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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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我怎么樣？像條狗一樣爬回去，跪在他們面前，把我的血抽干了給他們，你才滿意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焚燒后的灰燼感。
「他們是我媽，是我弟！張默，你有沒有良心！」女人的哭喊尖利如針，刺破了午后沉悶的空氣，像一只被蛛網粘住翅膀的垂死蝴蝶，徒勞地撲騰著。
「良心？我的良心早在一次次轉賬記錄里磨沒了，在加油站的汽油味里燒光了。李雪，你從沒把我當過家人，在你心里，我只是你娘家那張桌子上，可以隨時端上來的一盤肉。」
電話被猛地掛斷，世界瞬間死寂。
窗外，夏日的蟬鳴如同一陣陣發瘋的潮水，試圖淹沒這間屋子里的一切。他看著手機屏幕上妻子的名字，仿佛看到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而他，就是那只剛剛掙斷了一條腿，才僥幸逃脫的飛蟲。
南方的六月，天亮得像一場不情不愿的蘇醒。灰白色的光線黏在窗玻璃上，洇開一團團潮濕的霉斑。
張默醒來時，感覺自己像是從一灘溫吞的死水里撈出來的，渾身都掛著隔夜的疲憊。他是個程序員，習慣了和冰冷堅硬的邏輯打交道，但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卻是一團永遠也解不開的亂麻，濕漉漉，沉甸甸，還帶著一股子快要腐爛的氣味。
今天他要開車回鄉下看自己的父母。那輛銀灰色的邁騰停在樓下，像一頭沉默的野獸，車身在晨光下反射著一層油滑的光。這車是他用一行行代碼，一個個熬夜的晚上換來的，是他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里，為數不多的堅硬的殼。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起來，發出蚊子般的嗡鳴。是妻子李雪。
「喂。」張默的聲音里還帶著沒睡醒的沙啞。
「老公，醒啦？我跟你說個事兒，我弟他們一家三口，也想回我媽那兒，正好跟你順路一段，你捎上他們唄？」李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慣常的、試探性的甜膩，像涂在苦藥外面的一層薄薄的糖衣。
張默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沒說話。他能想象出電話那頭，李雪正絞著手指，臉上掛著那種他再熟悉不過的、討好的笑容。順路？從城西到城東，橫穿整個城市去接他們，再繞一個幾十公里的圈子送他們到岳母家所在的鎮子，最后自己再開一百多公里回到自己家。這叫哪門子的順路。
「張默？你聽見沒呀？反正你一個人開車也悶得慌。」李雪的聲音急切了一點。
「知道了。」張默吐出三個字，像是吐出三口濁氣。他沒辦法拒絕，每一次拒絕，都會引來一場家庭內部的臺風，李雪的眼淚，岳母在電話那頭或明或暗的指責，最后他還是得妥協，像一頭被牽著鼻子走的牛。
掛了電話，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沒有太陽，天空是一種臟兮兮的白色，空氣悶熱得像一口密不透風的蒸籠。他忽然不想回去了。他想開著車，隨便上哪條高速，一直開，開到油箱見底，開到世界盡頭。
但他最終還是下了樓。
發動汽車前，他做了一個小小的、儀式性的動作。他打開副駕駛的手套箱，從里面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黑色筆記本，翻開。本子里的紙頁已經有些卷邊，上面用黑色的水筆記錄著一排排日期和數字，字跡冷靜得像尸檢報告。
「2021.10.5，李強借，孩子補習，30000。」
「2022.4.1，李雪拿，岳母生日，5000。」
「2023.2.18，李強借，周轉，10000。」
最新的一行，是大約一個月前記下的：「2023.5.20，李雪，五萬，用途：岳母心臟手術費」。在這行字的末尾，張默用紅色的圓珠筆，重重地打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那問號的鉤子，像一把淬了毒的魚鉤，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他盯著那個問號看了一會兒，眼神變得像深冬的湖面，結著一層薄冰。
他合上本子，塞回手套箱深處，然后檢查了一下行車記錄儀的指示燈。綠燈閃爍，一切正常。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口氣在封閉的車廂里，散發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接到李強一家三口時，車里的空氣瞬間變得擁擠而渾濁。
小舅子李強拉開車門，一股熱浪夾雜著他身上廉價煙草和汗水的味道撲面而來。他一屁股坐進副駕駛，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油滑笑意的臉，在張默看來，就像一張沒擦干凈的油餅。「姐夫，辛苦了啊！」他說著，隨手就把一個裝著油條豆漿的塑料袋扔在了儀表臺上。
