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三年,食堂那位彭慧芳阿姨給我打的菜,總是比別人少一勺。
尤其是葷菜,那手穩得讓人無奈,仿佛某種精確的計量儀式。
我從沒去理論,不是懦弱,而是她那審視的目光背后,似乎藏著別的東西。
室友總笑我慫,勸我投訴,我只是默默吃完,把疑惑和那少掉的一勺菜,一起咽進肚子里。
直到她退休那天,平日里普通的食堂門口,忽然停滿了黑色轎車。
人群自動分開,那位只在財經新聞里見過的振華集團董事長韓振國,親自下車,握住了彭阿姨的手。
然后,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像探照燈一樣,牢牢鎖定了我。
他說出一個陌生的詞——“礪玉計劃”。
他說,我是這漫長計劃的唯一結果。
我愣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過去三年里每一頓“不公”的飯菜,此刻都呼嘯著砸回我的腦海。
原來,那少掉的每一勺,都不是缺失,而是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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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三開學第一天,空氣里還殘留著暑氣的尾巴。
建筑館通宵的硝煙尚未散盡,我揉著發澀的眼睛,隨著人流涌向三食堂。
胃袋空癟,呼喚著扎實的安慰。
窗口的隊伍緩慢蠕動著,彌漫著油脂與碳水混合的踏實香氣。
終于輪到我了。
“阿姨,麻煩要這個,還有這個。”我指著紅燒排骨和清炒菜心。
掌勺的是彭慧芳阿姨。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工服,頭發在帽檐下挽得一絲不茍。
聽到我的聲音,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
那眼神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溫和,但我總覺得,那平靜之下有什么東西在流動。
她舀起一勺排骨,手腕懸在餐盤上空,穩健地抖了一下。
幾塊裹著醬汁的排骨落進格子里,分量明顯比給前面那位同學的,少了一小撮。
接著是菜心,同樣,綠油油的一勺,在空中經歷了一次輕微的“減震”。
“下一個。”她聲音平穩,遞出餐盤。
我接過,指尖觸到溫熱的盤沿,道了聲謝。
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目光已經移向下一位同學。
找到角落的老位置坐下,于俊友端著堆成小山的餐盤,一屁股坐我對面。
“嗬,咱們彭阿姨還是這么‘疼’你啊,開宇。”他擠眉弄眼,用筷子尖指了指我的排骨。
“你看你這點肉,夠塞牙縫嗎?我這都快漫出來了!”
他餐盤里的排骨,確實堆得冒尖。
我笑了笑,沒接話,夾起一塊送進嘴里。
醬香濃郁,燉得酥爛,是好吃的。
只是分量,三年來一如既往的“精致”。
于俊友一邊大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念叨:“我說你真不去說說?一次兩次就算了,這都三年了!”
“又不是沒錢,憑什么啊?你看她那手,穩得像裝了秤,絕對是故意的!”
我低頭吃飯,含糊地“嗯”了一聲。
不是沒懷疑過。
大一第一次打飯,就感覺這位阿姨給我的菜少些。
起初以為是錯覺,或是她那天手抖。
可后來,幾乎次次如此。
尤其是葷菜,那份量的差距,肉眼可辨。
我也曾像于俊友一樣憤憤,想過要去理論。
可每次走到窗口,對上彭阿姨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話就堵在喉嚨里。
那眼睛里沒有輕視,沒有刁難,甚至有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專注?
像是在觀察,在衡量什么。
這感覺讓我莫名地退縮,把疑惑和那點不滿,一起壓回心底。
反正,餓是餓不著的,食堂的飯可以免費加。
只是心里那點疙瘩,始終消不掉。
“你啊,就是脾氣太好。”于俊友搖搖頭,風卷殘云般解決掉自己的食物。
“對了,下午‘結構力學’老地方占座,我先撤了,學生會還有點破事。”
他拍拍屁股走了。
我慢慢吃完最后一口飯,餐盤里干干凈凈,連醬汁都用米飯抹凈了。
起身送還餐盤時,經過打菜窗口。
彭阿姨正在擦拭臺面,側對著我。
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她花白的鬢角和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淺淺的光暈。
那一刻,她不像個食堂員工,倒像個……心無旁騖的手藝人。
我晃了晃頭,把這荒謬的聯想甩開。
一定是昨晚畫圖太晚,腦子不清醒了。
02
“結構力學”課后,腦袋被各種公式塞得發脹。
于俊友勾著我的脖子往外走,嘴里還在為中午的事不平。
“你看看張浩那小子,剛才是不是又嘚瑟他新買的球鞋了?”
