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市政府大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亮著燈。
我攥著方向盤,手心里全是汗。后視鏡里,賈市長剛掛斷一個電話,臉色在窗外掠過的霓虹光影里,陰晴不定。
關于他被調查的風聲,已經不是空穴來風。連我這個小司機,都從犄角旮旯里聽到了令人不安的碎語。
“領導,”我趁著等紅燈,喉結滾動了幾下,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今晚趙總那邊……場面可能有點大,您看是不是……”
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刺過來,打斷了我的后半句話。那眼神里有我熟悉的不耐,還有一種更深、更冷的東西。
“偉誠啊,”他靠回椅背,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皮質扶手,“你跟了我多久了?”
“五年三個月零七天,領導。”我立刻回答。
他哼笑一聲,不知是滿意還是嘲諷。
“五年了,還沒學會看形勢?”他聲音不高,卻壓得人喘不過氣,“這臨州市,天塌下來,也得先經過我賈宏圖的頭頂。
幾個跳梁小丑吹起來的風,能有多大浪?”
我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他卻揮揮手,閉上了眼睛,一副不愿再談的姿態。
車子滑入主干道,匯入流光溢彩的車河。窗外繁華盛世,車窗內卻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冰。我知道,趙廣安那場極盡奢華的晚宴,他一定會去。
而且,會以一種絕不容置疑的高調姿態前往。
他需要向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躲在暗處的眼睛證明:他賈宏圖,依然穩坐釣魚臺,依然是這片土地上說一不二的天。
可是,天,真的不會變嗎?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提醒我那藏在工具箱夾層里的、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物件。
它像一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良知,也灼燒著我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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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給賈宏圖開車第五年,我徐偉誠自認已能從他最細微的表情里,讀出些門道。
比如他接電話的語氣。若是匯報工作,他通常簡潔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若是上級來電,他會不自覺地挺直背脊,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
若是心腹,如副市長彭德明,他的語調會松弛下來,甚至帶上點江湖氣。
但最近,有些電話不同。
電話鈴聲響起時,他瞥一眼屏幕上那串沒有備注的號碼,眉頭會先微微蹙起,極快,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然后,他會揮揮手,示意我降低車載音樂的音量,或者干脆把車靠邊停下。
“嗯,你說。”他的開場白總是這三個字,聲音壓得有些低,聽不出情緒。通話時間通常不長,兩三分鐘而已。
他不怎么說話,大部分時間在聽,偶爾“嗯”、“哦”一聲,或者問一句“確定嗎?”
但就是這寥寥數語間,車廂里的空氣會驟然變得粘稠、沉重。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緊繃感,像拉滿的弓弦。
掛斷電話后,他往往會長久地沉默,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
有一次,紅燈時間格外長。他剛結束這樣一個電話,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我一句:“偉誠,你說,人心是不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我心頭一跳,從后視鏡里看他。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有些空茫,仿佛透過車窗,看向了某個遙不可及又危機四伏的深處。
我沒敢接話,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仿佛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顧自地冷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
“扯淡。
人心靠不住,利益還靠不住嗎?這些年,我喂飽了多少人?”
