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1982年深秋,省民政廳安置處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七八個辦事員各忙各的。
我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終于輪到我遞上材料。
一個年輕女科員翻開我的退休證,眼睛突然亮了。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引得周圍的人都抬起了頭。
馬廣龍處長從里間走了出來,接過我的退休證端詳了半天。
他嘴角慢慢扯出一絲冷笑,把材料往桌上重重一摔。
馬廣龍處長盯著8341部隊的抬頭,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紅筆,當著所有人的面重重劃了一道杠。
他冷笑著開口:"就你這樣騙誰呢?就寫你是后勤兵!"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的肉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1969年的那個雪夜,我替指導員擋下三刀時,怎么也沒想到會有今天。
可我不知道的是,這件事,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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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2年10月的一個清晨,河北承德的山里已經開始落霜了。
我蹲在院子里,就著一碗稀粥啃著窩窩頭,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妻子從屋里出來,手里攥著一個布包,神色有些緊張。
她把布包塞進我的懷里,壓低聲音叮囑我:
"由亮,這是二十塊錢,我縫在你內褲兜里了,城里人心眼多,你嘴笨,少說話,辦完事就回來。"
我點點頭,沒有吭聲,只是把布包往懷里又緊了緊。
二十塊錢,是她賣了兩年攢下的雞蛋換來的,我心里頭清楚得很。
這趟去省城,是我等了六年的機會,我不能出任何差錯。
1976年我從部隊退下來的時候,組織上說我的檔案涉密,需要封存。
他們讓我回鄉等著,說等政策明朗了再給我安置。
我就這么等啊等,等到胡子都白了,終于等來了這封安置通知書。
我站起身,背上那個破舊的帆布包,里面裝著我所有的證件和材料。
退休證、復員證明、安置通知書,還有一個發黃的信封。
那個信封是1976年離開部隊時,老指導員賀兆祥給我的。
他說,以后有困難,可以找他。
我把那個信封藏在炕席底下整整六年,從來沒有動過。
我告訴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用它。
從村里到縣城,要走三十里山路。
我天不亮就出發,趕上了早班的長途汽車。
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了四個小時,才到了承德火車站。
我買了一張最便宜的硬座票,坐上了開往省城的綠皮火車。
火車上人擠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就站在車廂連接處,靠著墻壁打了一夜的盹兒。
第二天早上,火車終于到站了。
我拎著帆布包走出車站,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省城比我想象中還要大,還要氣派。
寬闊的馬路上跑著小汽車和公交車,路兩邊是高高的樓房。
行人穿著體面的衣裳,步履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
我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腳上踩著千層底布鞋,顯得格格不入。
有人好奇地看我一眼,有人皺著眉頭繞道走開。
我攥緊了手里的帆布包,深吸一口氣,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去民政廳的路。
省民政廳的大樓氣派得很,門口還有穿制服的門衛。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壯著膽子走上前去。
我找到三樓的安置處,門口已經排了十幾個人。
我乖乖地排到隊伍后面,開始漫長的等待。
隊伍移動得很慢,一個上午過去,我才往前挪了幾步。
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卻舍不得出去買東西吃。
那二十塊錢,是我全部的路費和生活費,我得省著點花。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終于輪到我了。
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七八個辦事員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有的在翻材料,有的在打電話,還有的在嗑瓜子聊天。
一個年輕的女科員坐在窗邊的位置,胸前別著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小孫"兩個字。
她長得挺秀氣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看起來比較好說話。
我走上前去,把材料遞給她,心里頭有些忐忑。
小孫接過材料,隨意地翻了翻,突然眼睛亮了起來。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幾分驚訝和好奇:"你是8341部隊的?"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還是顯得很突兀。
周圍幾個辦事員都抬起頭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手心里開始冒汗。
里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踱了出來。
他圓臉,微胖,穿著一身體面的中山裝,手里端著一個搪瓷茶缸。
小孫連忙站起來喊了一聲:"馬處長。"
馬廣龍,省民政廳安置處處長,我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慢悠悠地走過來,把茶缸往桌上一放,接過小孫手里的材料。
馬廣龍翻開我的退休證,瞇著眼睛看了半天,嘴角慢慢扯出一絲冷笑。
他抬起頭,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的舊軍裝和布鞋上停留了一會兒。
那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一樣。
馬廣龍把材料往桌上一摔,發出"啪"的一聲響:"你這個材料,有點問題啊。"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我緊張地問道:"處長,什么問題?我的材料都是組織上開的,應該沒問題吧。"
馬廣龍用手指敲了敲退休證上的"8341部隊"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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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冷笑更明顯了,眼神里帶著幾分輕蔑和嘲諷。
馬廣龍提高聲音說道:"8341部隊,你知道是什么單位嗎?"
