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榮軒,今年二十七歲,在縣委小車班當了三年司機。
上周接到通知,要我為新任縣委書記曹亮服務。
消息傳開,老師傅們都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林磊拍著我肩膀說:“小程,自求多福吧。”
據說曹書記作風雷厲風行,上任一周已經罵哭兩個局長。
前任司機老劉悄悄告訴我:“曹書記坐車時不說話,你得會看臉色。”
我握方向盤的手心全是汗。
今天早晨七點,我提前半小時把車擦得锃亮。
黑色轎車停在常委樓前,像一頭沉默的野獸。
七點二十五分,曹亮出現在臺階上。
他約莫四十五六歲,個子不高,但步伐極快。
深色夾克,黑褲子,手里拎著個磨破皮的公文包。
我連忙下車開門,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坐進后座。
“去清水鎮。”聲音短促有力。
這是我給他開的第一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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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從縣城到清水鎮要開四十分鐘。
我盡量把車開得平穩,眼睛不時瞥向后視鏡。
曹亮始終望著窗外,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那份沉默比罵人更讓人緊張。
我想起馬學兵主任昨天的囑咐:“少說話,多觀察。”
馬主任說話時笑容溫和,眼神卻意味深長。
小車班的人都說,能在縣委辦當十年主任,馬學兵不簡單。
“小程啊,”他當時遞給我一支煙,“曹書記要求高,你多用心。”
我連忙擺手說不抽煙,他笑了笑自己點上。
煙霧繚繞中,他像是自言自語:“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此刻車已駛出縣城,進入盤山公路。
晨霧還未散盡,能見度不太好。
我放慢車速,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
后座傳來翻文件的聲音,嘩啦嘩啦的。
突然,曹亮開口:“前面那個彎道,去年出過事故吧?”
我嚇了一跳,忙答:“是,曹書記,一輛貨車側翻。”
“死了幾個人?”
“三……三個。”我喉嚨發干。
他又沉默了,那種壓迫感讓我背脊發涼。
這時手機震動,是我媽打來的。
我沒敢接,任由它一直震到自動掛斷。
母親在老家身體不好,總盼著我穩定下來。
這份司機工作,是她托了遠房表叔才爭取到的。
表叔在政協開車,說縣委司機待遇好,還有前途。
可我現在只覺得前途渺茫。
車駛入清水鎮時,鎮政府門口已經站了一排人。
鎮長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一路小跑過來開車門。
“曹書記,歡迎歡迎!”他臉上堆滿笑容。
曹亮下車,淡淡地說:“直接去養殖基地。”
“先休息下吧,書記一路辛苦……”
“現在就去。”曹亮打斷他,轉身看我,“你等著。”
一群人簇擁著他往鎮里走。
我坐在車上,長長舒了口氣。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林磊。
“怎么樣小程?還活著嗎?”他嗓門很大。
我壓低聲音:“剛送到清水鎮,曹書記去視察了。”
“他沒說你什么吧?”
“沒有,一路都沒說話。”
“那還好,”林磊頓了頓,“老劉說,曹書記不罵人反而更可怕。”
我心里一沉,正要問為什么,看見曹亮已經往回走。
“不說了,書記回來了。”我匆忙掛斷電話。
曹亮上車時臉色比早上更陰沉。
“回縣委。”他只說了三個字。
回去的路上,我開得格外小心。
但在經過一個坑洼時,右前輪還是顛了一下。
很輕微的顛簸,我甚至沒覺得有什么。
可后座突然傳來冰冷的聲音:“你就這么開車的?”
02
我心臟猛地一縮,從后視鏡里看到曹亮鐵青的臉。
“對……對不起,曹書記。”我聲音發顫。
“對不起?”他冷笑,“連車都開不穩,當什么司機?”
我握方向盤的手開始發抖,想說那是路面問題。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馬主任說過,不要解釋,領導最煩解釋。
車繼續前行,車廂里死一般寂靜。
我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曹亮手指敲擊皮椅的聲音。
嗒,嗒,嗒。
每一聲都像敲在我心口上。
終于駛入縣委大院,我把車穩穩停在常委樓前。
下車開門時,我的手在抖。
曹亮跨出車門,看都沒看我,徑直走向大樓。
走了兩步,他突然回頭。
“下午把車鑰匙交到辦公室。”聲音冷得像冰,“你不用來了。”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曹書記,我……”我想說我可以開得更好。
但他已經轉身進了大樓,玻璃門砰地關上。
陽光很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站了不知多久,門衛老張探頭出來:“小程,沒事吧?”
我搖搖頭,木然地坐回駕駛座。
車鑰匙在我手里,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傳到心里。
三年了,我在小車班一直小心翼翼。
給領導開車,最怕的就是今天這種局面。
可它還是來了,來得這么突然。
我啟動車子,緩緩駛向小車班停車場。
林磊正在擦車,看到我的臉色,他放下抹布。
“怎么了這是?”
“曹書記讓我下午交鑰匙。”我聲音干澀。
“啥?”林磊瞪大眼睛,“就因為你開車不穩?”
