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當年，祖父把表戴在我手腕上時，聲音很沉：
“這塊表，不是讓你看時間，而是讓你記住，時間里有什么東西不能丟。”
年歲太小，以至于我把這句話忘了很多年。
直到那個深夜，在冷得像冰窖一樣的長途車站，我把它想了起來。
于是，我脫下了外套，給了那個抖得像風中落葉的女孩：
“我不是壞人，只是這樣暖和一點！”
在車上，她裹緊了我的外套，在汽車搖晃中，身子忽然輕輕靠了過來。
我在短暫的錯愕中，竟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
那一刻，疲憊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在那有節奏的顛簸里，我竟放下了所有防備，沉沉睡去。
等猛然驚醒時，只感覺手上一涼。
那塊承載著祖父體溫的手表，不見了。而原本空著的口袋里，卻多了一把冰冷的鑰匙，和一張字條——“別回家，來找我。”
那年冬天，我從大城市里逃了回來。逃這個字，我覺得挺準。
口袋里沒錢，心里沒底，整個人就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
我爹媽早就沒了，家里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老房子，等著我回去。也可能不是等我，只是在那里，像個記號。
我回來，就是想對著那個記號喘口氣。
長途車站在半夜里，比墳地還安靜，就是光亮一些。
白慘慘的燈照著，地上有別人吐的痰，已經結成了冰。
風跟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往人脖子里鉆。
我縮著脖子，把身上那件最厚的外套又裹緊了些。
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女孩。
她就坐在我對面的長椅上，穿得比我還少，一件洗得發白的單衣。她沒縮著，就是那么坐著，直挺挺的。
可我能看見她整個人都在抖，牙齒咯咯地響。那聲音在空蕩蕩的車站里，聽得特別清楚。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她好像沒注意到我，眼睛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臉很小，凍得發青。
我心里動了一下，說不清是可憐還是什么。人倒霉的時候，看誰都覺得可憐。
我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她抬起頭，眼神像受了驚的野貓，全是戒備。
我脫下外套，遞過去。
“穿上吧。”我的聲音聽起來又干又啞。
她看著我，沒動。就是看著，那眼神讓我覺得，我好像不是在給她一件衣服，是在給她一把刀。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覺得有點尷尬了，她才慢慢伸手接過去。她的手指碰到我的手，冰得像鐵。
“謝謝。”她低聲說了一句，就把外套裹在了身上。
那件外套是我離開家時，爺爺給我買的，穿了好幾年，領口都磨破了。上面有一個很小的刺繡徽記，一個奇怪的齒輪套著月亮的圖案，他說這是我們家的記號。
女孩裹上衣服后，整個人陷在里面，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她不再發抖了。
我坐回原來的位置，沒來由地松了口氣。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那塊老式機械表，表盤是黃銅的，指針走得很穩。
這是爺爺留給我的，他說，只要它還在走，人就不能停。
燈光照在表蒙子上，反了一下光。我看著那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心里空落落的。
去他媽的不能停，我已經停了，就停在這鬼地方了。
車來了，是那種很破舊的大巴，車頭燈像兩只昏昏欲-睡的眼睛。
我站起來，準備上車。
那個女孩也站了起來，她把外套裹得更緊了，跟在我后面。
我沒回頭，也沒說話。
車里一股柴油味混著汗味，聞著就想吐。
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戶玻璃上全是霧氣。
用手一擦，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
我把頭靠在玻璃上，冰涼的感覺讓我清醒了一點。
那個女孩就坐在我斜后方，我從后視鏡里能看到她的一點影子，被包裹在我的舊外套里，像個黑色的土堆。
汽車發動了，車身一陣劇烈地搖晃，然后慢吞吞地開出了車站。
我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可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這幾年在城里干的那些蠢事。
開攝影工作室，賠得底朝天；跟人談戀愛，人家嫌我窮，跟一個開寶馬的跑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騙，被人笑，最后連房租都交不起，灰溜溜地滾了回來。
爺爺要是還活著，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拿拐杖打斷我的腿？
我想起他那塊手表，又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手腕。
手腕上空蕩蕩的，只有一道白色的印子。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像被人扔進冰窖里。
表呢？我的表呢？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開始瘋狂地翻自己的口袋。沒有。褲子口袋，上衣內袋，全都沒有。
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不，它不是值不值錢的問題，那是爺爺留下的。
我扭過頭，看向那個女孩的位置。那里是空的。
座位是空的。
她什么時候下的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沖到車門口，對著司機大喊：“停車！停車！”
司機從后視鏡里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喊什么喊！還沒出城呢，要下車早說啊！”
