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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官目睹寒食夜慘劇:楊妃拒舞亡國曲,帝王以血作畫折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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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史官董德順,奉命記錄新朝起居。

      那夜太極殿燭火通明,簾內(nèi)影子糾纏如困獸。

      李世民醉醺醺的聲音穿透紗幔:“跳,給朕跳你故國的亡國之舞。”

      我聽見瓷器碎裂的脆響,還有楊妃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筆尖的墨滴污了紙箋,如同濺開的血。

      最終我的起居注上只余四字:不可盡書。

      但我在殿外青磚下埋了另一卷史稿。

      那才是寒食夜,真正發(fā)生過的事。



      01

      玄武門那場血雨,過去整三月了。

      長安城的血腥味,被連綿春雨沖刷得只剩淡淡鐵銹氣。

      我抱著沉重的起居注木匣,跟在老內(nèi)侍身后,走過長長的宮道。

      青石板濕漉漉的,映著鉛灰色的天光。

      “董史官,這邊請。”老內(nèi)侍聲音壓得極低,“陛下仁厚,前朝女眷都安置在掖庭西苑。”

      仁厚?我心頭微哂。

      木匣邊緣抵著我的肋骨,有些疼。這疼提醒著我的職責(zé)。

      記錄,如實(shí)記錄,僅此而已。

      掖庭西苑比想象中更破敗。

      前朝繁華如煙云散盡,只余下這剝落的朱漆,瘋長的荒草。

      幾個(gè)素衣女子在廊下洗衣,聽見腳步聲,慌忙低頭,肩膀微微顫抖。

      像受驚的雀鳥。

      老內(nèi)侍在一間稍整潔的屋舍前停下,叩門。

      “楊姑娘,史官奉旨前來問話。”

      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站在那里,一襲半舊的月白衣裙,未施粉黛。

      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眼神卻像結(jié)了冰的深湖,靜得駭人。

      我見過她。在前朝最后的宮宴上。

      那時(shí)她還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名喚雪瑤。如今,她是這新朝掖庭里,一個(gè)待處置的“楊氏”。

      “史官要問什么?”她開口,聲音干澀,卻帶著不容錯(cuò)辨的傲氣。

      老內(nèi)侍推了我一把。

      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展開紙筆:“奉陛下旨意,記錄前朝宮人安置情狀。姑娘……近日飲食起居可好?”

      問完,我自己都覺得虛偽。

      她看著我,嘴角似乎彎了一下,極冷。

      “好。有勞陛下掛心。”她答得刻板,“一日兩餐,粗茶淡飯,尚能果腹。”

      我低頭記錄,筆尖劃過宣紙,沙沙作響。

      “可還有短缺?或……有何訴求?”我照著內(nèi)侍省交代的話問。

      她沉默了片刻。

      廊外的雨聲漸漸大了,敲打著屋檐。

      “訴求?”她慢慢重復(fù)這兩個(gè)字,目光越過我,望向灰蒙蒙的庭院,“我想見見我姨母,蕭氏。”

      老內(nèi)侍臉色一變,急急沖我使眼色。

      蕭氏,前朝的皇后,她的親姨母。據(jù)說被另置別院,形同軟禁。

      這訴求,注定石沉大海。

      我筆下頓了頓,終究如實(shí)寫下:“楊氏言,思親,求見蕭后。”

      “還有嗎?”我硬著頭皮問。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冰湖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了出來。

      “告訴你們陛下,”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楊雪瑤可以死,但不會跪著生。”

      老內(nèi)侍倒吸一口涼氣。

      我的手一抖,一滴濃墨跌在紙上,迅速泅開,像個(gè)丑陋的瘡疤。

      屋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滯了。雨聲越發(fā)喧囂。

      我匆匆合上紙筆,幾乎是狼狽地躬身:“今日……就到這里。姑娘保重。”

