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唐峻熙把那個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時，我正在整理他出差要帶的襯衫。
“十萬現金，你先拿著當生活費?！彼恼Z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捏著襯衫領子的手頓了頓，抬頭看他。他背對著我在檢查護照，側臉在晨光里顯得有些不真實。
“這么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你這次要去很久嗎？”
“說不準，也許一兩個月?！彼K于轉過身，笑容很標準，“別省著，該花就花。”
說完他就拎起行李箱出了臥室，留我一個人對著那摞粉紅色鈔票發呆。太反常了。結婚三年，他從未一次性給過這么多現金。
而且，他剛才甚至沒看我的眼睛。
樓下的引擎聲漸漸遠去。我走到窗邊，看見他的黑色轎車匯入早高峰的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客廳茶幾上的信封像個沉默的證人。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告訴別人我只有兩百塊生活費，會發生什么。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
尤其是對門那個總是過分熱情的胡麗云。
01
唐峻熙離開后的第一個星期，房子里安靜得能聽見鐘表秒針走動的聲音。
我把十萬現金分藏在三個地方：衣柜深處、書房字典里、廚房米缸底下。做這些時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間諜。
其實我們并不缺錢。唐峻熙經營著一家建材公司，雖然規模不算太大，但收益穩定。我是美術老師，工資不高卻足夠自己開銷。
正因為如此，那十萬現金才顯得可疑。
過去半年，他出差越來越頻繁，每次回來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我們之間的話變少了，親密更像例行公事。
有次深夜我醒來，發現他站在陽臺上抽煙，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公司在談新項目壓力大。
可他的眼神在躲閃。
上周三，我在他換下的外套口袋里發現一張購物小票，買的是女士絲巾，品牌專柜，價格不菲。日期是他上次出差期間。
當我拿著小票問他時，他愣了兩秒，然后拍拍額頭：“瞧我這記性，這是給陳總太太帶的禮物，忘了送出去了?！?/p>
解釋得毫無破綻，可我分明看見他耳根紅了。
“對了，”他轉移話題，“對門的胡大姐要是問起我，就說我去廣州了，別說太細。”
“為什么？”我奇怪。
“她太熱心了，上次拉著我聊了半小時，非要給我介紹客戶?！彼Φ脽o奈，“我怕麻煩?！?/p>
現在想來，那笑容里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第七天傍晚，我決定出門走走。在電梯里遇見了胡麗云。
“小梁啊，好久不見！”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力道大得驚人，“你家小唐又出差啦？”
她四十出頭，燙著小區里最常見的小卷發，穿碎花連衣裙。臉上總掛著過分明亮的笑容。
“是啊，胡姐?！蔽掖瓜卵劬?，“這次要去挺久的。”
“哎喲，那你一個人多孤單?！彼郎惤?，身上有濃重的油煙味，“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電梯到了一樓。我忽然開口，聲音輕得自己都吃驚：“其實……峻熙走的時候只給我留了兩百塊錢。他說最近公司資金緊張?！?/p>
胡麗云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02
說出那句話的瞬間，我就后悔了。
胡麗云的表情凝固了幾秒，那里面有什么東西飛快閃過——驚訝，同情，還有一種我難以名狀的興奮。
“兩百塊？”她提高聲調，“這夠干什么呀！現在菜價多貴你知道嗎？”
她攥著我的手不放，掌心潮濕溫熱。
“小唐也真是的，再緊張也不能這樣啊。”她搖頭嘆氣，“男人啊，一有錢就變樣?！?/p>
我低下頭，指甲掐進掌心：“他說會盡快給我打錢……”
“打什么錢！遠水解不了近渴?！焙愒仆蝗幌肫鹗裁?，“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