他一腳剎車，車門“嘩”地一聲打開了。
我跳下車，冰冷的風立刻灌滿了我整個胸膛。車站的燈光已經被甩在后面，周圍是小城邊緣的舊街道，黑洞洞的。
她人呢？那個女孩，像個鬼一樣，就這么消失了。
我站在路邊，像個傻子一樣。
車上的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兩下喇叭，罵了句“神經病”，就關上門開走了。我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都給扔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回去車站找，還是去報警？報警說什么？說一個女孩拿了我的外套，還偷了我的表？警察會信嗎？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件外套。我的外套還在她身上。
我伸手摸向褲子口袋，希望能找到點什么。然后，我摸到了兩樣東西。
一把鑰匙，冰冷的，黃銅的。還有一張折起來的紙條。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把它們掏出來，借著遠處昏暗的路燈，展開了那張紙。
紙條上的字很秀氣，但寫得很急，筆畫都帶著一點慌亂。
上面只有幾個字：“別回家，來找我。”
這六個字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六個小小的鉤子，勾住了我的腦子。
為什么別回家？家里有什么？我那個破房子，除了灰塵和老鼠，還能有什么？
難道有人知道我回來了？知道我像條狗一樣地逃回來了？
一連串的疑問冒出來，把我的腦袋攪成了一鍋粥。我捏著那把黃銅鑰匙，鑰匙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圈套。一個偷了我手表的賊，設下的又一個圈套。
她想干什么？圖我什么？我全身上下，除了這條命，已經沒什么好圖的了。
我站在原地，風吹得我直哆嗦。沒有了外套，寒冷變得非常具體，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進我的皮膚。
一個念頭是回家。回到那個雖然破舊但至少是我的地方，鎖上門，誰也不見，什么也不管。手表丟了就丟了吧，就當我倒霉。
另一個念頭，卻是去找她。把我的手表拿回來。
那不僅僅是一塊表，那是爺爺。是爺爺去世前，抓著我的手，親手給我戴上的。
他說：“李河，我們李家的人，可以窮，可以倒霉，但骨頭不能軟，心不能停。這塊表會一直走，你也要一直走。”
現在表沒了，我感覺我身體里某個東西也跟著停了。
我把紙條翻過來，背面還有東西。不是字，是用鉛筆拓印出來的一個圖案。
一個齒輪，中間套著一彎月亮。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圖案，我認識。
我爺爺那塊手表的后蓋上，就刻著一模一樣的圖案。
這不是巧合。那個女孩，她不是隨便偷了我的表。她是有目的的。
她知道這塊表。她也知道這個圖案。
這個發現讓我身上的寒冷都退去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燥熱的、混雜著憤怒和好奇的情緒。
我再看那把鑰匙。鑰匙的柄上，刻著幾個模糊的小字。
我湊到路燈下，仔細辨認。是“南街73號”。
南街，我知道那個地方。那是我們這個小城里最老的一條街，早就沒人住了，兩邊的房子都快塌了。
南街73號……我腦子里飛快地搜索著記憶。好像……好像是一家鐘表店。
一家很老的鐘表店，我小時候路過，還趴在櫥窗上看過，里面掛滿了各種各樣的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像下雨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回家，可能意味著安全，但也意味著永遠失去手表，永遠被這個謎團困擾。
去找她，可能危險，但至少有一絲機會拿回手表，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鑰匙和字條塞回口袋，朝著南街的方向走去。
夜色很深，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又被黑暗吞沒。
我感覺自己正一步步走進一個早就為我準備好的陷阱里。
去南街的路不遠，穿過兩條巷子就到。
小城的夜晚安靜得可怕，只有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
就在我拐進一條小巷子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點東西。
一輛黑色的轎車，沒有開車燈，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跟在我身后不遠處。路燈照在車窗上，反著光，我看不清里面有沒有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別回家”。那張字條上的警告突然變得無比真實。
這些人是誰？是沖著我來的？還是沖著那個女孩？
我不敢多想，腳下立刻加快了速度。
我從小在這片街區長大，哪條巷子能通到哪里，我比誰都清楚。
我猛地一拐，鉆進了一條更窄的胡同。胡同里堆滿了垃圾，一股酸臭味。
我顧不上這些，拼命往前跑。身后傳來了車門打開的聲音，然后是急促的腳步聲。
他們跟上來了。我心臟狂跳，肺里像著了火。
我跑過一個拐角，前面是一堵墻，沒路了。
我心里一涼，回頭看了一眼，兩個黑影已經追了過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手在冰冷的墻上亂摸。
我記得這里，小時候我和伙伴們在這里掏過鳥窩，墻上有個地方，磚頭是松的。
我找到了那個地方，用力一摳，摳下來兩塊磚，后面是一個黑乎乎的洞。
我沒多想，手腳并用地爬了進去。洞的另一邊是一家廢棄工廠的后院，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
我一頭扎進草叢里，蹲下身子，大氣都不敢出。
腳步聲在墻的另一邊停下了。我聽到一個男人低聲罵了一句臟話。
“人呢？他媽的，還能飛了？”
另一個聲音說：“分頭找，這小子對這里熟，肯定跑不遠。方先生說了，活的死的都要。”
方先生？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不認識什么方先生。
這兩個人的聲音很冷，不帶一點感情，聽得我后背發涼。
他們好像在附近搜索了一會兒，然后聲音漸漸遠了。
