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冬,風格外凜冽。
赤壁的火光映紅了半邊江水,也映紅了天下人的眼。世人皆道曹孟德八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是周郎妙計,是孔明東風。
華容道上,我放走了曹操。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時刻。忠義二字,在胸中廝殺得血肉模糊。終究,我調轉了青龍偃月刀。
馬蹄聲遠去,寒風卷起枯草。
我正要離去,卻見泥濘中有什么東西反著微光。那是一支令箭,非蜀非吳,也非曹營尋常制式。
我彎腰拾起它。
拭去泥污,箭桿底部的三個小字如針刺入眼——“慎勿追”。
筆鋒險峻,刻痕猶新。
我的手忽然有些發冷。這三個字,是在對誰說?是誰,早在華容道之前,便預見了今日?又是誰,不愿曹操死于此地?
赤壁的沖天大火,在我眼前重新燃起。
那火光背后,似乎不只是周瑜的驕傲,也不只是諸葛亮的羽扇。有一雙更冷、更暗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
我握緊了令箭。
木紋硌著手心,像某種無聲的警示。這小小物件,像一扇門,門外是眾所周知的赤壁傳奇,門內……
或許是另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陰謀、平衡與生存的故事。而我,剛剛成了這故事里,一顆不自知的棋子。
寒風嗚咽,如泣如訴。
![]()
01
華容道的隘口,像一張巨獸的嘴。
兩側山崖陡峭,枯樹如鬼爪伸向鉛灰色的天空。風從峽谷深處卷來,帶著江水的濕氣和焦糊味。
那是赤壁大火殘留的氣息。
我勒馬立于道中,青龍偃月刀斜指地面。身后五百校刀手肅立無聲,只有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們在等我的命令。
也在等我心中的廝殺出一個結果。
馬蹄聲由遠及近,雜亂而倉皇。先是一騎探馬踉蹌奔來,看見我旗下“關”字大纛,嚇得幾乎墜馬。
他調頭就跑。
我并未追趕。只是望著那探馬消失的拐角,握刀的手緊了又緊。
該來的,總要來。
不多時,拐角處轉出一行人。為首者衣衫襤褸,戰袍染血,須發凌亂,唯有一雙眼睛仍如鷹隼。
曹操。
他身后跟著不到百騎,個個面如土色,甲胄不全。張遼、徐晃幾員大將護在左右,也已疲憊不堪。
看見我的那一刻,曹操猛地勒馬。
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驚愕,絕望,隨即又浮起一絲苦笑。他抬起手,示意身后人馬停下。
峽谷里忽然靜得可怕。
只有風在嗚咽,還有戰馬不安的響鼻。曹操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久久不語。他似乎在等我先開口。
我也在等。
等自己心中那場戰爭的結局。
“云長……”他終于出聲,聲音沙啞如破鑼,“別來無恙。”
我沉默著,只是看著他。
這個曾對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丞相。這個贈我赤兔馬、封我漢壽亭侯的曹孟德。這個我掛印封金、千里單騎也要離開的敵人。
恩與義,忠與情,此刻像兩把刀,在五臟六腑里絞。
“丞相狼狽至此。”我終于開口,聲音比我想象的還要干澀。
曹操笑了,笑得咳嗽起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才道:“敗軍之將,何言狼狽?能死在關云長刀下,也算不枉了。”
他身后的張遼猛地抬頭:“云長!當年丞相待你不薄!”
