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紅燭的火苗跳了一下,把炕上那個穿著紅衣的影子照得更大了一圈。
他一身酒氣,眼皮都懶得抬。
“我連彩禮都不要,你就別嫌棄了。”她說,聲音出奇地平。
他愣住了,那句話像一根針,扎破了他自以為是的屈辱。
許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個不要彩禮的夜晚,他娶回家的不是一個胖媳婦,而是這個時代洶涌的浪潮。
只是當時,他醉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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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的風,吹到榆樹村,就變得有氣無力了。
風刮過光禿禿的田埂,卷起一點塵土,繞過村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最后鉆進周誠家的土坯房。
房子的墻壁上,糊著去年的舊報紙,報紙上的人像都泛了黃。
周誠的娘吳嬸,就坐在炕沿上,對著那張報紙發呆。她的頭發又白了些,像秋天打了霜的茅草。
“又沒成。”吳嬸開口,聲音干澀。
周誠蹲在灶膛前,把一根干柴塞進去。火苗“呼”地一下躥起來,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他沒吭聲。
這次說的是鄰村的姑娘,長得不算俊,但手腳勤快。媒人把周誠夸得天花亂墜,說他人老實,能吃苦,是頂梁柱的料。
姑娘家的人來了,在院子里站了一圈,目光像尺子一樣,把他家這三間土坯房從里到外量了個遍。
屋頂的茅草稀稀拉拉,墻角堆著發霉的玉米棒子,院里兩只雞瘦得像鵪鶉。
姑娘的娘當場就拉下了臉,問:“三轉一響,有幾樣?”
吳嬸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周家一樣都拿不出來。別說這些大件,就連湊齊二十塊錢的彩禮都費勁。
周誠下面還有兩個半大的弟妹,兩張嘴等著吃飯。他爹死得早,他一個人刨地,一年到頭,土里刨食,刨出來的糧食剛夠糊口。
相親的自然就黃了。
吳嬸當天晚上就犯了頭暈病,躺在炕上直哼哼。
周誠一句話沒說,抄起鋤頭就下了地。他把地里那些堅硬的土塊,當成那些戳他脊梁骨的目光,一鋤頭一鋤頭地砸下去,直到天黑透了,胳膊都抬不起來。
他二十五了。在榆樹村,這個年紀還沒娶上媳婦的,不是懶漢就是殘廢。他周誠,兩樣都不占,就只占了一個字:窮。
窮得像村口那口枯井,一眼就能望到底。
過了兩天,王媒婆又扭著腰上門了。
她一進門,就先用手絹扇了扇風,好像屋里的窮酸氣能把她熏著。
“周誠他娘,別愁了,我給你家周誠又尋摸了一門好親事。”王媒婆一屁股坐上炕沿,聲音尖得像錐子。
吳嬸從炕上撐起來,眼睛里有了點光。“哪家的姑娘?”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王媒婆拍了拍大腿,“村東頭,林家的秀珠。”
“林秀珠?”吳嬸眼里的光,“倏”地一下就滅了。
周誠正好從外面挑水回來,聽到這個名字,腳下一個踉蹌,半桶水都潑在了地上。
林秀珠,在榆樹村比村長還出名。
她那體重,是全村所有女人加起來都比不上的。走路的時候,地都跟著顫。村里的二流子趙癩子,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榆樹村第一墩”。
誰家辦紅白喜事,都不敢讓她上桌,怕她一個人把一桌菜都給吃了。
吳嬸的臉比鍋底還黑。“王家的,你這不是作踐人嗎?我家周誠是窮,可也沒到那份上!”
“哎喲,我的老姐姐,你聽我說完啊!”王媒婆不急不惱,“林家說了,秀珠這情況,他們也知道。所以,他們家不要一分錢彩禮!”
吳嬸愣住了。
“不但不要彩禮,三轉一響也全免了!”王媒婆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而且,林家還倒貼!陪嫁兩床嶄新的緞面被褥,一口亮晶晶的新鐵鍋!你想想,這年頭,上哪找這樣的好事?”
吳嬸不說話了。她看著蹲在地上,像個木頭樁子一樣的兒子。
周誠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但他那雙攥著扁擔、青筋暴起的手,泄露了他心里的滔天巨浪。
娶林秀珠?
那不就等于在全村人面前,扯著嗓子喊:我周誠,是全村最沒本事的男人,連個正常的媳婦都娶不上,只能撿個沒人要的!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那天晚上,吳嬸跟周誠說了一宿的話。
她沒罵他,也沒逼他,就是哭。哭他死去的爹,哭這個家怎么就這么難,哭她對不起周家的列祖列宗,眼看就要斷了香火。
周誠一夜沒睡。
窗外,月亮掛在天上,冷得像塊冰。
第二天早上,周誠頂著兩個黑眼圈,對吳嬸說:“娘,就她吧。”
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婚禮辦得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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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鞭炮,沒有酒席,就是把林秀珠從村東頭接到村西頭。
一路上,村里人像看西洋景一樣,跟在后面指指點點。
“嘖嘖,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你搞錯了,這是牛糞糊在了牛糞上!”
