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的春天,選秀的朱諭如驚雷般傳遍八旗世家。
戶部侍郎林永利府邸內,氣氛壓抑更勝別家。
其女羅婧琪跪接旨意,面上靜如秋水,心中卻波濤翻涌。
她想起半月前,后花園假山后那場猝不及防的偷聽。
父親與那陌生老者壓低的嗓音,以及那八個如烙鐵般的字眼。
入宮,已成定局。可前方等待她的,絕非簡單的錦繡前程。
紫禁城的紅墻黃瓦下,暗流早已涌動。她這枚被無意卷入的棋子,
究竟會無聲湮滅,還是能于死局中,走出一線生機?
而那位年輕的帝王,在初見她的木訥無趣時,又是否會給她開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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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暮春時節,林府后花園的晚櫻開得有些頹靡。
粉白花瓣被風一卷,便撲簌簌落了滿徑,踩上去悄然無聲。
羅婧琪扶著丫鬟的手,本欲去池邊看新到的幾尾錦鯉。
繞過那叢高大的太湖石時,一陣極力壓抑的爭執聲卻隨風飄來。
她腳步猛地一頓,抬手示意丫鬟噤聲。
是父親林永利的聲音,焦灼里透著罕見的惶恐。
“吳公,此事……此事萬萬不可再提!那是要掉腦袋的!”
另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帶著冰冷的黏膩感響起。
“林侍郎,富貴險中求。老夫手中所握,足以撼動……”
后半句陡然壓低,羅婧琪只捕捉到幾個零碎詞:“白鶴……赤子……”
心臟在胸腔里急跳起來,她攥緊了帕子,指甲掐進掌心。
“誰在那兒?”父親警覺的低喝傳來。
羅婧琪來不及多想,立刻裝作彎腰去拾掉落的花鈿。
再抬頭時,只見父親林永利從假山后轉出,面色鐵青。
他身后跟著一位從未見過的灰袍老者,面容隱在樹影里看不真切。
“婧琪?你何時來的?”林永利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和丫鬟。
“女兒剛至,花鈿掉了。”羅婧琪垂眼,聲音平靜無波。
林永利盯著她看了片刻,似在判斷她是否聽見什么。
那灰袍老者卻輕笑一聲,嘶啞道:“令嬡好儀容。”
那目光滑過羅婧琪臉頰,陰冷如蛇信,讓她遍體生寒。
林永利側身擋住老者視線,沉聲道:“回去好生備選,莫要亂走。”
羅婧琪屈膝行禮,帶著丫鬟緩緩退開。
走出很遠,那如芒在背的感覺仍未消散。
“白鶴”與“赤子”,這四個字如同讖語,沉甸甸壓在她心頭。
她不知其中含義,卻本能地感到,那是極危險的東西。
選秀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府中忙碌起來,量衣裁衫,教習規矩。
母親喜憂參半,拉著她說了許多宮里的事,多是叮囑謹慎。
羅婧琪安靜聽著,腦中反復回響的,卻是那日的只言片語。
父親再未提及此事,仿佛那不過是一場幻聽。
但她看得出,父親眉眼間藏了更深重的憂慮,常對著一方舊硯出神。
進宮前夜,母親最后一次為她整理衣箱,淚眼婆娑。
“我兒,宮里不比家中,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少說,少看,少聽,保全自身最為要緊。”
羅婧琪握住母親的手,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
她知道,有些事,從聽到那八個字起,便已無法“少聽”了。
紫禁城的輪廓在晨霧中逐漸清晰,巍峨,森嚴。
她隨著其他秀女的馬車,從神武門側門緩緩駛入。
厚重的宮門在身后闔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將她熟悉的安穩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02
儲秀宮的院落比想象中更為軒敞,也更為清冷。
青磚墁地,光可鑒人,倒映著匆匆來往的宮女太監麻木的臉。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混著陳年木料和塵土的氣息。