我當然知道。
8341部隊,就是中央警衛團,保衛中南海的,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十四年。
可我不能說,也沒法解釋。
我只能低著頭,攥緊了拳頭:"處長,我知道,我確實是8341部隊的。"
馬廣龍的笑聲在辦公室里回蕩,帶著幾分刺耳:
"8341部隊?中央警衛團?保衛中南海的?就你?"
他指著我的舊軍裝和布鞋,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辦公室里其他幾個辦事員也跟著笑起來,雖然聲音不大,但每一聲都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只有小孫沒笑,她皺著眉頭,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敢開口。
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血一下子涌上了頭。
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我不能跟他吵,吵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
"處長,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的檔案在總部封存著,您可以去查……"
馬廣龍打斷了我的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不耐煩:
"查?我查什么查?就你這樣的,還想讓我去總部查檔案?你當我傻呢?"
他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紅筆,當著所有人的面,在我退休證的"8341部隊"幾個字上重重劃了一道杠。
那道紅杠,就像一刀砍在我的心上。
馬廣龍把退休證扔回給我,那動作就像在扔一件垃圾:
"你要是老老實實的,就回去重新開證明,就寫你是后勤兵,別想著占便宜。"
我愣在那里,攥著那張被劃了紅杠的退休證,渾身都在發抖。
那一刻,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解釋,想辯駁,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嘴笨,從小就嘴笨,一著急就更說不出話來。
更何況,我的過去是不能說的秘密,我根本沒法解釋。
小孫站起來,想要說幾句公道話:
"馬處長,這位老同志的材料看起來挺正規的,要不咱們再核實一下……"
馬廣龍瞪了她一眼,臉色沉了下來:
"小孫,你懂什么?這種冒充的人我見多了,你少在這兒多嘴。"
小孫的臉紅了,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我站在那里,感覺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話。
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讓我無處遁形。
我攥緊了退休證,轉身往外走。
馬廣龍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幾分諷刺:
"想清楚啊,別再來騙人了,這是省廳,不是你們村里的小賣部。"
我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走出安置處的門,我靠在樓道的墻上,渾身都在發抖。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退休證,那道紅杠刺眼得很。
8341部隊。
我在那里待了十四年,從20歲到34歲,人生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那個地方。
我為他們流過血,差點丟了命。
可如今,我連自己當過兵都證明不了。
我活了四十年,從來沒有這么窩囊過。
我在省民政廳門口的臺階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該怎么辦。
太陽慢慢西斜,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還剩十五塊多,要省著點花才能撐到回家。
可我不能這么回去,空著手,帶著一張被劃了紅杠的退休證。
我怎么跟妻子交代?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我決定再試一次。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安置處。
馬廣龍沒來,我找到了一個副處長,把情況說了一遍。
那個副處長看了看我的退休證,一看到上面的紅杠,臉色就變了:
"你這個材料已經被馬處長否了,我沒法給你辦。你還是回去重新開證明吧。"
我又去找了民政廳的其他部門,可沒有人愿意管這件事。
他們一看到退休證上的紅杠,就把我推出去。
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騙子,一個冒充8341部隊的騙子。
第三天,我又去了安置處,想找馬廣龍理論。
可馬廣龍根本不見我,讓門口的人把我攔在外面。
我在門口站了一整天,從早上站到傍晚,腿都站麻了。
可馬廣龍就是不出來,他在里面喝茶、看報紙、嗑瓜子,就是不見我。
我實在沒辦法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四十歲的男人,跪在省民政廳的地上,求人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輩子,我只跪過父母和組織。
可如今,為了能辦成這件事,我把膝蓋也搭上了。
我跪在那里,大聲喊道:
"馬處長,我求求你,再查一查吧!我真的是8341部隊的,我沒有騙人!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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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捂著嘴笑。
我能聽到他們在說什么。
"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冒充8341部隊的還跪下來求?"
