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彭保國在社保局干了整整三十三年。
下個月就要退休了,家里人張羅著給他慶祝。飯桌上,他笑得有些勉強,眼神總往我這兒飄。
酒過三巡,二舅拉我到陽臺。晚風吹亂他花白的頭發,他盯著遠處社保局大樓的輪廓看了很久。
“慕青啊,”他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社保繳費,別光看自己交了多少年。”
我笑著點頭:“知道,還得看基數嘛。”
“不止。”二舅搖搖頭,欲言又止,“有一項……叫‘實際繳費指數’的,你仔細核對過沒有?”
夜風吹來,我忽然覺得有些冷。
“要是核對不清,”二舅轉過身,眼神復雜地看著我,“老了可能真是白交一輩子。”
說完這話,他就像卸下千斤重擔,又像背上了更重的東西。沒等我追問,他已經走回熱鬧的飯廳。
那句話像根刺,扎在我心里。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看似尋常的提醒,會把我拖進怎樣一個漩渦。
更不知道,二舅守著這個秘密,已經等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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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庭聚會后第三天,我還在想著二舅那句話。
周日午后,手機響了,是二舅。他約我在老城區的茶館見面。
“別告訴你爸媽。”他補了一句,語氣罕見地嚴肅。
我趕到時,二舅已經坐在角落。他面前的茶一口沒動,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坐。”他示意我,“點壺龍井。”
茶館很靜,只有煮水聲咕嘟咕嘟。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桌面投下斑駁光影。
二舅今年五十九歲,在社保局檔案科干了半輩子。印象中,他總是笑瞇瞇的,說話慢條斯理。
可今天的他,眉頭擰成疙瘩。
“慕青,你在外企工作幾年了?”他忽然問。
“六年。”我說,“換過兩家公司,現在這家做了四年。”
二舅點點頭,從包里掏出個小本子,翻到某一頁。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數字和縮寫,我看不懂。
“你的社保,自己查過明細嗎?”他問。
“查過啊。”我拿出手機,登錄社保APP,“您看,繳費月數七十二個月,沒斷過。”
二舅沒看手機,目光落在我臉上。
“繳費基數呢?每年核對過沒有?”
我愣了愣。誰沒事核對那個?只要公司在交,不就行了嗎?
二舅看出我的想法,嘆了口氣。他壓低聲音:“繳費基數,不等于‘實際繳費指數’。”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
“系統里有個參數……叫繳費工資指數。計算養老金時,要用這個指數去乘。”
“我知道啊。”我說,“不就是按工資比例算嗎?”
二舅搖頭,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個公式。
“基礎養老金等于……”他寫得很慢,“退休時上年度社平工資,乘以本人平均繳費指數,再乘以繳費年限,乘以百分之一。”
“您的意思是,”我似乎懂了,“平均繳費指數是關鍵?”
二舅沒回答,從本子里撕下一頁紙,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你的身份證號。”他說,“下個月五號,去社保局自助機,打印歷年繳費明細。”
“為什么是下個月五號?”
“我退休是月底。”二舅聲音更低了,“五號……我還有權限調取一些記錄。”
他端起茶杯,手微微發顫。
“記住,重點看‘當年繳費指數’這一欄。和你實際工資對比。”
“如果有問題呢?”我問。
二舅沉默了。茶館里鐘擺滴答作響,一聲,又一聲。
“如果有問題,”他終于說,“先別聲張。來找我。”
“二舅,到底——”
“別問了。”他打斷我,眼神里閃過我從未見過的疲憊,“有些事……我知道得太晚。”
他站起身,從錢包里抽出兩張鈔票壓在茶壺下。
“這事,暫時別跟任何人提。”他走到門口,回頭看我,“包括蘇俊逸。”
蘇俊逸是我男友。二舅見過他兩次,一直說他是個踏實孩子。
為什么要瞞著他?
