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有人說，2005年的深圳華強北，是離錢最近的地方。
一平米的柜臺，一天能過手幾十萬現金；一個印著「NCKIA」logo的山寨機，利潤比正品還高三倍。
那是草莽英雄的黃金年代，也是無數年輕人南下淘金的瘋狂歲月。
我叫林遠，武漢一所二本院校計算機專業的應屆畢業生。
2005年的夏天，我揣著一張皺巴巴的簡歷，站在深圳的暴雨里，看著手中唯一的傘，遞給了一個渾身濕透的陌生女孩。
她接過傘時，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讓我覺得是客套話的話：
「你要是找工作，可以來我爸公司試試。他做手機的。」
我當時不知道，她口中那個「做手機的」父親，掌控著華強北最大的山寨機帝國。
我更不知道，兩年后，當喬布斯在大洋彼岸掏出那臺改變世界的iPhone時，我會站在這個帝國崩塌與重生的暴風眼中心，成為決定它命運的那個人。
01
2005年7月的深圳，像一口巨大的蒸鍋。
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熱浪從柏油路面升騰而起，扭曲了遠處高樓的輪廓。
我站在深圳人才市場門口，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后背上，勒出一道道難看的褶皺。
我叫林遠，二十四歲，武漢某二本院校計算機專業應屆畢業生。
此刻，我手里攥著一沓被汗水洇濕的簡歷，看著玻璃門里黑壓壓的人頭，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絕望。
這是我來深圳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五次來這個人才市場。
前四次的結果都一樣——簡歷石沉大海，偶爾有幾個HR掃一眼我的學歷，就像看到什么臟東西似的，把簡歷扔進桌角的廢紙堆。
「二本？計算機？」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翻了翻我的簡歷，語氣里滿是不屑，「小伙子，我們要的是華科、武大的，你這個……回去吧。」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在學校自學過嵌入式開發，做過三個項目，拿過省級編程競賽二等獎。
但那些話卡在喉嚨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我知道，在這個遍地是大學生的城市，沒人在乎一個二本學生的「自學成才」。
走出人才市場的時候，天色驟然暗了下來。
烏云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從西邊壓過來，幾道閃電在云層里蜿蜒游走，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然后，暴雨傾盆而下。
這是深圳特有的那種雨——來得毫無征兆，下得鋪天蓋地，仿佛老天爺把一整個水庫倒了下來。
我慌忙躲進華強北地鐵口的雨棚下，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口袋里只剩下三百塊錢了。
城中村的床位費一天二十，加上吃飯，最多還能撐半個月。
半個月后，如果還找不到工作，我就只能灰溜溜地回武漢，回到那個破敗的老廠區，對著下崗多年的父親和起早貪黑賣早餐的母親，承認自己是個廢物。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啜泣聲從旁邊傳來。
我轉過頭，看到雨棚的角落里蹲著一個女孩。
她渾身濕透了，長發凌亂地貼在臉上，一件白色的襯衫緊緊裹著單薄的身體，在雨水的浸泡下變得有些透明。
她一手捂著臉，一手拿著手機，正對著電話那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不要你管！」她沖著電話喊，聲音沙啞而倔強，「我說了我要自己找工作，不要你的安排！你憑什么……憑什么每次都替我做決定！」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什么，女孩猛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狠狠地按下了掛斷鍵。
然后，她就那么蹲在角落里，用雙手捂住臉，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
周圍路過的人，要么投來好奇的目光，要么繞道走開，沒有人停下來。
我猶豫了一下。
從包里翻出那把跟了我四年的折疊傘——這是我媽在我上大學那年，用她賣早餐的錢買的，黑色的傘面已經有些褪色，但骨架還很結實。
我走過去，把傘遞到她面前。
「給你。」我說，聲音有些干澀。
女孩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淚水沖得一塌糊涂的臉。
她的五官很精致，即使在這樣狼狽的時刻，依然能看出是個漂亮的姑娘。
她愣愣地看著我手里的傘，又看了看我，眼里滿是警惕：「你……你干什么？」
「下這么大雨，你沒傘。」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一些，「我住的地方不遠，淋一下沒事。」
這是謊話。
我住的城中村在龍華，坐地鐵還要四十分鐘。