"可不是嘛,真是不要臉。"
"馬處長見得多了,什么人糊弄得了他?"
我跪在那里,膝蓋跪得生疼,可我沒有起來。
我想著妻子,想著她為我納的那雙布鞋,想著她賣了兩年雞蛋攢下的二十塊錢。
我不能就這么回去,我不能讓她失望。
兩個小時后,馬廣龍終于出來了。
他站在門口,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我,眼神里沒有一絲憐憫。
馬廣龍冷冷地說道:"滾,別在這兒裝可憐,再不走,我叫人把你轟出去。"
我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圓臉,那副金絲眼鏡,還有嘴角那抹冷笑。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這么絕情。
我慢慢站起來,膝蓋又麻又疼,差點站不穩。
我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省民政廳的大門。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我在省城流浪了兩天。
白天,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餓了就買一個饅頭啃著。
晚上,我睡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和那些等車的人擠在一起。
第三天,我身上的錢花光了,只剩最后三毛錢。
我買了一個饅頭,坐在火車站廣場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省城的人走路都很快,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這個衣衫襤褸的老兵。
我咬著饅頭,想起了很多事情。
1962年,我20歲,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農村娃。
那年冬天,承德山里窮得叮當響,我餓著肚子去縣里報名當兵。
體檢時,負責的軍醫看我瘦得皮包骨頭,搖搖頭說不合格。
我不甘心,跪在征兵辦門口不肯走。
那時候的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沒有飯吃。
后來是一個穿便裝的中年人路過,問我會不會打槍。
我說會,小時候跟爹打獵,百米之內打兔子,沒失過手。
那人不信,讓人找了一桿槍來,指著院子里一百米外的靶子讓我打。
我打了三槍,三槍全中靶心。
那人當時就愣住了,盯著我看了半天。
一個月后,我被一輛軍用卡車接走,蒙著眼睛坐了兩天兩夜的車。
到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地方。
直到穿上軍裝,我才知道自己進了什么部隊——8341。
2
新兵訓練的第一天,指導員賀兆祥站在我們面前。
他三十多歲,濃眉大眼,說話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耳朵里:
"從今天起,你們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們的任務是保衛首長,必要時,擋子彈。"
我記住了這句話,記了整整十四年。
在8341部隊的日子,我不能寫信回家,不能告訴任何人自己在哪里、做什么。
我只能每年托人給家里捎一句話:我還活著。
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都沒能回去。
組織上不批假,我只能對著北邊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1969年的一個深夜,我值班時發現異常響動。
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翻過了院墻,往首長住的院子方向摸去。
我端著槍沖上去,和那個黑影扭打在一起。
那人掏出一把刀,朝我的后背捅了過來。
一刀,兩刀,三刀。
我死死扣住他的脖子,不讓他掙脫。
鮮血從我身上流出來,把腳下的雪都染紅了。
直到戰友們趕來,把那人制服,我才松開了手。
然后,我就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都是繃帶。
醫生說,那三刀,一刀在后背,一刀在肋下,一刀差點刺穿肝臟。
他說我命大,要是再偏一厘米,就沒命了。
賀兆祥來看我,握著我的手,眼眶都紅了:"由亮,你是好樣的。"
組織上給我記了一等功,但這份功勛被永久封存。
我的檔案上只多了一行字:"因公負傷。"
1976年,我的傷反復發作,組織上讓我退役。
離開的那天,賀兆祥送我到營門口。
他給了我一個信封,里面是他的聯系方式。
賀兆祥認真地說道:"由亮,這是我的聯系方式,以后有困難,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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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封揣在懷里,認真地說道:"指導員,不會有那一天的。"
我坐著綠皮火車回了老家,脫下軍裝,拿起鋤頭。
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開始種地。
那個信封,我藏在炕席底下,六年沒動過。
如今,我坐在火車站廣場上,掏出了那個發黃的信封。
我猶豫了很久。
六年了,我不知道賀兆祥現在在哪里,還能不能找到。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求人。
我周由亮這輩子,寧可餓死,也不愿意低三下四地求人。
可我想到了妻子,想到她的白發,想到她納的那雙布鞋。
我不能就這么回去。
我站起身,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把最后三毛錢塞了進去。
電話打到了北京軍區,對方問我找誰。
我說,找賀兆祥。
對方頓了一下,問我是什么人。
我愣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我是他以前的兵。"
對方沉默了幾秒,然后說了一句話:"賀副司令已經調走了。"
我的心涼了半截。
調走了?調到哪里去了?