“嘁,不就是家里有幾個錢嗎?開宇,不是我說,你就是太老實。”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彭阿姨這事兒,就是看你臉嫩好說話。”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校園廣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
我任由他絮叨,心思卻飄到別處。
建筑館大廳正在布展,是上學期一個舊城改造的設計競賽成果。
我的作品也在其中,不起眼地掛在角落。
那是我花了很多心思的調研,關注的是一個即將被遺忘的老工人社區。
設計談不上多驚艷,但模型里那些微縮的公共空間、晾衣桿、棋盤桌,是我一點點摳出來的。
“喂,看什么呢?那破展覽有啥好看的。”于俊友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喲,你的也在啊?走,看看去。”
我們走近,我的作品前居然站著一個人。
是輔導員李莓。
她抱著手臂,看得很仔細,連模型底部的細節都沒放過。
“李老師。”我們打招呼。
李莓轉過身,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笑容:“開宇,俊友。開宇,這個模型做得很好,調研尤其扎實。”
她指了指模型中庭位置一個不起眼的雨水收集裝置:“這個想法很貼心,考慮了居民的實際生活成本。”
我有點不好意思:“謝謝老師,就是瞎想的。”
“不是瞎想。”李莓搖搖頭,語氣溫和但肯定,“能關注到這些細微需求,不容易。建筑不止是形式,更是生活。”
她又看了眼展板,像是隨口問:“最近生活上怎么樣?沒什么困難吧?”
于俊友搶著說:“李老師,開宇好著呢,就是食堂……”
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李莓目光轉向我,帶著詢問。
“沒事,李老師,都挺好的。”我趕緊說。
李莓看了我兩秒,笑了笑:“那就好。有困難一定要說。對了,開宇,聽說你經常在圖書館待到很晚?”
我點頭:“嗯,有些資料館里比較全。”
“注意身體。”她叮囑一句,又看了眼我的模型,這才離開。
于俊友等她走遠,才嘟囔:“干嘛不讓我說?李老師說不定能幫你反映反映。”
“反映什么?”我拉著他往外走,“又沒證據。再說,可能……可能就是阿姨的習慣。”
“狗屁習慣!”于俊友憤憤,“怎么就對你有這習慣?我看啊,她就是……”
話沒說完,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得,先吃飯去,這回我幫你看著,她要是再少給,我非得問問不可!”
晚飯時間,食堂人聲鼎沸。
我們排到彭阿姨的窗口。
于俊友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她手里的勺子。
輪到我了。
“阿姨,糖醋里脊,麻婆豆腐。”
彭阿姨舀起里脊。于俊友脖子都伸長了。
勺子落下,里脊的分量,依舊比標準線少了那么一些。
于俊友臉色一變,就要開口。
我搶先一步,接過餐盤,聲音平靜:“謝謝阿姨。”
彭阿姨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深了一點,沒說話。
坐下后,于俊友氣得臉都紅了:“你看!你看!我就說吧!你這都能忍?”
我夾起一塊里脊,酸甜可口。
“味道沒少就行。”我說。
“你……”于俊友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薛開宇,我真服了你了!你這脾氣是怎么養出來的?”
怎么養出來的?
我想起老家鎮上總是笑瞇瞇、卻偷偷多給我半塊糕點的雜貨鋪阿婆。
想起高中時總把我留下來“開小灶”、罵得最兇也教得最細的數學老師。
他們給我的,似乎都不是“標準份”的東西。
有時多,有時少,但背后那份心意,分量十足。
彭阿姨呢?