“走走走，上我家去！我今天包了餃子，豬肉白菜餡的?！?/p>
她不由分說拉著我往她家走，力氣大得我幾乎踉蹌。
胡麗云家和我家戶型一樣，但布置天差地別。沙發上鋪著蕾絲罩巾，電視墻掛著手工刺繡的“家和萬事興”，空氣里彌漫著樟腦丸和燉肉的味道。
“你先坐，馬上就好?！彼瞪蠂惯M了廚房。
我拘謹地坐在沙發邊緣，目光掃過客廳。茶幾玻璃下壓著許多照片，大部分是她和兒子的合影。她兒子大概十五六歲，瘦高個，眉眼和她很像。
餐廳墻上掛著一幅十字繡，繡的是牡丹圖，右下角繡著“麗云手作，2019年春”。
“來啦來啦！”胡麗云端著兩大盤餃子出來，熱氣騰騰。
她在我對面坐下，不停往我碗里夾餃子：“多吃點，看你瘦的。”
餃子味道其實一般，餡有點咸，皮厚薄不均。但我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小梁啊，不是姐說你。”胡麗云放下筷子，表情誠懇，“你得為自己打算?！?/p>
我抬頭看她。
“男人心，海底針。今天對你好，明天可能就變了。”她壓低聲音，“你看我家那個死鬼，當年不也說得天花亂墜？結果呢，跟廠里女會計跑了?！?/p>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起丈夫。以前只知道她是單親媽媽。
“胡姐……”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所以啊，錢要攥在自己手里?！彼郎惖酶?，“小唐的公司，你有股份嗎？”
我搖搖頭。
“那房產呢？寫你名字沒？”
“婚房是他婚前買的……”我聲音越來越小。
胡麗云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里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吃完飯我要幫忙洗碗，她堅決不讓：“你坐著，我給你切點水果?！?/p>
廚房傳來水聲和碗碟碰撞聲。我坐在原地，目光無意間落在她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手機。
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一條微信預覽。發送者的備注名我看不清，但消息內容的前幾個字清清楚楚：“她信了？”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胡麗云端著果盤出來時，我已經恢復平靜，正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來，嘗嘗這葡萄，可甜了?！彼匚疑磉?，手機很自然地收進圍裙口袋。
那天晚上我離開時，她塞給我一袋蘋果：“拿著，別客氣。以后常來啊，一個人做飯沒意思。”
我提著蘋果回家，關上門后背靠著門板站了很久。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唐峻熙發來的消息：“到酒店了，一切順利。你照顧好自己。”
我盯著那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只回了一個“嗯”字。
03
接下來半個月，胡麗云成了我生活中最常出現的人。
她幾乎每天都會敲我的門，有時是送自己做的包子，有時是叫我一起去買菜。
“超市雞蛋打折，限購兩盒，咱倆一起去能買四盒。”她這樣說著，挽住我的胳膊。
在超市里，她教我怎么挑便宜的時令菜，怎么比較克單價，哪些臨期食品其實還能吃。
“過日子就得精打細算?！彼贿呎f，一邊把特價標簽撕下來貼在最顯眼的位置。
收銀臺排隊時，她突然問我：“小唐還沒給你打錢嗎？”
我搖頭，努力讓表情顯得落寞：“他說項目款還沒結……”
“嘖嘖?！彼龘u頭，“那你怎么辦？工資夠花嗎？”
“我……我還有些存款?！蔽液卣f。
胡麗云的眼神閃了閃，沒再追問。
那天下午她又叫我去她家吃晚飯。我推辭不過，提了一箱牛奶過去——用她之前給我的“生活費”買的。
飯桌上除了我們，還有她兒子小濤。男孩埋頭吃飯，很少說話。
“小濤，叫梁阿姨?！焙愒婆乃幌?。
“梁阿姨?！蹦泻㈩^也不抬。
“這孩子，沒禮貌?！焙愒菩χo我夾菜，“快高考了，壓力大?！?/p>
我順著話題問：“想考哪所大學？”
小濤終于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種超越年齡的淡漠：“本地大學就行，我媽不讓走遠?！?/p>