羅婧琪被分到西偏殿的一間小屋,與一位佐領之女程若琳同住。
程若琳年方二八,生得嬌俏活潑,一雙杏眼靈動得很。
“姐姐生得真好,這般好模樣,定能留牌子。”她湊過來親熱地說。
羅婧琪只淺淺一笑,低頭整理自己簡單的行李。
她記住了母親“少說”的叮囑,也銘記著假山后的陰冷目光。
教引嬤嬤姓魏,單名一個“瓊”字,宮女們都尊稱一聲“魏姑姑”。
她約莫四十許人,面容白皙,法令紋很深,眼神沉靜而銳利。
訓話時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諸位小主既入了這儲秀宮,便都是備選的貴人。”
“一言一行,皆有法度。望各位謹言慎行,潛心學習規矩。”
規矩繁瑣得令人頭皮發麻。行,走,坐,臥,拜,跪,答。
乃至執杯的角度,吞咽的聲響,帕子擺放的位置,皆有講究。
程若琳學得快,姿態靈巧,常得魏姑姑微微頷首。
羅婧琪卻顯得有些“笨拙”。她的動作規范,卻毫無靈氣。
問三句,答一句,聲音總是平平,眼神也多數時間落在下方。
“林永利之女?”一日習禮后,魏姑姑單獨叫住了她。
“是。”羅婧琪屈膝應答,依舊垂著眼。
魏姑姑打量她片刻,目光在她沉靜的面上停留了一會兒。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然過猶不及,慧極易傷。”
這話說得極輕,像自語,又像點撥。說罷便轉身去了。
羅婧琪心中微微一震,抬眼看魏姑姑挺直的背影。
這位深宮嬤嬤,似乎看穿了什么。
夜里,程若琳翻來覆去,終于忍不住湊到羅婧琪床邊。
“姐姐,你怎地總不說話?可是心中害怕?”
羅婧琪在黑暗中睜開眼,輕聲道:“天生嘴笨,不如妹妹伶俐。”
“唉,我這也是強撐。”程若琳嘆口氣,壓低聲音。
“我阿瑪說,宮里水深,各家都有各家的路數。”
“昨日還有個內務府的公公,悄悄遞話,問我家里……”
她說到此處,忽然剎住,訕訕一笑,“罷了,不說了,睡吧。”
內務府的公公?羅婧琪心中記下,卻只“嗯”了一聲,不再追問。
她知道程若琳沒說完的話是什么。這儲秀宮看似平靜,
底下怕是早已暗渠縱橫,不知多少勢力在悄然伸觸角。
她必須更小心。父親那日的恐懼,魏姑姑意味深長的話,
都讓她明白,在這地方,“木訥”或許才是最安全的鎧甲。
只是這鎧甲能披多久?她望著窗外一隅冰冷的月光,毫無睡意。
那八個字,究竟是什么?父親又究竟卷入了何種“要掉腦袋”的事?
無人可問,無處可探。她像被蒙著眼,推上了一條迷霧重重的窄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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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初選那日,天色熹微,秀女們便被喚起,嚴妝以待。
衣衫是統一制式的淺碧旗裝,頭面也按例簡素,只簪絨花。
列隊前往體元殿時,晨露未晞,打濕了鞋尖和袍角。
羅婧琪排在隊列中段,能感到前后輕微的顫抖和急促的呼吸。
殿宇深闊,地龍燒得暖,混合著名貴香料的氣息,微微窒人。
鎏金寶座高踞其上,明黃色身影端坐著,隔得遠,面目有些模糊。
只覺一道目光,沉穩而平和地掃視下來,不疾不徐。
太監尖細的唱名聲在殿內回蕩,被念到名字的秀女出列近前。
有人應答伶俐,聲如黃鸝;有人緊張失語,面紅耳赤。
“林永利之女,羅婧琪——”
她穩了穩心神,邁步出列,行至御前適中位置,依禮跪拜。
“奴才羅婧琪,恭請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聲音不高不低,平穩得近乎刻板。
她能感覺到寶座上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抬起頭來。”聲音清朗溫和,帶著久居上位的從容。
羅婧琪依言緩緩抬頭,目光依舊垂落,停在面前三尺之地。
“林永利……朕記得。戶部侍郎,差事辦得還算穩妥。”
康熙帝似乎沉吟了一下,隨意問道:“平日讀些什么書?”
“回皇上,只略識得幾個字,讀過《女誡》、《列女傳》。”
這是最穩妥、最不會出錯的答案。
“可曾習詩?”