趙癩子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笑得最大聲,話也最難聽。
周誠低著頭,臉漲得通紅,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林秀珠穿著一身不合身的紅衣服,被簇擁著。她那龐大的身軀,把紅衣撐得鼓鼓囊囊。她沒有哭,也沒有笑,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看著前方的路。
新房里,炕上鋪著林家陪嫁來的新被褥,紅得刺眼。
周誠被幾個同齡的后生灌了不少酒。他本來就不想喝,但心里那股憋屈沒地方撒,索性就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
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人都散了,屋里只剩下他和林秀珠。
他坐在桌邊,看著桌上那對搖曳的紅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秀珠就坐在炕邊,安靜得像一座山。
屋里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周誠覺得壓抑,他站起來,想去外面透透氣。
“我連彩禮都不要,你就別嫌棄了。”
一個平靜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周誠的腳步頓住了。他轉過身,看著林秀珠。
昏黃的燭光下,她的臉因為胖,五官都擠在一起,看不出好看難看。但她的眼睛,卻出奇地亮,亮得像兩顆星星。
那眼神里,沒有自卑,沒有哀求,只有一種洞察一切的平靜。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把他滿腔的酒意和屈辱,澆滅了一大半。
他忽然覺得,自己那點所謂的面子,在這個女人面前,顯得那么可笑。
他沒出去,默默地走過去,吹熄了蠟燭。
第二天早上,周誠醒來時,天已經大亮。
宿醉讓他頭疼欲裂。他撐起身,發現林秀珠已經不在炕上了。
鍋屋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
他走出去,看到林秀珠正蹲在灶膛前燒火。她那龐大的身軀蹲著,顯得有些滑稽,但她的動作卻很麻利。
院子,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那兩只瘦雞,也被喂過了,正在角落里刨食。
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玉米糊糊,還有一碟切得整整齊齊的咸菜疙瘩。
周誠愣住了。
他家,從來沒有這么干凈過。他娘吳嬸身體不好,家里的活計總是干得馬馬虎虎。
他默默地坐下,拿起窩頭。窩頭還是那個窩頭,但配上那碟咸菜,卻意外地好吃。
林秀珠給他盛了一碗糊糊,放在他面前。
“吃吧。”她說。
整個早上,兩人沒說幾句話。
婚后的日子,就這么平淡地開始了。
周誠發現,林秀珠跟村里人說的完全不一樣。
她吃得是多,但干活也多。家里的里里外外,被她一個人包了。洗衣做飯,喂雞喂豬,甚至還把他那兩個弟妹的破衣服都給補好了,針腳細密得像機器縫的。
她不愛說話,也不跟村里的婆姨們湊在一起說東家長西家短。
別人當著她的面說閑話,她就像沒聽見一樣,走自己的路。
趙癩子有一次在村口碰到她,故意陰陽怪氣地說:“喲,這不是周家的‘大寶貝’嗎?周誠那小子可真有福氣,娶了你,冬天連被子都不用蓋了。”
周圍的人一陣哄笑。
林秀珠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那感覺,就像一頭大象路過,根本沒注意到腳邊有只螞蟻。
趙癩子自討了個沒趣,悻悻地罵了兩句。
周誠在旁邊看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覺得,要是自己被這么說,肯定早就漲紅了臉,或者跟人吵起來了。
可林秀珠,好像根本不在乎。
他對這個妻子的態度,慢慢地,從一開始的嫌惡和無視,變成了一種復雜的好奇。他看不懂她。
秋收后,家里的玉米堆成了小山。
按照往年的慣例,周誠會留下全家的口糧,然后把剩下的拉到鎮上的糧站賣掉。一斤玉米幾分錢,幾百斤賣下來,能換個十來塊錢,給弟妹扯塊布做新衣,再買點鹽巴。
這天,他正準備把玉米裝上板車。
林秀珠卻攔住了他。
“周誠,這玉米先別賣。”
“不賣?不賣留著發霉啊?”周誠不解地問。
“你跟我去趟后山。”林秀珠沒多解釋。
周誠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跟著去了。
后山上,長滿了野山楂和酸棗樹。這東西酸得倒牙,村里人除了孩子會摘兩個嘗嘗鮮,沒人把它當回事。
林秀珠卻像發現了寶貝一樣,指揮著周誠摘了滿滿兩大筐。
回到家,林秀珠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紅糖都拿了出來,架起大鍋,把洗干凈的山楂和酸棗倒進去,開始熬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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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酸甜的香氣很快就飄滿了整個院子。
周誠的弟妹聞著香味跑過來,饞得直流口水。
熬了整整一個下午,一大鍋紅亮亮的、黏糊糊的山楂糕就做好了。林秀珠又把它們切成小塊,用干凈的油紙包起來。
“你這是干啥?”周誠看著這些東西,還是覺得不靠譜。
“拿去賣。”林秀珠說得輕描淡寫。
“賣?誰買這玩意兒?”周誠覺得她簡直是異想天開。
“去縣城的集市上試試。”林秀珠把包好的山楂糕裝進一個籃子里,“虧了,算我的。”
周誠拗不過她。第二天,他揣著一絲懷疑,騎著家里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馱著一籃子山楂糕,去了二十里外的縣城。
縣城的集市上人來人往。
周誠找了個角落,把籃子放下,扯著嗓子學別人吆喝:“賣山楂糕了!又酸又甜的山楂糕!”