胡麗云的笑容僵了一瞬：“瞎說，媽還不是為你好。”
飯吃到一半，胡麗云手機響了。她看了眼屏幕，表情明顯不自然：“我去陽臺接個電話，你們先吃。”
她拿著手機匆匆走向陽臺，還拉上了玻璃門。
小濤忽然開口：“梁阿姨，你家唐叔叔最近挺忙啊？”
我心頭一跳：“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老來我家。”男孩扒拉著米飯，“上周還來了兩次，跟我媽在屋里談事情，談了挺久?！?/p>
陽臺方向傳來胡麗云壓低卻激動的聲音，聽不清內容。
“他們談什么？”我問得盡量隨意。
“不知道，關著門呢。”小濤聳聳肩，“我媽讓我去圖書館寫作業。”
胡麗云推門回來時，臉上還殘留著未褪去的紅暈。
“推銷電話，煩死了?！彼匦伦拢Φ煤苡昧?，“小濤，吃完趕緊去復習。”
男孩撇撇嘴，端著碗進了自己房間。
那晚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春末的風吹在臉上，帶著花香和一絲涼意。
小濤的話像一根刺，扎進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唐峻熙來她家？還關著門談事情？
回到空蕩蕩的家里，我第一次主動給唐峻熙打了視頻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他才接。
畫面里的他穿著浴袍，頭發濕漉漉的，背景是酒店房間。
“怎么了桑榆？”他問，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沒事，就是想看看你?！蔽叶⒅难劬?，“你那邊一切都好嗎？”
“挺好的，就是忙?！彼D了頓，“你呢？錢夠用嗎？”
我忽然想哭，但忍住了：“夠的。對了，你走之后胡姐挺照顧我的，常叫我去吃飯?！?/p>
唐峻熙的表情有瞬間凝固，雖然很快恢復自然，但我看見了。
“胡大姐啊……她人是不錯?！彼崎_視線，“不過也別太麻煩人家?！?/p>
“不麻煩，她挺熱情的?！蔽夜室庹f，“她還問起你呢，我說你去廣州了。”
“嗯，對?！彼c頭，“就按這么說?！?/p>
我們又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然后他說要開視頻會議，匆匆掛了。
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蒼白的臉。
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社交平臺上，唐峻熙的公司賬號最新動態是三天前，宣傳圖里他正在參加行業展會。
定位顯示：杭州。
可他對我說他在廣州。
04
四月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雨。
胡麗云打電話叫我過去吃餃子：“上次你說愛吃，我今天特意多包了點?！?/p>
雨點敲打著窗戶，我坐在她家客廳，看她忙碌地煮餃子、調蘸料。廚房的燈光暖黃，蒸汽氤氳，本該是溫馨的場景。
可我如坐針氈。
“小梁，你最近氣色不太好?！焙愒贫酥溩映鰜恚屑毝嗽斘业哪?，“是不是沒睡好？”
“可能吧?！蔽颐銖娦π?。
“哎，一個人就是容易胡思亂想?！彼o我倒醋，“要我說啊，你該找點事情做。光靠那點工資不行?！?/p>
我夾起一個餃子，沒接話。
“我有個表妹，在做保險，收益不錯?！焙愒圃囂街f，“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我不太會銷售……”
“不用你跑業務，可以投資嘛?！彼皟A身，“年化百分之十二呢，比存銀行強多了?！?/p>
我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在試探我的財力。如果我真如自己所說的拮據，怎么可能有閑錢投資？
“胡姐，我現在……真的沒錢?！蔽曳畔驴曜?，聲音低下去，“不瞞你說，我連下個月房貸都發愁?！?/p>
胡麗云的表情松弛了些，那里面竟有一絲滿意。
“別急別急，總有辦法的。”她拍拍我的手，“對了，你父母那邊能幫襯點嗎？”
“他們退休金也不多，我不想麻煩他們?！?/p>
“也是，老人不容易。”她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你等等?！?/p>
她起身去了臥室，出來時手里拿著幾件衣服：“這些我穿不了了，但料子都好，你看看合不合適?！?/p>
那是幾件連衣裙，款式不算新，但確實是好牌子。其中一條淡藍色的真絲裙，我記得專柜價要三千多。