他說這話時,下巴微微揚起,恢復了慣常的倨傲。可不知怎的,我卻覺得那倨傲底下,似乎隱隱透著一絲外強中干的色厲內荏。
這只是我的感覺,或許只是錯覺。畢竟,他是賈宏圖,臨州市說一不二的市長。電視新聞里,他永遠精神矍鑠,指點江山,沉穩有力。
報紙頭版上,他的大幅視察照片旁,配著諸如“銳意進取”、“開拓創新”之類的醒目標題。
就連我這輛奧迪A6的后備箱里,也常備著他喜歡的特級龍井和幾條高檔香煙,那是他用來隨手打點關系的。
夫人黃萍有時會坐我的車。她是個保養得宜、但眉眼間總帶著揮不去憂慮的女人。
有次從商場回來,她拎著大包小包坐進車里,忽然嘆了口氣,對我說:“小徐啊,你跟老賈時間長,最近……最近他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事?”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謹慎地回答:“黃姐,領導工作上的事,我不太清楚。就是感覺……應酬好像比從前更多了些。”
黃萍望著窗外,喃喃道:“是啊,應酬……有些應酬,能不去就好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像在自言自語,“昨晚他又接到省里那個同學的電話了,躲在書房說了半天,出來臉色難看得很。”
省里的同學?我腦子里飛快地閃過幾個可能的名字,但不敢深想。
把黃萍送到家,賈市長還沒回來。我照例把車停進車庫,仔細擦拭干凈。工具箱的鎖有些舊了,打開時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我的目光掠過那些扳手、抹布,最后停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黑色絨布小袋上。那里面,沒有工具。
我迅速關上了工具箱,鎖好。車庫里的燈光白慘慘的,照得我額頭有些冒汗。我只是個司機,不該知道太多,也不該記住太多。
可有些東西,一旦看見了,聽到了,就像種子落進了心里,不管你怎么忽略,它總會在暗處悄悄生根,讓你不得安寧。
02
讓我心里那顆種子開始不安分地拱動的,是一個飯局。
不是賈市長的飯局,是我自己的。請客的是我警校的老同學,現在在市紀委工作,雖然不是什么要害崗位,但畢竟在那個系統里。
我們關系很鐵,當年睡上下鋪的兄弟。他叫孫亮,人如其名,心直口快,但進了紀委后,嘴巴嚴實了很多。
那頓飯在一家嘈雜的川菜館,我們喝了不少啤酒。孫亮酒量一般,幾瓶下肚,話匣子就有點關不住。
起初都是回憶當年警校的糗事,罵罵咧咧現在工作的辛苦。聊著聊著,不知怎么話題就拐到了他們最近的工作強度上。
“忙,真他媽忙!”孫亮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尤其是我們這邊,簡直連軸轉。有些案子,上面盯得緊,保密級別高,累得像狗。”
我隨口問:“啥大案子,能把你們折騰成這樣?”
孫亮夾菜的手頓了一下,眼神有那么一瞬間的閃爍。
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喧鬧的環境,壓低了聲音,含混地說:“還能有啥,老套路唄。
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利益輸送……總有人屁股不干凈。”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乎要淹沒在周圍劃拳行令的聲浪里。
“偉誠,你給那位開車,”他用筷子虛虛指了指上方,“有時候,耳朵放靈光點,眼睛也睜大點。”
我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還笑著給他倒酒:“說啥呢,我就是個開車的,領導讓往東不敢往西。”
孫亮看著我,眼神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關切,又像是提醒。
“開車也得看路啊,兄弟。”他碰了碰我的杯子,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路上要是突然起了大霧,或者發現前面橋有點不對勁,該慢就得慢,該找路繞就得繞。
別一頭撞上去。”
這話已經說得相當直白了。我喉嚨有些發干,喝下去的啤酒泛著苦味。“你們……有目標了?”我試探著,聲音干澀。
孫亮立刻豎起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我可什么都沒說。”他恢復了正常音量,扯開話題,“吃菜吃菜,這水煮魚涼了不好吃。”
但那股寒意,已經順著我的脊椎爬了上來。孫亮不是個無的放矢的人。他今晚這番話,看似酒后失言,焉知不是某種層面的“吹風”?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車時格外留意賈市長的一舉一動。他看起來一切如常,訓斥下屬時依舊中氣十足,主持會議時依舊揮斥方遒。
甚至在家里,對著憂心忡忡的黃萍,他也是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架勢。
那是周末的晚上,我送一份文件去他家。在書房門口,聽到里面傳來黃萍壓著聲音的抱怨。
“……德明下午又打電話來了,吞吞吐吐的,還不是提醒你要小心?省里風聲不對,你就不能低調一陣子?那個趙廣安,以后少跟他來往!”
“婦人之見!”賈市長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彭德明就是膽子小,聽風就是雨!省里?省里我沒人嗎?趙廣安怎么了?合法商人,給市里投資做貢獻,我作為市長支持企業發展,有什么問題?”
“可是……”
“沒什么可是!”賈市長打斷她,聲音里透出不耐煩和強大的自信,“我在臨州經營這么多年,上上下下,哪個環節不是我的人?哪個位置不是我點頭才能坐上去?紀委?紀委里就沒有我兄弟?查我?拿什么查?證據呢?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要真有風吹草動,我會比你知道得晚?”
