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聚會的氣氛正熱,許博濤卻突然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他指著曾星馳的鼻子,聲音因酒精和憤怒而尖利:“你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學霸?現(xiàn)在不過是個小秘書!”
曾星馳靜靜坐著,軍旅生涯磨平了他的棱角,卻磨不滅骨子里的血性。
許博濤見他不語,竟指著包廂門吼道:“你不是挺能忍嗎?給我從這兒爬出去!”
滿桌同學鴉雀無聲。
曾星馳緩緩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掏出手機走向窗邊。
撥通那個號碼時,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匯報日常工作。
“程主任,有件事需要向您反映。金鼎軒飯店可能存在嚴重消防隱患,建議盡快安排檢查。”
掛斷電話,他轉(zhuǎn)身看向許博濤,眼神里沒有任何勝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許博濤的酒突然醒了一半。
他這才想起,這個被他嘲笑“沒出息”的老同學,如今在市委辦公廳工作。
而這家斥巨資裝修的飯店,為了趕在國慶前開業(yè),消防驗收確實存在一些“靈活處理”的地方。
窗外的霓虹燈閃爍,曾星馳站在光影交界處。
他知道,半小時后,一切都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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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曾星馳走出市委大院時,夕陽正好灑在花崗巖門柱上。
他習慣性地整了整深藍色夾克的衣領(lǐng),這個動作還保留著軍中的痕跡。轉(zhuǎn)業(yè)三個月,肌肉記憶比意識更頑固。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高中同學群消息已經(jīng)刷到99 。
“晚上六點,金鼎軒888包廂,不見不散!”組織者許博濤又@了全體成員。
曾星馳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回了個“收到”。
他其實不太喜歡這類聚會。十年光陰,足以把曾經(jīng)熟悉的少年變成陌生的成年人。
但指導員退伍時說過的話,他始終記得:“回到地方,要重新學會和人打交道。”
地鐵里擠滿下班的人群。曾星馳抓著扶手,身體隨車廂輕輕搖晃。
窗外廣告燈箱飛速掠過,映在玻璃上的是張三十歲男人的臉。膚色偏深,眉眼間有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靜。
那是高原陽光和軍營紀律共同雕刻的模樣。
他想起上一次同學聚會,還是五年前探親假期間。
那時許博濤剛接手家里的建材生意,席間不斷遞名片,說“有事盡管開口”。幾個同學附和著敬酒,稱他“許總”。
曾星馳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聽著他們談論房價、股票和學區(qū)房。
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時他還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邊防哨所,巡邏時要小心避開夏季融雪形成的暗流。
地鐵到站提示音響起。
曾星馳隨著人流走出車廂,手機又震了一下。是于思雨發(fā)來的私信:“晚上我也去,好久沒見啦。”
他嘴角微微上揚。于思雨是當年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文靜愛笑,總在作文里寫些天馬行空的句子。
有次老師讓她念自己的作文,她寫到“夢想是長出翅膀”,念到一半自己先紅了臉。
“收到。”曾星馳回復得很簡短。
走出地鐵站,晚風帶著初秋的涼意。他看了眼時間,五點二十。
金鼎軒在市中心新開的商業(yè)綜合體頂層,據(jù)說人均消費不低于五百。許博濤在群里說過,這頓他請客。
曾星馳不習慣讓人破費,但知道推辭反而顯得矯情。
他在路邊水果店挑了盒包裝精致的進口櫻桃。三百多塊,差不多是他一天工資。
老板娘邊掃碼邊笑著說:“送人吧?這品種甜,對方肯定喜歡。”
曾星馳點點頭,拎著盒子繼續(xù)往前走。
商業(yè)綜合體外墻全是玻璃幕墻,折射著黃昏的天光。旋轉(zhuǎn)門前停著幾輛豪車,穿制服的門童恭敬地拉開車門。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普通夾克,休閑褲,一雙擦得干凈但已穿了兩年的皮鞋。
在市委辦公廳,這樣的打扮很合適。秘書工作需要的是低調(diào)和妥帖,而非張揚。
但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堂時,他還是能感覺到門童目光的短暫停留。
那目光沒有不尊重,只是一種職業(yè)性的快速評估。就像在判斷來客屬于哪個消費層級。
電梯直達頂層。門開時,撲鼻而來的是沉香和食物的混合氣息。
走廊鋪著厚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兩側(cè)墻壁掛著抽象油畫,射燈打在上面,每一幅都像在訴說昂貴的價格。
888包廂在走廊盡頭。雙開的雕花木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鲟须s的談笑聲。
曾星馳在門前停頓了三秒。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02
包廂比想象中更大。水晶吊燈下擺著直徑三米的圓桌,已經(jīng)坐了十幾個人。
“喲,星馳來了!”一個微胖的男人率先站起來。
曾星馳花了半秒才認出這是當年的體育委員劉志強。他頭發(fā)稀疏了不少,肚子挺得明顯。
“強子。”曾星馳笑著走過去,兩人握了握手。
劉志強的手掌厚實潮濕,握得很用力:“聽說你轉(zhuǎn)業(yè)到市委了?可以啊!”