“奴才愚鈍,不曾深習,只記得幾句淺白詩詞。”
對話進行得干澀無比。康熙問一句,她答一句,絕不多言半字。
態度恭謹至極,卻也乏味至極。像一杯溫吞的白水。
她能察覺到那目光中的審視意味漸淡,轉為一種淡淡的失望。
旁邊侍立的太監適時遞上綠頭牌,康熙指尖在上方掠過。
最終,目光移開,揮了揮手。這便是“留牌子”的意思。
羅婧琪叩首謝恩,退回隊列,掌心一片冰涼濕滑。
她成功了,或者說,她刻意表現的“平庸”成功了。
沒有引起過多注意,沒有特別的好感,也沒有惡感。
如同一滴水,安全地匯入了眾多“留牌子”的秀女之海。
程若琳卻被皇帝多問了幾句家鄉風物,對答機敏,得了句“伶俐”。
退出來后,程若琳臉頰飛紅,拉著羅婧琪的手低聲雀躍。
“姐姐,皇上跟我說話了!聲音真好聽!”
羅婧琪只淺淺笑著,心中并無多少波瀾。
她看到程若琳眼底燃起的光,那是渴望被看見、被記住的光。
而她自己,只想盡快隱沒于這深宮的背景之中。
回到儲秀宮,魏姑姑依例訓話,目光掃過眾人,在羅婧琪臉上停了停。
那眼神很淡,羅婧琪卻讀出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
夜里,她躺在榻上,聽著程若琳均勻的呼吸。
白日殿中的場景反復回放。皇帝那短暫停留的審視目光,
最終失去興趣的平淡揮退。一切如她所愿。
可為何心底深處,卻有一絲極淡的、連自己也不愿深究的悵然?
她翻了個身,將那點莫名的情緒壓下去。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那八個字的陰影,仍沉甸甸地懸在頭頂。
她必須找到機會,弄清它的含義,還有父親究竟身在何種險境。
而在那之前,“木訥”的羅婧琪,必須繼續扮演下去。
04
儲秀宮的日子按部就班,規矩學完,便是漫長的等待。
留牌子的秀女并非都能面圣復選,其中大半會被指婚宗室或撂牌子。
等待滋生焦慮,也催生各種小心思、小動作。
程若琳明顯比往日更活潑了些,與其他幾位模樣出挑、
家世相當的秀女走得頗近。幾人常在午后聚在廊下低聲說笑。
羅婧琪大多時候獨自待在房里,或是在院中僻靜處看花。
她并非不合群,只是安靜聽著,偶爾答話,依舊話少。
一日,她回房取落下的帕子,在門外聽見程若琳低低的啜泣聲。
推門進去,只見程若琳伏在枕上,肩頭聳動。
“妹妹這是怎么了?”羅婧琪坐到床邊,輕聲問。
程若琳抬起頭,眼圈紅紅,拉著羅婧琪的手,欲言又止。
“好姐姐,我心里慌……前幾日,那內務府的薛公公又尋我了。”
薛兆?羅婧琪記得這個名字,程若琳先前提過。
“他說……說宮里一位有頭臉的娘娘,看中我靈巧,”
“若我肯……肯將來在皇上面前為那位娘娘美言,助她固寵,”
“她便保我此次能留在宮里,還能得個好位份。”
程若琳聲音發抖,“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阿瑪官職低微,”
“若得罪了宮里貴人,只怕……可若是應了,這豈非……”
她說不下去,只惶然地看著羅婧琪。
羅婧琪心中暗驚。后宮爭斗的手,這么快就伸到儲秀宮了?
這位“薛公公”能量不小,竟能如此明目張膽為妃嬪拉攏新人。
“妹妹可曾答應?”羅婧琪握住她冰涼的手。
“我……我只推說要想一想。薛公公讓我三日后給回話。”
程若琳像抓住救命稻草,“姐姐,你比我穩重,你說我該怎么辦?”
羅婧琪沉默片刻。此事水深,一個應對不當便是禍事。
“妹妹,那位娘娘是誰,薛公公可曾透露?”