后座是小舅子媳婦孫莉和他們六歲的兒子，小名叫鬧鬧。孫莉一上車，就用挑剔的目光掃視著車內的一切，她的眼神像兩把小小的手術刀，在座椅、內飾、腳墊上刮來刮去。鬧鬧則像一頭發了瘋的小獸，立刻脫了鞋，踩在真皮座椅上，手里抓著一包薯片，吃得“咔嚓”作響，金黃色的碎屑像雪花一樣灑滿了后座。
「鬧鬧，別把舅舅的車弄臟了。」孫莉象征性地說了一句，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制止的意思。
「沒事沒事，小孩子嘛。」李強大大咧咧地擺手，然后扭頭對張默說，「姐夫，你這邁騰就是穩，比我那破電瓶車強多了。哎，你這輪胎是新換的吧？看著花紋都深，得不少錢吧？」
孫莉立刻接上話茬，聲音尖細得像根針：「可不是嘛，姐夫真舍得花錢，不像我們，換個電瓶車電池都得猶豫半天。我姐跟著姐夫，真是享福了。」
這話聽著是恭維，但那酸溜溜的語調，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張默的神經。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指節有些發白。他沒有接話，只是把空調開得更大了些，似乎想用冷氣把這些黏膩的話語凍住。
車子匯入擁擠的城市車流，走走停停。李強像個皇帝一樣，開始指點江山。「哎，姐夫，走高架，下面堵死了。」「前面那個車怎么開的？按喇叭嘀他啊！」「往左邊并線，快快快！」
張默感覺自己不是在開自己的車，而是在開一輛網約車，李強才是那個付了錢的上帝。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李雪不在，他連個可以求助的眼神都找不到。后座的孫莉正拿著手機刷視頻，外放的聲音又吵又鬧，鬧鬧把一雙沾滿薯片渣的油手，印在了車窗玻璃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指紋圖章。
這輛他曾經無比珍愛的車，此刻變成了一個移動的垃圾桶，一個擁擠的牢籠。而他，就是那個被綁在駕駛座上，動彈不得的囚犯。
高速公路像一條灰色的、沒有盡頭的長蛇，在悶熱的空氣里向前延伸。車內的氣氛在最初的喧鬧后，陷入一種古怪的沉寂。李強靠在椅背上假寐，發出輕微的鼾聲；孫莉低頭玩著手機，臉上不時露出詭異的微笑；鬧鬧大概是累了，也歪在后座睡著了。
只有張默醒著。
發動機單調的轟鳴，像一首催眠曲，把他的思緒拉回了過去。那些被他刻意壓在心底的畫面，此刻像水里的水草，一根根地浮了上來。
他想起了三年前買這輛車時的情景。提車那天，他興奮地開到岳母家，想讓二老高興高興。岳母圍著車轉了兩圈，臉上沒什么喜色，只是淡淡地說：「這車不錯，以后讓你小舅子也多開開，練練手，都是一家人，別分那么清。」從那天起，這輛邁騰就成了李強的半個專屬座駕。三天兩頭來借，有時說去見個朋友，有時說去辦點事。每次還回來，油箱指針都指向零，車里不是多了幾處不知名的刮痕，就是一股散不去的煙酒味。張默提過幾次加油和修理的事，李強總是打著哈哈：「哎呀姐夫，多大點事兒，下次我給你加滿。」那個“下次”，永遠都沒有來。
他又想起了去年，李強找到他，說孩子要上個什么“天才早教班”，學費三萬，想跟他“借”一下。當時李雪就在旁邊，挽著他的胳膊，用那種他無法拒絕的眼神看著他。「老公，就當是提前給外甥的紅包了，強子現在也不容易。」張默看著李雪，心軟了。他想，為了家庭和睦，三萬就三萬吧。錢轉過去了，李強連個借條都沒打，只在微信上回了個“謝了姐夫”的表情包。從那以后，這件事就像一顆石子沉入大海，再無聲息。
最讓他心頭滴血的，是那筆“手術費”。
一個月前，一個周三的晚上，李雪哭著給他打電話，說她媽心臟不舒服，醫生說要做個搭橋前的預備小手術，需要五萬塊錢，讓她趕緊湊。電話里，李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張默當時正在公司加班，聽到岳母要手術，二話沒說，立刻把手頭僅有的一筆準備還房貸的活期存款轉了過去。他還安慰李雪，錢的事不用擔心，他來想辦法，最重要的是讓媽好好看病。
轉完錢后，他心里還踏實了幾天，覺得總算是在關鍵時刻盡了孝心。直到上周，他無意中刷朋友圈，刷到了一條李強發的視頻。視頻里，李強穿著一身嶄新的機車服，跨坐在一輛锃亮得晃眼的重型摩托車上，對著鏡頭比了個V字手勢。背景是郊外的盤山公路，摩托車的轟鳴聲像野獸的咆哮。配文是：“風和自由，我的新寶貝到了！”
張默點開那輛摩托車的圖片，用識圖軟件搜了一下。價格，五萬八。
發布的日期，恰好是他轉賬“手術費”后的第三天。
那一瞬間，張默感覺自己像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他沒有去質問李雪，他怕看到她躲閃的眼神，怕聽到她蒼白的辯解。他只是默默地在那個黑色的小本子上，記下了那一筆，然后在后面，打上了一個血紅色的問號。
那個問號，像一根刺，扎進了他的心臟。每一次心跳，都帶著一陣尖銳的、密集的疼痛。他一直忍著，忍著這根刺，以為時間久了，它會和血肉長在一起，不再那么疼。但他錯了。這根刺，正在他的身體里化膿、潰爛。
“嗡嗡……”
李強的手機突然響了，把他從回憶中驚醒。李強揉了揉眼睛，接起電話，聲音立刻變得洪亮而諂媚。
「喂，媽！哎，是我們！在路上了，坐我姐夫的車呢！」他特意加重了“姐夫的車”這幾個字。
「……對對對，新車，舒服得很！媽你別急，我們馬上就到了……」
張默皺起了眉頭，一種不祥的預感像烏云一樣籠罩過來。
果然，李強接下來說的話，讓張默的方向盤都差點沒握穩。
「媽你放心！我姐夫說了，這次回去，必須給您帶點好東西！他說要去服務區給您買那個最貴的按摩椅！讓您老在鄰居面前也風光風光！……哈哈，那必須的，您就等著享福吧！」