“這太貴重了……”我推辭。
“拿著拿著！擱我這也是浪費?！彼踩M我懷里，“你年輕，穿著好看。”
我抱著那些衣服，絲滑的觸感此刻卻像針扎。
離開時雨還在下。胡麗云堅持給我拿了把傘：“路上慢點，明天市場有早市，咱倆一起去??？”
我點點頭，走進雨幕。
回到家，我把那些衣服扔在沙發上，盯著看了很久。然后我拿起手機，打給了好友陳璇。
電話接通，陳璇爽朗的聲音傳來：“桑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啦？”
“璇璇，我想請你幫個忙?！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粼诎l抖。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立刻嚴肅起來。
我簡單說了情況，省略了十萬現金的部分，只說懷疑唐峻熙和鄰居有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你現在在哪？安全嗎？”陳璇問。
“在家，安全?！?/p>
“聽著桑榆，如果真像你懷疑的那樣，你現在很危險。”她的聲音壓低了，“他們在暗，你在明?！?/p>
“我知道?！?/p>
“你需要證據，但更重要的是保護自己。”陳璇頓了頓，“這樣，明天我來找你，我們見面說?！?/p>
掛斷電話后，我走進浴室。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我打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臉。
抬起頭時，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說：“梁桑榆，你要冷靜?！?/p>
夜里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被困在迷宮里，胡麗云和唐峻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們在笑，笑得很開心。
我驚醒來時是凌晨三點。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路燈的光暈在雨水中模糊成團。
我再無睡意，起身走到書房。打開電腦，登錄了一個幾乎不用的郵箱。
收件箱里躺著幾封廣告郵件，還有一封來自三個月前，唐峻熙助理羅峰發來的會議紀要。
我盯著羅峰的郵箱地址，手指在鍵盤上停留了很久。
最終，我關掉了電腦。
還不是時候。
05
五月中旬，天氣徹底暖了起來。
我和胡麗云的“友誼”越發深厚。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她幾乎成了我的生活顧問，從怎么交水電費最劃算，到哪家理發店燙頭便宜，事無巨細。
我也漸漸摸清了她的作息：每周三下午她會去社區活動中心跳舞，周五晚上兒子補習，她通常在家看電視。
而唐峻熙依然在“出差”。我們的通話越來越短，他的理由總是忙。
“項目到了關鍵期，天天加班。”視頻里他揉著太陽穴，看起來很疲憊。
“注意身體。”我說。
“知道。你也是。”他頓了頓，“錢還夠嗎？要不要我再給你打點？”
“不用，夠的?！蔽铱粗难劬Γ昂愫苷疹櫸?，經常叫我吃飯。”
他的眼神飄忽了一下：“那就好……不過也別總麻煩人家?！?/strong>
又來了。這種微妙的、欲言又止的態度。
五月二十號那天，胡麗云的兒子小濤放學早，我去她家時他正在客廳打游戲。
“梁阿姨?！彼^也不抬地打招呼。
胡麗云在廚房燉湯，香味飄滿整個屋子。我坐在沙發上看她前幾天借給我的雜志——又是一本過期的時尚雜志。
“小濤，你媽呢？”我隨口問。
“樓下取快遞去了?！蹦泻⒌氖种冈谟螒蚴直巷w快按動。
電視屏幕上，賽車在虛擬賽道上疾馳。我看了會兒，忽然問：“你唐叔叔最近來過嗎？”
小濤的動作停了停。游戲里的賽車撞上護欄，發出刺耳的聲響。
“來過啊，昨天還來了?！彼f得漫不經心。
我的心往下沉：“昨天？他不是在廣州出差嗎？”
男孩這才意識到說漏嘴，慌張地看了我一眼：“啊……可能是我記錯了，是上周吧……”
“小濤，”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告訴阿姨，唐叔叔常來嗎？”
男孩咬著嘴唇，游戲也不打了。他看起來在掙扎，最后小聲說：“梁阿姨，你別問我了。我媽不讓我說?！?/p>
這時門鎖轉動，胡麗云抱著快遞箱進來了。