      轉(zhuǎn)身離開時(shí),我似乎聽見她極輕的一聲笑,滿是譏誚。

      走出西苑很遠(yuǎn),那笑聲還在耳邊。

      老內(nèi)侍抹了把額頭的汗,低聲道:“董史官,剛才最后那句話……”

      “我聽見了。”我打斷他,抱緊了木匣。

      “那……記不記?”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望向太極宮的方向,檐角在雨幕中沉默著,如同蟄伏的巨獸。

      “記。”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所見所聞,皆需入史。”

      只是,這史冊呈上去之前,會經(jīng)過多少雙眼睛,多少把刀斧的修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女子眼底的冰與火,和我筆尖這滴污墨一起,烙進(jìn)了我心里。

      回到史館,同僚們正低聲議論著什么。

      見我進(jìn)來,聲音戛然而止。

      氣氛有些微妙。

      我默默走到自己的書案前,放下木匣。

      窗外的雨,還在下個(gè)不停。這漫長的武德九年春天,似乎永遠(yuǎn)也晴不了了。

      02

      朝堂上的空氣,繃得比弓弦還緊。

      李世民高坐龍椅,玄色冕旒垂下,遮住了大半神情。

      但我能看見他擱在扶手上的手指,正無意識地、一下下敲擊著金絲楠木。

      這是他慣常思考,或是不耐煩時(shí)的動作。

      今日大朝,議論的是突厥犯邊、糧秣調(diào)度,還有……對前朝宗室的“恩賞”。

      兵部尚書出列,聲音洪亮地奏報(bào)邊關(guān)軍情。

      李世民微微頷首,偶爾問一兩句,切中要害。

      雄才大略,毋庸置疑。即便是我這樣只負(fù)責(zé)記錄的史官,也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銳氣與掌控力。

      處理完軍政,殿內(nèi)稍稍松弛了一瞬。

      就在這當(dāng)口,李世民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了起來,清晰傳入每個(gè)人耳中。

      “前隋楊氏,雖有罪于天下,然其族中女眷,多屬無辜。”

      “朕承天命,撫有四海,當(dāng)示寬仁。”

      我的心莫名一跳,握筆的手指收緊了。

      “掖庭楊氏女,名雪瑤者,系出宗室,淑德婉靜。”他的語氣平靜無波,像是在念一段早已擬好的文書,“朕聞之,甚悅。”

      “即日起,冊為楊妃,賜居凝云閣。”

      “禮部,擇吉日行冊封禮。”

      話音落下,殿內(nèi)死一般寂靜。

      落針可聞。

      我猛地抬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淑德婉靜?甚悅?

      掖庭西苑里那雙結(jié)冰的湖眸,那決絕的“不會跪著生”,瞬間撞入腦海。

      筆尖懸在紙上,一滴墨搖搖欲墜。

      “陛下!”

      一個(gè)蒼老顫抖,卻異常堅(jiān)定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諫議大夫趙英才,須發(fā)皆白,出列跪倒在大殿中央。

      他重重叩首,額頭觸地有聲。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英才抬起頭,老淚縱橫,聲音卻越拔越高:“楊氏乃前朝余孽,其族傾覆天下,罪孽深重!陛下納其女,恐傷圣德,失天下人心啊!”

      “且那楊雪瑤,身為亡國公主,心中豈無怨懟?納于身側(cè),如置利刃于臥榻!”

      “老臣斗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以社稷為重!”

      他一句接著一句,嘶聲力竭,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每說一句,兩旁文武百官的頭,就垂得更低一分。

      李世民的手指停止了敲擊。

      冕旒微微晃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緩緩彌漫開來。

      “趙卿,”他終于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是在教朕做事?”

      “老臣不敢!”趙英才再次叩首,血絲從額頭滲出,“老臣只知,史筆如鐵!陛下今日若行此事,后世史書,將如何評判?”