這話聲音不小,桌上好幾道目光投過來。
“普通工作。”曾星馳簡單回應,把水果盒放在旁邊的空位上。
“還帶什么東西,太見外了!”許博濤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曾星馳轉(zhuǎn)頭,看見許博濤正走進來。他穿著藏青色定制西裝,頭發(fā)用發(fā)膠打理得一絲不茍,手腕上那塊表在燈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光。
“許總!”幾個同學同時起身。
許博濤擺擺手,笑容滿面地走過來,先和劉志強拍了拍肩,然后才看向曾星馳。
“星馳,好久不見。”他伸出手,手指上戴著一枚簡約的鉑金戒指。
兩人握手時,許博濤用了些力,目光在曾星馳身上快速掃過。
“聽說你在市委?哪個部門啊?”
“辦公廳秘書處。”曾星馳松開手。
“秘書處好啊,領(lǐng)導身邊工作,前途無量。”許博濤說著客套話,但眼神里沒什么溫度,“坐,都坐,別站著。”
曾星馳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這個角度能看到半個城市的夜景,霓虹燈像流淌的星河。
“星馳。”
輕柔的女聲在身側(cè)響起。曾星馳轉(zhuǎn)頭,看見于思雨不知何時坐到了旁邊。
她變化不大,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氣,多了份溫婉。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纖細的脖頸。
“思雨。”曾星馳微笑,“好久不見。”
“真的好久。”于思雨眼睛彎成月牙,“有五年了吧?上次聚會你穿著軍裝來的,特別精神。”
“現(xiàn)在穿不了了。”
“但你身上還是有那種……軍人的氣質(zhì)。”她想了想說,“坐得特別直,眼神也不一樣。”
兩人聊了幾句近況。于思雨在出版社做編輯,還是和文字打交道。
“對了,這家飯店是許博濤開的?”曾星馳問。
“算是吧。他爸投資的,他當總經(jīng)理。”于思雨壓低聲音,“裝修就花了兩千萬,定位高端商務宴請。今天這包廂平時最低消費一萬八。”
曾星馳環(huán)顧四周。墻面是真絲壁布,餐具是骨瓷鑲金邊,每張椅子的面料都泛著絲綢光澤。
確實奢華。
同學們陸續(xù)到齊,二十人的大桌坐得滿滿當當。服務員開始上菜,每一道都配有精致的介紹。
“這是本店招牌,深海東星斑,今天早上剛空運到的。”許博濤起身介紹,像在主持自己的產(chǎn)品發(fā)布會。
有人舉起手機拍照。許博濤很配合地擺出姿勢,手腕上的表再次成為焦點。
“許總這表是百達翡麗吧?”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問。
“去年在瑞士買的,不值什么錢。”許博濤說得輕描淡寫,但嘴角的弧度暴露了得意。
曾星馳安靜地聽著,偶爾夾一筷子菜。魚確實新鮮,火候也到位。
酒過三巡,氣氛越來越熱絡。大家開始回憶高中趣事,誰追過誰,誰考試作弊被抓,誰在操場告白被教導主任撞見。
笑聲一陣高過一陣。
許博濤喝了幾杯茅臺,臉色泛紅。他端著酒杯走到曾星馳身邊,手搭在椅背上。
“星馳,咱倆得單獨喝一個。”
曾星馳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開車來的。”
“找代駕嘛!今天難得聚聚,不喝說不過去。”許博濤的手用了些力,按在他肩上。
“真不能喝,明天還有工作。”
許博濤盯著他看了兩秒,突然笑起來:“行行行,市委領(lǐng)導,規(guī)矩多。”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桌上靜了一瞬。
于思雨連忙打圓場:“星馳一向自律,當年高考前全班就他一個人不熬夜。”
“對對,星馳那時候可是學霸。”劉志強接話,“每次年級前三。”
許博濤回到自己座位,仰頭喝完杯中酒。水晶吊燈的光落進他眼里,閃爍不定。
“學霸啊……”他拖長聲音,“不過后來去當兵了是吧?可惜了,要是上個好大學,現(xiàn)在說不定更出息。”
曾星馳握著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溫熱。
他笑了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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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服務員又端上一道菜。白瓷盤里盛著鮑魚,澆著濃稠的醬汁,每人一只。
“這是四頭鮑,大家嘗嘗。”許博濤恢復主人姿態(tài),“后廚專門請的香港師傅,月薪這個數(shù)。”
他比了個手勢。有人倒吸一口氣。
曾星馳用刀叉切開鮑魚,肉質(zhì)彈牙,汁水豐盈。確實是很高的水準。
“許總生意越做越大啊。”戴眼鏡的男同學奉承道,“聽說最近還拿下了政府接待定點單位的資格?”