黃萍似乎被他的氣勢鎮住了,沒了聲音。
賈市長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把心放回肚子里。
該吃吃,該喝喝。
明天趙廣安那個晚宴,我非去不可。
不僅要去了,還要高高興興地去,讓那些暗地里嚼舌根、搞小動作的人都看清楚,我賈宏圖,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任何鬼蜮伎倆!”
我站在門外,手里拿著薄薄的文件袋,卻覺得有千斤重。書房里的對話,像一把錘子,把我心里那點僥幸砸得粉碎。
孫亮的暗示是真的。黃萍的擔憂是真的。連副市長彭德明都在暗中提醒。只有賈宏圖自己,還沉浸在他用權力編織的、看似固若金湯的迷夢里。
他那句“紀委里就沒有我兄弟?”像根冰冷的刺,扎進我的耳朵。我不知道該佩服他的自信,還是該憐憫他的狂妄。
那一晚,我失眠了。工具箱里那個黑色絨布小袋,在黑暗中,仿佛發著幽幽的、催命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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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一早,天氣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城市的天際線。
我照例提前半小時把車開到市長家樓下,仔細檢查車況。雨刷器有點老化了,刮起來有細微的雜音,我記下,打算中午去換掉。
賈市長下樓比平時晚了些,臉色在晦暗的天光里顯得有些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他坐進后座,習慣性地揉了揉眉心。
“去市委。”他簡短吩咐。
車子平穩駛出小區。早高峰的車流像粘稠的河流,緩慢蠕動。車載收音機里播放著輕音樂,試圖調和車廂內沉悶的氣氛。
沒多久,賈市長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是彭德明。他接起,按了免提。
“市長,早啊。”彭德明的聲音傳來,帶著慣有的恭敬,但細細聽去,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德明啊,什么事?”賈市長靠在椅背上,語氣隨意。
“也沒什么事,就是……就是想提醒您一下,”彭德明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今晚……今晚趙總那邊有個宴會,請柬我也收到了。
場面聽說弄得挺大,請了不少人,還有些媒體朋友。”
“嗯,我知道,我也去。”賈市長語氣不變。
“那個……市長,”彭德明的聲音更低了,“最近省里……省里好像有些不同的聲音。
這種時候,咱們是不是……稍微注意一下影響?趙廣安那個項目,本來就有爭議,聚光燈下,怕有些心懷叵測的人拿來做文章。”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連彭德明這樣一向緊跟賈宏圖的鐵桿,都嗅到了危險,試圖委婉地勸諫。
我屏住呼吸,從后視鏡里悄悄觀察賈市長的反應。
只見賈宏圖嘴角慢慢扯開,露出一抹混合著譏誚和怒意的冷笑。他坐直了身體,對著手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了的凌厲。
“德明!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畏首畏尾了?”他毫不客氣地訓斥道,“省里有聲音?什么聲音?哪次換屆、哪次調整沒聲音?關鍵是誰的聲音管用!”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篤定,甚至有一種炫耀般的自負:“我賈宏圖在臨州二十多年,從基層干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兄弟!是朋友!是方方面面打通的關節!市里這套班子,常委里面,哪個不是我一手提起來的?局委辦一把手,哪個見了我不得客客氣氣叫一聲‘老領導’?”
“就連你彭德明,沒有我,你能有今天?”這句話他壓低了聲音,但分量極重,隔著電話線,我都能想象彭德明此刻尷尬又惶恐的臉色。
“全局都是我兄弟,都是我經營起來的關系!”賈宏圖越說越激動,手指用力敲打著座椅扶手,“我不信,真有誰敢在這個時候,給我使絆子!除非他不想在這個圈子里混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只能聽到彭德明粗重的呼吸聲。最終,他干澀地說:“是,市長,我明白了。是我多慮了。”
“明白就好!”賈宏圖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晚上的宴會,你也準時到。
不僅要到,還要給我高高興興地到!讓那些躲在陰溝里的老鼠看看,咱們臨州的班子,團結得很,堅如磐石!”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
車廂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只有雨刷器刮擦玻璃的單調聲音,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賈宏圖胸膛微微起伏,顯然余怒未消。他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灰蒙蒙的街景,眼神陰鷙。
半晌,他才冷冷地開口,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都他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想縮脖子?笑話!我賈宏圖的船,是那么好下的?”