“過坑顛了一下。”
林磊罵了句臟話,拍拍我肩膀:“先別急,我去問問。”
他掏出手機打電話,我坐在花壇邊發呆。
停車場里停著七八輛車,都是縣委領導的座駕。
我曾經以為,自己能在這里開很久的車。
至少開到母親不再為我操心,開到我能成家立業。
現在全完了。
林磊打完電話回來,臉色也不好看。
“我問了辦公室的小王,他說曹書記回來時臉色很差。”
“在清水鎮發生什么了?”我問。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林磊嘆氣,“你也是倒霉,撞槍口上了。”
是啊,我苦笑著想,這就是命。
下午兩點,我拿著車鑰匙走進縣委辦。
馬學兵主任正在看文件,抬頭看見我,放下眼鏡。
“小程啊,坐。”
我沒坐,把鑰匙輕輕放在他桌上。
“馬主任,曹書記讓我交鑰匙。”
馬學兵沒接鑰匙,而是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坐下說。”
我只好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
他給我倒了杯茶,水溫透過紙杯傳到手心。
“曹書記脾氣急,你不要往心里去。”馬學兵慢條斯理地說。
“是我沒開好車。”我低頭。
“開車嘛,難免有顛簸。”他笑了笑,“不過曹書記要求高,也正常。”
我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安慰,或者直接說調動安排。
但他話鋒一轉:“你先回去休息兩天,等通知。”
“等通知?”我愣住了。
“對,等通知。”馬學兵起身送我,“回去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走出辦公室,我更加困惑了。
林磊在樓梯口等我,急切地問:“怎么樣?”
“馬主任讓我等通知。”
“等通知?”林磊皺眉,“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只能搖頭。
回到宿舍,我開始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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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宿舍是兩人間,我和林磊同住。
房間不大,兩張床,兩個衣柜,一張書桌。
我的東西很少,幾件衣服,幾本書,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母親的照片,去年我接她來縣城時拍的。
她站在公園花壇前,笑得很開心。
那時她說:“我兒子在縣委開車,有出息。”
現在我要怎么告訴她,兒子被領導趕走了?
我打開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疊好。
動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時間。
林磊推門進來,看見我在收拾,嘆了口氣。
“真要走啊?”
“不等通知了。”我苦笑道,“領導說不用來,就是不用來了。”
“馬主任不是說等通知嗎?”
“那是客氣話。”我把相框小心地包進衣服里,“曹書記親自發話,誰還敢留我?”
林磊沉默了一會兒,遞給我一支煙。
這次我接了,點燃后猛吸一口,嗆得直咳嗽。
“慢點,”林磊自己也點上,“曹亮這人,果然難伺候。”
“聽說他以前在鄰縣當縣長時,一年換了四個秘書。”
“何止秘書,”林磊壓低聲音,“司機都換過六個。”
我手一抖,煙灰掉在行李箱里。
連忙拍掉,繼續收拾那幾本書。
都是駕駛技術、車輛維修方面的,還有一本《公文寫作》。
曾經幻想過,也許哪天能從司機轉成辦事員。
現在看來,真是癡心妄想。
“其實,”林磊忽然說,“馬主任那句話挺有意思。”
“哪句?”
“他說曹書記罵人未必是壞事。”
我停下動作,想起馬學兵說話時的表情。
那笑容里有種我看不懂的東西。
“你是說……”
“我就是瞎猜,”林磊搖頭,“但馬主任在縣委這么多年,說話從來有深意。”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
我和林磊對視一眼,都停下說話。
腳步聲在我們門口停住了。
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但很堅定。
林磊去開門,然后整個人僵在門口。
我抬起頭,看見曹亮站在門外。
04
曹亮還是穿著那件深色夾克,臉色依然陰沉。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衣服,又看了一眼打開的行李箱。
眉頭瞬間擰成疙瘩。
“你在干什么?”聲音不高,但壓迫感十足。
我拿著衣服的手懸在半空,不知該放下還是繼續。
林磊連忙說:“曹書記,小程他……”
“我問你。”曹亮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刀。
我喉嚨發緊,艱難地說:“收拾東西。”
“誰讓你收拾東西的?”他往前一步,走進房間。
宿舍本來就不大,他進來后空間更顯逼仄。
林磊識趣地退到一邊,給我使了個眼色。
可我完全看不懂那眼神的意思。
“曹書記,您不是說……”我聲音越來越小。
“我說什么了?”曹亮打斷我,“我說讓你下午交鑰匙,我說讓你收拾東西走人了嗎?”
我愣住了,大腦飛速運轉。
他的確只說了交鑰匙,沒說讓我走人。
但那種語境下,誰都會理解為辭退。
“這不是你該干的活。”曹亮突然提高音量。
我渾身一顫,手里的衣服掉進行李箱。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扣上行李箱蓋子。
“坐。”他指著床鋪。
我機械地坐下,林磊已經悄悄溜出門,還帶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我和曹亮。
他拉過椅子坐下,兩人距離不到一米。
我能看清他眼角的皺紋,還有鬢角的白發。
“程榮軒,二十七歲,大專學歷,在小車班三年。”他像背書一樣說出我的信息。
我點頭,手心又開始出汗。
“開車技術一般,但沒出過事故。”他繼續說,“為人謹慎,缺點是容易緊張。”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怎么知道這些?
“馬主任跟我說過你。”曹亮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說你老實,肯學。”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繼續點頭。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啪地拍在床上。
那是一份黨校進修報名表。
“下周一,去市黨校報到。”曹亮語氣不容置疑。
我徹底懵了,看看報名表,又看看他。
“曹書記,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