許博濤擺擺手,但笑容更深:“還在走流程。不過市里幾個部門的領(lǐng)導都來吃過飯,評價不錯。”
他說著,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曾星馳。
曾星馳正低頭用餐巾擦手,動作慢而細致。
“星馳,你在辦公廳,應該認識不少人吧?”許博濤突然問。
桌上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曾星馳。
“剛?cè)ゲ痪茫€在熟悉。”曾星馳回答得很保守。
“謙虛了。”許博濤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上,“市委辦公廳那是什么地方?領(lǐng)導身邊的核心部門。說句話比我們跑斷腿都管用。”
“我只是普通工作人員。”
“普通?”許博濤笑了,“能進那兒的都不普通。這樣,以后我們飯店要是有接待任務,還得請你多關(guān)照。”
話說得很漂亮,但語氣里帶著試探。
曾星馳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如果有合規(guī)的接待需求,可以按程序申報。”
“程序……”許博濤重復這個詞,往后靠回椅背,“也是,你們最講程序。”
氣氛有些微妙。
于思雨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下個月校慶大家回學校嗎?聽說老教學樓要拆了。”
話題被引開,大家又開始討論母校變化。誰買了學區(qū)房,誰的孩子進了重點班,誰和老師還有聯(lián)系。
曾星馳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
他的目光在包廂里巡視。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養(yǎng)成的習慣——每到新環(huán)境,先觀察出口、通道、潛在風險點。
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閃著小紅點。墻角有滅火器箱,但被一盆綠植擋了一半。
靠墻的餐邊柜上擺著紅酒架和冰桶,電線從后面拖出來,沿著墻根延伸到插座。
電線外皮有些磨損。
曾星馳多看了兩眼。消防培訓時教官說過,線路老化是火災常見誘因。
“星馳,想什么呢?”于思雨輕聲問。
“沒什么。”他收回目光,“這飯店裝修得很講究。”
“許博濤說請了意大利設計師。”于思雨說,“光是那盞水晶吊燈就四十多萬。”
正說著,許博濤又端起酒杯站起來。
“各位老同學,我再說兩句。”他聲音洪亮,帶著酒后的亢奮,“今天大家能聚在這里,是緣分。
我許博濤沒什么大本事,就是靠著家里支持,做了點小生意。”
“許總太謙虛了!”有人喊。
許博濤擺擺手:“但是!我這個人重感情。老同學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誰需要幫忙,盡管開口。在咱們市,我還是認識幾個人的。”
掌聲響起。許博濤滿意地環(huán)視全場,最后視線落在曾星馳身上。
“當然,星馳在市委,路子可能比我還廣。”他笑著說,“以后說不定還得仰仗你呢。”
曾星馳端起茶杯:“互相幫助。”
四個字,說得不卑不亢。
許博濤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仰頭大笑:“好!互相幫助!來,大家一起喝一個!”
所有人都站起來舉杯。曾星馳也起身,茶杯與周圍的酒杯碰撞,發(fā)出清脆聲響。
他喝了一口茶。龍井的清香在舌尖化開,沖淡了剛才那瞬間的不適。
坐下時,他余光瞥見許博濤正跟劉志強低聲說話,眼神不時瞟過來。
曾星馳夾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咀嚼。
他知道,今晚不會就這么平靜地結(jié)束。
04
第二輪熱菜上桌時,許博濤提議玩?zhèn)€游戲。
“咱們回憶一下,當年班上誰的理想最遠大?”他拿著酒杯,在桌子間踱步,“我記得思雨想當作家,對吧?”
于思雨不好意思地點頭:“現(xiàn)在只是編輯,離作家還遠。”
“編輯也好啊,文化人。”許博濤轉(zhuǎn)向劉志強,“強子呢?你當時是不是想當體育老師?”