      “后世史書?”李世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

      忽然,他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不大,卻讓滿殿文武,連同我在內(nèi),都激靈靈打了個(gè)寒顫。

      “趙卿憂心史書,倒是盡責(zé)。”他的語氣甚至算得上溫和,“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掃過殿下匍匐的老臣,也掃過我們這些屏息記錄的史官。

      “史書,是由活著的人寫的。”

      “拖出去。”

      最后三個(gè)字,輕描淡寫。

      兩名殿前金甲衛(wèi)士應(yīng)聲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還在嘶喊“陛下三思”的趙英才,毫不留情地拖向殿外。

      老臣的官帽掉了,花白的頭發(fā)散亂,呼喊聲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厚重的宮門之外。

      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寂靜。

      比之前更死,更冷。

      我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握著紫毫筆的手,冰冷,微微顫抖。

      汗,從鬢角滑落。

      李世民的聲音再次響起,平穩(wěn)如初:“禮部,照朕的意思辦。”

      “退朝。”

      百官山呼萬歲,聲音整齊,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

      我垂下眼,強(qiáng)迫自己看向面前的紙。

      紙上一片空白,只有最開始滴落的那一點(diǎn)墨,早已干涸發(fā)硬。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重新蘸墨。

      筆尖落下,每一劃都重若千鈞。

      “帝悅其淑德,納楊氏女雪瑤為妃。”

      寫完這行字,我擱下筆,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輕顫。

      抬起頭,龍椅已經(jīng)空了。

      只有那冰冷沉重的御座,沐浴在從大殿高窗斜射進(jìn)來的天光里。

      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無聲無息。



      03

      冊封禮辦得倉促,卻異常隆重。

      仿佛要用這極致的喧囂與鋪張,來掩蓋某種難以言說的倉皇。

      凝云閣張燈結(jié)彩,紅綢從檐角一直鋪到宮道。

      可那紅,在暮春慘淡的夕陽里,紅得有些刺眼,像干涸的血。

      我作為當(dāng)日輪值的起居注史官,守在紫宸殿外。

      這里是皇帝寢宮,今夜是“新婚”之夜。

      殿內(nèi)燈火通明,映在窗紙上,人影幢幢。

      絲竹聲隱約飄出來,是喜慶的調(diào)子,但吹奏得有些急促,不甚齊整。

      幾個(gè)宮女太監(jiān)垂手立在廊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臉上也沒什么喜氣,只有一種小心翼翼的麻木。

      老內(nèi)侍端著一壺酒過來,看了我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是宮里的老人了,伺候過兩朝皇帝。

      “董史官,夜里涼,喝口酒暖暖吧。”他壓低聲音,遞過來一個(gè)小小的銀酒壺。

      我搖搖頭:“當(dāng)值,不敢飲。”

      他也沒勉強(qiáng),自己仰頭抿了一口,喉結(jié)滾動。

      “這哪是姻緣,”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混著酒氣,“這是債啊。”

      我心頭一凜,沒接話。

      他兀自搖搖頭,佝僂著背,走到廊柱的陰影里去了。

      夜深了,絲竹聲不知何時(shí)停了。

      殿內(nèi)明亮的燈火,也熄了幾盞,光線暗了下來。

      一片寂靜。

      這寂靜比之前的喧囂更讓人不安。

      忽然——

      “哐啷!”

      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猛地從殿內(nèi)傳來,清晰刺耳。

      緊接著,是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是被人死死捂住嘴,卻仍從齒縫間溢出的悲鳴。

      很短促,很快又消失了。

      仿佛那聲音的主人,用盡了全力將它掐斷。

      廊下的宮女太監(jiān)們,頭垂得更低,恨不得將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

      我靠在冰涼的廊柱上,手里的起居注木匣,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疼痛維持著一絲清醒。

      記錄,我只是在記錄。

      殿內(nèi)傳來李世民的聲音,含混不清,似乎帶著醉意,又像是在笑。

      聽不清具體說什么。

      然后,又是沉默。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風(fēng)吹過宮檐,懸掛的銅鈴發(fā)出細(xì)微的叮咚聲,更添凄清。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gè)年長的宮女端著銅盆出來,盆沿搭著布巾。