“哎喲，這箱子真沉?！彼严渥臃旁诘厣?，注意到客廳里詭異的氣氛，“怎么了？”
“沒事。”我和小濤幾乎同時開口。
胡麗云狐疑地看著我們，最終目光落在兒子身上：“作業寫完了嗎？就知道打游戲?！?/p>
小濤如蒙大赦，抓起書包溜回了房間。
那天晚飯吃得格外安靜。胡麗云明顯心不在焉，好幾次我問她話，她都慢半拍才反應。
“胡姐，你是不是累了？”我問。
“??？有點吧?！彼銖娦π?，“最近睡得不好?！?/p>
吃完飯我要幫忙收拾，她堅持不用：“你今天臉色也不太好，早點回去休息吧?！?/strong>
我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叫住我：“小梁。”
我回頭。
“那個……”她欲言又止，最后擺擺手，“算了，沒事。路上小心?！?/p>
回到家，我反鎖了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小濤不會無緣無故說謊。唐峻熙昨天回來過，卻沒有告訴我。
他悄悄回來，去了胡麗云家，然后悄悄離開。
為什么？
我起身走到臥室，從衣柜深處取出那十萬現金中的一沓。粉紅色的鈔票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唐峻熙給我這筆錢時，到底是出于愧疚，還是想封我的口？
或者，這根本就是個陷阱？
手機震動，是唐峻熙發來的消息：“睡了嗎？剛開完會，累死了?！?/p>
我看著那行字，手指冰冷。
過了很久，我回復：“還沒。你今天在哪？”
“廣州啊，還能在哪?！彼氐煤芸欤霸趺戳耍俊?/p>
“沒事，就是突然想你了?！蔽掖蛳逻@行字，自己都覺得諷刺。
“乖，我盡快回來?！?/p>
對話到此結束。我盯著手機屏幕，直到它自動熄滅。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遠及近。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坐起來，打開床頭燈。
然后我撥通了陳璇的電話。
“璇璇，”我說，“我需要你幫我查點東西?！?/strong>
06
陳璇的效率很高，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我們在咖啡館見面，她遞給我一個文件袋，表情嚴肅。
“先說結論：你老公的公司最近半年財務很可疑。”她壓低聲音，“表面看業務在擴張，但實際現金流緊張。而且……”
她頓了頓：“他三個月前抵押了你們的婚房?！?/strong>
我手里的咖啡勺掉在碟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抵押？我怎么不知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陳璇握住我的手，“桑榆，他不是一個人操作的。文件上的共同簽字人姓胡?！?/p>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視線有些模糊。
“胡麗云？”
“對。而且不止這些?！标愯_文件，“我查了胡麗云的背景。她前夫確實跑了，但留給她一套房和不少存款。她這些年沒正經工作，但消費水平不低。”
“她哪來的錢？”
“這就是關鍵?！标愯钢渲幸豁摚澳憷瞎墓荆愒剖请[名股東。占股百分之三十。”
咖啡廳的冷氣開得很足，我卻出了一身冷汗。
所有碎片開始拼湊起來：唐峻熙頻繁的“出差”，胡麗云過分的熱情，那十萬現金，抵押的房子……
“他們在轉移資產?！蔽衣犚娮约焊蓾穆曇簟?/p>
“很可能?！标愯c頭，“而且計劃了很久。桑榆，你現在處境很危險。”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得舌頭發麻。
“我需要證據?！蔽艺f，“確鑿的、能擺在臺面上的證據。”
陳璇沉默了一會兒：“我認識一個靠譜的律師，可以咨詢一下。但在這之前，你千萬要穩住，不能打草驚蛇?！?/p>
我點頭，把文件仔細收好。
離開咖啡館時已是傍晚。夕陽把街道染成橘紅色，行人匆匆，每個人都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去。
快到家時，手機響了。是胡麗云。
“小梁啊，晚上來吃餃子吧？我今天買了新鮮薺菜?！?/strong>
她的聲音依然熱情洋溢，此刻聽來卻像裹著蜜糖的毒藥。
“好啊胡姐，我馬上到?！蔽衣犚娮约河猛瑯訜崆榈恼Z調回答。
掛斷電話，我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暮色漸濃，遠處有孩子在玩耍，笑聲清脆。