“別提了,現(xiàn)在賣保險。”劉志強苦笑。
大家笑成一團,氣氛又活躍起來。
許博濤繞了半圈,停在曾星馳身后。手再次搭上他的椅背。
“星馳,你當年理想是什么來著?”他問得隨意,但手臂肌肉微微繃緊。
曾星馳放下筷子:“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怎么會記不清?”許博濤聲音抬高,“你可是我們班高考分數(shù)最高的,老師都說你能上重點大學。”
桌上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聽出這話里的異樣。
“后來怎么就去當兵了呢?”許博濤繼續(xù)問,手指在椅背上輕輕敲打,“要是正常上大學,現(xiàn)在起碼是個企業(yè)高管,或者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
曾星馳看著盤中食物,湯汁正慢慢凝固。
“個人選擇。”他說。
“選擇……”許博濤拖長聲音,“也是。人各有志嘛。有人喜歡讀書,有人喜歡賺錢,有人喜歡……當兵。”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輕飄飄的。
于思雨忍不住開口:“當兵很光榮啊,保家衛(wèi)國。”
“那當然光榮。”許博濤立刻接話,“我只是覺得可惜。星馳那么好的腦子,要是用在別的地方,成就肯定不止現(xiàn)在這樣。”
他走回自己座位,坐下時動作很大,椅子發(fā)出刺耳摩擦聲。
“不過現(xiàn)在也挺好,市委秘書,穩(wěn)定。”許博濤給自己倒?jié)M酒,“來,咱們?yōu)樾邱Y的穩(wěn)定工作干一杯!”
有人尷尬地舉杯,有人假裝沒聽見埋頭吃菜。
曾星馳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傳遞來的涼意。茶水已經(jīng)冷了。
他喝了一口。冷茶有些澀。
“其實我挺佩服星馳的。”許博濤放下酒杯,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能忍。
當年那么優(yōu)秀,后來去部隊吃苦,現(xiàn)在坐辦公室寫材料。
這心態(tài),一般人真沒有。”
“博濤,你喝多了。”劉志強小聲提醒。
“我沒多!”許博濤提高音量,“我清醒著呢。我就是想說,人啊,得認命。該是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強求不來。”
包廂里只剩下空調(diào)出風口的輕微聲響。
曾星馳拿起茶壺,給自己續(xù)了杯熱水。蒸汽裊裊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
“許總說得對。”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事實,“人貴有自知之明。”
許博濤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接話。
“不過……”曾星馳抬起眼,目光穿過水霧,“位置高低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部隊教會我很多,比如責任,比如紀律,比如……”
他頓了頓。
“比如時刻保持警惕,排除隱患。”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許博濤皺起眉:“什么意思?”
“沒什么。”曾星馳微笑,“就是突然想起來,以前在部隊參加消防演練的事。”
“消防?”許博濤嗤笑,“咱們飯店消防絕對達標,花了大價錢的。”
“那就好。”曾星馳不再多說,低頭繼續(xù)喝茶。
于思雨擔憂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許博濤盯著曾星馳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拍桌大笑:“行!星馳還是星馳,說話都帶著哲學味兒!”
他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向曾星馳:“剛才我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老同學嘛,開開玩笑。這杯我敬你,賠罪!”
話說得漂亮,但眼神里沒有歉意。
曾星馳起身,還是那杯茶:“言重了。”
兩人碰杯。許博濤的酒杯壓得很低,幾乎碰到桌面——這是敬酒時對尊長或上級的禮節(jié)。
但他做得很刻意,像是在表演。
“許總太客氣了。”有人小聲說。
許博濤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星馳,茶可得喝完啊。”
曾星馳慢慢喝完杯中茶。水溫剛好,暖流順喉而下。
“爽快!”許博濤拍拍他的肩,力道不小,“對了,你們市委最近是不是要搞作風整頓?我聽說有幾個干部被查了。”
話題轉(zhuǎn)得突然。曾星馳放下茶杯:“具體工作不方便透露。”
“理解,理解。”許博濤回到座位,身體后仰,“我就是提醒你,在那種地方工作,得小心。別哪天不小心犯了錯誤,大好前途就沒了。”
這話已經(jīng)超出玩笑范疇。
劉志強臉色變了:“博濤!”
“怎么了?我這是關(guān)心老同學。”許博濤攤手,“星馳,你說是不是?”
