怪的。
有一次，關系還不錯的同事小張忍不住勸他：“明哥，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老請假，老板都對你有意見了。而且……你總燒這些東西，不覺得瘆得慌嗎？”
李明擺擺手，一臉神秘。
“你不懂，我這是……在盡孝。”
他的生活，也開始出現各種詭異的倒霉事。
走路無緣無故地崴腳。
喝水被嗆到，咳得撕心裂肺。
放在桌上的手機，會自己毫無征兆地摔到地上，屏幕碎成蜘蛛網。
最邪門的是他養的那只小貓。以前最喜歡粘著他，現在卻像見了鬼一樣，只要他一靠近，就渾身炸毛，弓著背發出威脅的“哈”聲，躲得遠遠的。
李明整個人也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
他眼窩深陷，黑眼圈重得像煙熏妝，臉色蠟黃，嘴唇毫無血色。明明不到三十歲的人，看起來卻像個行將就木的小老頭。
他白天上班哈欠連天，精神恍惚，好幾次差點在地鐵里睡過站。可一到晚上，躺在床上，卻又精神得不得了，閉上眼，就能立刻“回”到奶奶的院子里。
夢里的世界，變得比現實還要真實。
而夢里的奶奶，也越來越不對勁。
她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華麗，金銀首飾戴了一身，可她的臉，卻越來越僵硬，越來越白，像一張劣質的紙人面具。
她的笑容也變得很奇怪，嘴角咧得很大，卻看不到一絲溫度。
最讓李明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曾經滿是慈愛的眼睛，如今變得漆黑一片，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貪婪地盯著他，讓他從心底里發寒。
“明兒啊……”
她用那種僵硬的、不帶感情的語調說。
“奶什么都有了，就差個伴兒了。”
“你下來陪奶吧，好不好？”
04.
“你下來陪奶吧，好不好？”
這句話，如同來自九幽地府的魔音，在李明的腦海里反復回蕩。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窗外，天還沒亮，一輪慘白的月亮掛在天上，屋子里靜得可怕。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奶奶那雙漆黑的眼睛，和那詭異的笑容，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恐懼，遲來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終于意識到，那個夢里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奶奶！
奶奶那么疼他，怎么會讓他下去陪葬？
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那些倒霉事，他流失的精氣神，小貓的異常反應……所有線索在這一刻全都串聯了起來。
他不是在盡孝。
他是在……喂鬼！
他被一個披著奶奶皮囊的惡鬼給纏上了！
這個認知，讓他嚇得魂飛魄散。他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哆哆嗦嗦地打開了房間里所有的燈。
可即便燈火通明，他依然覺得屋子里陰風陣陣，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伺著他。
他不敢再睡了，也不敢閉上眼睛。
他縮在墻角，抱著膝蓋，像一只受驚的鵪鶉，睜著眼熬到了天亮。
他要去求救！
李明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家山上的那座青云觀。小時候奶奶常帶他去上香，觀里的老道長據說很有本事。
他立刻在手機上訂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高鐵票，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連工作都來不及請假，就沖出了家門。
他必須逃離這個地方！
然而，當他拖著虛弱的身體，跑到小區門口時，卻“砰”的一聲，被一個看不見的屏障狠狠彈了回來，一屁股摔在地上。
他懵了。
他掙扎著爬起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明明眼前空無一物，他的手卻像是摸到了一堵冰冷、堅硬的墻。
他出不去了！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被困住了！那個“東西”，不想讓他走！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清晨的小區里空無一人，寂靜得可怕。
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僵硬而冰冷的聲音，比在夢里還要清晰。
“明兒……你要去哪兒啊？”
“不是說好了……要下來陪奶嗎？”
李明“啊”地一聲尖叫出來，他猛地回頭，身后空空如也。
可他分明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股濃郁的、尸體腐爛般的惡臭，鉆進了他的鼻腔。
他身體一軟，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05.
無盡的黑暗。
無盡的下墜。
李明感覺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身體里硬生生拽了出來，拖入了一個冰冷、灰暗的世界。
耳邊是鬼哭狼嚎和鐵鏈拖地的聲音。
他看到無數麻木的、半透明的影子，排著長長的隊伍，緩緩向前挪動。他們走過一座石橋，橋下是翻滾的、散發著惡臭的黃泉之水。
奈何橋！
他竟然……真的下來了！
就在他驚恐萬分之際，兩個高大威猛、煞氣沖天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
一個牛頭人身，一個馬面人身。
牛頭甕聲甕氣地開口：“新死的魂兒，怎么不往前走，在此處逗留？”
馬面則亮出了手里的勾魂索，冷冷地說道：“陽壽未盡，私自下界，當打入枉死城！”
李明嚇得魂飛魄散，連連擺手：“不……不是的！我沒死！我是被……被一個鬼纏上了，她要拉我下來！”
牛頭馬面相視一眼，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魂魄與那些死魂不同，陽氣未散，只是微弱如風中殘燭。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洪亮、仿佛能震懾三界的聲音，從遠處一座宏偉的大殿中傳了出來。
“帶他進來。”
牛頭馬面不敢怠慢，立刻押著李明的魂魄，穿過層層鬼卒，來到了一座黑沉沉、氣勢恢宏的宮殿前。
殿門上方的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大字：
森羅殿。
李明被帶入殿內，只見大殿之上，端坐著一位身穿王袍、面容不怒自威的神明。他頭戴王冠，目光如電，僅僅是被他看上一眼，李明就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凍結了。
這……這就是閻羅王！
李明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閻王看著他，緩緩開口，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帶著無上的威嚴。
“李明，本王看你陽壽尚有四十載，為何會提前下到地府？”
李明不敢隱瞞，哆哆嗦嗦地將自己如何夢見奶奶，如何給“奶奶”燒東西，最后如何被纏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聽完他的敘述，閻王重重地哼了一聲。
那一聲冷哼，如同萬鈞雷霆，炸得李明魂魄都差點散掉。
“愚昧小兒！無知之至！”
閻王怒斥道：“亡人入夢，豈是讓你滿足其私欲，與之對話的？那都是來自陰司的警示！你倒好，有求必應，主動奉上自己的陽氣與運勢，硬生生把自己從陽關道上，拉到了這鬼門關前！”
李明被罵得抬不起頭，心中又悔又怕。
閻王看著他那副可憐又可恨的樣子，嘆了口氣，似乎也覺得他罪不至死。
“也罷，念在你一片孝心，雖用錯了地方，本王今日便破例，點醒于你。”
“你給本王聽好了！亡人托夢，尤其是你這種剛剛過世不久的直系親人，看似溫情，實則是在給你傳遞三個警示！”
李明連忙抬起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盯著閻王。
閻王緩緩豎起一根手指，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陰陽兩界的一切虛妄。
他看著李明，一字一句，聲音如洪鐘大呂，響徹整個森羅殿。
“這第一個警示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