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她會活下來嗎？”
新來的小宮女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敗葉，指尖摳著廊柱上剝落的朱漆。
年長的女官沒看她，目光像兩根冰冷的針，直直扎在遠處那個被簇擁著走向長生殿的、綢緞包裹的華美身影上，嘴角撇出一絲涼薄的笑意，像是啐出了一粒瓜子殼。
“活？哪個活下來了？梅妃娘娘算活嗎？在長門宮里，對著一株枯死的梅樹數自己的白頭發，那也叫活？”她頓了頓，幽幽地吐出一句，“今晚過后，她要么變成一具會走路的尸首，要么……變成這宮里最可怕的鬼。你瞧著吧，好戲開場了?！?/p>
01
長安的秋天，是被桂花的甜香腌透了的。那香氣無孔不入，鉆進每一寸錦繡羅帳，也鉆進每一個人的肺里，膩得人心里發慌，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以一種極其華美的方式腐爛。
幾個小太監在清掃“驚鴻殿”，這里曾是梅妃江采萍的居所。如今，人去了長門宮那口活棺材，殿名依舊，殿里的活氣兒卻早被抽干了?？諝庵懈又还蓧m埃與名貴香料混合發酵后的古怪氣味，像是一具涂脂抹粉的老婦尸體。一個叫小德子的小太監，用雞毛撣子掃著一張紫檀木的畫案，撣子尾巴勾住了一卷沒裱好的畫軸。
畫軸“骨碌碌”滾到地上，攤開了一半。上面是一個女人，穿著廣袖的舞衣，身段柔軟得像沒有骨頭，正做一個回旋的姿態。那姿態是美的，美得像一捧即將融化的雪?？赡菑埬?，卻被一大片水漬洇開了，墨色混著胭脂，糊成一團，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又像是在無聲地嚎哭。
“噓——快收起來！”另一個稍大點的太監，小安子，嚇得臉色發白，一把將畫卷搶過來卷好，像是攥著一條燙手的蛇。
“安哥哥，你看這畫……這淚痕……是不是就是那晚留下來的？”小德子壓低了聲音，嗓子眼兒里像是含著一口冷氣。
小安子把畫塞進一個破舊的木箱，左右看看，確定無人，才把小德子拽到殿角一尊銅鶴的陰影里。他的聲音比風還輕：“你不要命了？‘那晚’的事也是咱們能嚼舌根的？你忘了上個月那個多嘴的翠兒，是怎么被拖出去的？舌頭被鉗子拔了，扔進亂葬崗喂野狗了！”
小德子的牙齒開始打戰，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像一只螞蟻，在他心尖上爬來爬去，又癢又疼?！拔摇揖褪呛ε隆Ｂ犝f……聽說陛下召幸新人，都不是在寢宮……而是在一個……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何止可怕?！毙“沧余托σ宦?，那笑聲里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骯臟秘密的優越感，“那叫‘試煉’。咱們這位萬歲爺，心思深得像口井，你扔塊石頭下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見。他不喜歡溫順的貓，他喜歡能跟他斗的雀兒?？蛇@宮里的女人，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想做一只溫順的貓？她們以為脫光了衣服，在龍床上叫得好聽，就能換來榮華富貴。蠢！”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她們不知道，承恩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那是一場考試，考不過的，就跟這殿里的梅妃娘娘一樣，一夜之間，從天上掉到泥里。據說，有美人兒被嚇瘋的，光著身子在宮里跑，嘴里喊著‘魔鬼’；也有第二天就懸梁自盡的，舌頭伸得老長；還有的，就像梅妃，從此就成了個活死人?！?/p>
“到底……到底是什么樣的試煉？”小德子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小安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混合著恐懼與得意的神秘表情?！安恢馈]人知道。只知道那晚之后，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萬劫不復。高將軍（高力士）把那道門一關，里面發生什么，就只有天知地知，和兩個當事人知了。不過……”他湊到小德子耳邊，氣息陰冷，“今晚，輪到那位新來的楊娘子了。你聽，這滿宮的桂花香，聞著多像給她提前上的一炷香啊?！?/p>
小德子打了個寒噤，再看這空曠華麗的驚鴻殿，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見的眼睛，每一縷香氣里，都藏著一個失寵女人的嘆息。這大明宮，哪里是人間天堂，分明是一座用金玉和血淚砌成的，巨大而華麗的墳場。
02
長門宮的墻，比別處的宮墻更高，也更厚。陽光照進來，都被削掉了一半的暖意，剩下冷冰冰的光，像水銀一樣鋪在地上。
江采萍就坐在這片水銀般的光里，對著庭院中一株徹底枯死的梅樹發呆。她的美貌并沒有完全消逝，只是像一件被壓在箱底許久的華貴衣袍，雖然依舊看得出曾經的錦繡，卻布滿了無法熨平的褶皺和一股子陳腐的氣味。她的眼神是渙散的，仿佛靈魂早就從這具軀殼里飄走了，只剩下一副精致的皮囊。
舊日的貼身侍女春兒提著食盒，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知道，娘娘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不哭不鬧，不言不語，像一尊瓷像。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下雨天，或者聞到遠處飄來的樂聲時，她才會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渾身一顫，然后開始喃喃自語。
“春兒，”今天，江采萍卻意外地先開了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在摩擦，“你還記得我最會跳什么舞嗎？”