我還想追問,二舅已經推門出去。背影在午后陽光里,顯得格外單薄。
我坐在原地,看著桌上那頁紙。
身份證號,還有一行小字:自助機操作指南,三樓最里間,下午三點后人少。
紙的背面,用極淡的鉛筆寫著:小心董勇。
董勇是誰?名字有些耳熟。
我忽然想起,二舅提過他們科里有個副科長,好像就姓董。
茶水已經涼透。我收起那頁紙,心里莫名發慌。
窗外,二舅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走得很快,像是要逃離什么。
或者,是要趕去面對什么。
我端起涼茶喝了一口,滿嘴苦澀。
02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心神不寧。
二舅的警告像影子一樣跟著我。上班時,開會時,甚至和男友蘇俊逸吃飯時。
“你怎么了?”蘇俊逸夾了塊糖醋排骨給我,“最近老走神。”
“沒事,工作壓力大。”我勉強笑笑。
蘇俊逸是程序員,在一家互聯網公司。他心思細,看出我有心事,但沒再追問。
周五晚上,我實在忍不住,登錄社保局官網。
查詢界面很簡單,輸入身份證,密碼是默認的后六位。
繳費記錄一欄一欄跳出來。2017年,2018年……直到2023年。
每個月都在繳,看起來很完整。
我按照二舅說的,點開“繳費明細”。頁面加載很慢,轉了很久才顯示。
密密麻麻的表格,列著繳費基數、單位繳納、個人繳納。
我找到“當年繳費指數”那一列。
2017年:0.856
2018年:0.892
2019年:0.901
2020年:0.867
2021年:0.879
2022年:0.884
2023年至今:0.891
數字在零點八到零點九之間波動。這是什么意思?
我查了下說明:繳費指數等于本人當年繳費工資除以社平工資。
假設社平工資一萬,指數零點八,就意味著我的繳費基數被認定為八千。
可我明明記得,2019年我月薪已經過萬了。
難道記錯了?
我翻出舊電腦,找到當年的工資條電子版。2019年3月,應發工資一萬零三百。
社保基數那一欄:八千二百四十。
確實比工資低。但好像也合理?畢竟很多公司都按最低基數交。
我繼續核對。2021年,我跳槽到現在的公司,月薪一萬五。
工資條顯示社保基數:九千一百。
指數0.879,按當年社平工資一萬零三百來算,基數確實是九千左右。
好像……沒什么問題?
我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氣。也許二舅太敏感了?畢竟快退休的人,容易多想。
可就在我要關掉頁面時,眼角瞥見一行小字。
“溫馨提示:本指數為系統計算值,如有疑問請咨詢參保單位或經辦機構。”
系統計算值。
也就是說,這個指數不是直接由繳費基數除以社平工資得出的?
我重新坐直,打開Excel,手動計算。
2019年社平工資九千六,我的繳費基數八千二百四,除出來應該是0.858。
但系統顯示0.901。
差了0.043。
2021年,社平工資一萬零三百,基數九千一,計算值0.883。
系統顯示0.879。
這次又低了0.004。
差異很小,小數點后兩三位。如果不是刻意對比,根本不會注意。
我盯著屏幕,后背開始冒汗。
如果只是一年誤差,可能是系統四舍五入。但每年都有,而且方向不一致?
有的年份偏高,有的偏低。
我拿出計算器,把七年數據全部算了一遍。
結果讓我手指冰涼。
七年里,有四年指數被調高,三年被調低。調高時多在0.02到0.05之間,調低時多在0.01到0.005。
平均下來,七年總差異是……正值0.013。
也就是說,我的平均繳費指數被人為抬高了?
不對。我猛然想起二舅的表情。
那不是發現問題的表情,那是知道內情的表情。
如果指數被抬高,對我不是有利嗎?養老金會更多啊。
二舅為什么那么嚴肅?
除非……我看到的數字,不是全部。
除非還有別的什么,藏在系統深處。
我看了眼日歷。今天二十九號,離下個月五號還有六天。
六天后,二舅讓我去打印的,會是什么?
窗外夜色漸深,城市燈火一盞盞亮起。
我關掉電腦,卻關不掉心里的疑問。
那個叫董勇的人,到底是誰?
二舅讓我小心他,又讓我去社保局。這中間,有什么關聯?
手機震動,是蘇俊逸發來晚安消息。
我回了個笑臉,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這一夜,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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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是周六,我約了閨蜜逛街,卻總是心不在焉。
“慕青,這件怎么樣?”閨蜜舉著條裙子問。
“挺好。”我敷衍道。
“你怎么了?”閨蜜湊過來,“從早上到現在,看了八次手機。”
我在等二舅的電話,或者消息。可他像消失了一樣。
周日一整天,我都在網上查社保知識。
“實際繳費指數”“視同繳費指數”“養老金計算參數”……越查越糊涂。
但有一點漸漸清晰:繳費指數不僅影響基礎養老金,還影響個人賬戶儲存額的計算。
如果指數被長期壓低,退休時領取的金額會大打折扣。
可我的指數明明被抬高了……嗎?
