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陳越……真的是你?”她枯槁的嘴唇微微顫抖,渾濁的眼睛里涌出淚水,像兩道劃破干涸河床的溪流。
我死死盯著她,這個穿著褪色棉襖、頭發枯黃的女人,怎么也無法和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襯衫、笑起來像月牙的女孩重疊。
01
一九九九年的九月,阜陽的太陽毒得像要燒穿人的皮膚。
我叫陳越,一個從鄉下泥地里爬出來的窮小子,站在阜陽一中高一新生隊伍的最后一排,汗水順著脖子流進洗得發白的舊校服里。
![]()
這身校服帶著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是母親用手搓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成果,可袖口還是短了一截,露出我因為干農活而格外粗壯的手腕。
父親陳德厚是個泥瓦匠,來送我那天,天還沒亮,他就用那雙滿是老繭和干裂口子的手,塞給我幾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零錢。
“越子,這是五十塊,省著點花,爸下個月發了工錢再給你寄。”
他拍著我肩膀,那股熟悉的煙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讓我鼻子發酸,手上的勁兒很大,像是想把全身的力氣和期望都灌注到我的身體里。
“到了城里,好好念,別學壞,別像我,一輩子跟泥巴打交道?!?/p>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臂,那個常年被磚頭、水泥和生活的重擔壓得有些佝僂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霧里,越走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
開學典禮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舉行,校長在主席臺上講著冗長又無聊的套話,聲音通過老舊的喇叭傳出來,帶著“滋滋”的電流聲。
我站在隊伍的最末端,因為個子高,也因為我那身明顯不合身的舊校服,讓我下意識地想躲在人群后面。
我身邊的幾個男生,穿著嶄新的名牌運動鞋,嘴里討論著我聽不懂的游戲和明星,他們的校服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散發著一股城市里才有的、干凈清爽的氣息。
他們是這個世界的主角,而我,只是一個闖入者,一個格格不入的背景板。
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流進眼睛里,澀得我睜不開眼,心里那股因為考上重點高中的興奮,已經被這燥熱和自卑消磨得一干二凈。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陣輕微的、壓抑著的騷動從隊伍前方傳來,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
“快看,快看,主席臺那邊!”
“是蘇晚吟!教導主任蘇建國的女兒!”
“真漂亮啊,聽說她中考是全市第三名,直接進了一班的實驗班?!?/p>
我踮起腳,費力地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過去。
主席臺的側面,一個女孩正安靜地站著,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低著頭,似乎在看自己的腳尖。
她穿著一件再簡單不過的白襯衫,一條洗得有些泛白的藍色長褲,腦后扎著一束清爽利落的馬尾。
九月的陽光,像一束精心布置的舞臺追光,不偏不倚地,溫柔地籠罩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那件普通的白襯衫,在她身上仿佛會發光,邊緣泛起一層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暈,亮得有些刺眼,卻又讓人移不開目光。
周圍的一切,嘈雜的人聲,校長的講話,空氣中的熱浪,仿佛都在那一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褪色成了黑白的背景。
她似乎察覺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有些不自在地抬起頭,視線在人群中輕輕掃過。
然后,她的嘴角,揚起了一個極其淺淡的弧度。
她的眼睛,彎得像天邊那抹最溫柔的新月。
那一刻,周圍所有的喧囂都徹底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件晃眼的白襯衫,和那個比我十六年生命里見過的所有陽光都要明媚的笑容。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緊接著,便是雷鳴般的狂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那年我十六歲,第一次明白了,書里寫的那些“一眼萬年”,并不是虛構的夸張。
典禮結束后,人群散去,我像個失了魂的木偶,被人流推著往前走。
回到分配的宿舍,我的新室友趙志剛,一個自來熟的胖子,正眉飛色舞地跟我們普及學校里的各種“名人”。
“要說咱們這一屆最牛的,那必須是一班的蘇晚吟啊!人長得跟仙女似的,成績又好得不像話,關鍵是,她爸是咱們學校的教導主任蘇建國,誰敢惹?”