我蹲在草叢里，一動不動，等了足足有十幾分鐘，才敢慢慢站起來。我的腿已經麻了，身上沾滿了草葉和泥土，狼狽得像條狗。
恐懼過后，是更深的疑惑。這些人要抓我，活的死的都要。
就因為一塊手表？一塊我爺爺留下的破表？這事越來越不對勁了。
我不敢再走大路，順著工廠的圍墻，繞到了南街的另一頭。
南街比我想象的還要破敗。路面上全是坑，兩邊的房子門窗都爛了，風一吹，發出鬼叫一樣的聲音。
我找到了73號。那是一家鐘表店，招牌上的字都掉色了，勉強能認出“匠心鐘表”四個字。
店門是那種老式的木門，上面掛著一把巨大的銅鎖，早就銹死了。
我站在“匠心鐘表”的門口，看著那把生銹的大鎖。鎖孔都被鐵銹堵死了，我手里的黃銅鑰匙根本插不進去。
我試著用力推了推門，門板發出痛苦的呻吟，但紋絲不動。
我繞著這間小破屋走了一圈。窗戶都用木板從里面釘死了，連條縫都沒有。
我有點泄氣。難道那個女孩把我騙到這里，就是為了看一扇打不開的門？
我拿出那把鑰匙，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它看起來很普通，就是一把老式的柜子鑰匙。
我又拿出那張紙條，看那個鉛筆拓印的齒輪月亮圖案。齒輪……月亮……鐘表店……
這些東西在我腦子里轉來轉去，像一堆亂七八糟的零件。
我突然想起了我爺爺。他也是個半吊子的鐘表匠，小時候我總看他擺弄那些小零件。
他常說一句話。
“李河，你看這些鐘表，外面看是一個整體，其實里面全是機關。開門的鑰匙，不一定非要插進鎖孔里。”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腦子。
我重新回到店門口，開始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門，墻，屋檐，甚至門口的臺階。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門邊墻上的一個不起眼的鐵盒子上。那盒子看起來像個老式的電閘箱，上面積滿了灰塵和蜘蛛網。
我走過去，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鐵盒子的側面，有一個不怎么起眼的小孔。
那小孔的形狀……不是圓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種很復雜的齒輪狀。
我心里一動，拿出那把黃銅鑰匙。鑰匙的頂端，正好也是一個復雜的齒輪形狀。
我把鑰匙插了進去。完美地契合了。
我深吸一口氣，握住鑰匙，用力一轉。沒有聲音。什么也沒發生。
我愣住了。難道我想錯了？我不信邪，又試著反方向轉。還是沒用。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的手指無意中碰到了鑰匙柄上刻的那個“南街73號”的字樣。
既然有數字，會不會和轉動有關？73……7和3。
我試著先把鑰匙向右轉了7圈。在轉到第7圈的時候，我聽到鐵盒子里傳來“咔”的一聲輕響。
然后，我再向左轉了3圈。
當我轉完第3圈的時候，一連串清脆的、如同鐘表內部齒輪咬合的聲音，從墻體內部傳了出來！
滴答，咔噠，咔噠……那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仿佛整面墻都活了過來。
我被這景象驚得后退了一步。
最后，所有的聲音都停了，只剩下最后一聲沉重的“咔嗒”。
那把生銹的大銅鎖，自己彈開了。
門，開了一條縫。
門縫里透出來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還有一股味道。
不是我想象中的霉味，而是一種奇怪的、混雜著機油、金屬和陳年木頭的味道。
這味道很熟悉，和我爺爺的小作坊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像一只被困住的鳥。
門后是什么？是那個女孩？還是一個更深的陷阱？
我猶豫了。那扇半開的木門，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獸的嘴。
進去，還是不進去？
我想起爺爺那塊冰冷的手表，想起它在我手腕上消失時的感覺。我想起“別回家”的警告，想起墻后那兩個冷冰冰的聲音。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把心一橫，伸手用力推開了那扇門。門軸發出悠長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隨著門被完全推開，更多的黑暗和那種獨特的味道涌了出來。
我站在門口，眼睛一時無法適應里面的黑暗。
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我試探著，朝里面喊了一句：“有人嗎？”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產生了回音，顯得格外孤獨。沒有人回答。
我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想打開手電筒。
就在我準備按亮屏幕的一瞬間，屋子里的燈，突然“啪”的一聲，全都亮了。
光線并不刺眼，是那種溫暖的黃色光芒，從幾十個不同角度的燈罩里投射出來，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我瞬間呆立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震驚。
這里根本不是什么廢棄的店鋪。這是一個巨大的、超出我想象的鐘表工坊。
四周的墻壁上，掛滿了數不清的鐘表。有巨大的落地擺鐘，有精致的壁掛咕咕鐘，還有更多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計時裝置。
屋子中央，是一張巨大的、鋪著深綠色天鵝絨的工作臺。
臺上擺滿了各種精密的工具和零件。
而在工作臺的正中央，天鵝絨墊子上，靜靜地躺著一塊手表。
我的手表。爺爺的那塊手表。
它被人打開了后蓋，旁邊放著專業的拆解工具，像一個正在接受精密手術的病人。
一個女孩站在工作臺旁，正是車站那個發抖的女孩。
此刻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完全擺脫了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她看著我，眼神很復雜，有歉意，有審視，還有一絲如釋重負：“你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