這話像針,扎進我心里最軟處。
我想起許昌那些日子。想起曹操將赤兔馬牽到我面前時說的“寶馬贈英雄”。想起他明知我心向兄長,仍以誠相待。
那些恩情,是真的。
“文遠,”曹操擺手制止張遼,看著我,“今日狹路相逢,乃天命也。只求云長念及舊情,放過我這些將士。”
他指著身后殘兵:“他們家中皆有老小。”
風更急了,卷起地上沙土,撲在臉上生疼。我身后校刀手們的呼吸聲,似乎也重了幾分。
他們在等我。
大哥在等我。
軍師在等我。
可我的刀,此刻重如千鈞。
曹操見我不語,忽然翻身下馬。這個動作讓他身后的將領們一陣騷動,他卻擺擺手,獨自向前走了幾步。
走到我馬前十步處,停住。
他仰頭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只有一種近乎懇切的平靜。“云長,”他說,“操今日之敗,非戰之罪,乃天不助我。”
頓了頓,他又道:“你若殺我,天下人只會贊你忠義。你若放我……”
他沒有說完。
但那未說完的話,像一塊巨石,壓在我心頭。放他,便是背棄大哥之托,背棄軍師之令,背棄我與三弟在桃園立下的誓言。
可我若不放……
那夜在許昌,我染恙臥床。曹操親自端藥前來,坐在榻邊,直到我服了藥睡下,他才悄然離去。
此事他從未對人言。
我也是偶然從侍從口中得知。
恩義恩義,恩在義前。這或許就是命運給我出的最難的題。我閉上眼,赤壁的火光又在腦中燃燒。
那一戰,曹軍戰船連天,本可一舉蕩平江東。
為何會敗?
為何東風來得那般巧?
為何大火起時,曹軍似乎……早有準備?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再睜眼時,曹操仍站在那里,風雪已染白了他的肩頭。他身后的將士們,眼神里都是絕望。
還有求生的光。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然后,我調轉了青龍偃月刀。
刀鋒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爾等……速去。”
我的聲音不大,卻在峽谷中回蕩。曹操愣住了,張遼愣住了,所有曹軍將士都愣住了。
連我身后的校刀手,也傳來壓抑的騷動。
“將軍!”副將忍不住低呼。
我抬手制止他,目光仍看著曹操:“今日之后,恩怨兩清。他日戰場相見,關某絕不手下留情。”
曹操的嘴唇動了動。
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深深一揖。然后轉身上馬,帶著殘部,從我讓開的道路間疾馳而去。
馬蹄聲如急雨,漸漸遠去。
我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騎也看不見了。風雪撲在臉上,冰涼。
“收兵。”我說。
聲音里,有我自己也說不清的疲憊。
02
回營的路上,無人說話。
五百校刀手默默跟在我身后,馬蹄踏在積雪初融的泥濘道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或許不解,或許不滿。
但無人敢問。
我也無話可說。放走曹操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爭議。軍師會如何想?大哥會如何想?
我不敢深想。
只覺胸口悶得厲害,像壓著什么。不是后悔,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仿佛我做了一個選擇,卻不知這選擇會將命運引向何方。
行至隘口中段,我忽然勒馬。
右側道旁,有一片被馬蹄踐踏得凌亂的泥地。幾具曹軍棄下的尸體橫陳其間,盔甲已被剝去。
這亂世,人命如草。
我正要移開目光,卻瞥見泥濘中有什么東西在反光。很微弱的光,像是金屬在陰沉天色下的掙扎。
“吁——”
我下了馬,朝那處走去。周倉跟了上來,低聲道:“將軍,小心有詐。”
我搖搖頭,走到那物旁。
是一支令箭。
斜插在泥里,只露出小半截箭桿。箭羽已污損不堪,但箭桿本身的材質卻非尋常,似鐵非鐵,似木非木。
我彎腰,將它拔出。
入手頗沉。箭桿上刻著細密紋路,不像是裝飾,倒像是某種標記。我拭去泥污,仔細端詳。
這不是我軍制式。
也不是東吳的。周瑜水軍的令箭我見過,多為竹制,漆成紅色。這箭通體玄黑,箭鏃狹長,泛著幽藍的光。
更非曹軍之物。
曹操軍中令箭多用銅鑄,箭尾系紅纓。而此箭無纓,只在箭桿底部有三圈淺淺的金線。
我翻過箭桿。
底部有字。
三個小字,刻得極深,筆鋒險峻如刀。字跡被泥污遮掩,我用手套小心擦拭,才漸漸清晰——
“慎勿追”。
我的手,忽然僵住了。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錐,刺進我的眼里,刺進我的心里。慎勿追,慎勿追……是誰的告誡?又是在告誡誰?