      我瞥了一眼,盆里的水,在廊下燈籠的光里,泛著淡淡的、可疑的暗紅色。

      宮女腳步匆匆,臉色蒼白,徑直走向偏殿的水房。

      老內(nèi)侍從陰影里走出來,接過她手里的盆,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宮女如蒙大赦,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

      老內(nèi)侍端著盆,經(jīng)過我身邊時(shí),腳步頓了一下。

      他什么都沒說。

      但我看見他渾濁的眼睛里,映著燈籠的光,那光搖曳著,像是憐憫,又像是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走遠(yuǎn)了。

      我緩緩?fù)鲁鲆豢跉猓@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一直屏著呼吸。

      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個(gè)深深的月牙印。

      殿內(nèi)的燈,又熄滅了幾盞。

      最后只剩寢殿深處一點(diǎn)微弱的光暈,在黑暗中固執(zhí)地亮著。

      像一只不肯瞑目的眼睛。

      我翻開起居注,就著廊下燈籠的光,提筆。

      筆尖懸在紙上良久,墨汁幾乎要滴落。

      最終,我只寫下:“武德九年,四月某日,帝幸楊妃于紫宸殿。”

      頓了頓,又加上一句:“夜,安。”

      墨跡在宣紙上慢慢洇開。

      夜風(fēng)更冷了,我裹緊了身上的官袍。

      這債,究竟是誰欠了誰的?

      或許,這本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糊涂賬。

      而我的筆,注定要在這一片糊涂中,尋找所謂的“真實(shí)”。

      04

      冊封之后,楊妃病了。

      或者說,她以一種沉默而決絕的方式,開始了她的抗?fàn)帯?/p>

      連續(xù)七日,凝云閣傳出消息,楊妃水米不進(jìn)。

      送去的一應(yīng)飲食、湯藥,原封不動地退回。

      宮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御醫(yī)們束手無策。

      這消息自然瞞不過李世民。

      起初兩日,他只是冷笑,下令:“隨她。朕倒要看看,她的骨頭有多硬。”

      到了第三日,凝云閣的宮人被換了一批。

      第四日,賞賜如流水般送入閣中,綾羅綢緞,珠寶古玩,堆滿了偏殿。

      楊妃看也未看。

      第五日,李世民在朝會上發(fā)落了兩個(gè)辦事不力的官員,臉色陰沉得可怕。

      退朝后,他徑直去了凝云閣。

      我沒有跟進(jìn)去,守在閣外的玉階下。

      隔著緊閉的殿門,能聽見里面瓷器被掃落在地的碎裂聲,還有帝王壓抑的怒斥。

      具體內(nèi)容聽不真切,但那雷霆之怒,穿透門扉,讓門外侍立的宮人瑟瑟發(fā)抖。

      怒斥聲持續(xù)了約莫一盞茶功夫,驟然停歇。

      一片死寂。

      我?guī)缀跄芟胂蟪龅顑?nèi)那令人窒息的對峙。

      然后,門開了。

      李世民大步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

      他看也沒看兩旁跪伏的宮人,徑直離去,袍袖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跟上去記錄“帝怒,斥楊妃”。

      這是我的職責(zé),但那一刻,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拖住了我的腳。

      我望向那扇重新閉合的殿門。

      又過了一日,第六日。

      晌午時(shí)分,凝云閣忽然派人到御書房,稱楊妃愿進(jìn)一盞清茶。

      彼時(shí)李世民正與幾位重臣商議漕運(yùn)之事,聞報(bào),手中朱筆頓住。

      他抬眼,目光銳利如鷹隼,盯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jiān)。

      “她肯喝了?”聲音聽不出情緒。

      “回陛下,娘娘……娘娘親自烹了茶,說……請陛下品嘗。”小太監(jiān)聲音發(fā)顫。

      殿內(nèi)幾位大臣交換著眼色,無人敢言。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忽然將朱筆一擲,起身:“擺駕,凝云閣。”