喊了半天,沒人理他。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比在地里干活還累。
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
“你這東西咋賣?”
“一……一毛錢三塊。”周誠緊張地回答。
那女人拿起一塊嘗了嘗,眼睛一亮。“味道不錯!給我來三毛錢的!”
第一筆生意做成了!
有了開頭,后面的事就順了。這種新奇又便宜的小零食,很受逛集市的孩子和女人歡迎。
不到中午,一籃子山楂糕就賣光了。
周誠數著手里那一沓毛票,一共是十三塊五毛。
十三塊五毛!
他手都有些抖了。這比他賣掉家里一半的玉米還掙得多!
他飛快地騎著車回家,一路上,風從耳邊刮過,他第一次覺得,這風是甜的。
回到家,他把錢一把拍在桌上。
林秀珠正在院里喂雞,看到錢,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溫暖。
“我就說能賣掉吧。”
從那天起,周誠的生活就變了。
他不再下地,每天就是去后山摘野果,然后看著林秀珠把它們變成一包包能換錢的山楂糕。他再去縣城賣掉。
家里的日子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桌上隔三差五能見到油腥了,弟妹的臉上也有了肉。吳嬸的頭暈病,也奇跡般地好了,整天樂呵呵的。
周誠看林秀珠的眼神,也徹底變了。
他不再覺得她胖得難看,反而覺得她坐在灶膛前燒火的樣子,特別踏實。
他開始依賴她,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習慣性地問一句:“秀珠,你看這事咋辦?”
但好日子沒過多久,麻煩就來了。
趙癩子不知道從哪聽說了周誠家掙錢的門道。他眼紅了。
他也開始做山楂糕。
趙癩子家底厚,做出來的山楂糕,舍得放糖,味道更甜。而且,他故意跟周誠打價格戰。周誠賣一毛錢三塊,他就賣一毛錢四塊。
很快,周誠的生意就被擠垮了。
一連好幾天,周誠都是馱著滿滿一籃子山楂糕去,又幾乎原封不動地馱回來。
這天,他又一次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他看著廚房里那盆已經做好的、還冒著熱氣的山楂糕,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
“算了吧,秀珠。”他對正在燒火的林秀珠說,“咱不干了。咱斗不過人家。”
他覺得,前陣子的好日子,就像一場夢。現在夢醒了,他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周誠。
林秀珠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慰他。
這兩天,她變得異常沉默。她只是把家里賣山楂糕掙來的錢,一分一毛地都收攏了起來,仔細地包好。誰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這天晚上,周誠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旁邊的林秀珠忽然坐了起來,點亮了那盞用了好幾年的煤油燈。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龐顯得異常嚴肅。
她從炕柜的最深處,拖出一個上了鎖的、看起來很舊的小木箱。
這個箱子是她的陪嫁之一,周誠見過,但從沒見她打開過。
“周誠,你過來。”她的聲音很低,但很有力。
周誠不明所以地坐起身,看著她。
林秀珠用一把小巧的銅鑰匙,打開了木箱的鎖扣。
“咔噠”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誠以為,里面會是林秀珠藏的私房錢,或者是女人家的金銀首飾。
可箱子打開,里面沒有一分錢,也沒有一件亮閃閃的首飾。
只有三樣東西。
一沓沓發黃的、邊角都卷了起來的舊火車票。票面上的目的地,寫著“廣州”、“溫州”、“深圳”這些周誠只在報紙上見過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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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摩挲得油光發亮,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黑色小算盤。
以及,最底下,一本封皮都快掉了的、厚厚的筆記本。
周誠目瞪口呆,他完全不明白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這看起來,就像一箱破爛。
林秀珠拿起那本筆記本,用她那有些粗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開其中一頁。
她指著上面用鉛筆畫著的一種奇怪鞋子的圖樣,和旁邊記著的一串像是密碼的地址和數字,看著已經徹底懵掉的周誠,一字一句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