我沒有接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前方擁堵的車流。手心里卻密密地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這番話,與其說是訓斥彭德明,不如說是在向所有可能動搖的人宣告他的統治力。他在加固自己的心理防線,也在警告包括我在內的身邊人。
可是,他越是如此聲色俱厲地強調他的“兄弟”和“關系”,我心底那股不祥的預感就越是強烈。
大廈將傾之時,最先松動的,往往就是那些看似最牢固的磚石。而風暴來臨前,最危險的,恰恰是盲目相信自己不會遭遇風暴的船長。
雨,終于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像是無數道淚痕,也像一張正在慢慢收緊的、無形的網。
04
雨水將城市的輪廓暈染得模糊不清,霓虹燈的光彩在水漬蜿蜒的車窗上扭曲、擴散,變成一片片迷離的光斑。
車內很安靜,只有空調發出低低的嗡鳴,以及雨點敲打車頂的細密聲響。
我握著方向盤,目光注視著前方被車尾燈染紅的潮濕路面。車流依然緩慢,時間像是被雨水黏住了,拖沓得令人心焦。
后座上的賈市長一直沉默著,但我能感覺到那股沉悶的壓力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靜中發酵。
他在消化彭德明那通電話帶來的不快,也在積蓄晚上“亮相”所需的能量。
距離趙廣安的君悅酒店還有大約二十分鐘車程。我知道,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進了那個金碧輝煌的籠子,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不是為我,或許,只是為了這五年多來,他對我那點不算豐厚、但至少讓我養家糊口的“照顧”,以及內心深處某種尚未完全泯滅的東西。
我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有些突兀。
“領導,”我盡量讓語調平穩,像往常匯報路況一樣,“雨下大了,路上有點滑。君悅酒店那邊,地下車庫入口可能有點堵。”
“嗯。”他從鼻子里哼出一個音節,表示知道了。
我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方向盤包裹的真皮。
“還有……剛才彭市長電話里說的,也有些道理。
今晚那邊,人多眼雜。
趙總生意做得大,朋友多,但……未必都是一條心。”
我說得很委婉,幾乎是點到即止。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咚咚地敲打著胸腔。
后視鏡里,賈宏圖原本閉目養神的眼睛,倏地睜開了。那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直直地刺在我后腦勺上。
車廂內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度。
“徐偉誠,”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在地上,“你今天話很多。”
我脊背一僵,手心瞬間又被汗濕了。
“跟了我五年,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他慢條斯理地說,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看來,是我想錯了。你也開始學著別人,對我指手畫腳了?”
“領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試圖解釋。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打斷我,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撲面而來,“讓我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因為幾句沒影子的謠言,就自己先亂了陣腳?”
他冷笑一聲,那笑聲比車窗外的雨水還冷。“我告訴你,偉誠。在臨州,天是什么?天就是我賈宏圖!我說今天是晴天,就算下雹子,它也得給我出太陽!”
他的語氣變得激昂起來,帶著一種沉浸式的、不容置疑的自信:“趙廣安的宴會,我必須去,而且要風風光光地去!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賈宏圖不怕!我行的正,坐得直!那些背地里搞舉報、搞小動作的宵小之徒,能奈我何?”
“你以為省里調查組是吃素的?”這話在我喉嚨里滾了幾滾,終究沒敢問出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眼神變得更加銳利,甚至帶上了一絲教誨的意味。
“你記住,不管到哪里,不管是省里還是北京,最終講的是人情,是關系,是利益交換!我經營這么多年,鋪了多少路,搭了多少橋?關鍵時刻,自然會有人站出來說話!”
“調查?沒有確鑿的證據,誰敢動一個主政一方的市長?那會引起多大的震蕩,他們承擔得起嗎?”他越說越篤定,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安然度過危機的場景。
“今晚的宴會,就是最好的表態!我去了,喝了他趙廣安的酒,就是給他站臺,也是給所有觀望的人一顆定心丸!局,是我做的局!棋,是我布的棋!我不信,有誰敢掀桌子!”