她給的,是實實在在的“少”。
可她那眼神,總讓我覺得,這“少”的背后,或許也有點什么。
說不清,道不明。
我搖搖頭,把紛亂的思緒趕走。
“快吃吧,晚上還得去工作室趕圖。”
于俊友嘆了口氣,終于放棄了說教,埋頭對付自己餐盤里小山般的食物。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路燈次第亮起。
食堂明亮的燈光下,彭阿姨依舊在窗口后面,一勺一勺,穩定地分配著食物。
像個沉默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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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交圖周如同煉獄。
連續熬了三個通宵,團隊總算在截止時間前,把最后一張圖紙塞進教授辦公室的門縫。
走出建筑館時,天已黑透,星子稀疏,胃里空得發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揉搓。
這個點,食堂早就關門了吧。
抱著僥幸心理,拖著灌鉛似的雙腿挪到三食堂。
果然,大廳燈火已熄,只有后廚方向還透出些許光亮,隱約傳來水流和碗碟碰撞的聲響。
我站在緊閉的玻璃門外,涼風一吹,疲憊和饑餓感潮水般涌上,幾乎站不住。
正猶豫是回去泡面,還是去校外找點殘羹冷炙。
“吱呀——”一聲,側面的小門開了。
彭阿姨拎著兩個黑色大垃圾袋走出來,看見我,愣了一下。
我也愣住了。
昏黃的路燈下,她沒穿工服外套,只一件半舊毛衣,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臉上帶著勞作后的倦意,但眼睛在看見我時,很快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平靜。
“阿姨……”我尷尬地開口,“還有吃的嗎?隨便什么都行。”
她沒立刻回答,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沾滿鉛筆灰和模型膠的手上,還有眼底濃重的青黑。
“等著。”她簡短地說,把垃圾袋放到指定位置,轉身又進了小門。
我站在原地,有點無措。
夜風更冷了,我裹緊外套,心里沒抱太大希望。
幾分鐘后,小門又開了。
彭阿姨端著一個大大的不銹鋼碗,碗上倒扣著一個盤子保溫,手里還拿著一個饅頭。
“進來吃,外面冷。”她側身讓開。
我受寵若驚,跟著她進了后廚旁邊的一個小休息間。
房間很小,一張舊桌,兩把椅子,墻上掛著值班表和泛黃的食譜。
她把碗和饅頭放在桌上,揭開倒扣的盤子。
一股溫暖的食物香氣撲面而來。
是晚上剩下的菜肴混在一起加熱的,里面有土豆燒肉、西紅柿炒蛋、幾根青菜,甚至還有兩塊完整的、油光紅亮的紅燒大排。
份量扎實,堆得冒尖。
最上面,臥著一個圓潤的煎荷包蛋,邊緣焦黃,蛋黃還是溏心的。
“吃吧。”她拉過另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目光落在窗外,沒再看我。
“謝謝阿姨!”饑餓驅散了所有客套,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飯菜是溫熱的,恰到好處,大排燉得酥爛入味,荷包蛋流心的蛋黃拌進米飯里,是極致的美味。
我吃得專注,幾乎能聽到自己吞咽的聲音。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我吃飯的細微聲響,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水流聲。
彭阿姨一直安靜地坐著,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缸上的紅字。
直到我把最后一口饅頭塞進嘴里,滿足地舒了口氣。
她才轉回頭,目光掃過空空如也的大碗。
“經常這么晚?”她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有些低沉。
“嗯,交圖周……沒辦法。”我擦擦嘴,老實回答。
“身體要緊。”她說完,頓了頓,像是斟酌了一下,才又開口,“那個舊社區改造的模型,是你做的?”
我心頭一跳,十分意外:“阿姨您怎么知道?”
她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展覽,路過,看了。”
“做得仔細。那些晾衣服的地方,下棋的桌子,想了居民需要。”
我更加驚訝了。一個食堂阿姨,不僅去看了建筑展覽,還能看出這些細節?