      我抱起木匣,匆匆跟上。

      再次踏入凝云閣,氣氛截然不同。

      殿內(nèi)收拾得整潔,熏著淡淡的、寧神的香。

      楊妃穿著一身素凈的藕荷色宮裝,坐在窗邊的軟榻上。

      七日未食,她消瘦得驚人,下巴尖尖,臉色蒼白近乎透明,越發(fā)顯得眼睛大而幽深。

      但她的背挺得筆直。

      見李世民進(jìn)來,她緩緩起身,依禮下拜,動作有些遲緩,卻一絲不茍。

      “臣妾拜見陛下。”

      聲音很低,沙啞,卻平穩(wěn)。

      李世民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叫起。

      “聽說,你肯喝茶了?”

      楊妃抬起頭。

      窗外的天光映在她臉上,那雙眼眸深不見底,平靜無波。

      “是。”她答得簡單,“臣妾想通了。螻蟻尚且貪生。”

      她微微側(cè)身,從身旁的矮幾上,端起一個(gè)青玉茶盞。

      指尖因?yàn)橛昧Χ喊祝€(wěn)穩(wěn)地托著那盞茶,舉過頭頂。

      “請陛下用茶。”

      李世民盯著她,又盯著那盞茶,看了很久。

      久到殿內(nèi)空氣都仿佛凝固。

      終于,他伸出手,接過了茶盞。

      指尖相觸的剎那,我似乎看見楊妃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李世民揭開杯蓋,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吹了吹,啜飲一口。

      “茶不錯(cuò)。”他淡淡道,將茶盞隨手放回幾上,“愛妃既已想通,便好生將養(yǎng)。”

      “傳朕旨意,凝云閣用度,比照四妃。再有不周,嚴(yán)懲不貸。”

      說完,他轉(zhuǎn)身便走。

      我隨著圣駕退出。

      離開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楊妃仍保持著微微躬身奉茶的姿勢,一動不動。

      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一層虛幻的柔光。

      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極慢地眨了一下眼。

      長長的睫毛垂下,再抬起時(shí),我清晰地看見,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東西。

      那不是認(rèn)命,不是妥協(xié)。

      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決絕。

      是死寂。

      是萬物焚燒殆盡后,余下的、冰冷的灰。

      我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倉皇移開視線。

      回到史館,攤開起居注。

      我寫下:“帝探楊妃疾,妃感念圣恩,親奉茶。帝悅,厚賞。”

      寫罷,盯著那“感念圣恩”四個(gè)字,筆尖滯澀,幾乎無法移動。

      眼前總是浮現(xiàn)那雙死寂的眼。

      我閉上眼,再睜開,終于還是提起筆,在記錄末尾,添了幾個(gè)小字,墨色極淡:“妃目甚靜,似古井無波。”