他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在封閉的車廂內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徹底沉默了。任何勸諫,在此刻他膨脹到極點的權力自信面前,都顯得蒼白可笑,而且危險。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清醒的提醒者,而是一個盲目的服從者,一個見證他“輝煌”的配角。
車子拐過一個彎,君悅酒店那標志性的、燈火通明的尖頂已經映入眼簾。雨水沖刷著它金色的外墻,讓它看起來更像一座虛幻的、搖搖欲墜的黃金宮殿。
“開進去,停到貴賓通道門口。”賈宏圖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臉上恢復了那種慣有的、矜持而威嚴的神色。
剛才那番疾言厲色的訓斥,仿佛只是為我這個“不懂事”的司機特意上的一課。
“是,領導。”我低聲應道,將車穩穩地駛向那片璀璨而迷離的光暈。心中那點最后的熱氣和猶豫,也仿佛被這冰冷的雨水,徹底澆滅了。
路,是他自己選的。而我的路,或許也該做個決斷了。工具箱夾層里的那個小東西,似乎隔著座椅,傳來隱隱的、冰涼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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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君悅酒店的燈光,在雨夜里亮得有些囂張,幾乎要驅散天空的陰霾。巨大的水晶吊燈從挑高十幾米的大廳頂部垂落,折射出令人眩暈的光芒。
音樂聲、談笑聲、杯盞碰撞聲,隔著厚重的旋轉玻璃門,隱隱約約地傳出來,營造出一片與窗外濕冷世界截然不同的、暖烘烘的浮華天地。
我的車還沒完全停穩在貴賓通道的雨檐下,一群人已經簇擁著迎了出來。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微胖、滿面紅光的中年男人,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笑容熱情得幾乎要溢出來。正是今晚的東道主,宏安集團的老總,趙廣安。
他身邊跟著的,有幾位是市里臉熟的企業家,還有兩個穿著酒店經理制服的人,點頭哈腰,態度恭謹。
賈市長不等我下車開門,自己推開了車門。趙廣安一個箭步上前,伸出雙手,緊緊握住賈市長剛剛伸出的右手,用力搖晃。
“賈市長!哎呀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給盼來了!您這一來,我們這兒簡直是蓬蓽生輝啊!”趙廣安的聲音洪亮,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和榮幸。
“廣安啊,你太客氣了。”賈宏圖臉上掛著標準的官方式微笑,矜持地抽回手,拍了拍趙廣安的肩膀,“支持企業發展,是我們政府的責任嘛。
你為臨州做了貢獻,我應該來謝謝你。”
“不敢當不敢當!都是托市長的福,托政策的福!”趙廣安側身,做出恭請的手勢,“市長,里面請!幾位老朋友都到了,就等您開席呢!”
賈宏圖微微頷首,在眾人的簇擁下,邁著沉穩而有力的步子,向酒店大廳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堅定,仿佛一位檢閱軍隊的將軍,正走向屬于他的舞臺。
我停好車,沒有立刻跟進去。司機有司機待的地方,通常在酒店側翼提供的休息室,或者就待在車里。
但我沒去休息室,只是把車停在了一個既能看見酒店正門、又不太起眼的車位。
熄了火,車窗開了一條縫,潮濕微涼的空氣夾雜著雨腥味鉆進來,讓我有些發脹的頭腦稍微清醒。
我點了一支煙,卻沒有抽,只是夾在指間,看著那縷青煙在昏暗的車內裊裊升起,然后被窗縫漏進的風吹散。
透過雨刮器偶爾劃開的水幕,我看著那流光溢彩的酒店入口。
達官顯貴,名流富商,絡繹不絕。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精心修飾過的笑容,彼此寒暄,握手,拍肩,仿佛一場盛大的、心照不宣的假面舞會。
賈宏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旋轉門后,但我知道,此刻他一定被眾星拱月般圍在最大的那個包廂里,享受著最高規格的奉承和最醇厚的美酒。
他會重復他那套“兄弟論”、“關系網”,會慷慨激昂地談論臨州的發展藍圖,也會在推杯換盞間,對趙廣安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項目,給出一些模糊卻足以讓人浮想聯翩的承諾。
一切都會如他預想的那樣進行。他是今晚絕對的中心,是權力和財富共同供奉的神像。
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掠過那些衣著光鮮的賓客,掠過酒店門口穿著筆挺制服、一絲不茍的門童。
忽然,我的視線在一個角落定住了。
在酒店正門側方,一根巨大的羅馬柱陰影下,站著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年輕女人。她沒打傘,細雨打濕了她的發梢和肩頭,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她手里拿著一個看起來頗為專業的相機,鏡頭并沒有對準門口喧鬧的人群,而是微微抬起,指向酒店樓上某個特定的、燈火通明的窗戶方向。
那個窗戶……如果我沒記錯方位,大概是酒店頂層的“凌霄閣”包廂所在。正是今晚賈宏圖宴飲的地方。
女人的側臉在朦朧的燈光和雨絲中顯得不太清晰,但我依稀覺得有些眼熟。
腦海里快速搜索,猛地想起,好像是《臨州日報》的記者,叫蕭雅潔。
我記得她,是因為她寫過幾篇不大不小的社會調查報道,筆鋒不算犀利,但角度有時挺獨特。
她怎么會在這里?報社收到了宴會邀請?就算有,記者通常也會在更內部的區域活動,而不是這樣獨自一人,冒雨站在外面,用長焦鏡頭觀察。
一種微妙的、帶著刺探和審視意味的感覺,順著我的脊椎爬升。
她鏡頭對準的方向,那扇明亮的窗戶,像一只巨大的、毫無防備的眼睛,正將包廂里的一切隱秘的狂歡,暴露在冰冷的鏡頭之下。
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是媒體的例行公事,還是……別有目的的窺伺?