“瞎琢磨的。”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不是瞎琢磨。”她搖搖頭,語氣很肯定,“心里有別人,手上才能做出有溫度的東西。”
這話從一個食堂阿姨嘴里說出來,有種奇異的分量。
她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晚了,回去吧。”
我連忙起身幫忙,她卻擋開我的手:“不用,快去休息。”
走到小門口,我再次鄭重道謝:“阿姨,謝謝您的飯,特別好吃,份量也足。”
最后一句,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試探。
她正在鎖門的手微微一頓,側過臉。
路燈的光暈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那平靜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快得讓我抓不住。
“嗯,回去吧。”她最終只是這么說。
我揣著滿腹的溫暖、飽足和 renewed 的疑惑,慢慢走回宿舍。
那份量十足的“宵夜”,和三年如一日“克扣”的午餐晚餐,在腦海里來回交錯。
彭慧芳阿姨,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04
彭阿姨請了三天假。
窗口換了個手腳麻利、笑容爽朗的年輕大姐,給菜毫不手軟,每次都把餐盤填得滿滿當當。
于俊友第一次端著堆成小山的餐盤回來時,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開宇!你看!這才是食堂阿姨該有的樣子!愛了愛了!”
他夸張地擁抱了一下餐盤。
我卻覺得,那過于豐盛的份量,吃起來反而沒那么香了。
少了點什么。
是少了那份持續三年的、微妙的“不公”帶來的異樣感?
還是少了彭阿姨打菜時,那專注審視的一瞥?
我說不清。
第三天下午,沒課,我去圖書館查資料。
在二樓社科閱覽室僻靜的角落,無意間聽到了壓低嗓門的對話。
是兩個看起來像行政教職工的中年女人,在靠窗的桌子旁整理書籍,一邊閑聊。
“哎,聽說了嗎?三食堂那個彭慧芳,好像要退休了。”
“是嗎?她在那兒干了好多年了吧?感覺我調來的時候她就在了。”
“何止!我聽后勤的老王說,彭姐可是咱們集團初創沒多久就來學校的老人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普通員工嗎?”
“普通?”先開口的那位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你看咱們校長、書記,平時在食堂看見她,是不是都客氣地點個頭?”
“你這么一說……好像真是。從來沒見過領導對哪個食堂員工這樣。”
“老王說,彭姐好像和集團上面,關系不一般。具體怎么回事,他也說不清,反正是有故事的人。”
“嘖嘖,真看不出來,平時悶不吭聲的……”
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過來,兩人的閑聊戛然而止。
我屏住呼吸,躲在書架后面,心臟怦怦直跳。
集團初創的老人?和校長書記客氣打招呼?和集團上面關系不一般?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幾塊拼圖,突然擺在面前,卻更加拼湊不出完整的真相。
彭阿姨的形象,在我心里蒙上了一層更厚的迷霧。
一個可能背景不凡的人,為什么甘愿在食堂窗口,一勺一勺地給學生打飯?
又為什么,獨獨對我,持續著那種難以理解的“克扣”?
這絕不僅僅是習慣或疏忽能解釋的。
我帶著滿腦子問號回到宿舍,于俊友正對著電腦大呼小叫地打游戲。
“回來了?喲,臉色這么凝重,查資料查傻了?”他百忙之中抽空瞥我一眼。
“俊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你說……彭阿姨會不會,真有什么特別背景?”
“背景?”于俊友嗤笑一聲,眼睛沒離開屏幕,“能有什么背景?頂多是后勤哪個小領導的親戚唄。怎么,你還惦記她那手抖神功呢?”
“不是……”我把在圖書館聽到的片段告訴了他。
于俊友操作的角色死了,他懊惱地拍了下鍵盤,轉過椅子,表情認真了點。
“校長對她客氣?集團老人?”他摸著下巴,“你這么一說……我爸他們公司,好像就是振華集團下屬的。”
“上次他來,我好像聽他提過一嘴,說他們集團早年有位很厲害的女高管,姓彭,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淡出了。”
“不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而且天下姓彭的多了,不一定就是咱們食堂這位。”
話雖如此,我們倆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里的驚疑。
如果……只是如果呢?
一個曾經的女高管,隱姓埋名在高校食堂打飯?