下午四點,手機終于響了。是二舅。
“慕青,明天上班?”他聲音很平靜。
“嗯。”
“午休時間,能出來一趟嗎?我在你們公司附近的咖啡館。”
“好。”
“一個人來。”他頓了頓,“帶個U盤,空的。”
電話掛斷了。我握著手機,手心全是汗。
周一中午,我提前十分鐘溜出公司。
咖啡館在寫字樓背面,很隱蔽。二舅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面前擺著臺筆記本電腦。
“坐。”他示意我。
我注意到他眼里的血絲,還有黑眼圈。
“二舅,您沒休息好?”
“沒事。”他擺擺手,打開電腦,“你看這個。”
屏幕上是個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數據。
“這是我……私下整理的。”二舅壓低聲音,“近五年,經我手辦理退休的三百多人的數據。”
他滾動鼠標,標紅了幾行。
“這些人,退休前三年,繳費指數都出現異常波動。”
“波動?”
“嗯。有的是突然調高,有的是突然調低。”二舅指著其中一行,“這個人,退休前兩年指數從0.6跳到0.9。養老金每月多拿八百。”
“那不是好事嗎?”
“好什么?”二舅苦笑,“他來找過三次,說系統錯了。我們查了,記錄確實顯示0.9。他原來的單位早倒閉了,死無對證。”
我愣住了。
“還有這個,”二舅又指另一個,“指數從0.8降到0.65。每月少領五百。她來鬧過,但我們拿系統記錄給她看,她也沒辦法。”
“系統記錄……會被篡改?”
二舅沒回答,從包里掏出個U盤,插上電腦。
打開,里面只有一個文件夾,名稱是一串亂碼。
“這是我備份的部分操作日志。”他說得很慢,“正常系統操作,會留下記錄。但有些記錄……可以被覆蓋。”
他點開一個日志文件。
滿屏的代碼,我看不懂。
“看這里。”二舅指著某一行,“‘數據平滑操作’,執行人代號D。”
“D?”
“董勇。”二舅聲音很輕,“檔案科副科長,負責系統維護。”
我終于把名字和人對上了。
“他在系統里設了個后門。”二舅繼續說,“可以對繳費指數進行‘微調’。美其名曰‘數據平滑’,讓曲線更美觀。”
“這不是違規嗎?”
“違規?”二舅笑了,笑容很苦,“他說這是為了提高數據質量。上級還表揚過他,說我們科的數據最整齊。”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的指數……”
“你的數據也被‘平滑’過。”二舅調出另一個文件,“你看,2019年實際應該是0.858,調到0.901。
2021年應該是0.883,調到0.879。”
“為什么有的調高,有的調低?”
“為了平衡。”二舅關掉文件,“總量控制。調高一部分人的,就得調低另一部分人的。否則整體數據對不上。”
我后背發涼。
“那……我是被調高的,還是被調低的?”
二舅沉默了。良久,他才開口:“你六年數據,四年調高,三年調低。但慕青,問題不在這里。”
他轉過電腦,打開一個復雜的計算公式。
“養老金計算,用的是‘平均繳費指數’。如果前幾年調高,后幾年調低,平均值看起來正常,但實際……”
他敲了幾下鍵盤,生成兩條曲線。
一條是實際指數曲線,波動很大。
一條是平滑后曲線,平緩上升。
“退休時,系統取的是最后六十個月的平均值。”二舅指著平滑曲線末端,“如果最后幾年被刻意壓低,哪怕只壓一點點……”
他沒說完,但我懂了。
“您的意思是,等我快退休時,他們可能會把我的指數調低?”
“不是可能。”二舅看著我,“是一定。因為要給后來的人‘騰位置’。”
咖啡館里音樂輕柔,我卻如墜冰窟。
“為什么……現在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快退休了。”二舅摘下眼鏡,揉著眉心,“這個秘密,我憋了十年。看著多少人,明明交了一輩子,最后領的卻少一截。”
“您沒舉報過嗎?”
“舉報?”二舅笑得凄涼,“拿什么舉報?系統記錄是‘完美’的。操作日志可以刪除。當事人自己都搞不清該信哪個數字。”
他重新戴上眼鏡,眼神變得堅定。
“但這次,我想試試。”
“試什么?”
“你五號去打印的,不只是繳費明細。”二舅說,“我會在系統里做個標記,把你的原始數據調出來。和現在的對比,就是證據。”
“那您呢?會不會有危險?”