我拿出手機，給唐峻熙發了條消息：“胡姐又叫我吃餃子了，她人真好?！?/p>
他很快回復：“去吧，記得買點水果帶去，別總占人家便宜?！?/p>
看，多體貼的丈夫。
我笑了笑，收起手機，朝胡麗云家走去。
07
胡麗云今天格外熱情。
餃子包了三種餡：薺菜豬肉、韭菜雞蛋、三鮮。她還炒了四個菜，擺了滿滿一桌。
“今天什么日子啊，這么豐盛？”我笑著問。
“就是想吃了?！彼残Γ劢堑陌櫦y堆疊起來，“咱倆好好喝一杯，我買了紅酒。”
小濤不在家，說是去同學家復習了。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邊吃邊聊，話題從菜價漲到孩子教育，再轉到夫妻相處。胡麗云喝了兩杯紅酒，話漸漸多了起來。
“小梁啊，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彼业氖?，“這世上，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p>
“胡姐說得對。”我給她倒酒。
“你看我，當年多傻?！彼沃票?，“以為有了男人就有了依靠，結果呢？人財兩空?！?/p>
她的眼睛紅了，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真的傷感。
“不過現在我想通了。”她抹抹眼睛，笑了，“女人啊，得聰明點。該拿的要拿，該爭的要爭?！?/p>
我點頭，心里卻在想：你想拿的，是不是本屬于我的東西？
飯吃到一半，胡麗云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臉色微變。
“我接個電話?！彼f著起身走向陽臺，和往常一樣拉上了門。
但這次，她忘了拿手機。
手機就放在餐桌上，屏幕朝上。我看了一眼，心跳驟然加速。
鎖屏界面上顯示著微信預覽。發送者的備注是“熙”，消息開頭幾個字是：“明天老地方見……”
后面的內容被折疊了，看不全。
我盯著那手機，血液沖上頭頂。陽臺傳來胡麗云刻意壓低的聲音，她在笑，笑聲里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嬌嗔。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久。
我放下筷子，手伸向那部手機。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手機殼時，陽臺上的聲音停了。
我迅速收回手，心臟狂跳。
胡麗云推門進來，臉上還掛著未褪去的笑容。看見我時，她的表情僵了一瞬，目光飛快掃過餐桌。
手機還在原地。
“推銷的，煩死了。”她說著，很自然地把手機拿起來放進口袋，“咱們繼續吃?！?/p>
接下來的時間，我食不知味。胡麗云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頻頻看時間。
八點半，我起身告辭。
“這么快就走啦？”她送我到門口，“再坐會兒嘛。”
“不了胡姐，我有點頭疼，想早點休息?！?/p>
“那好吧，路上小心?！彼驹陂T口，目送我走進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看見她掏出手機，低頭快速打字。
回到家里，我反鎖了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
剛才那一刻，我差點就動手了。如果我真的看了她的手機，如果她當場發現……
后果不堪設想。
我走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人雙眼發紅，表情陌生。
冷靜，梁桑榆。你必須冷靜。
深夜十一點，我依然毫無睡意。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顯得刺眼，我反復看著唐峻熙今天發來的幾條消息。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候，像在完成任務。
我忽然想起什么，打開手機相冊。翻到三個月前的一張照片，是胡麗云兒子小濤過生日時拍的。
照片里，胡麗云在切蛋糕，小濤站在旁邊。蛋糕上插著數字蠟燭：16。
小濤今年十六歲，生日是三月八號。
一個荒誕的念頭冒出來。我起身在客廳踱步，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如果，我是說如果，胡麗云的手機密碼是她兒子的生日呢？