“將軍?”周倉見我神色有異,低聲詢問。
我沒有回答。
只是反復摩挲著那三個字。刻痕很新,絕非舊物。筆跡……我仔細辨認,這字跡我從未見過,卻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
在哪里見過?
記憶如霧,抓不住線索。我將令箭握緊,箭桿的涼意透過手套滲入掌心。
“周倉。”
“末將在。”
“今日之事,”我看著遠方逐漸暗下來的天色,“除了你我,還有何人見到這支令箭?”
周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只有末將看見將軍拾起此物。方才將士們都垂首行軍,未曾留意道旁。”
我點點頭。
“此物暫且由我保管。”我將令箭收入懷中貼身之處,“你勿要對人提起,包括軍師和大哥。”
周倉眼中閃過驚疑,但還是抱拳:“遵命。”
他是我最信任的部將,從汝南時就跟著我,知道我行事必有道理。但這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
只是直覺。
直覺告訴我,這支令箭,這三個字,背后藏著什么。而那秘密,或許比華容道放走曹操,更令人不安。
回到大營時,天已全黑。
營中燈火通明,將士們都在議論白日的戰事。赤壁大勝的喜悅彌漫在空氣中,每個人都面帶紅光。
只有我的營帳,安靜得突兀。
我將令箭放在案上,就著燭火細細打量。箭桿的紋路在光下更清晰了,那是一種奇怪的圖案,像云,又像水波。
翻到底部,“慎勿追”三字如鬼眼般注視著我。
我倒了杯水,手卻有些抖。水濺出幾滴,落在案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窗外傳來巡夜士兵的腳步聲。
整齊,有力。
這是我大哥的軍隊,是軍師一手操練的精銳。我們剛剛贏得了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勝利。
可這支令箭……
它出現在華容道,出現在曹操敗逃的路上。是誰留下的?是給誰看的?為什么要說“慎勿追”?
是在勸曹操不要追什么?
還是……勸追兵不要追曹操?
我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如果是后者,那留下此箭之人,早在華容道之前,就知道曹操會敗逃至此。
甚至,知道我會放走他。
這個念頭讓我脊背發涼。我站起身,在帳中踱步。燭火將我的影子投在帳壁上,拉得扭曲變形。
不對。
赤壁之戰,是軍師與周瑜共謀。借東風,燒戰船,一切都在算計之中。曹操敗走華容道,也在預料之內。
軍師讓我守華容道時,曾說:“曹操兵敗,必走華容。云長可于此處截殺。”
但他也說過另一句話。
那句話當時我沒在意,此刻卻忽然清晰起來。他說:“然曹操命不該絕于此,云長見機行事即可。”
見機行事。
軍師是否早就料到,我會放走曹操?這支令箭,會不會是軍師所留?可字跡不對,軍師的字我認得。
不是他。
那會是誰?
帳外忽然傳來通報聲:“關將軍,主公與軍師有請。”
我的心一跳。
該來的,終究要來。我收起令箭,整了整衣甲,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寒風撲面。
![]()
03
中軍大帳燈火通明。
我走進去時,大哥劉備正與軍師諸葛亮對坐弈棋。棋盤上黑白交錯,已至中盤。見我進來,兩人都抬起頭。
“二弟回來了。”大哥微笑,招手讓我坐下。
他的笑容很溫暖,像往常一樣。但我注意到,他的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也是,連日征戰,誰不累。
軍師執白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然后他轉向我,羽扇輕搖:“云長,華容道之事,我已聽說了。”
帳內忽然安靜下來。
只有燭火噼啪的輕響。我垂首抱拳:“關某違抗軍令,私放曹操,請大哥、軍師責罰。”
該認的罪,我不會回避。
大哥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軍師。諸葛亮輕嘆一聲,將羽扇放在案上:“云長,我且問你,為何放他?”
為何?