這情節也太離奇了。
“算了,別瞎猜了。”于俊友重新把注意力轉回游戲,“就算她以前是天王老子,現在不也就是個打飯阿姨?下星期她回來,你看我怎么……”
他做了個挑釁的手勢,又沉浸在虛擬世界里。
我卻無法平靜。
夜里躺在床鋪上,望著天花板,彭阿姨那張平靜的臉,在黑暗中反復浮現。
打菜時穩定的手。
深夜食堂里那份量十足的宵夜和煎蛋。
那句“心里有別人,手上才能做出有溫度的東西”。
還有教職工口中那些語焉不詳的傳聞。
這一切,像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把它們串聯起來的線。
而我對這根線,毫無頭緒。
只有一種模糊的預感:彭阿姨的“退休”,或許不會像普通員工離開那樣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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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于俊友的父親來本市出差,順道來看他。
于叔叔很豪爽,在學校附近一家不錯的餐館請我們吃飯。
席間自然聊起學校生活,于俊友嘴快,又把食堂阿姨“克扣”我的事當笑話講了出來。
“爸,你說逗不逗?就那彭阿姨,好像跟開宇有仇似的,三年了,次次少給一勺!”
于叔叔起初只是笑著聽,聽到“彭阿姨”時,筷子頓了頓。
“彭阿姨?三食堂的?全名叫什么?”
“好像叫……彭慧芳?”于俊友看向我求證。
我點點頭:“是,彭慧芳阿姨。”
于叔叔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露出思索的神情。
“彭慧芳……振華集團早年,確實有位叫彭慧芳的。”他放下筷子,聲音沉穩下來。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那是韓振國董事長手下的得力干將,管過人事和行政,聽說雷厲風行,眼光很毒,集團初期好些骨干都是她招進來的。”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大概集團走上正軌后沒兩年,她就慢慢退到二線,再后來就沒消息了。”
“很多人都說她是因為身體或者家庭原因提前退了。”
我和于俊友都聽得愣住了。
“爸,你……你沒記錯吧?真是同一個人?”于俊友結巴著問。
于叔叔搖搖頭:“名字一樣,但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畢竟過去太久了,我也只是聽說過,沒見過本人。”
他想了想,拿出手機:“我們集團內部有個電子年鑒,我記得很早的版本里,好像有初創團隊合影。”
他滑動屏幕,找了好一會兒。
“找到了,你們看。”
他把手機遞過來。
那是一張有些年代感的黑白照片翻拍,像素不高,但人物清晰。
照片背景是某個簡陋的辦公室,十幾個人站成兩排。
前排居中,坐著的正是如今經常出現在財經新聞里的韓振國董事長,那時年輕許多,目光銳利。
而站在他右手邊第一個位置的,是一個穿著利落套裝、短發、面容清秀干練的年輕女子。
她嘴角微抿,眼神明亮,透著股不容忽視的精明與沉穩。
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標注人名。
韓振國旁邊,赫然寫著:彭慧芳(行政人事總監)。
我和于俊友盯著那張照片,又抬頭互相看了一眼。
雖然氣質迥異,歲月也改變了容貌,但那五官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的形狀和眼神里的那種定力……
分明就是食堂里那個默默打菜的彭慧芳阿姨!
“我的天……”于俊友張大了嘴,足以塞進一個雞蛋,“真是她!開宇!你……你被集團前高管‘特殊關照’了三年!”
我腦子嗡嗡作響,喉嚨發干。
所有的疑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瞬間膨脹、炸開!
一個曾經的集團核心高管,為什么會在高校食堂?
為什么偏偏是我?
那持續三年的“克扣”,是某種延續至今的“考驗”?還是別的什么?
于叔叔收回手機,看著我們震驚的樣子,嘆了口氣。
“如果真是她,那這位彭女士,可絕對不是一般人。韓董對她非常信任。”
“她既然選擇在學校食堂,肯定有她的原因。至于為什么對開宇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孩子,有些事情,不一定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有時候,‘吃虧’未必是福,但也不一定是禍。”
這頓飯的后半段,我和于俊友都吃得心不在焉。
回到宿舍,于俊友關上門,激動地來回踱步。
“開宇!這絕對是個大秘密!彭阿姨是臥底!不對,是退休大佬體驗生活!”
“她肯定是暗中觀察你!考驗你!電影里都這么演!”
“你說,她會不會是集團派來秘密選拔人才的?就像古代的什么……微服私訪?”
我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選拔人才?用克扣飯菜的方式?
這聽起來太荒唐了。
可如果不是,又怎么解釋這一切?
一個前高管,沒有任何理由,針對一個普通建筑系學生,進行長達三年的、微不足道的“為難”。
這行為本身,就極不正常。
“不行,我得問問李老師!”于俊友抓起手機,“她肯定知道點什么!”