程若琳搖頭:“不曾。只說勢力很大,絕非我等能招惹。”
“妹妹父兄皆在朝為官,”羅婧琪緩緩道,“此事若應下,”
“便是將全家前程系于他人之手,且是這般不光明的手段。”
“若不應,最壞不過是撂牌子歸家,依舊是天倫團圓。”
“宮中日子,未必就如想象中那般好。”她最后一句說得極輕。
程若琳怔怔聽著,淚水又涌出來:“可我不甘心……”
“我知道,憑我自己,怕是指婚都指不到好人家。”
“姐姐,你說我若告訴魏姑姑……”
“不可!”羅婧琪斷然道,“無憑無據,魏姑姑如何管?”
“反會打草驚蛇,讓薛公公和那位娘娘記恨于你。”
她看著程若琳惶惑的臉,心中暗嘆。
自己尚且身在迷局,又怎能真正為她指點迷津?
只能道:“妹妹再仔細想想,權衡輕重。無論作何決定,”
“總要記得,莫要留下把柄,凡事多留個心眼。”
程若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情緒稍微平復了些。
此事過后,羅婧琪更加警醒。她開始留意出入儲秀宮的外人。
那個薛兆,她遠遠見過一次,四十多歲,面白微胖,
笑容可掬,眼神卻總在不經意間透出精明的打量。
他也曾似無意般從羅婧琪身旁走過,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
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仿佛她只是件不起眼的擺設。
羅婧琪維持著低眉順眼,心中卻雪亮。
這宮中,果然處處是眼睛,處處是網。父親的事,
是否也與這暗中的網絡有關?那神秘的“吳公”,
會不會也牽涉其中?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張大網的邊緣,
稍有不慎,便會墜落,被吞噬得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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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復選前夜,下了一場淅瀝的春雨。
晨起時,空氣濕冷,宮墻的顏色顯得格外沉郁。
復選在御花園的絳雪軒,規模比初選小得多,氛圍卻更緊繃。
留下的秀女已不足三十人,個個妝容精致,屏息凝神。
康熙帝今日著了常服,石青色團龍紋袍子,更顯清俊。
他坐在軒中,手邊一盞清茶,神色比初選時更為閑適。
目光掠過一張張精心修飾的臉,問話也更隨意些。
問家世,問喜好,偶爾考校一句半句詩文或典故。
被問到的秀女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力求應答得體出彩。
輪到羅婧琪時,她依舊是那副沉靜模樣,行禮一絲不茍。
康熙看著她,似乎想起了初選時的乏味,唇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林永利之女,”他聲音平穩,“這些日子在宮中,可還習慣?”
“回皇上,宮中一切都好,奴才習慣。”標準而空洞的回答。
“可曾思念家人?”
“皇恩浩蕩,奴才不敢懈怠,唯謹記規矩,為皇上太后祈福。”
滴水不漏,卻也毫無真情實感。
康熙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目光轉向她身旁一盆開得正好的西府海棠。
“此花如何?”
羅婧琪看了一眼那海棠,粉白花朵嬌嫩欲滴。
“回皇上,花開得很好,是托皇上洪福,天地鐘靈毓秀。”
又是這般刻板的奉承話。
康熙放下茶盞,指尖在扶手上輕輕點了兩下。
他見過太多女子,或嬌媚,或伶俐,或溫婉,或博學。
如眼前這般,美則美矣,卻像一尊精心雕琢卻無魂的玉像,
實在引不起他半分探究的興趣。戶部侍郎林永利,
人還算本分勤懇,其女如此,指一門妥當的親事,也算全了君臣之誼。
他心中已有了計較。遠支宗室里有位貝子,名喚丁俊民,
性情溫厚,家風清正,雖是側福晉之位,也不算辱沒她。
“跪安吧。”康熙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恢復了帝王的平淡。
羅婧琪依禮叩拜,起身,退下。轉身的瞬間,
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皇帝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徹底失去興趣的淡漠。
心,幾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隨即又被理智強壓下去。
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安全,平庸,遠離漩渦中心。
回到儲秀宮偏殿,程若琳也回來了,面色有些蒼白。
“姐姐,皇上……皇上好像也沒多問我什么。”
她語氣失落,“是不是我沒指望了?”
羅婧琪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圣意難測,妹妹且寬心。”
她自己也需寬心。指婚宗室,離開這吃人的紫禁城,
或許對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八個字的秘密,
父親的麻煩,或許也能隨著她的遠離而漸漸淡化。
雖然……心底那絲莫名的空洞感,為何揮之不去?