蘇晚吟。
我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感覺唇齒間都帶著一絲詩意的芬芳。
后來,我去食堂吃飯,路過學校的公告欄,上面貼著新生分班和獎學金的名單。
我在一班的名單最頂端,看到了那個名字:蘇晚吟。
而在八班的名單里,我費了點勁,才在中間偏下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陳越。
她像掛在天上的星星,璀璨奪目。
而我,是地上的一顆石子,平凡,且被泥土包裹。
她是教導主任的掌上明珠,家住市中心窗明幾凈的教師公寓,據說她父親的書房里,擺滿了各種名著。
我是泥瓦匠的兒子,和父母擠在城鄉結合部一間終年潮濕的出租屋里,房間里最厚的書,是父親用來墊桌腳的黃歷。
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卻比操場上的跑道還要寬闊、真實存在的河。
晚上,我躺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光從沒有窗簾的窗戶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我拿出白天剛發的日記本,想寫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下筆。
我想寫下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想寫下那個像月牙一樣的笑容,可我感覺自己粗糙的手,連握筆去描繪她的名字,都是一種褻瀆。
那份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心動,像一株脆弱的幼苗,剛剛破土,就預感到了未來不可能有陽光雨露。
我把這份驚艷和心動,連同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日記本的最后一頁,沒敢讓任何人知道。
02
轉機發生在高二。
學校的文學社每年都會舉辦一次征文比賽,一等獎的獎品是一套精裝版的《魯迅全集》。
語文老師覺得我作文寫得還行,硬逼著我交了一篇上去。
我寫的是我父親,題目叫《父親的背》,寫他在工地上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脊背,寫他怎么用那副脊梁撐起了我們家的一片天。
我從沒想過能得獎。
結果公布那天,公告欄前圍滿了人,我擠進去一看,徹底愣住了。
一等獎,《父親的背》,高二(八)班,陳越。
我去領獎的時候,手心全是汗。
頒獎的人是文學社社長,蘇晚吟。
![]()
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連衣裙,頭發披散著,比去年典禮上更添了幾分溫柔。
她把那套沉甸甸的書遞到我手里,笑著說:“你寫得真好,尤其是那句‘磚頭壓彎了他的背,卻撐起了我的天’,我看了好幾遍?!?/p>
我接過書,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像觸電一樣,趕緊縮了回來。
“謝……謝謝?!蔽业穆曇舳荚诙丁?/p>
“你愿意加入我們文學社嗎?”她眨著那雙月牙似的眼睛問我,“我們正缺一個會寫散文的筆桿子?!?/p>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不受控制地點著,像個小雞啄米。
從那天起,每周三下午的社團活動,成了我一周最盼望的時光。
我們幾個人圍坐在活動室里,看書,聊天,偶爾也寫點東西。
蘇晚吟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我經常假裝看書,實際上,我的余光里全都是她。
我的筆記本上,記滿了各種句子,一半是書摘,另一半,是偷偷看她時腦海里冒出的詩。
高二下學期,文學社組織去郊外采風。
回程的大巴上,天已經黑了,車里很安靜,只有發動機的嗡嗡聲。
蘇晚吟就坐在我旁邊。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睡著了,腦袋一歪,輕輕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的呼吸很輕,帶著一股洗發水的清香,撓得我心里癢癢的。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雕,從郊區到市里,整整兩個小時,我一動也不敢動。
手臂早就麻了,可我心里卻前所未有地滿足和安寧。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樣子。
我爬起來,借著臺燈昏黃的光,寫了一封信。
信里寫了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的心情,寫了她那件白襯衫,寫了她月牙似的眼睛。
寫完后,我又覺得無比自卑。
一個泥瓦匠的兒子,怎么敢去奢望天上的月亮?
我把信紙揉成一團,扔進了書桌旁的垃圾桶。
可第二天下午的文學社活動,蘇晚吟遞給我一個東西。
是我昨天揉成一團的那封信,被她小心翼翼地撫平了,雖然還有些褶皺。
“你扔在活動室的垃圾桶里了,”她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我看見她的耳朵尖都紅了,“下次……下次別扔垃圾桶里,直接給我就行。”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你……你看了?”
“嗯?!彼痤^,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像是盛滿了星光,“陳越,我等你很久了?!?/p>
二零零零年的春天,阜陽一中后山的小樹林里,我第一次牽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軟,帶著一絲涼意。
十七歲的愛情,干凈得就像那天透過樹葉縫隙灑下的、斑駁的陽光。
03
我們的地下戀情,甜蜜又心驚膽戰地持續到了高三。
我們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但還是被她父親,教導主任蘇建國發現了。
那天我騎著我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送她回家,在她家巷子口,蘇建國像一堵墻一樣攔在我們面前。
他的表情很嚴肅,鏡片后面的眼睛審視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劣質商品。
“你就是陳越?”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我緊張地點了點頭,手心里全是冷汗。
“你爸是干什么的?”他繼續問。
“泥……泥瓦匠?!蔽腋杏X自己的聲音都在發虛。
“哦,泥瓦匠。”蘇建國拖長了音調,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我女兒的目標是北大清華,你呢?你平時模擬考能考多少分?你拿什么給她一個未來?拿你手里的磚頭嗎?”