我急忙追問,對方又沉默了一會兒:"調到你們省軍區了,今年剛去的。"
我愣住了。
就在這個省?
我放下電話,站在電話亭里,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嗎?
我不敢多想,趕緊問了路,往省軍區的方向走去。
省軍區的大門比省民政廳還要氣派,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哨兵。
我走上前去,被哨兵攔住了:"站住,干什么的?"
我說,我找賀兆祥。
哨兵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賀副司令?你有預約嗎?"
我搖搖頭。
哨兵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道:"沒有預約不能進,走吧走吧。"
我站在門口,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已經沒有錢了,沒有地方住,連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
我不能走,走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在門口站著,從中午站到傍晚。
太陽落山了,天漸漸黑了,我還是站在那里。
哨兵換了一班,新來的哨兵也盯著我看,但沒有趕我走。
我的雙腿已經麻木了,但我不敢坐下來。
我怕一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傍晚時分,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從軍區大門駛出。
車開出去幾米,突然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走了下來。
他穿著軍裝,領章上別著兩顆星,目光銳利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渾身一震。
那張臉雖然蒼老了許多,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賀兆祥。
他也在看我,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
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快步朝我走過來:"周由亮?"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賀兆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著我。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怎么這副模樣?出什么事了?"
我看著他,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來了。
六年了,六年的委屈,六年的憋屈,在這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這是我六年來第一次哭。
當年那三刀都沒讓我掉過淚,馬廣龍的羞辱也沒讓我掉過淚。
可此刻,見到老領導,我綁在心里的那根弦斷了。
賀兆祥把我帶回了家。
他的家在軍區家屬院里,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很干凈。
他讓警衛員燒了一鍋熱水,讓我先洗個澡。
我站在浴室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幾乎認不出來了。
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眼眶深陷,哪里還有當年8341精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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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洗了澡,換上警衛員找來的干凈衣服。
賀兆祥讓人做了一大桌子菜,親自給我倒了一杯酒。
我餓壞了,也顧不上客氣,一口氣吃了三大碗米飯。
吃完飯,賀兆祥點上一支煙,看著我:"由亮,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放下筷子,低著頭,把這幾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從拿到安置通知書說起,到坐火車來省城,到去民政廳報到。
到馬廣龍不相信我是8341部隊的,當眾羞辱我,用紅筆劃掉我的退休證。
到我跪在地上求他再查一查,他卻讓人把我轟出去。
到我在街上流浪了兩天,身無分文,走投無路。
我說完,賀兆祥一直沒有說話。
他抽著煙,臉色越來越沉。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煙頭一明一滅地閃著微光。
好半天,賀兆祥把煙頭在煙灰缸里使勁摁滅。
他的聲音低沉而憤怒:"混賬東西。"
我不敢吭聲,只是低著頭。
賀兆祥問我,那個處長叫什么名字。
我說,馬廣龍。
賀兆祥點點頭,站起身,從書柜里翻出一本舊相冊。
他翻了幾頁,抽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遞給我:"由亮,你還記得這張照片嗎?"
我接過照片,手有些抖。
照片上,是一群年輕的士兵站在一個院子里,穿著整齊的軍裝。
賀兆祥站在最左邊,比現在年輕多了。
我站在第二排,穿著同樣的軍裝,臉上還帶著青澀。
1970年,國慶執勤前的合影。
我記得,當然記得。
那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時刻。
賀兆祥看著我,目光里帶著幾分心疼:
"你的檔案在總部封存著,普通人查不到,那個姓馬的不信你是8341的?行,明天我帶你去,讓他當面查檔案。"
我連忙搖頭,有些惶恐:"老領導,不用了,我不想麻煩您……"
賀兆祥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提高了幾分:
"由亮,你當年替我擋過子彈,我還沒報答過你,這件事,我不管誰管?"
