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瘋了嗎?!”弟弟周浩的尖叫劃破了滿屋的喜悅。
他不敢相信,我竟當著父母的面,將那四張飛往日本神戶的機票,一點點撕成碎片。
雪白的紙屑,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葬禮,飄落在打包好的行李箱上。
那上面,承載著父母對異國他鄉的美好憧憬,承載著弟弟口中“一夜暴富”的商業神話。
“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冷冷地宣布,迎上父母錯愕和憤怒的目光。
他們不知道,就在半小時前,房東老秦的一句無心之言,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
01
我們家的老房子里,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晚這樣熱鬧過了。
空氣中混合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一種是母親在廚房里用文火慢燉了半天的老母雞湯,那濃郁的香氣霸道地鉆進每一個角落。
另一種,是舊紙箱受潮后散發出的、混合著微塵的,獨屬于告別的陳舊氣味。
客廳的正中央,幾個敞開的黑色大號行李箱,像嗷嗷待哺的巨獸,張著黑洞洞的口。
靠墻的角落,用黃色膠帶封得嚴嚴實實的紙箱已經堆疊成了一座小山。
每一個紙箱的側面,都用粗大的馬克筆,寫上了弟弟周浩教我們的日文字。
他說,那個是“廚房用具”,這個是“衣物”,另一個是“書籍”。
父親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老花鏡,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他那套寶貝了半輩子的紫砂茶具,用泛黃的舊報紙層層包裹。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
母親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穿梭。
她的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同樣的話。
“到了日本可就吃不到這么地道的散養老母雞了,都多喝點,喝完了好上路。”
而我的弟弟周浩,今晚這個家庭盛宴當之無愧的主角,正舒舒服服地陷在沙發的正中間。
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地將他夾在當中,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驕傲和滿足。
他神采飛揚,手里緊緊攥著他那部最新款的手機,正在向我們展示他一手描繪的、金光閃閃的未來。
“爸,媽,哥,你們都過來看。”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輕輕一劃。
一張色彩明亮的照片立刻占據了整個屏幕。
照片上是一棟看起來極其精致的二層小樓,是那種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典型日式風格,干凈的白墻,沉靜的黛瓦。
“這就是我在神戶給咱們全家看好的房子,一戶建,就是咱們說的獨棟別墅。”
周浩的聲音里,充滿了那種因成功而帶來的、壓抑不住的自豪。
“房子前面帶一個小花園,面積不小。”
他特意將目光轉向父親。
“爸,你不是一直念叨著想自己種點花花草草嗎?到時候我專門給你開辟出一塊地,你想種什么就種什么。”
父親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把臉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要貼到手機屏幕上。
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開,露出了被煙草熏染得焦黃的牙齒。
“這……這個房子……得花不少錢吧?”
他喃喃地問,那語氣里,混合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相信的巨大驚喜。
“錢的事情你們二老就別操心了。”
周浩瀟灑地一揮手,動作里帶著一種見過大世面的豪氣。
“我這兩年在外面,可不是白干的。”
他的手指又是一劃,屏幕切換到下一張照片。
“你們看,這是客廳,整面墻的落地窗,采光特別好,白天根本不用開燈。”
“這個,是廚房,我特意選的全套智能廚具,媽你以后做飯就省大力氣了。”
“還有這個,是二樓的和室,整個地面都鋪了榻榻米,夏天睡在上面,比睡什么床都舒服。”
母親的眼睛,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那塊發光的小小屏幕。
她的眼角因為持續的笑容,已經笑出了幾道深深的、嶄新的皺紋。
“真好,真好啊。”
她似乎已經找不到別的詞語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會翻來覆去地重復這兩個字。
我沒有像他們一樣湊過去看。
我正蹲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地上,整理著一箱準備在離開前賣給廢品站的舊書。
那些屬于他們的熱鬧和憧憬,仿佛
![]()
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厚厚的玻璃,傳到我這里時,聲音變得有些模糊和不真實。
我總覺得,這一切順利得有些過頭了。
兩年前,周浩固執地決定要去日本闖蕩的時候,家里的光景和現在是截然相反的。
他沒能考上一所像樣的大學,畢業后換了好幾個工作,每一個都干不長久。
他總覺得社會不公,老板愚蠢,自己一身的本事無處施展。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他因為一點小事和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他摔了門,只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和一句在空氣中震顫的話。
“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給你們看!”