曾星馳看著他,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但放在桌下的手,已經(jīng)微微握緊。
軍旅生涯教會他控制情緒,但沒教會他喪失血性。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謝謝關(guān)心。”他說,“我會注意。”
語氣平靜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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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三瓶茅臺見底時,許博濤徹底放開了。
他開始講自己如何“擺平”工商局的檢查,如何“打點”衛(wèi)生部門的關(guān)系,如何讓消防驗收“順利通過”。
每說一段,就有人附和奉承。
曾星馳安靜地聽著,偶爾夾一筷子菜。桌上的龍蝦刺身已經(jīng)失去冰鎮(zhèn)的溫度,口感有些綿軟。
“所以說,在咱們這兒做生意,關(guān)鍵是人脈。”許博濤總結(jié)道,手指在空中劃圈,“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關(guān)系到位,沒有辦不成的事。”
“許總通透!”戴眼鏡的男同學豎起大拇指。
許博濤得意地笑笑,目光轉(zhuǎn)向曾星馳:“星馳,你們市委那邊,最近誰管后勤接待?介紹我認識認識?”
曾星馳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后勤接待有具體分管領(lǐng)導,我不直接接觸。”
“那你能接觸誰?”許博濤身體前傾,“程永強主任?我聽說他管辦公廳。”
聽到領(lǐng)導名字,曾星馳眼神微凝:“許總消息很靈通。”
“做生意嘛,總得知道誰管事。”許博濤往后一靠,“這樣,你幫我引薦一下,事成之后……”
他做了個搓手指的動作。
桌上安靜了一瞬。這話已經(jīng)說得很直白。
曾星馳端起茶杯,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熱氣氤氳,他的面容在水霧后模糊不清。
“許總。”他開口,聲音不高,但清晰,“市委有市委的規(guī)矩。所有工作都要按程序辦。”
“程序程序,又是程序。”許博濤不耐煩地擺手,“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
“不符合規(guī)定的事,我不能做。”
“規(guī)定?”許博濤笑了,笑聲有些刺耳,“星馳啊星馳,你還是這么死腦筋。怪不得混了這么多年,還是個小秘書。”
這話說得很重。
于思雨猛地站起來:“許博濤!”
“怎么了?”許博濤挑眉,“我說錯了嗎?當年全班第一,現(xiàn)在呢?在座各位,誰混得不比他強?”
他環(huán)視四周。有人低頭,有人尷尬地笑,沒人接話。
曾星馳慢慢站起身。他動作很穩(wěn),像在完成一個標準的隊列動作。
“許總說得對。”他聲音平靜,“我確實只是個小秘書,做不了什么大事。”
“知道就好。”許博濤哼了一聲,“坐下吧,好好吃飯。今天這桌菜,你平時也吃不起幾回。”
曾星馳沒坐。他看著許博濤,眼神深邃得像口古井。
“但是,”他頓了頓,“再小的職位,也有該守的底線。再小的權(quán)力,也是人民賦予的。”
“喲,開始講大道理了。”許博濤也站起來,兩人隔著圓桌對視。
氣氛劍拔弩張。
劉志強趕緊打圓場:“都少說兩句,老同學聚會,別傷和氣。”
“我沒想傷和氣。”許博濤說,“我就是看不慣有些人,明明混得不怎么樣,還端著架子。”
他繞過桌子,走到曾星馳面前。兩人身高相仿,但許博濤更胖些,顯得有些壓迫感。
“星馳,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許博濤壓低聲音,但全桌都能聽見,“今天這頓飯,我是看在老同學份上請你。
但你要知道自己的位置。
敬酒不吃,那就……”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曾星馳看著他。燈光下,許博濤臉上泛著油光,眼睛里有酒精催生的狂妄。
這一刻,曾星馳突然想起高原上的雪豹。那種生物平時隱于雪山,安靜蟄伏,但一旦被激怒,爆發(fā)出的力量足以致命。
他深吸一口氣,壓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緒。
“許總,”他開口,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謝謝你的款待。但我確實該走了,明天還有工作。”
“走?”許博濤笑了,“飯還沒吃完就走,不給面子是吧?”
“已經(jīng)吃好了。”
“我說沒吃完就沒吃完!”許博濤聲音陡然拔高,“坐下!把酒喝了!今天你不喝這杯酒,就是不給我許博濤面子!”