很多人都會用重要日期做密碼。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就瘋狂生長。我看了看時間，午夜十二點零三分。
太晚了，現在過去太可疑。
但明天呢？明天胡麗云會去社區中心跳舞，下午兩點到四點。這是她的固定日程。
我走回臥室，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黑暗中，各種可能性在腦海里翻騰。
如果我猜錯了密碼，手機可能會鎖死。
如果胡麗云突然回來……
如果小濤在家……
風險太大。但如果不冒險，我可能永遠找不到真相。
窗外的天色漸漸泛白。我做了決定。
08
第二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我像往常一樣，上午去超市買了菜，中午簡單吃了點東西。一點半，我給胡麗云發了條消息：“胡姐，下午我去圖書館還書，你要帶什么東西嗎？”
她很快回復：“不用啦，我下午跳舞去。你路上小心。”
很好。
兩點十分，我站在胡麗云家門口。樓道里很安靜，能聽見樓下孩子的嬉鬧聲。
我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不是我的，是陳璇昨天給我的萬能鑰匙，她說“以備不時之需”。
插入，轉動。鎖舌彈開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推門進去，反手輕輕關上門。
胡麗云家我來過很多次，但從未像現在這樣，以闖入者的身份站在這里。
客廳收拾得很干凈，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空氣里有淡淡的空氣清新劑味道。
她的手機放在茶幾上，正在充電。
我走過去，拿起手機。屏幕亮起，顯示需要輸入六位數密碼。
我輸入030816——小濤的生日。
錯誤。
心跳漏了一拍。我又試了160308，還是錯誤。
還剩一次機會，手機就會被暫時鎖定。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想胡麗云的一切。她最在乎什么？兒子，錢，還是……
忽然想起她家墻上那幅十字繡，右下角的日期：2019年春。
2019年春天，發生了什么？是她丈夫離開的時間嗎？
我輸入190301。
屏幕解鎖了。
那一瞬間，我幾乎握不住手機。
微信圖標上有紅點，我點進去。最近的聯系人里，“熙”排在第一位。
點開聊天記錄，時間從半年前開始。
最初只是普通的問候，漸漸變得曖昧。兩個月前，唐峻熙第一次轉賬：五千元。
胡麗云：“這怎么好意思[害羞]”
唐峻熙：“給你的你就拿著，買點喜歡的?！?/p>
然后是更多的轉賬記錄，從五千到兩萬不等。最近一筆是十萬，時間就在唐峻熙出差前一天。
胡麗云：“這么多？她不會懷疑吧？”
唐峻熙：“放心，她單純。你就按計劃來，先取得她信任?！?/p>
胡麗云：“房子抵押的事什么時候辦？”
唐峻熙：“已經在走流程了。等錢到手，我們就……”
后面的消息我沒看完，因為聽到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我猛地抬頭，全身血液幾乎凝固。
門開了。胡麗云站在門口，手里拎著舞蹈包，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我時瞬間凍結。
時間仿佛停滯了。
09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誰也沒說話。樓道里的風聲傳進來，吹動了門邊的鞋架。
胡麗云先動了。她慢慢關上門，反鎖，動作很輕，卻讓我脊背發涼。
“小梁，”她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在干什么？”
我握緊手機，大腦飛速運轉。逃跑？呼救？還是……
“胡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冷靜，“我在看你和唐峻熙的聊天記錄?！?/p>
胡麗云的表情變了。震驚，慌亂，然后是一種破罐破摔的狠厲。
“把手機還給我?！彼斐鍪帧?/p>
“如果我不呢？”我后退一步，背抵著沙發。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彼蚯氨平?，“你以為你能走得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