我抬起頭,迎上軍師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能看透人心。“曹操于我有恩,”我說,“當年在許昌,他待我不薄。”
“僅此而已?”
“關某雖一介武夫,也知恩義二字。今日殺他,便是不義。然放他,又是不忠。”我頓了頓,“忠義難兩全,關某……選擇了義。”
這話說出來,心中反而坦然了。
大哥的眉頭微微皺起。軍師卻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好一個選擇了義。”他重新拿起羽扇,“云長可知,我為何派你守華容道?”
我一怔。
“以子龍之勇,翼德之猛,皆可當此任。”諸葛亮緩緩道,“但我偏偏選了你。你可知為何?”
“……不知。”
“因為我算準了,你會放他。”
這話如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猛地看向軍師,他神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大哥也面露訝色:“軍師,此話何意?”
諸葛亮起身,走到帳中懸掛的地圖前。那是荊州與江東的形勢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山川城池。
他用羽扇點著赤壁的位置。
“曹操若死,北方必亂。”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但亂的不是曹操的基業,而是整個天下。”
他轉身看向我們。
“曹丕、曹植尚幼,不足以服眾。夏侯惇、曹仁諸將,誰能統御數十萬大軍?屆時北方群雄并起,戰火重燃。”
“而江東,”他的羽扇移向建業,“孫權坐擁長江之險,周瑜、魯肅皆當世英才。若北方無曹操制衡……”
他沒有說下去。
但我已明白。若曹操死,孫權便是天下最強。到那時,我大哥這剛剛起步的基業,將首當其沖。
“所以……”我的喉嚨有些干,“軍師是故意讓我放走曹操?”
“不全是。”諸葛亮搖頭,“我只是算準了你會放他。若你真殺了他,那也是天意。但天意,往往站在我們這邊。”
這話太深,我聽不懂。
卻隱隱覺得,軍師的話,與那支令箭上的“慎勿追”,似乎有某種呼應。都是在說,曹操不該死。
至少,不該現在死。
“二弟,”大哥忽然開口,“此事既已過去,便不必再提。軍師早有安排,你也不必過于自責。”
他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
我抱拳:“謝大哥體諒。”
但心中的疑云,卻更濃了。軍師算無遺策,這我知道。可他真能算到人心細微處嗎?算到我會因恩義而放人?
還有那支令箭。
它到底是誰留下的?如果不是軍師,那還有誰知道曹操會敗走華容道?還有誰,希望曹操活著?
“云長似乎有心事。”諸葛亮忽然道。
我心中一凜,忙道:“只是想起今日放走曹操,心中仍有不安。”
“不必不安。”軍師微笑,“曹操經此大敗,三年內無力南侵。這三年,便是我們取荊州、圖西川之時。”
他的眼中閃著光。
那是謀士看見棋局走勢時的光。我忽然覺得,在這場天下大棋中,我不過是一枚棋子。雖然重要,卻也不知全局。
而執棋者……
真的只有軍師和大哥嗎?
又聊了片刻軍務,我便告退了。走出大帳時,夜已深。寒風卷著雪沫,打在臉上生疼。
我沒有回自己營帳。
而是繞到后營,那里關押著今日俘虜的曹軍士卒。看守的士兵見我,連忙行禮:“關將軍。”
“今日俘虜中,可有軍官?”
“有十幾名低階軍官,都關在西側營帳。”
我點點頭,朝西側走去。俘虜營帳外有士兵把守,里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和呻吟聲。敗軍之將,凄慘如此。
“將所有軍官的名冊拿來。”
士兵很快取來竹簡。我借著火把的光,一一看去。大多是百夫長、屯長之類的低級軍官,名字都很陌生。
直到我看見一個名字。
周誠。
職位是“軍需佐吏”,隸屬曹操中軍。這職位很低,甚至算不上正經軍官,只是管理糧草器械的文吏。
但奇怪的是,名冊上特別標注:“此人被俘時,懷中藏有密信三封,已焚毀。問之不語,疑有隱情。”
密信?