李強掛了電話，臉上洋溢著一種計謀得逞的得意。他轉過頭，看著臉色鐵青的張默，仿佛沒看見一樣，嬉皮笑臉地說：「姐夫，我剛給我媽畫了個餅，你別介意啊。反正也要買東西，買啥不是買。」
張默感覺喉嚨里像堵了一塊燒紅的炭。他沒說過，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他剛想開口反駁，一只柔軟的手從后座伸過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是孫莉？不對，是李雪——哦，不，是他的幻覺。李雪根本不在車上。那只手是李強老婆孫莉的？更不可能。
也許是那根心里的刺，又扎了他一下。
他轉頭，透過后視鏡，看到孫莉正對著他笑，那笑容像一把淬了蜜的刀。
不，他沒看錯。是李雪坐在后座，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示意他別作聲。
張默猛地一驚，才發現自己恍惚了。車上根本沒有李雪。那個碰他胳膊的動作，那個哀求的眼神，全是他過往記憶里的幻象。無數次，當他和岳母、小舅子發生沖突時，李雪就是這樣，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讓他把所有的話都咽回去。
他的心，一瞬間沉到了谷底。原來，就算李雪不在，她的影子也像個鬼魂一樣，無時無刻不跟隨著他，控制著他。
他踩油門的腳，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車子發出一聲咆哮，向前沖去。
前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服務區指示牌，上面用華麗的字體寫著“煙波湖服務區”。這個服務區是這條高速上最豪華的一個，建得像個小型的度假村，有花園，有噴泉，還有一排排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商店。
「停一下，停一下！姐夫，到這兒歇會兒，正好去買東西！」李強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指揮著張默把車拐進了服務區的匝道。
車剛停穩，李強就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一把拉住張默的胳膊，幾乎是拖著他往外走。「走走走，姐夫，我知道有家店的東西最好！」
孫莉也抱著睡眼惺忪的鬧鬧下了車，緊跟在后面，像個準備上臺的助演。
張默被李強拽著，穿過停車場炙熱的空氣，走進了一家名為“尚品軒”的高端禮品店。店里冷氣開得極足，與外面的炎熱形成兩個世界。水晶吊燈散發著冰冷的光，照在那些被精心包裝的禮品上，每一件商品都像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標本，昂貴，但沒有一絲生氣。
李強輕車熟路地走到一個專柜前，那里擺放著一套套包裝精美的保健品、名煙、好酒和特級茶葉。
他像個檢閱士兵的將軍，掃視了一圈，然后伸出粗壯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
「這個，這個，還有那兩瓶酒，那盒茶葉……」他指點著，對站在一旁、笑容可掬的女店員說，「這些，給我們包起來，全要了。」
女店員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手腳麻利地開始打包。
做完這一切，李強轉過身，拍了拍張默的肩膀，臉上是那種理所當然的、不容置喙的表情。
「姐夫，」他下巴朝收銀臺的方向一揚，聲音不大，但在這安靜的店里，卻像一聲驚雷，「差不多八千來塊錢，你過去把卡刷一下。這都是給我媽帶的，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得讓她在街坊鄰居面前有面子。」
他的語氣，不是商量，不是請求，而是一道命令。仿佛張默的錢包，就是他的私人金庫，可以隨時支取。
八千塊。
這個數字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張默的太陽穴上。他想起了那輛五萬八的摩托車，想起了那個子虛烏有的“心臟手術”，想起了自己那個記錄著一筆筆屈辱的黑色筆記本。所有被壓抑的、被忍耐的、被吞下的憤怒和委屈，在這一瞬間，如同火山的巖漿，沖到了喉嚨口。
店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女店員抱著打包好的禮品，站在一旁，等著看好戲。孫莉抱著孩子，站在李強身后，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一絲幸災樂禍。
張默看著李強那張志在必得的臉，忽然覺得無比的滑稽。他心里的巖漿，在即將噴發的那一刻，又奇跡般地冷卻了下去，變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玄武巖。
他出人意料地平靜，甚至嘴角還勾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像刀鋒。
他看著李強，一字一頓地說了三個字。
這三個字像三顆冰雹，砸在禮品店溫室般的氣氛里。
李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