最初的一年,他幾乎和家里斷了聯系。
我們只從他偶爾發來的、報平安的簡短消息里,拼湊出他艱苦的生活。
知道他在餐廳洗過盤子,在工地上搬過磚,住在最便宜、最狹窄的單身公寓里。
母親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偷偷地抹眼淚。
父親則變得更加沉默,抽煙也抽得更兇了。
這種壓抑的日子,直到半年前,才迎來了戲劇性的轉機。
周浩突然開始頻繁地給家里打電話。
他的聲音不再是以前那種帶著疲憊的頹唐,而是充滿了某種近乎亢奮的激情。
他說,他遇到了貴人,一個非常有實力的日本合伙人,名叫田中先生。
他說,他們抓住了新能源領域的巨大風口。
他們在做一種技術含量極高、名叫“石墨烯電池隔膜”的跨國貿易。
他說,這東西是未來的趨勢,是下一個時代的黃金,利潤高得簡直嚇人。
我們當時將信將疑。
但沒過多久,第一筆錢就從日本匯了回來。
不多不少,整整五萬塊人民幣。
母親拿著那張寫著匯款記錄的存折,對著上面那一串數字,來來回回地看了半天,激動得手都在發抖。
從那以后,錢就像打開了閥門的自來水,每個月都會準時出現在家里的賬戶上,而且一次比一次多。
周浩也開始像雪片一樣,給我們郵寄各種昂貴的禮物。
父親手腕上那塊他從不敢戴出門的瑞士手表。
母親梳妝臺上那瓶她舍不得用的法國香水。
還有我正在使用的、據說是德國進口的名牌剃須刀。
當他本人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已經完全是脫胎換骨的另一個人。
一身剪裁得體的名牌西裝,手腕上戴著和我父親同款但明顯更昂貴的新款手表。
他的談吐間,不經意地就會冒出“資本”、“風口”、“商業閉環”、“降維打擊”這類我們聽不懂但覺得很厲害的詞語。
他成了我們這個普通工人家庭里飛出的金鳳凰。
他成了所有親戚朋友聚會時,永遠無法繞開的話題中心。
父母的臉上,也終于有了那種在我們面前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的光彩。
![]()
這一次,他說他在日本的生意已經徹底穩定下來,根基扎牢了。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們全家都接過去,定居,享福。
這個提議,像一顆包裹著蜜糖的重磅炸彈,讓早已被幸福沖昏頭腦的父母,徹底陷入了狂喜之中。
賣掉國內這套我們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也因此成了一個順理成章的決定。
周浩給出的理由聽起來無懈可擊。
他說,日本那邊的移民資產審查非常嚴格。
需要我們在個人賬戶上,提供一大筆真實有效的流動資金證明,才能順利地辦下定居手續。
賣掉老房子,把房款第一時間換成日元存進銀行,是最好、也是最快獲得這筆資金證明的辦法。
“等手續一辦完,這筆錢不還是咱們自己的嗎?到時候拿著這筆錢,在神戶買個比現在大幾倍的房子,輕輕松松。”
他是這么對滿懷憧憬的父母說的。
父母對此深信不疑。
他們覺得小兒子現在是見過大世面、做大生意的人,他的眼界和判斷力,遠非他們這些老古董可比。
中介很快就找好了,合同也以一個令人滿意的價格迅速簽了下來。
只等我們一家人飛去日本,那邊的買家就會把剩下的全部尾款,打到我們指定的賬戶上。
“哥,一個人在這發什么呆呢?”
周浩清朗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沙發,走到了我身邊,順手遞給我一瓶冰鎮的啤酒。
“明天就要開啟新生活了,怎么看你不太高興的樣子?”
他笑著說,然后用一種兄弟間慣常的姿勢,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默默地接過啤酒,用拇指熟練地撬開瓶蓋,發出“呲”的一聲輕響,白色的泡沫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
“小浩,”我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因為興奮而微微發紅的臉,“你那個‘石墨烯隔膜’,能不能跟我具體說說,到底是做什么的?”
“還有,你們的供應商,是哪家公司?是三菱化學還是東麗?”
我是一名結構工程師,工作性質讓我對各種新材料都抱有天然的好奇心。
我只是出于一個工程師的職業本能,隨口一問。
周浩臉上那陽光燦爛的笑容,在那一瞬間,似乎僵硬了一下。
但那絲僵硬很快就被他更熱情的笑容所掩蓋。
“哎呀哥,這個東西太復雜了,里面的技術細節,就算我跟你說,你也不一定能聽懂。”
他非常巧妙地避開了我的問題,順勢岔開了話題。
“你那套嚴謹的工程理論,跟我們做生意是完全兩碼事,這里面的門道,多著呢。”
他像是為了增加說服力,又鄭重其事地補充了一句。
“而且,這些都是我們公司的核心商業機密,按照規定,是絕對不能隨便對外人說的。”
我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用這種方式來回避我的問題了。
每一次,只要我問到任何關于他生意的具體業務細節,他都會用類似的話術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
我的心里,因此埋下了一絲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疑慮。
它就像一根不小心扎進肉里的小小的木刺,不疼,不癢,但總讓你感覺那里有什么東西,不太對勁。
可當我抬起頭,看到父母那兩張被巨大的幸福感完全填滿的臉時,我選擇了把那根刺,更深地按進肉里。
也許,真的是我這個人想得太多了。
也許,是我安逸的工作,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02
出發前的最后一天,家里進入了一種近乎沸騰的忙碌狀態。
我和父親把最后一批帶不走的舊家具和舊物,一件件地搬到樓下,聯系好的收廢品的人很快就會過來拉走。
母親在廚房里不知疲倦地烙著一沓又一沓的蔥油餅,她說飛機上的飯菜肯定又貴又難吃,她要給我們帶足路上的干糧。
周浩的電話,從早上開始就幾乎沒有停過。
他一會兒走到陽臺上,一會兒又把自己關進房間里,總是刻意壓低著聲音,但語速卻異常飛快。
我從門縫里,斷斷續續地能聽到一些詞語的碎片飄出來。
“田中先生”、“資金已經到位”、“合同沒有問題”、“請您放心”。
他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在幕后運籌帷幄的年輕將軍,自信滿滿地指揮著一場關乎未來的龐大戰役。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我以為是收廢品的人提前到了,一邊擦著手上的灰,一邊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卻是一張我十分熟悉的笑臉。
是房東老秦。
周浩回國后,為了方便他所謂的“商務辦公”,在市區一個新建的高檔小區里,租了一套精裝修的兩居室,房東就是這位老秦。
老秦是個剛退休不久的鐵路職工,沒什么別的愛好,就是為人格外熱情,喜歡和人聊天。
“秦叔,您怎么有空過來了?”我確實感到有些意外。
“我這不是來給咱們未來的‘跨國家庭’送個行嘛!”