焚毀?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我想起那支令箭,想起箭桿上奇怪的紋路。軍需佐吏,正是掌管軍中令箭器械的職務。
“帶周誠來見我。”
士兵遲疑道:“將軍,此刻已夜深……”
“帶他來。”我的語氣不容置疑。
士兵去了。我站在寒風中,握緊了拳。懷中的令箭似乎在發燙,貼著胸口,提醒著我它的存在。
不多時,兩名士兵押著一個中年人走來。
那人四十上下,面容憔悴,衣衫單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平靜,甚至有些麻木。
看到我時,他微微愣了一下。
然后垂下頭,一言不發。
“你叫周誠?”我問。
“……是。”
“曹操中軍軍需佐吏?”
“是。”
我揮揮手,讓士兵退到十步外。然后從懷中取出那支令箭,遞到他面前:“可認得此物?”
周誠抬眼,目光落在令箭上。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瞳孔猛地收縮。雖然只是一瞬,但那種震驚、恐懼、難以置信的眼神,騙不了人。
他認得這支箭。
“我……不認得。”他低下頭,聲音干澀。
“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上前一步,逼視著他,“周誠,你若說實話,我可保你不死。若不說……”
我沒有說下去。
但他明白。俘虜的命運,往往比死更慘。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為他不會開口了。
終于,他抬起頭。
眼神里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關將軍,”他的聲音在顫抖,“這支箭……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華容道,曹操敗逃的路上。”
周誠的臉,瞬間血色全無。他踉蹌后退一步,若不是士兵扶著,幾乎要跌倒。“果然……果然在那里……”
“什么意思?”我追問。
他卻不答,只是喃喃自語:“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可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華容道?”
“誰做到了?你說清楚!”
周誠猛地看向我,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恐懼、疑惑、還有一絲……敬佩?“關將軍,”他壓低聲音,“這支箭,不該在你手里。”
“那該在誰手里?”
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最終,他搖了搖頭:“我不能說。說了,我全家都會死。”
“你已是我軍俘虜。”
“俘虜?”周誠苦笑,“關將軍,有些勢力,比戰場上的刀劍更可怕。我若說了,哪怕身在蜀營,也活不過三天。”
他的話讓我脊背發涼。
什么勢力,能讓一個俘虜怕成這樣?曹操已敗,北方勢力鞭長莫及。東吳?還是……我們自己人?
“這支箭上的‘慎勿追’,是什么意思?”我換了個問題。
周誠的眼神又變了。
他死死盯著令箭,嘴唇哆嗦著,終于吐出一句話:“那是對丞相說的……戰前就有人傳信,若敗,走華容道。若見箭,勿追敵。”
“勿追敵?”我一愣,“曹操是敗軍,他追什么敵?”
周誠搖頭:“我不知道。信上只說了這些。丞相看了信,沉默良久,然后燒掉了。我是偶然在灰燼中看見殘片,才知此事。”
戰前就知道會敗?
戰前就知道要走華容道?
這怎么可能!除非……除非那個人,早就參與了赤壁之戰的謀劃。甚至,是謀劃者之一。
我的手心冒出冷汗。
“傳信的人是誰?”
周誠再次沉默。許久,才道:“我沒看見人。只聽說,那是一個雨天,有人將信射進中軍大帳。箭……就是這種箭。”
他指了指我手中的令箭。
“箭上可有什么標記?”
“有。”周誠點頭,“箭桿底部有三圈金線,還有……還有三個字。但我沒看清是什么字。”
他果然認得這支箭。
“你今日被俘時,懷中的密信是什么?”
周誠臉色煞白:“那是……那是丞相讓我銷毀的文書。我怕日后說不清,便私自藏起,想作為保命之用。”
“然后燒了?”
“是。”他苦笑,“因為我想起那支箭,想起傳信的人。我怕留著那些信,會死得更快。”
謎團越來越深。
我盯著周誠,試圖判斷他是否在說謊。但他的恐懼太真實,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裝不出來。
“你可有家人?”