“我都快退休了,他們能拿我怎樣?”二舅站起身,“記住,拿到東西后,立刻備份。原件藏好。”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
“還有,離董勇遠點。這個人……心狠。”
二舅走了。我坐在原地,看著已經冷掉的咖啡。
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他們中,有多少人的數據正在被“平滑”?
又有多少人,會在幾十年后發現自己“白交了一輩子”?
手機震動,同事催我回去開會。
我收起U盤,走出咖啡館。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這個世界,和我以為的,好像不太一樣。
04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渾渾噩噩。
上班時總在走神,開會時筆記記得亂七八糟。唐燁磊,我們人事主管,都看出我不對勁。
“小許,身體不舒服?”午休時他問我。
“有點累。”我敷衍道。
唐燁磊三十五歲,在公司做了八年人事。平時話不多,但辦事靠譜。
“對了,”他像是隨口一提,“你社保沒什么問題吧?最近好像快到繳費基數申報期了。”
我心里一緊:“應該……沒問題吧?”
“那就好。”唐燁磊笑了笑,“社保這東西,有時候系統會出點小差錯。不過大體上沒問題就行,別太較真。”
這話聽起來很平常,但我總覺得他意有所指。
周四晚上,蘇俊逸來我家吃飯。我終于忍不住,把二舅的事告訴了他。
當然,我省略了細節,只說二舅提醒我核對社保數據。
蘇俊逸聽完,眉頭皺起來。
“繳費指數?”他放下筷子,“我好像聽同事聊過這個。說有些公司會故意報低基數,少交錢。”
“不是公司的問題。”我斟酌著詞句,“是……系統內部可能有問題。”
蘇俊逸是程序員,對系統漏洞有天生的敏感。
“什么意思?數據被篡改?”
我點點頭。
“你有證據嗎?”
“還沒有。但二舅說有辦法拿到。”
蘇俊逸沉默了一會兒,拿過我的電腦。
“你查過歷年數據嗎?給我看看。”
我登錄系統,調出繳費記錄。蘇俊逸仔細看著那些數字,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
“數據給我導出來。”他說,“我寫個腳本分析一下。”
我把數據發給他。蘇俊逸打開編程軟件,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
屏幕上一行行代碼滾動。
我在旁邊看著,心里七上八下。
二十分鐘后,蘇俊逸停下手。
“有問題。”他指著屏幕上的圖表,“你看這些指數變化。”
圖表上,我的繳費指數曲線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熨”過。
“正常來說,換工作、漲工資,指數會有明顯跳躍。”蘇俊逸說,“但你的曲線太平滑了。”
“二舅說這叫‘數據平滑’。”
“這不是平滑,這是篡改。”蘇俊逸調出另一組數據,“我模擬了正常情況下的指數曲線,和你實際的對比。”
兩條曲線出現在同一個坐標系里。
一條起伏跌宕,像真實的山巒。
一條平緩如緩坡,明顯被人為修飾過。
“差異最大的是這里。”蘇俊逸放大2020年的數據,“你那年換了崗位,工資漲了百分之二十。但指數只漲了百分之三。”
“為什么……”我聲音發干。
“為了讓整體平均值可控。”蘇俊逸關掉圖表,“慕青,這絕對不是技術誤差。這是有意的、系統性的操作。”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電腦風扇的嗡鳴。
“你二舅在社保局工作?”蘇俊逸問。
“嗯,三十三年了。”
“那他應該知道內幕。”蘇俊逸看著我,“這事水很深,你別一個人扛。”
“二舅讓我別告訴任何人。”
“我是外人嗎?”蘇俊逸握住我的手,“慕青,這種事,一個人處理太危險。”
他的手很暖,我冰涼的手指漸漸有了溫度。
“五號,二舅讓我去社保局拿東西。”我終于說,“他說能調出原始數據。”
“我陪你去。”
“不行。”我搖頭,“二舅特意叮囑,我一個人去。”
蘇俊逸還想說什么,手機響了。是我媽。
“慕青,你二舅住院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什么?”
“說是低血糖,暈倒了。在人民醫院,你快來!”
掛斷電話,我和蘇俊逸沖出門。
路上,我手一直在抖。二舅身體一向很好,怎么會突然暈倒?
是壓力太大?還是……有人動了手腳?