老秦爽朗地笑著,同時揚了揚他手里提著的一個紅色網兜,里面裝著兩瓶包裝看起來很不錯的白酒。
“順便呢,把小浩那個房子的退租手續,最后再確認一下。”
![]()
父母一聽是周浩的房東,立刻熱情地把老秦迎了進來。
“哎呀,快請坐,快請坐,您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真是太客氣了。”母親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客氣地說。
“哎喲,老哥,老嫂子,我跟你們說,你們二老可真是好福氣啊!”
老秦一屁股坐在我們家那張舊沙發上,立刻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養了小浩這么一個有出息的好兒子,以后就要去日本享清福嘍!”
父母聽了這話,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嘴上卻還在不停地謙虛著。
“哪里哪里,就是小孩子在外面瞎折騰,上不了臺面。”
老秦伸手指了指那個還在陽臺上打電話的、周浩挺拔的背影,對我們說:“小浩這孩子,我一看就跟別的年輕人不一樣,有本事,人脈廣得很。”
“他租我那房子的這兩年,我親眼見過好幾次,經常有那種穿著打扮很氣派的日本朋友,開著好車來找他開會。”
“那些日本人,一個個都西裝革履的,提著公文包,對小浩的態度那叫一個畢恭畢敬,一看就知道是在談幾百萬幾千萬的大生意。”
老秦這番繪聲繪色的描述,更是精準地說到了我父母的心坎里。
父親那張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嚴肅的臉,此刻也徹底松弛下來,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們興致勃勃地開始跟老秦聊起了即將在日本展開的新生活,聊起了那棟在照片上看過的、帶著小花園的漂亮房子。
一時間,整個客廳里都充滿了快活的、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的空氣。
我默默地坐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談話。
心里那根扎著的小小的木刺,似乎也因為這片熱鬧祥和的氛圍,而漸漸消融了。
周浩終于打完了他那通漫長的電話,也滿面春風地加入了聊天的行列。
他很熟練地從自己帶來的高檔香煙盒里抽出一支,遞給老秦。
兩個人就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樣,在客廳里吞云吐霧起來。
老秦喝了一大口母親泡的滾燙的濃茶,滿足地咂了咂嘴。
“小浩啊,以后真正在日本發了大財,可千萬別忘了你秦叔我啊。”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周浩說。
“那哪能呢,秦叔。”周浩的應酬話說得滴水不漏,“等我在那邊徹底安頓好了,一定請您也去日本玩幾天,所有費用我全包了。”
“哈哈,好,好,你這句話我可記下了啊。”
老秦顯然對這個承諾非常滿意,臉上的笑容更盛了,話也隨之變得更多了。
他開始聊起自己年輕時在鐵路上天南地北跑運輸的各種經歷,又從自己的經歷,聊到了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租客。
“說起來啊,我那套房子,在租給小浩之前,也租給過一個說是做大生意的年輕人。”
“只不過,那小子,可就沒小浩你這么踏實穩重了。”
我們都只當是長輩在閑聊,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父親還隨口問了一句:“那孩子怎么了?”
老秦像是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話題,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刻意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神秘。
“也是說自己做什么跨國生意,神神秘秘的。整天帶著不同的人回我那房子里開會,關起門來看PPT,說什么‘海外原始股’、‘區塊鏈新農業’,講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一套一套的,我一個老頭子聽得頭都大了。”
“結果呢,后來聽鄰居說,是投資失敗,賠得血本無歸,連夜就跑路了,還欠了我整整兩個月的房租沒給呢!”
![]()
母親在一旁聽了,善良地嘆了口氣:“唉,現在的年輕人創業也不容易。”
“可不是嘛!”老秦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他熟練地彈了彈指間的煙灰,像是在腦海里搜索著什么,然后突然說了一句。
“要我說啊,小浩也該考慮換換路數了。”
這句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我們幾個人都聽得有些發懵。
可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在我的大腦里“嗡”的一聲,徹底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