他撥通了輔導員李莓的電話,按了免提。
“李老師,我是于俊友。那個……我想問問,三食堂的彭慧芳阿姨,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別背景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李莓老師的聲音傳來,一如既往的溫和,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
“俊友,怎么突然問這個?彭阿姨就是學校的資深員工,工作一直很認真。”
“不是,李老師,我們聽說她好像是振華集團以前的……”
“俊友,”李莓打斷了他,語氣稍稍嚴肅了一點,“教職員工的私人經歷,我們不方便過多談論。做好自己的事,尊重每一位為我們服務的員工,就夠了。”
“可是她對開宇……”
“開宇是個好孩子,”李莓的聲音柔和下來,“有些事,時候到了,自然就明白了。現在多想無益。我還有事,先掛了。”
電話掛斷,忙音傳來。
于俊友對著手機,一臉“果然有鬼”的表情。
“聽見沒?李老師這口氣!她絕對知道!‘時候到了自然明白’,這不就是暗示嗎!”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李莓老師的話,于叔叔的提醒,還有過去三年一千多個日子里,彭阿姨那穩定少給的一勺勺菜,此刻全部交織在一起。
像一張悄然張開的大網。
而我,就是網中央那只茫然不自知的昆蟲。
一種莫名的預感越來越強。
平靜的日子,或許快要到頭了。
彭阿姨的退休,絕不會是終點。
那會是什么的開始?
06
日子在忙碌與隱隱的不安中滑過。
彭阿姨休假回來了,依舊在窗口,依舊穩定地“克扣”著我的菜量。
我和于俊友再次面對她時,心情已全然不同。
那平穩的手勢,溫和的眼神,此刻在我們眼中,都蒙上了一層深不可測的色彩。
我依舊道謝,接過餐盤,但每一次眼神接觸,都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試探。
她似乎察覺了什么,看我的目光,有時會多停留半秒,那平靜的眼底,像是深潭,偶爾掠過一絲極微弱的漣漪。
很快,小道消息開始在建筑學院小范圍流傳。
“聽說三食堂那個打飯阿姨,以前是振華集團的大佬!”
“真的假的?看不出來啊!”
“千真萬確!有人看到他爸公司內部的照片了!”
“她為什么在這兒啊?體驗生活?”
“誰知道呢……對了,她是不是總給那個薛開宇少打菜?這會不會是……”
流言蜚語像春天的柳絮,無孔不入。
我走在路上,有時能感到一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略帶羨慕的目光。
于俊友倒是很興奮,仿佛參與了一件了不得的秘密事件。
“開宇,你要火了!說不定真是什么秘密計劃選中的人!”
我只有苦笑。
比起什么“選中”,我更覺得像被放在一個巨大的、無形的顯微鏡下觀察了三年。
這感覺并不好受。
終于,彭阿姨退休的日子到了。
那天,和往常任何一個工作日沒什么不同。
天空是淡淡的灰藍色,初秋的風已經有了涼意。
上午三四節沒課,我和于俊友因為昨晚熬夜做模型,起得晚了些,將近十一點才磨蹭到食堂,想吃個早午飯。
三食堂門口和往常一樣,學生進進出出,一切如常。
我們打好飯,照例坐在老位置。
于俊友一邊吃,一邊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
“不是說今天退休嗎?怎么一點動靜沒有?連個‘歡送退休員工’的橫幅都沒掛。”
我也有些疑惑。
按照常理,就算不大張旗鼓,后勤部門至少也該有個簡單的表示。
可食堂里一切照舊,打菜窗口后面,甚至已經看不到彭阿姨的身影。
她那個位置,換成了另一個生面孔。
“真就這么走了?”于俊友有些失望,“也太低調了吧?不符合她‘前高管’的身份啊!”