      這無關(guān)宏旨的細(xì)節(jié),或許無人會注意。

      但它是我今夜,唯一能為自己記錄的“真實(shí)”。



      05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滑過。

      楊妃“病愈”后,似乎真的認(rèn)了命。

      她每日晨昏定省,對著皇后和其他妃嬪,禮數(shù)周全,卻寡言少語。

      大多數(shù)時(shí)候,她只是靜靜待在凝云閣,看書,寫字,或是倚窗發(fā)呆。

      李世民待她,面上也算優(yōu)容。

      賞賜不時(shí),偶爾也會去凝云閣用膳,留宿。

      只是每次圣駕離開后,凝云閣的氣氛總會格外沉悶幾日。

      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

      寒食節(jié)快到了。

      這是祭祖悼亡的節(jié)日,也是前朝覆滅后,第一個(gè)大祭日。

      宮里宮外,都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息。

      禁軍加強(qiáng)了巡邏,尤其是前朝宮眷居住的區(qū)域。

      史館里也接到了旨意,寒食期間所有記錄需格外審慎,尤其涉及前朝舊事。

      我隱隱感到不安。

      這平靜,像冰封的河面,底下暗流洶涌。

      節(jié)前三天,我下值回值房時(shí),天色已晚。

      路過宮墻夾道,一個(gè)身影從陰影里閃出,攔在面前。

      我嚇了一跳,后退半步,定睛一看,是個(gè)年輕英武的軍官。

      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程凱安。

      他大約二十七八歲,劍眉星目,此刻眉頭緊鎖,眼神里帶著焦灼和一絲懇求。

      “董史官。”他壓低聲音,抱拳一禮。

      “程統(tǒng)領(lǐng)?”我有些詫異。我與這位年輕的禁軍將領(lǐng)并無深交。

      他左右看了看,確認(rèn)無人,從懷中取出一個(gè)用素帕包裹的小小物件,塞到我手里。

      入手微沉,冰涼。

      “勞煩史官,將此物……設(shè)法交予凝云閣楊妃娘娘。”他語速很快,聲音壓得極低。

      我手一抖,像被燙到一般,幾乎要立刻扔回去。

      私相授受,還是與前朝妃嬪?這是殺頭的大罪!

      “程統(tǒng)領(lǐng),你……”我驚駭?shù)乜粗?/p>

      “董史官!”他打斷我,眼神銳利而急切,“這不是什么犯禁之物!只是一枚舊簪子,娘娘……故國舊物!”

      他咬了咬牙:“寒食將至,娘娘她……心里苦。這東西,或許能讓她……稍稍寬慰。”

      “末將知道此事兇險(xiǎn),但史官您常出入宮禁,有機(jī)會……末將實(shí)在沒有別的門路!”

      他看著我,那眼神里有軍人的剛硬,也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懇切。

      “董史官,求您了。就看在……就看在娘娘她……不易的份上。”

      我攥著那素帕包裹,手心冒汗,冰涼與溫?zé)峤豢棥?/strong>

      腦中閃過掖庭西苑那雙冰眸,紫宸殿外壓抑的嗚咽,還有奉茶時(shí)那死寂的目光。

      “程統(tǒng)領(lǐng),你糊涂!”我壓低聲音斥道,“你可知這是何等罪名?不僅害己,更會害了娘娘!”

      程凱安臉色一白,卻倔強(qiáng)地抿著唇:“末將知道。但……末將不能眼睜睜看著……”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明了。

      我深吸一口氣,宮墻夾道里的風(fēng),帶著暮春的寒意。

      “此物,我不能收。”我將那包裹往回遞。

      程凱安眼里的光瞬間黯淡下去,泛起絕望。

      “……但我或許可以想想辦法。”我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低不可聞,“明日,內(nèi)侍省有例行賞賜送往各宮。

      我只能試試,能否混入其中。

      成與不成,皆看天意。

      你立刻離開,今夜就當(dāng)從未見過我。”

      程凱安猛地抬頭,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一切盡在不言中,隨即迅速轉(zhuǎn)身,消失在陰影深處。

      我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攤開素帕,里面是一枚白玉簪,簪頭雕著小小的、精致的玉蘭。

      玉質(zhì)溫潤,顯然是常年貼身佩戴的舊物。

      我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玉似乎也有了溫度。

      第二天,我尋了個(gè)由頭,去內(nèi)侍省核對一份賞賜清單。

      趁著主事太監(jiān)轉(zhuǎn)身取冊子的空隙,我飛快地將那枚玉蘭簪,塞進(jìn)了準(zhǔn)備送往凝云閣的一托盤珠寶首飾中。

      那托盤里東西不少,一枚素雅的舊玉簪混入其中,并不顯眼。

      做完這一切,我背上已驚出一層冷汗。

      主事太監(jiān)回來,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核對完畢,匆匆離開。

      走出內(nèi)侍省,陽光有些刺眼。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cuò)。

      那枚簪子,對楊妃而言,是慰藉,還是更深的刺痛?