“記得，娘娘，當然記得?！贝簝黑s緊跪下，眼圈紅了，“您跳的《驚鴻舞》，是天下第一。當年陛下就是看了您的驚鴻舞，才……”
“是啊，驚鴻舞……”江采萍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以為，那就是我的所有，我的依仗。那晚，我也這么以為?！?/p>
春兒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娘娘要說起那個夜晚了。那個將她從云端推入深淵的夜晚。
江采萍的目光變得悠遠，像是穿透了高墻，回到了那個改變她一生的時刻。“……我被帶進一座大殿，很大，很空，空得讓人心慌。地上涼得像冰，沒有地毯，沒有坐墊。陛下就站在殿中央，穿著一身黑色的勁裝，不像皇帝，倒像個……像個準備決斗的武士?！?/p>
“他讓我做我最擅長的事情。我當時還很高興，以為這是我的機會。我脫下外袍，只著舞衣，深吸一口氣，就開始跳。我跳了我這一生中最好的一支《驚鴻舞》。我把所有的情意，所有的嫵媚，所有的才華，都揉進了每一個旋轉，每一個眼神里。我能感覺到，一開始，他的眼神是亮的，像火一樣，充滿了欣賞。”
春兒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我跳了一夜，”江采萍的聲音開始發顫，像風中的蛛絲，“從月上中天，跳到晨光熹微。我以為我贏了，我以為我征服了他。可當我跳完最后一個動作，喘著氣，抬頭看他時，他眼里的火……滅了。”
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晚刺骨的寒意?！八劾锏幕饻缌?，變成了灰燼。那種眼神，不是厭惡，不是憤怒，是……失望。一種徹徹底底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失望。他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只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春兒顫聲問。
江采萍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終于從干涸的眼眶里滑落，像是融化了的冰。“他說：‘終究……只是舞而已?！?/p>
“終究……只是舞而已?！彼槐橛忠槐榈刂貜椭@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刀，在凌遲她的心臟?！拔也幻靼?，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那不是舞，那是我的一切??！我把我的魂都跳出來了，為什么……為什么在他眼里，‘只是舞而已’？一步之遙，我明明感覺我離他的心只有一步之遙，可那一步，是什么？是什么啊！”
她猛地抓住春兒的手，指甲深陷進皮肉里，眼神里是瘋癲的光?！案嬖V我，春兒，那一步是什么？為什么我就是邁不過去？”
春兒嚇得魂飛魄散，只能抱著她痛哭，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只是舞而已”，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像一道符咒，貼在了長門宮所有人的心上，成了一個無人能解的謎。這個謎，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籠罩在即將到來的那個承恩之夜上。
03
楊玉環坐在鏡前，鏡中的人美得不像凡人。肌膚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燭光下泛著一層溫潤的光澤；眉眼如畫，一顰一笑都像是精心計算過的，多一分則媚俗，少一分則寡淡?？纱丝蹋@具傾國傾城的身體里，那顆心卻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硬。
宮里的流言，像無形的風，早就吹進了她的耳朵。梅妃的下場，那些瘋癲或自盡的女人的故事，都像一根根看不見的絞索，纏繞在她的脖頸上。她不怕死，她怕的是那種未知的、精神上的折磨。她怕自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被人拿在手里把玩，一旦發現內里有瑕疵，便被毫不留情地摔得粉碎。
門外傳來通報：“高將軍到——”
楊玉環心中一凜。高力士，這個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影子，他的到來，絕非尋常。
高力士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偌大的殿內只剩下他和楊玉環兩人。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對她的美貌流露出絲毫的驚艷或貪婪，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古井，仿佛在他眼里，她和殿里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并無不同。這種無視，比任何審視都更讓楊玉環感到壓力。
他沒有開口“指導禮儀”，而是自顧自地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輪被云翳遮蔽的月亮，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楊玉環耳中。
“老奴給娘子講個故事吧?！?/p>
楊玉環起身，斂衽而立，恭敬地聽著。
“很多年前，京城有位畫師，畫盡天下萬物，唯獨畫虎，總覺得差了點意思。他畫的虎，皮毛、骨骼、形態，無一不精，可就是沒有那股子山林之王的氣魄，看上去總像一只畫在廟墻上的大貓?！?/p>
“畫師苦惱至極。他訪遍名山，觀察虎蹤，甚至花重金買來虎皮虎骨，日夜摩挲，可下筆時，依舊畫不出那股‘神’。最后，他做了一個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的決定。”
高力士轉過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楊玉環。