周誠渾身一顫:“將軍……禍不及妻兒。”
“告訴我實情,我可派人保護他們。”我說,“若不然,亂世之中,孤兒寡母如何生存,你應當清楚。”
這是威脅,也是實情。
周誠的防線終于崩潰了。他癱坐在地,雙手捂臉,肩膀微微顫抖。“我有一個女兒……叫周雨婷……在江陵……”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赤壁戰前,我將她送到江陵親友家。本以為……本以為此戰必勝,便可接她回來。可現在……”
“江陵仍在曹操手中。”我說。
“是。”周誠抬起頭,眼中盡是絕望,“但曹操新敗,江陵能守多久?若城破,我女兒她……”
我沒有說話。
亂世中,這樣的悲劇太多。多到讓人麻木。但此刻,我卻不能麻木。因為周誠,可能是唯一的線索。
“我可派人去江陵,接你女兒出來。”
周誠猛地看向我,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將軍為何要幫我?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吏。”
“因為你認得這支箭。”我舉起令箭,“也因為,我想知道真相。赤壁之戰的真相。”
周誠沉默了。
良久,他低聲道:“其實……我也只是猜測。但我總覺得,赤壁這把火,燒得太容易了。”
“什么意思?”
“曹軍戰船連環,確實是龐統之計。但龐統獻計之前,軍中已有類似傳言。”周誠回憶道,“有人說,是東吳細作散布的。”
“這不奇怪。”
“奇怪的是,”周誠壓低聲音,“丞相似乎……早就知道會有火攻。戰前一個月,他就密令將一批重要文書提前運往北岸。”
我的心一沉。
“還有,”周誠繼續道,“起火那夜,丞相所在的主船,其實預備了快舟。火起不到一刻鐘,他就已轉移。”
這太反常了。
除非……除非曹操早有準備。可如果早有準備,為何還會中計?除非這“中計”,本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不,不可能。
曹操怎么可能故意打敗仗?八十萬大軍,畢生心血,他怎會如此兒戲?除非……除非有更大的圖謀。
或者,有他不得不敗的理由。
“周誠,”我蹲下身,與他平視,“你方才說,傳信讓曹操走華容道的人,用的是這種箭。那你可知道,這箭的來歷?”
周誠猶豫了很久。
最終,他湊近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這種箭的紋路……我在一個人那里見過。但那人不該與此事有關。”
“誰?”
“劉良。”
我一怔:“劉良是誰?”
“將軍不知道?”周誠有些驚訝,“他是劉豫州麾下的謀士,深居簡出,極少露面。但我曾在一次宴會上見過他。”
大哥的謀士?
我竟從未聽說過此人。大哥麾下謀士,以軍師為首,孫乾、糜竺、簡雍等人我都熟悉。劉良……
“你確定?”
“確定。”周誠點頭,“那日劉良酒后展示收藏,其中有一支箭,紋路與此極為相似。他說是家傳之物。”
家傳之物?
我握緊令箭,心中疑云翻騰。如果這箭與大哥的謀士有關,那意味著什么?難道大哥也……
大哥仁義布于四海,絕不可能與曹操暗中勾結。但若劉良是細作呢?潛伏在大哥身邊,為曹操傳遞消息?
也不對。
如果他是曹操的人,為何要傳信讓曹操“慎勿追”?曹操是敗軍,有什么好追的?除非……
除非要追的,不是敵人。
而是別的什么。
“你還知道什么?”我問。
周誠搖頭:“我知道的,都說了。關將軍,求您一定救我女兒。她今年才十六歲,不該死在這亂世中。”
他的眼神充滿乞求。
我站起身:“我會派人去江陵。但能否救出,要看天意。”
“謝將軍!”周誠叩首。
我轉身離開,腳步沉重。懷中的令箭像一塊燒紅的鐵,燙得我心慌。劉良……這個名字,我必須查清楚。
回到營帳時,已是后半夜。
我召來周倉,低聲吩咐:“你帶幾個信得過的兄弟,喬裝去江陵,找一個叫周雨婷的女孩。十六歲,是俘虜周誠之女。”
周倉領命,又問:“將軍,此女救出后如何安置?”