![]()
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我拿什么給她未來?
蘇建國不再看我,一把拽過蘇晚吟,力氣大得讓她一個趔趄。
“跟我回家!”他低吼道,臨走前,又回過頭,像扔垃圾一樣扔給我一句話:“高考結束前,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立刻讓你從這個學校滾蛋。”
那之后的一個多月,蘇晚吟像是被軟禁了,手機被沒收,家里電話也不讓她接。
我每天放學,都會繞到她家樓下,抬頭看看她房間的窗戶,那扇窗戶總是緊閉著。
我不知道她怎么樣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直到有一天,那扇窗戶突然開了一條縫,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被扔了下來。
我趕緊撿起來,躲到角落里打開。
是她娟秀的字跡:“陳越,別擔心我。等高考結束,我們就自由了。等我。”
我把這張紙條小心翼翼地疊成一個小方塊,貼身放在胸口的口袋里,像是揣著一個滾燙的護身符。
那句話,成了我沖刺高考唯一的動力。
二零零一年七月,高考成績出來了。
整個安徽省都在那個悶熱的夏天里焦灼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我和一群同學擠在學校門口的紅色公告欄前。
我的心跳得飛快,眼睛從上到下,一行一行地尋找。
蘇晚吟:語文135,數學142,英語148,文綜253,總分678。
這個分數,在當年,是妥妥的省文科前一百名,復旦大學向她敞開了大門。
我由衷地為她高興,然后繼續往下找自己的名字。
陳越:語文121,數學95,英語82,文綜191,總分489。
四百八十九分。
這個數字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進了我的心臟。
我站在人群里,周圍同學的歡呼和哀嘆都離我遠去,我只覺得渾身發冷,手腳冰涼。
六百七十八分。
四百八十九分。
一百八十九分。
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距離。
比我想象中那條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河,還要寬闊,還要遙遠。
04
蘇晚吟拿到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是偷偷從家里跑出來的。
![]()
我們約在后山的小樹林,還是那個我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
她把那張印著燙金大字的紅色通知書遞給我看,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喜悅和一絲顫抖。
“陳越,我拿到了!我們……”
“我知道?!蔽掖驍嗔怂脑?,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你去上海,好好念書,那是個大地方?!?/p>
蘇晚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著我,眼眶慢慢紅了:“那你呢?”
“我?”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就在省內找個大專念吧,學個技術,畢業了回老家,運氣好找個工作,運氣不好……可能就跟我爸一樣,當個泥瓦匠。”
“我不管!”她突然沖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指甲陷進了我的肉里,“我不管你上什么學校,我等你!我念完大學就回來找你,我們……”
“蘇晚吟!”
一聲雷鳴般的怒吼從樹林口傳來。
蘇建國鐵青著臉站在那里,他身后還跟著蘇晚吟的母親和兩個我不認識的親戚,像是一支前來討伐的軍隊。
蘇建國幾步沖上來,粗暴地把蘇晚吟從我身邊拽開,然后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警告過你!你這個泥瓦匠的兒子,一個考了四百多分的廢物,你還敢糾纏我女兒?你配嗎?”
“爸!你別這么說他!”蘇晚吟尖叫著,試圖掙脫。
“你給我閉嘴!”蘇建國反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樹林里格外刺耳,“我辛辛苦苦養你十八年,是為了讓你有出息,不是讓你跟這種社會底層的人混在一起!你丟不丟人!”
我的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滲出了血。
我想沖上去,我想為她擋住那巴掌,我想跟蘇建國拼命。
可我能做什么?我憑什么?
我只是一個連大學都考不上的窮小子。
蘇建國像是罵累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錢,大概是新取的,還帶著油墨香。
他把錢“啪”地一聲甩在我的腳下。
“五千塊!拿著去念你的大專!從今以后,你離我女兒遠一點!她要去上海,要去復大,她的前途一片光明,你別拖累她,算我求你了!”