我指間的煙已經燃到了盡頭,燙了一下手指。我猛地回過神來,將煙蒂摁滅在車載煙灰缸里。
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律地跳動著。
宴會的喧鬧似乎被一層玻璃隔絕,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而窗外淅瀝的雨聲,和那個柱子陰影下安靜的、專注的女記者身影,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這場盛宴,果然不只是美酒佳肴那么簡單。觥籌交錯的表象之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冷冷地注視著。
而我,該繼續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還是……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副駕駛座位下方的工具箱。冰冷的金屬鎖扣,觸感清晰。
06
我沒有立刻打開工具箱。只是把手放在那冰冷的鎖扣上,仿佛它能給我一些虛妄的鎮定。
酒店里的盛宴正酣,我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此刻的情景。
巨大的圓形餐桌中央,可能擺放著昂貴的鮮花或冰雕。菜肴一定是極盡精巧奢華,許多我可能叫不上名字。
酒,恐怕是從飛天茅臺到拉菲莊園,應有盡有。
賈市長必然坐在主位,那是毋庸置疑的“上席”。趙廣安會緊挨著他坐下,臉上堆滿感激和奉承的笑容,不斷起身敬酒。
“賈市長,我趙廣安能有今天,全仰仗您的指導和政策的東風!這第一杯,我敬您!我干了,您隨意!”趙廣安的聲音一定洪亮而充滿感情。
賈宏圖或許會矜持地舉杯,淺嘗輒止,但臉上的笑意會加深,那是權力得到供奉后的滿足。
“廣安是實干家,市里需要你這樣的企業家。
放心干,只要合法合規,有利于臨州發展,政府一定支持。”
這話聽起來冠冕堂皇,但在特定的語境下,聽在特定的人耳朵里,“支持”兩個字,可以重如千鈞。
接著,其他作陪的企業家、部門負責人會輪番上前。敬酒詞五花八門,但核心都是表達對賈市長的敬意、對“領導關懷”的感激。
“市長,上次那個審批,多虧您及時過問,不然可要耽誤大事了!我敬您!”
“領導,我們片區那個規劃調整,真是高瞻遠矚!我代表全體鄉親,感謝您!我干了!”
賈宏圖可能不會每杯都喝,但他的杯子總會有人及時斟滿。
他會談笑風生,時而點評一下市里某個重點項目,時而回憶一下早年工作的艱辛,話語間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
酒過三巡,氣氛會更加熱烈。稱兄道弟的聲音會多起來。
“賈哥!我這么叫您,您別見怪!在我心里,您不僅是領導,更是兄長!沒有您提點,我老陳走不到今天!”
“老弟言重了,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賈宏圖可能會這樣回應,但語氣是親近的,默許了這種稱謂的轉變。
趙廣安一定會抓住機會,湊得更近一些,聲音壓得低些,但確保賈市長能聽清。
“市長,城東那塊地的手續,還有環評那邊……最近卡得有點緊。您看,能不能……幫忙打個招呼?當然,一切都按規矩來,該補的材料我們一定補足!”