我不敢往下想。
醫院里,二舅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舅媽在旁邊抹眼淚。
“醫生說是疲勞過度,加上低血糖。”舅媽紅著眼眶,“讓他別那么拼,都快退休的人了……”
二舅醒了,看到我,眼神示意我過去。
“沒事。”他聲音很弱,“老毛病了。”
“二舅,您是不是……”我想問是不是因為我的事。
他搖搖頭,打斷我:“五號,別忘了。”
“您都這樣了,還——”
“別忘了。”他重復一遍,眼神堅定。
我咬緊嘴唇,點點頭。
蘇俊逸去辦手續,病房里只剩我和二舅。
“董勇今天來找過我。”二舅忽然說。
我心頭一緊:“他說什么?”
“問我是不是身體不好,要不要提前休假。”二舅冷笑,“黃鼠狼給雞拜年。”
“他懷疑您了?”
“可能吧。”二舅看著天花板,“我這幾年,查了太多數據。他應該察覺到了。”
“那您還——”
“正因為我快退休了,才要抓緊時間。”二舅轉過頭看我,“慕青,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他眼里的光,讓我想起年輕時意氣風發的二舅。
那個曾經說“要對得起這份工作”的二舅。
護士進來換藥,我們停止了交談。
離開醫院時,已經晚上十點。蘇俊逸送我回家。
“你二舅是個好人。”他說。
“但好人容易吃虧。”蘇俊逸停下車,看著我,“答應我,不管發生什么,第一時間告訴我。”
路燈的光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影。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
為二舅,為那些被篡改的數據,也為這個看似光明卻藏著太多暗影的世界。
但我忍住了。
五號,還有三天。
這三天,會發生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須去。
為了二舅三十三年的堅持,也為了我自己,還有千千萬萬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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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二舅住院的第二天,我請了假去看他。
病房里多了個果籃,包裝精美。舅媽說是單位同事送的。
“誰送的?”我問。
“沒留名字。”舅媽說,“保安轉交的。”
我拿起果籃里的卡片,只有打印的“早日康復”四個字。
沒有落款。
二舅醒了,看到果籃,臉色一沉。
“扔了。”他說。
“好好的水果——”
“扔了。”二舅重復,語氣不容置疑。
舅媽只好把果籃拿到外面。我注意到,二舅一直盯著那個果籃,眼神警惕。
“二舅,您是不是擔心……”
“董勇。”二舅吐出這個名字,“他最愛搞這套。表面關心,實則試探。”
我脊背發涼。
下午,唐燁磊給我發消息,問我怎么沒上班。
“家里有事。”我回復。
“哦,那你好好處理。”他頓了頓,“對了,你上次問社保的事,我幫你查了查。”
我心里一跳:“查到什么?”
“你歷年繳費基數,和我們申報的完全一致。”唐燁磊發來一張截圖,“系統里顯示的也沒問題。”
截圖確實和我查到的數據一樣。
“不過有件事挺奇怪。”他又發來一條,“你2019年的基數,我們當時申報的是九千二,但系統記錄是八千二百四。”
我的手開始發抖。
“是不是弄錯了?”
“我問過財務,他們說當年就是按八千二百四交的。”唐燁磊回復,“可能我記錯了?畢竟好幾年前的事了。”
但他沒記錯。
我電腦里存著當年的郵件,財務發的繳費明細表上,清清楚楚寫著九千二。
公司按九千二申報,系統卻記錄八千二百四。
中間那一千塊的差額,去哪了?
“唐主管,您能幫我再確認下嗎?”我打字的手在抖。
“行,我再問問。”唐燁磊很快回復,“不過小許,有時候數據有點出入很正常,別太在意。”
這話和前幾天如出一轍。
太像了。像在安撫,又像在警告。
傍晚,蘇俊逸來接我。我把和唐燁磊的對話給他看。
“他在說謊。”蘇俊逸看完,直接說,“或者,他在配合說謊。”
“為什么?”
“如果數據真的沒問題,他沒必要一再強調‘別在意’。”蘇俊逸分析,“他越這么說,越說明有問題。”
我靠在椅背上,疲憊感涌上來。
“俊逸,我有點怕。”
“怕什么?”
“怕二舅出事。怕我查下去,會連累你們。”
蘇俊逸握住我的手:“慕青,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嗎?”
“什么?”
“你看起來溫溫柔柔的,但骨子里特別倔。”他笑了笑,“認定的事,一定會做到底。”
我鼻子一酸。
“所以,別怕。”蘇俊逸說,“我陪著你。無論發生什么。”
車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地方,忽然變得陌生。
那些光鮮亮麗的寫字樓里,有多少人在為社保發愁?