      對程凱安而言,是成全,還是將他推向更危險(xiǎn)的境地?

      對我自己而言,這違背了我一貫恪守的“只記錄,不參與”的原則。

      但我只是……無法忘記那些眼睛。

      回到史館,我提筆記錄今日公務(wù),筆跡卻有些凌亂。

      同僚問我是否身體不適。

      我搖搖頭,只說昨夜沒睡好。

      窗外的柳絮飄飄揚(yáng)揚(yáng),像一場溫暖的雪。

      寒食節(jié),就要到了。

      06

      寒食節(jié)當(dāng)日,禁火,吃冷食。

      宮中的祭祀典禮在太廟前舉行,莊嚴(yán)肅穆。

      李世民率宗室百官,祭祀李唐先祖,告慰亡靈。

      儀式繁瑣而漫長,香燭的氣味混合著清晨的涼意,彌漫在空氣中。

      我作為史官,立在稍遠(yuǎn)的記錄席上,觀察著一切。

      祭祀李唐先祖的環(huán)節(jié)過后,按制,還有一項(xiàng)“撫慰前朝亡靈”的簡短儀式。

      這本是新朝彰顯“仁德”“正統(tǒng)”的過場,往年也只是走個(gè)形式。

      但今年,因?yàn)闂铄拇嬖冢@儀式變得微妙而引人注目。

      禮官唱喏,請前朝宗室代表上前敬香。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女眷隊(duì)列中的那個(gè)身影。

      楊妃今日穿著一身極為素淡的青色衣裙,未戴任何釵環(huán),長發(fā)只用一根木簪綰住。

      她越眾而出,步伐很穩(wěn),一步步走向祭臺。

      風(fēng)卷起她的衣袂和發(fā)梢,顯得身形格外單薄,卻有一種孤直的姿態(tài)。

      她從禮官手中接過三炷清香,在燭火上點(diǎn)燃。

      青煙裊裊升起。

      她對著空曠的祭臺,那里并無前朝皇帝的神位,只有一塊象征性的空白牌位。

      她跪了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很快完成儀式。

      然而,她沒有立刻上香。

      她捧著香,閉上眼睛,嘴唇微動,像是在默念什么。

      起初聲音極低,漸漸的,那聲音清晰起來。

      不是祝禱詞。

      是一段曲調(diào)古老、哀婉的挽歌。

      詞句模糊,但那旋律,分明是前朝宮廷祭祀時(shí),悼念亡者的曲子!

      她在唱!

      在太廟前,在李唐皇室的祭祀典禮上,唱前朝的亡國挽歌!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她清冷沙啞的歌聲,在空曠的場地上飄蕩。

      像寒鴉泣血,像孤雁哀鳴。

      每一句,都敲打在在場每一個(gè)人的心坎上。

      百官們臉色驟變,有人驚恐,有人憤慨,更多人則是深深的不知所措。

      女眷隊(duì)列里傳來壓抑的抽氣聲。

      我握筆的手瞬間繃緊,指尖冰涼。

      猛地抬頭看向御座的方向。

      李世民端坐在龍椅上,面沉如水。

      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動,遮住了他的眼神,但我能看到他下頜的線條繃得像刀鋒。

      握著御座扶手的手,手背上青筋隱現(xiàn)。

      楊妃恍若未覺,只是繼續(xù)唱著。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執(zhí)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將這曲挽歌,唱給這天地,唱給那看不見的故國亡靈聽。

      終于,最后一個(gè)音符落下。

      余音似乎還在空氣中震顫。

      她緩緩睜開眼,眼神空茫,望向前方虛無的空白牌位。

      然后,她俯身,將三炷香,穩(wěn)穩(wěn)地插入香爐。

      完成這一切,她站起身,轉(zhuǎn)向御座方向,依禮下拜,動作從容不迫。

      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從未發(fā)生過。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整個(gè)太廟前廣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御座之上,等待著帝王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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