紅色的鈔票散落一地,被風吹得翻滾著,像一張張嘲笑我的臉。
我低著頭,看著那些錢,一動不動。
我沒有撿。
我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被她母親和親戚死死架走的蘇晚吟。
她拼命地掙扎,哭得撕心裂肺,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的名字。
可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根木樁。
因為我知道,蘇建國說得對。
我給不了她任何東西,只會拖累她。
那年夏天,蘇晚吟去了繁華的上海。
我則留在了這個省,去了一所偏遠的建筑工程??茖W校。
我們的人生,從那個悶熱的夏天開始,一個向南,一個向北,再也沒有了交點。
那一百八十九分的距離,最終,變成了一輩子的遙不可及。
05
大專的三年,我活得像個苦行僧。
室友趙志剛是個大大咧咧的本地人,他總笑我:“老陳,你一個學建筑的,整天抱著《經濟學原理》和《法學概論》啃什么?想轉行?。俊?/p>
我只是笑笑,不說話。
我心里憋著一股滔天的火,蘇建國那句“廢物”和甩在我腳下的五千塊錢,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心上。
我發了瘋似的學習。
白天上完大專的課,晚上就泡在圖書館自學本科的課程。
我報了自學考試,別人在宿舍打游戲、在校園里談戀愛的時候,我正就著一盞昏暗的臺燈,背著厚厚的專業書。
![]()
生活費不夠,我就周末去學校外面的工地打零工,搬磚、扛水泥,什么臟活累活都干。
每次手掌被磨出血泡,我就會想起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和蘇建國輕蔑的眼神。
疼痛,反而讓我更加清醒。
大二那年,家里出了大事。
父親陳德厚在工地上,為了搶救一個即將掉落的工具,從三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腰椎粉碎性骨折。
我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時,正在上課。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沖出教室,跟所有認識的同學、老師借錢,湊了兩萬塊,連夜坐火車往家趕。
醫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母親劉桂芳抱著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越子,醫生說……你爸他……他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不能倒下。
我簽了手術同意書,然后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蹲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蘇晚吟,想起了我們曾經的約定。
可現在,我連給她一個安穩生活的承諾都做不到了。
我這樣一個被生活牢牢釘在泥地里的人,怎么能再去奢望天上的月亮?
那天,我用管同學借的錢,買了一張信紙。
我在醫院走廊的窗臺上,給她寫了最后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晚吟,忘了我吧。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p>
我沒有寫我的地址,沒有留任何聯系方式。
我把信念了無數遍,每一遍都像是用刀在心上割一下。
最后,我把信寄去了復旦大學中文系。
從那天起,我單方面地,與蘇晚吟的世界,徹底失聯。
大專畢業后,我沒有回老家。
我去了浙江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在一家建筑公司的工地上,從最底層的施工員做起。
白天地表溫度四十多度,我戴著安全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穿梭。
晚上回到八人一間的工棚,別人都在喝酒打牌,我繼續點著臺燈看書,考各種職業資格證書。
三年后,我靠著自考的本科文憑,考上了浙江一所大學的在職研究生。
畢業后,我參加了公務員考試,憑借著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和扎實的筆試成績,成功上岸。
從鄉鎮科員,到市局的辦事員,再到辦公室副主任,主任……
這條路,我走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后,我四十一歲,成了市發改委的一名副處長。
我有了車,有了房,有了一個外人看來體面穩定的工作。
可每次在應酬的酒桌上推杯換盞,在深夜里獨自開著車回家的路上,我都會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女孩。
晚吟,你現在在哪里?你過得好不好?是不是成了著名的作家,或者大學教授?
我也想過去找她。
復旦大學,二零零一年級,中文系,蘇晚吟。
在信息時代,找到一個人并不難。
可我遲遲沒有邁出那一步。
我害怕。
我不知道,如今這個官場上磨平了棱角、兩鬢染霜的我,夠不夠資格,再一次站在那個光芒萬丈的她面前。
直到命運,用一種我從未設想過的方式,給了我答案。
06
二零二四年三月,我從北京出差回來,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在省會機場延誤了。
候機廳里人聲鼎沸,空氣中混雜著泡面和咖啡的味道。
我四十二歲了,早已習慣了這種奔波。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文件準備再看一遍。
旁邊座位上,一個小女孩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帶著委屈的鼻音。
“媽媽,我餓……我想吃漢堡……”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就是這一眼,我整個人如同被雷電擊中,瞬間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