我們吃完飯,把餐盤送到回收處,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食堂門口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聲。
不是一輛,是好幾輛。
透過玻璃門,我們看到三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食堂正門前的空地上停下。
車型流暢而沉穩,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車門幾乎同時打開。
率先從第二輛車下來的,是一位頭發花白、身著深色中式立領外套的老者。
他身形挺拔,面容威嚴,目光掃過之處,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正是振華集團的創始人兼董事長,韓振國。
電視和新聞圖片里的形象,驟然出現在眼前,帶來的沖擊力是巨大的。
他身后,跟著幾位同樣氣質不凡、衣著考究的男女,看樣子是集團高層或助理。
最后,從第一輛車的副駕,快步下來一位中年男子,恭敬地引著一個人,走向韓振國。
那人脫去了藍色的食堂工服外套,只穿著一件熨帖的淺灰色毛衣,深色長褲,頭發梳得整齊。
面容依舊溫和,但背脊挺直,眼神在陽光下,褪去了窗口后的那種日常平靜,流露出一種歷經風浪后的沉靜與通透。
是彭慧芳阿姨。
不,此刻,或許該稱她為彭女士。
食堂里外,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喧嘩聲像被一刀切斷,瞬間消失。
打飯的學生舉著餐盤,忘記動作;排隊的人群伸長脖子,目瞪口呆;食堂里的員工也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望向門口。
韓振國大步上前,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彭慧芳的手。
他沒有用話筒,但中氣十足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驟然寂靜的食堂內外。
“慧芳同志,辛苦了!”
“這三年,委屈你了,也辛苦你了!”
彭慧芳微笑著,搖了搖頭,眼圈似乎有些泛紅,但笑容依舊得體。
“董事長言重了,分內之事。”
韓振國握著她的手沒有松開,目光緩緩掃過食堂門口越聚越多、滿臉驚愕的學生和教職工。
他的視線,如同精準的雷達,在人群中搜尋著。
然后,定格。
牢牢地,鎖定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我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于俊友在我旁邊,倒抽了一口冷氣,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韓振國松開彭慧芳的手,向前走了兩步,面向眾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每一個人心上。
“今天,我來這里,不僅是為了接我們集團的功臣彭慧芳同志回家。”
“更是要在這里,當著大家的面,宣布一件關乎集團未來的大事。”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我臉上,那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
“我們振華集團,為期三年的‘礪玉計劃’,今天,終于有了唯一的結果。”
礪玉計劃?
這個詞像一顆冷水,猝不及防地潑進我沸騰混亂的腦海。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無數道目光,順著韓振國的視線,齊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
驚愕、茫然、難以置信、探究、羨慕、嫉妒……
像無數支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而我,薛開宇,建筑學院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三學生。
站在食堂油膩的地面上,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沾了模型膠的舊外套。
手里,還捏著剛剛用來擦嘴的、皺巴巴的紙巾。
成了這場盛大而詭異的儀式的絕對中心。
韓振國看著我,臉上緩緩露出一絲復雜至極的神色。
有審視,有欣慰,有期待,還有一抹如釋重負。
他抬手指向我,聲音沉穩,卻石破天驚。
“這個計劃唯一通過全部考核的候選人,就是這位同學——”
“薛開宇。”
“而他的最后一項,也是歷時最長的綜合考核官,就是彭慧芳同志。”
“現在,我正式宣布——”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清晰地敲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經集團董事會決議,并經‘礪玉計劃’最終評定。”
“振華集團下一任總經理的繼任者,就是薛開宇同學。”
話音落下。
時間,仿佛真的停止了。
我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能聽到于俊友在旁邊粗重如牛的喘息,能聽到遠處不知誰失手打翻餐盤的碎裂聲。
但更清晰的,是死寂之后,驟然爆發的、無法抑制的巨大嘩然!
總經理?
振華集團的……下一任總經理?
我?
那個被食堂阿姨“克扣”了三年飯菜的薛開宇?
荒謬感、震驚感、虛幻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淹沒了我。
眼前韓振國威嚴的面孔,彭慧芳含淚帶笑的眼神,周圍無數張模糊而震驚的臉……
一切都開始旋轉、扭曲。
世界失去了聲音,失去了顏色,失去了重量。
只有那句話,在腦海里瘋狂回蕩、撞擊——
“下一任總經理,就是她最常‘克扣’的那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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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巨大的聲浪沖擊著耳膜,像潮水般涌來,又退去,留下嗡嗡的回響。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血液卻像燒開了一樣在血管里奔突。
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