賈宏圖可能不會立刻答應,他會沉吟片刻,用手指輕輕點著桌面。
“嗯……那個地方,敏感。
不過,你們宏安集團的聲譽和實力,市里是認可的。
發展嘛,總要遇到些困難。
這樣,回頭我了解一下情況。”
沒有明確的承諾,但這“了解一下情況”,對于趙廣安來說,可能就是最大的定心丸。
他臉上一定會綻放出心領神會的笑容,舉起酒杯:“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大恩不言謝,都在酒里!”
類似的對話,可能還會圍繞某個工程的招標、某筆貸款的協調、某個政策優惠的爭取……在酒精和奉承的催化下,權力的邊界會變得模糊,公共資源與私人利益的勾連,就在這暖昧的笑談和含糊的應答中,悄然達成。
賈宏圖會很享受這種感覺。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應對各方壓力、權衡利弊的市長,而是這個私人宴會王國里,一言九鼎、主宰一切的“大哥”。
所有人的笑臉、敬酒、懇求,都是對他權力最直觀的確認和膜拜。
他會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看,這就是我的王國,我的兄弟。誰會背叛我?誰能撼動我?
而這一切,或許正清晰地暴露在“凌霄閣”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后。
如果那個叫蕭雅潔的記者,鏡頭足夠長,角度足夠好,她甚至能拍到一些模糊但意味深長的畫面——勾肩搭背的姿態,耳語交談的神情,舉杯共飲的瞬間。
這些畫面,單獨看或許沒什么,但如果配上合適的時間和文字……
我猛地收回放在工具箱上的手,用力揉了揉臉頰。不能再想下去了。
車廂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和皮革味,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我推開車門,站到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冰涼的雨絲打在臉上,稍微驅散了一些煩悶和燥熱。
我抬頭望向酒店頂層,那扇最明亮的窗戶。里面的燈火,在我被雨水模糊的視線里,暈開成一團暖昧的、危險的光暈。
盛宴正達到高潮。而我知道,高潮之后,往往就是轉折,或者……終結。
我該怎么做?繼續坐回車里,等待宴會結束,然后像一個真正的、忠誠的司機那樣,把微醺的、志得意滿的市長安全送回家?
還是……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屏幕漆黑,安靜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但我知道,它連接著外面的世界,也連接著某些我一直在回避的可能性。
雨,好像又大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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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最終還是回到了車里。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角,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帶來一陣輕微的顫栗。
車內的暖氣自動打開,驅散著寒意,卻驅不散心頭的陰冷和焦灼。
我像個困在鐵皮籠子里的獸,明明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卻無法動彈,只能被動地等待,等待那個或許早已注定的結局降臨。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拉長得令人難熬。車載時鐘的數字無聲地跳動,指向八點四十分。
宴會應該進入了后半程,或許已經開始上果盤,氣氛會更加松弛,一些更私密、更露骨的談話,可能會在酒意和信任的遮掩下進行。
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酒店門口。那個叫蕭雅潔的女記者,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柱子下的陰影。是進去了,還是去了別的地方?
正當我試圖在稀疏來往的人影中尋找她時,我的手機,在副駕駛座位上,突兀地震動起來。
不是鈴聲,只是震動。嗡嗡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我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沒有備注,沒有任何信息。
這么晚了,誰會給我打電話?推銷?騷擾?還是……
一種極其強烈的預感襲來,讓我手指有些發僵。我盯著那串數字看了好幾秒,直到震動快要停止,才猛地抓起了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我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
電話那頭也很安靜,只有細微的電流雜音。
大約過了兩三秒,一個經過明顯處理、分辨不出男女、也聽不出年齡特征的電子合成音,一字一頓地傳了過來:“徐偉誠。”
對方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呼吸瞬間屏住。
那電子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冰冷、平板,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東西,該交出來了。”
我喉嚨發干,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風雨,”電子音停頓了半秒,像是在給我消化的時間,“就要來了。你等的那班車,不會一直停在站臺。”
說完,不等我有任何反應,電話便被干脆利落地掛斷。聽筒里只剩下單調的忙音。
我舉著手機,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響,混合著剛才那個冰冷的電子音和電話掛斷后的忙音。
“風雨就要來了……你等的那班車……”
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提醒?還是最后的通牒?
打電話的是誰?紀委的人?還是其他什么勢力?他們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會知道我手里可能有“東西”?又怎么知道我這個幾乎從不離身的私人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