他給我倒了一杯酒,輕聲說道:"明天,跟我去,我倒要看看這個馬廣龍什么來頭。"
我端起酒杯,一口悶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燒得我眼眶發熱。
這么多年了,終于有人愿意幫我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這是我這幾天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安穩覺。
夢里,我又回到了1969年的那個雪夜。
漫天的雪花飄落,我躺在血泊里,看著灰蒙蒙的天空。
我想,如果死在這里,也值了。
可我沒有死。
我活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賀兆祥就叫我起床了。
他穿著整齊的軍裝,領章上的兩顆星閃閃發亮。
警衛員開著軍用吉普車,在門口等著。
我跟著賀兆祥上了車,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吉普車一路開到省民政廳門口,穩穩地停了下來。
門口的門衛看見軍區的牌照,立刻立正敬禮。
賀兆祥下了車,大步往里走。
我跟在他身后,感覺自己的腿在打顫。
我們上了三樓,走進安置處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幾個辦事員正在忙碌著。
看到賀兆祥的軍裝和領章,他們全都愣住了,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小孫第一個反應過來,趕緊站起身,眼睛盯著賀兆祥的領章,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
她認出了我,目光在我和賀兆祥之間來回打量,似乎明白了什么。
馬廣龍從里間走出來,手里還端著搪瓷茶缸。
他看到賀兆祥的軍裝,臉色變了變,趕緊堆起笑容迎上來:
"首長好,首長好,首長有什么指示?"
賀兆祥沒理他,徑直走到我身邊。
他指著我,冷冷地問道:"這位同志前幾天來報到,你是怎么對他的?"
馬廣龍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帶著一個副軍級的首長回來。
馬廣龍干笑著說道:"這……這位老同志啊,他的材料有問題,我們按規定處理的。"
賀兆祥盯著他,目光像刀子一樣鋒利:"什么問題?"
馬廣龍咽了口唾沫,額頭上開始冒汗:
"他……他說自己是8341部隊的,這……這怎么可能?8341是中央警衛團,我們省里哪有這種人?"
賀兆祥的聲音更冷了:"你憑什么說不可能?"
馬廣龍被他的氣勢壓住了,說話開始語無倫次:
"我……我是說,看他那個樣子,就一個農民,怎么可能是8341的?那種地方,隨便一個兵出來都是有關系的……"
賀兆祥冷笑一聲,聲音突然提高了:"有關系?你覺得進8341要靠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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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廣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白。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賀兆祥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馬廣龍面前的桌子上。
賀兆祥沉聲說道:"這是從總部調來的檔案復印件,你自己看。"
馬廣龍低下頭,顫抖著手翻開那份文件。
他的目光落在那幾行字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檔案上清清楚楚地寫著:
周由亮,1942年生,1962年入伍。
1962年至1976年服役于8341部隊警衛中隊。
1969年因執行任務負傷,榮立一等功一次,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四次……
辦公室里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等功。
這三個字像三把刀子,狠狠地扎進了馬廣龍的眼睛里。
賀兆祥一字一頓地說道:"一等功,你這種人,知道一等功是怎么來的嗎?"
馬廣龍的腿開始發軟,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穩。
賀兆祥指著我后背的位置,聲音低沉而有力:
"他身上有三道刀疤,是替我擋的,1969年,有人混進來刺殺,周由亮空手奪刀,差點把命搭上。這事兒你知道嗎?"
馬廣龍的身子晃得更厲害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的臉上全是汗,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往下淌:"首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站在一旁,看著跪在地上的馬廣龍。
就在幾天前,我也是這樣跪在他面前,求他給我一個機會。
可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讓人把我轟了出去。
如今,風水輪流轉。
他跪在我面前,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可我心里沒有絲毫的快意,只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我在戰場流過血,差點丟了命。
可這些年,我連證明自己當過兵的資格都沒有。
馬廣龍還在哆嗦著磕頭:"首長,我有眼不識泰山,我……我這就把手續給他辦了,我……"
賀兆祥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馬處長,你今天這個樣子,比前幾天那位老同志跪你的時候好看多了。"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50多歲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穿著一身中山裝,目光冰冷,臉色鐵青。
馬廣龍一看到他,臉色變得更白了,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