那些看似完善的系統背后,藏著多少雙操控的手?
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第二天,我去社保局辦事大廳“踩點”。
大廳里人來人往,咨詢窗口排著長隊。自助服務區在二樓,幾臺機器亮著屏幕。
我找到三樓最里間,那里果然有三臺自助打印機。
下午三點,人確實少。只有一個老太太在機器前摸索,半天沒弄明白。
我走過去幫她。
“姑娘,這個怎么打印啊?”老太太滿頭銀發,手有點抖。
“您要打什么?”
“繳費證明。我兒子說要這個。”老太太把身份證遞給我。
我幫她操作。機器慢吞吞地吐出一張紙。
老太太拿起紙,瞇著眼看。
“這個數字不對啊。”她忽然說。
我心里一動:“哪里不對?”
“我工齡三十八年,最后幾年工資挺高的。”老太太指著“平均繳費指數”一欄,“怎么才0.6?這算錯了吧?”
0.6。如果社平工資按一萬算,她的繳費基數只有六千。
可她說最后幾年工資很高。
“您去窗口問過嗎?”
“問過,他們就說系統是這樣。”老太太嘆氣,“說我記錯了。可我工資條還留著呢,每個月七千多。”
她收起證明,搖搖頭走了。
背影佝僂,腳步蹣跚。
我站在原地,手緊緊攥著。
又一個。
這大廳里,還有多少這樣的老人?
他們或許也疑惑過,也詢問過,最后都被“系統記錄”擋了回來。
然后默默接受那份縮水的養老金。
我忽然明白二舅那句話的分量。
“老了可能真是白交一輩子。”
不是可能,是正在發生。
離開社保局時,我在門口又看到那個老太太。
她坐在花壇邊,拿著手機打電話。
“……都說沒錯,我能怎么辦?”
“……算了,少就少點吧,總比沒有強。”
“……你也別去找了,沒用的。”
她掛了電話,坐在那里發呆。陽光照在她白發上,泛著柔和的光。
可她的眼神,卻那么黯淡。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阿姨,您剛才說指數不對,是嗎?”
老太太看看我,點點頭。
“我去問過好多次了。”她說,“窗口說系統就這樣。找領導,領導讓看系統。系統說沒錯。”
“您沒想過投訴嗎?”
“怎么投訴?”老太太苦笑,“拿什么投訴?人家說系統記錄就是證據。我拿幾張破工資條,誰信?”
她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
“姑娘,你還年輕。”她說,“好好看著自己的社保。等老了才發現問題,就晚了。”
說完,她慢慢走遠了。
我坐在花壇邊,很久沒有動。
風吹過,帶著初夏的熱氣。
離五號還有兩天。
離真相,還有多遠?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個老太太,為了二舅,也為了未來的我自己。
06
二舅堅持提前出院了。
他說醫院住著不舒服,其實是擔心錯過五號。
四號晚上,他給我打電話。
“明天下午三點,準時到。”他聲音壓得很低,“打印兩份,一份正常明細,一份帶星標的。”
“星標?”
“你打的時候就知道了。”二舅說,“記住,打印完立刻離開,別停留。”
“二舅,您那邊是不是……”
“我沒事。”他打斷我,“明天過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話聽起來像安慰,又像訣別。
我整夜沒睡好,做了很多混亂的夢。
夢里,數字在屏幕上跳舞,變成鎖鏈,纏住很多人的手腳。
醒來時,渾身冷汗。
五號下午,我提前請假。蘇俊逸要送我去,被我拒絕了。
“二舅說一個人去。”
“我在外面等你。”蘇俊逸堅持,“萬一有事,我能接應。”
我拗不過他,只好同意。
兩點五十,我走進社保局大樓。大廳里人不多,自助區只有零星幾個人。
三樓最里間,三臺打印機空著兩臺。
我走向最靠里的那臺,插上身份證。
屏幕亮起,顯示登錄成功。菜單彈出,有“繳費明細打印”“參保證明打印”等選項。
我點擊“繳費明細”,選擇起始年份2017。
機器開始嗡嗡作響。紙張慢慢吐出來。
第一頁,和我在網上查到的完全一樣。指數、基數、時間,分毫不差。
第二頁,第三頁……一直到第七頁。
打印停止了。
我正疑惑,屏幕忽然閃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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