傍晚時分,魏姑姑罕見地來到她們屋外。
“羅姑娘,”她聲音平靜,“隨我來一趟。”
羅婧琪心中一跳,面上不露聲色,應了聲“是”,跟了出去。
魏姑姑并未走遠,只在廊廡轉角處停下,此處僻靜無人。
“姑娘,”魏姑姑看著她,目光深邃,“明日或有旨意。”
羅婧琪垂首:“是,奴才聆訓。”
“老身在這宮里幾十年,見過的人多了。”
魏姑姑緩緩道,“有的人,光華外露,易折;”
“有的人,璞玉內蘊,需待時而動。”
她停頓片刻,聲音壓得更低:“姑娘,你可知,”
“有時候,過于完美的‘平庸’,本身便是一種不尋常?”
羅婧琪猛地抬眼,對上魏姑姑了然的目光。
“明日若有機會,”魏姑姑最后道,“或許,該說句‘人話’。”
說罷,不待羅婧琪反應,便轉身離去,背影挺直如松。
羅婧琪站在原地,春風拂過,卻覺得遍體生寒。
魏姑姑知道了什么?她在暗示什么?
“說句人話”……難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偽裝,早已被看穿?
明日,究竟會是怎樣的局面?指婚的旨意?
還是……其他?她抬頭望天,暮云四合,沉沉壓下。
06
翌日清晨,并無旨意傳來。儲秀宮一片異樣的寂靜。
秀女們惴惴不安,聚在一起低聲議論,猜測著各自的命運。
程若琳坐立不安,不時望向門外。
羅婧琪則安靜地坐在窗前,心中反復咀嚼著魏姑姑的話。
午時剛過,一名太監匆匆而來,宣康熙口諭:“著留牌子秀女,于未時初刻至體元殿前候旨。”
終于來了。眾人慌忙整理儀容,懷揣著最后一線希望或惶恐,
列隊前往體元殿。陽光有些刺眼,琉璃瓦反射著金黃的光。
殿前丹陛開闊,秀女們依序跪好,垂首屏息。
康熙帝從殿內踱步而出,立于階上,明黃袍角在風中微動。
他手中拿著一份名冊,神色平靜,目光緩緩掃過下方。
太監開始唱名,每念一個名字,便有一名秀女出列聽封。
或指婚某王公宗室,或賜予某大臣子弟,或留宮封以低等位份。
程若琳被指給了一位蒙古臺吉,雖遠了些,卻是正室。
她叩謝時,肩頭微微發抖,不知是悲是喜。
名字一個個念過,羅婧琪的心漸漸沉靜,甚至有些釋然。
快了,等到她的名字被念出,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離開這里,或許就能擺脫那八個字的夢魘。
“……林永利之女,羅婧琪。”
她深吸一口氣,出列,跪于御前。
太監展開另一份旨意,尖細的聲音響起:“咨爾林永利之女,性行溫良,克嫻內則……今指婚予多羅貝子丁俊民為側福晉,欽此。”
果然。側福晉。一個穩妥而平庸的歸宿。
她俯身,額頭觸地,準備說出那千篇一律的謝恩詞。
“奴才……”
“羅婧琪,”康熙的聲音忽然打斷了她,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朕將你指婚丁俊民,你可還有話要說?”
這是例行的、象征性的最后垂詢。通常秀女只會感恩戴德。
羅婧琪跪在那里,魏姑姑那句“說句人話”陡然在耳邊炸響。
昨日皇帝眼中那抹徹底失去興趣的淡漠,清晰浮現。
指婚離宮,看似安全,可父親呢?那八個字呢?
薛兆背后的黑手呢?自己一走了之,這一切就會結束嗎?
還是只會讓父親失去最后一點可能存在的、微弱的依仗?
電光石火間,一個極其冒險、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攫住了她。
她不能就這樣離開!至少,不能帶著這懵然不知的恐懼離開!
“奴才……”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緩緩抬起了頭。
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迎上了階上那雙深邃的眼眸。
康熙微微一怔,似乎訝異于她此刻眼中截然不同的神采。
那不再是木然順從,而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與深不見底的憂懼。
然后,他聽到這個一貫“木訥”的女子,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出了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