“先找個安全地方安頓,莫讓外人知道。”我頓了頓,“尤其……莫要讓軍師和大哥知道。”
周倉眼中閃過訝異,但沒多問。
他走后,我獨坐帳中,取出令箭反復端詳。燭火下,那三圈金線泛著詭異的光澤。“慎勿追”三字如咒語,刻在眼里。
劉良。
我默念這個名字。明日,我要去見大哥,問問這個劉良,究竟是何許人也。若他真是細作……
我握緊了拳。
帳外,風聲嗚咽,像是無數亡魂在哭泣。赤壁的火焰燒死了多少人?而這一切,真的只是周瑜和軍師的計謀嗎?
我不知道。
但今夜,我注定無眠。
04
次日清晨,我早早來到大哥帳外。
守衛的士兵告訴我,大哥與軍師正在商議取荊州之事。我點點頭,在帳外等候。寒風依舊凜冽,卻吹不散我心中的疑云。
約莫半個時辰后,帳簾掀開。
諸葛亮走了出來,看見我,微微一怔:“云長這么早?”
“有事想請教大哥。”我說。
軍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羽扇輕搖:“主公就在帳內,進去吧。我還有軍務要處理,先行一步。”
他走了,步伐從容。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大帳。大哥正在看地圖,見我進來,笑道:“二弟來了,坐。正好有事與你商量。”
我在他對面坐下。
帳內炭火很旺,暖意融融。大哥給我倒了杯熱茶,茶香裊裊,卻撫不平我心中的焦躁。
“大哥,”我開口,“昨日審訊俘虜,得知一些事,想向大哥請教。”
“哦?何事?”
“我軍中,可有一位叫劉良的謀士?”
大哥執茶的手,微微一頓。雖然只是極細微的動作,但我看得很清楚。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有詢問。
“二弟為何問起此人?”
“俘虜周誠說,他在一次宴會上見過劉良,劉良收藏的箭矢,與我在華容道撿到的一支令箭紋路相似。”
我將令箭取出,放在案上。
大哥的目光落在箭上,久久不語。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回憶什么。帳內一時安靜,只有炭火噼啪聲。
“劉良……”大哥終于開口,“確實是我麾下謀士。但他身體不好,深居簡出,極少參與軍務。”
“那他的來歷是?”
“他是潁川人,與軍師同鄉。”大哥緩緩道,“建安五年,我在汝南時,他來投奔。說是仰慕漢室,愿效犬馬之勞。”
“這些年來,他有何建樹?”
大哥想了想:“多是些文書工作,整理典籍,編纂史冊。偶爾獻策,也多是內政方面,不涉軍機。”
這聽起來,就是個普通的文士。
“我能見見他嗎?”我問。
大哥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可以。但他住在后營僻靜處,不喜見客。二弟去時,莫要太過驚擾。”
“我明白。”
我收起令箭,起身告辭。走到帳門時,大哥忽然叫住我:“二弟。”
我回頭。
大哥看著我,眼神深邃:“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你我兄弟,只要同心協力,匡扶漢室,便夠了。”
這話意味深長。
我抱拳:“大哥教誨,關某銘記。”
走出大帳,陽光刺眼。我瞇起眼,望向后營方向。劉良……一個深居簡出的謀士,為何會有與神秘令箭相似的收藏?
是巧合嗎?
我不信。
后營確實僻靜,遠離中軍喧囂。幾頂帳篷孤零零立在山坡下,周圍用木柵欄圍起,像個獨立的小院。
我走到院門前,輕叩門環。
良久,門內傳來腳步聲。一個老仆打開門,看見我,愣了一下:“將軍找誰?”
“劉良先生可在?”