“他讓人打造了一個堅固的鐵籠，把自己關了進去。然后，又讓人將一只從山里捕來的猛虎，放進了同一個籠子里?！?/p>
楊玉環的心跳漏了一拍。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被撕成碎片?？梢惶煲灰怪螅斎藗儜饝鹁ぞさ卮蜷_籠門時，卻看到畫師安然無恙地坐在角落，而那只猛虎，則安靜地臥在另一頭。一人一虎，誰也沒有傷害誰。畫師的眼神變了，變得像那只老虎一樣，充滿了原始的、野性的、睥睨一切的光芒?！?/p>
“從那以后，他畫的虎，活了過來。每一根毫毛都帶著風，每一聲咆哮都震動山林。因為他畫的不再是虎的皮相，而是虎的魂?！?/p>
故事講完了。殿內一片死寂。楊玉環的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高力士緩緩走到她面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娘子，今夜，陛下要的或許不是一幅畫，而是在這宮里，尋覓另一只愿與他共處一籠的‘猛虎’?！?/p>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憐憫，有審視，更有一種期待。
“所以，請忘掉君臣之別，也忘掉男女之歡。這些東西，陛下早就膩了，就像吃多了山珍海味，只想嚼一根清口的草根?！?/p>
“您只需記住一件事，”高力士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詭異的弧度，“您是誰。不是壽王妃，不是楊家女，也不是未來的貴妃。在那個殿里，您只是您自己。一個……活生生的人。”
說完，他躬身一揖，倒退著走了出去，留下楊玉環一個人，站在巨大的困惑和一種莫名的、被點燃的戰栗之中。
猛虎？籠子？忘掉君臣與男女？
她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像是在解讀一道禪宗的偈語?？謶忠琅f在，但一種更強烈的東西，一種被激發的、不服輸的傲氣，開始在她的血液里升騰。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柔若無骨的雙手，這雙手能撫琴，能跳舞，能刺繡，但今晚，它們或許需要拿起刀劍。
夜，越來越深了。長安城陷入沉睡，唯有大明宮，像一只睜著無數眼睛的巨獸，等待著將它的新祭品吞入腹中。
04
子時剛過，更鼓聲像一滴冰冷的油，滴進滾燙的寂靜里。
楊玉環被兩名沉默的宦官引著，走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腳下的石板路被月光照得發白，像一條通往冥府的骨骸之路。她身上穿著十二層繁復的宮裝，層層疊疊的絲綢和金線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像一件華麗的壽衣。
她原以為，自己會被帶往皇帝的寢宮——集仙殿或是麗正殿，那里應該有溫暖的燭火，有氤氳的香氣，有柔軟的龍床。無論接下來要發生什么，至少那是一個符合世人想象的場景。
然而，宦官們卻領著她，越走越偏，穿過一道又一道森冷的宮門，最終停在一座位置偏僻的宮殿前。
這座殿，名為“月華殿”。
殿名很美，但殿本身卻透著一股被人遺忘的蕭索。殿前的廣場上，雜草從石縫里頑強地鉆出來，在月光下投下細碎而猙獰的影子。殿角的銅鈴，在夜風中發出“?！！钡奈⑷趼曧?，像是有人在遠處幽幽地嘆息。
這里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汩汩”聲，以及自己那顆擂鼓般的心。
帶領的宦官在殿門前停下，躬下身子，那張在月色下毫無血色的臉，擠出一個近乎憐憫的表情，低聲道：“娘子，請吧。陛下……已在殿內等候多時。”
說完，他和另一名宦官便像兩道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退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見。
只剩下楊玉環一個人，獨自面對著那扇巨大的、緊閉的朱漆殿門。門上的銅制鋪首，是一只猙獰的獸頭，在月光下閃著幽冷的光，仿佛正用空洞的眼睛瞪著她。
高力士的話，梅妃的悲劇，宮里的種種傳聞，此刻都像潮水一般涌上她的腦海?？謶窒褚恢槐涞氖郑×怂男呐K，讓她渾身發抖。
她想逃跑。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這偌大的宮城，就是一座無形的牢籠。今夜，她要么走進這扇門，要么，她的下場會比梅妃更加凄慘。
“另一只愿與他共處一籠的‘猛虎’……”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腦中的混沌。她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臉上因為恐懼而褪盡的血色，慢慢回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的、近乎孤勇的蒼白。
她是誰？
她是楊玉環。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吸進去的空氣，冰冷刺骨，卻也讓她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提起裙擺，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走到了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殿門前。
她伸出雙手，那雙曾經只會彈琴描畫的柔荑，此刻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地、堅定地，推向那扇沉重的朱漆殿門。
“吱——呀——”
門軸發出悠長而刺耳的呻吟，像是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終于被揭開。
一道門縫被推開，殿內的景象，隨著門縫的擴大，一點一點地映入她的眼簾。
就在那一瞬間，楊玉環整個人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