他抓起桌上的茅臺,倒?jié)M一杯,推到曾星馳面前。
酒液在杯中晃動,映出扭曲的水晶吊燈。
所有人都盯著曾星馳。
于思雨想說什么,被旁邊的人拉住。
曾星馳看著那杯酒。透明的液體,53度,一杯下去胃會像火燒。
他知道,這不是一杯酒的問題。這是關(guān)于尊嚴、關(guān)于服從、關(guān)于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試探。
他緩緩抬手。
就在指尖即將碰到酒杯時,包廂門被敲響了。
服務員端著果盤進來,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曾星馳收回手,看向許博濤:“許總,我真的該走了。”
許博濤盯著他,胸口起伏。酒精讓他的理智在崩潰邊緣。
幾秒鐘后,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夸張。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他拍著自己胸口,“我許博濤算什么東西,請不動你這位市委大秘書!”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許博濤打斷他,“從進門到現(xiàn)在,你給過我好臉色嗎?我敬酒你不喝,我說話你愛答不理。怎么,市委秘書就高人一等?”
曾星馳沉默。
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錯。
有時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tài)度。
而這種態(tài)度,恰恰是最容易激怒人的。
06
果盤擺在桌子中央。冰鎮(zhèn)西瓜切成心形,獼猴桃片擺成花朵狀,旁邊點綴著薄荷葉。
但沒人有心思吃。
許博濤在包廂里踱步,皮鞋踩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聲響。他解開了西裝扣子,領(lǐng)帶扯松,露出泛紅的脖頸。
“今天我把話放這兒。”他停在曾星馳面前,“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不然……”
“不然怎樣?”曾星馳平靜地問。
許博濤沒料到他敢反問,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
“不然你就給我滾出去!”他指著包廂門,“從我的飯店滾出去!”
曾星馳看著他。燈光下,許博濤的眼睛布滿血絲,面部肌肉因憤怒而扭曲。
那一刻,曾星馳突然覺得他很可悲。
用金錢堆砌的自信,用酒精壯大的膽量,用踩低別人來抬高的自我——所有這些,都脆弱得像張紙。
“好。”曾星馳說,“我走。”
他轉(zhuǎn)身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等等!”許博濤叫住他。
曾星馳回頭。
許博濤走過來,兩人距離不到半米。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氣和香水味。
“我說的是滾出去。”許博濤一字一頓,“不是走出去。”
包廂里響起吸氣聲。
于思雨再也忍不住:“許博濤你夠了!”
“閉嘴!”許博濤看都沒看她,眼睛死死盯著曾星馳,“你不是挺能忍嗎?在部隊學了那么多紀律,服從命令總會吧?”
他指著地面,手指因激動而顫抖。
“現(xiàn)在,給我從這兒爬出去。爬出這個門,今天這事就算了。”
死寂。
空調(diào)出風口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水晶吊燈的光線似乎暗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著曾星馳。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同情,有人恐懼,有人麻木。
曾星馳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凝聚。像暴風雨前的海面,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幾秒鐘后,他緩緩開口:“許總,你喝多了。”
“我沒多!”許博濤咆哮,“我清醒得很!我就是想看看,咱們的市委秘書,骨頭到底有多硬!”
他伸手去推曾星馳的肩膀。
就在觸碰到的瞬間,曾星馳動了。
不是反擊,而是一個輕微的側(cè)身。許博濤的手推空,身體因慣性前傾,差點摔倒。
“你……”他穩(wěn)住身形,臉色漲成豬肝色。
曾星馳彎腰,撿起剛才碰掉的外套。動作從容得像在自家客廳。
然后他直起身,看著許博濤。
那種眼神,許博濤從未見過。平靜,深邃,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悲憫。
“許博濤。”曾星馳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我不需要和你相見!”許博濤徹底失控,“你算什么東西!一個破秘書,一個月掙幾個錢?在我這兒裝什么裝!”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炸裂,碎片四濺。紅酒像血一樣灑在地毯上。
服務員驚恐地后退。
曾星馳低頭看了看濺到鞋面的酒漬,又抬頭看向許博濤。
“這杯酒,算我敬你的。”他說,“敬我們曾經(jīng)的少年時光。”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站住!”許博濤吼道,“我讓你爬出去!”
曾星馳沒回頭,繼續(xù)走。
“保安!保安!”許博濤對著門外喊,“攔住他!”
走廊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個穿黑西裝的壯漢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去路。
曾星馳停下腳步。
他緩緩轉(zhuǎn)身,看著許博濤。嘴角竟然浮起一絲笑意。
那笑容很淡,卻讓許博濤心里莫名一緊。
“許總。”曾星馳說,“你確定要這么做?”
“確定!”許博濤咬牙,“今天你不爬出去,就別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