老仆上下打量我:“先生身體不適,不見客。將軍請回吧。”
我正要說話,院內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是關將軍嗎?請進。”
老仆這才讓開。我走進院子,里面很整潔,種著幾株梅樹,此時正開著花,暗香浮動。一位中年文士坐在樹下石凳上。
他約莫四十多歲,面容清癯,穿著素色長袍,外披狐裘。膝上蓋著毛毯,手里捧著書卷。
看起來,確實體弱。
“劉先生。”我抱拳。
劉良抬頭看我,微微一笑:“關將軍親臨寒舍,蓬蓽生輝。請坐。”他指了指對面的石凳。
我坐下,打量著他。
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有些淡漠。不是軍師那種洞察一切的銳利,而是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
“不知將軍找我,有何貴干?”他問。
我沒有繞彎子,直接取出令箭:“先生可認得此物?”
劉良的目光落在令箭上。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波動。只是靜靜看著,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東西。
良久,他搖頭:“不認得。”
“但有人說,先生收藏的箭矢中,有與此紋路相似者。”
劉良笑了:“我確實喜歡收藏箭矢,多是古物。但此箭……紋路奇特,絕非古制。我想,那人應是看錯了。”
他的語氣很自然。
自然到讓我懷疑,周誠是不是真的看錯了。但我注意到,劉良的手,一直放在毛毯下,沒有動過。
他在緊張嗎?
“先生是潁川人?”我換了個話題。
“與軍師同鄉,可相熟?”
“孔明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劉良緩緩道,“但我離家早,與他并未見過面。只是同鄉之誼罷了。”
一問一答,滴水不漏。
我盯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破綻。但他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不起絲毫波瀾。
“先生以為,赤壁之戰,曹操為何而敗?”我忽然問。
劉良抬眼看向我,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那是思索的神情。“曹公敗于驕兵,敗于天時,敗于人和。”
“具體呢?”
“連環船固是妙計,但若非東風,火攻難成。”劉良道,“而東風……來得太巧了。巧得像有人算準了天時。”
這話,與軍師說的相似。
“先生覺得,誰能算準天時?”
劉良搖頭:“天意難測,人心更難測。或許真有人能窺破天機,也或許……只是巧合。”
他在回避。
我正想繼續追問,他卻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老仆連忙上前,為他撫背。
“將軍,”老仆看向我,“先生身體不適,需要休息。”
逐客令下得很委婉。
我站起身:“叨擾了。先生好生休養。”
劉良止住咳嗽,微微頷首:“恕不遠送。”
我轉身離開。走出院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劉良仍坐在梅樹下,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
這個人,不簡單。
回到自己營帳,周倉已在等候。見我進來,他低聲道:“將軍,派去江陵的兄弟傳回消息。”
“說。”
“周雨婷找到了,但……”周倉遲疑道,“她不肯跟我們走。她說,要見父親一面,才肯相信我們。”
這倒合理。
亂世之中,謹慎些沒錯。“安排周誠與她見面。”我說,“但要秘密進行,絕不可走漏風聲。”
“是。”周倉領命,又問,“將軍,還有一事。我們在江陵打聽時,聽說周雨婷并非一直住在親友家。”
“她經常外出,有時數日不歸。鄰居說,她似乎在為某位大人做事,但具體是誰,沒人知道。”
我心頭一凜。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在敵城之中,能為什么人做事?除非……她不是普通人。
“還有嗎?”
“有人看見,她與東吳的商隊有過接觸。”周倉壓低聲音,“將軍,此女恐怕……不簡單。”
東吳?
周誠的女兒,與東吳有接觸?這太蹊蹺了。周誠是曹操軍需佐吏,女兒卻在為東吳做事?
或者,她是誰的雙面細作?
“盡快安排他們父女見面。”我說,“我要親自審問周雨婷。”
周倉領命而去。
我獨坐帳中,思緒紛亂。劉良的平靜,周雨婷的神秘,還有那支詭異的令箭。這一切,像一張網,漸漸收緊。
而網的中心,是赤壁之戰。
那場看似周瑜與諸葛亮聯手導演的大火,背后到底還藏著什么?曹操的敗,是真敗,還是……某種交易?
我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