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濕淋淋蹲在角落的樣子，就是沒辦法轉身走開。
也許是她讓我想起了我媽，下雨天還要推著三輪車出去賣早餐的樣子。
也許是她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同樣的無助和狼狽。
女孩盯著我看了好幾秒，似乎在判斷我是不是什么壞人。
最后，她緩緩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把傘。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鼻音。
我點點頭，轉身準備沖進雨里。
「等一下。」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過頭。
女孩站了起來，從濕透的包里摸出一張同樣濕透的名片，遞給我。
「你……你是不是在找工作？」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那沓被雨水打濕的簡歷上。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
「如果你找工作，可以來這個地方試試。」她把名片塞進我手里，「我不保證能幫上忙，但……但可以讓你去面試。」
我低頭看了一眼名片。
名片的紙質很高檔，燙金的字跡寫著：「天宏通訊有限公司」，下面是一個名字——蘇晴，市場部。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
但她已經撐起傘，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幕里，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雨簾之中。
我站在原地，看著手里那張濕漉漉的名片，心想：這大概就是有錢人家小姐的客套話吧。
誰會真的因為一把傘，給一個陌生人一份工作呢？
我把名片隨手塞進口袋，一頭扎進瓢潑大雨里。
那天晚上，我回到城中村的群租房，發了一夜高燒。
迷迷糊糊間，我夢到自己站在一棟高樓的頂層，俯瞰著深圳璀璨的夜景。
身邊有人問我：「林遠，你當初為什么要把傘給她？」
我想了想，回答道：「下雨天，她比我更需要。」
02
高燒退去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
城中村的房間只有六平米，塞著四張上下鋪，住了八個人。
悶熱、嘈雜、充斥著各種難以言喻的氣味。
但這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處，一天二十塊，包水電。
第三天早上，我翻找換洗衣服的時候，從褲子口袋里掉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
我撿起來，看著上面「天宏通訊」四個字，愣了好一會兒。
城中村的室友阿強正好進門，看到我手里的名片，眼睛一亮：「喲，天宏？你認識天宏的人？」
「怎么，你知道這個公司？」
「廢話！」阿強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的床上，壓低聲音像是在說什么機密，「華強北誰不知道天宏啊？那可是做山寨機的大廠，老板蘇建國，綽號『蘇半城』，意思是華強北一半的手機柜臺都賣他的貨。我表哥以前在他那兒當搬運工，一個月也有兩千多呢。」
我心里一動。
兩千多，比我預期的還高。
「你怎么有他們公司的名片？」阿強湊過來看，「市場部？蘇晴？這誰啊？」
我把那天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阿強聽完，眼睛瞪得像銅鈴：「我操，你小子運氣也太好了吧！你知道蘇晴是誰嗎？那是蘇建國的閨女！他唯一的閨女！」
我愣住了。
「不會吧……」我喃喃道，「她看起來不像……」
「不像什么？不像有錢人？」阿強哈哈大笑，「蘇建國是潮汕人，對閨女管得嚴，聽說從小就不讓她亂花錢，培養她吃苦耐勞的精神。這姑娘剛從香港讀完大學回來，不肯接老爹的班，非要從基層做起。整個華強北都傳遍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兄弟，你這是撞大運了！趕緊去啊！還等什么？」
我看著手里那張皺巴巴的名片，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真的會因為一把傘，給我一個機會嗎？
但轉念一想，反正也找不到別的工作，去試試又能怎樣呢？
大不了被轟出來，臉皮這東西，我早就不在乎了。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最體面的一件襯衫——白色的，領口已經有些泛黃——擠上了開往華強北的地鐵。
天宏通訊的辦公地點不在那些光鮮亮麗的寫字樓里，而是在華強北電子市場背后的一棟六層舊廠房。
走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阿強說的「大廠」是什么概念。
廠房門口停滿了面包車和小貨車，工人們像螞蟻一樣進進出出，搬運著一箱箱印著「天宏」標志的手機包裝盒。
門衛室的大爺攔住我，上下打量：「找誰？」
我拿出那張名片：「我找蘇晴。」
大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打了個內線電話，嘟囔了幾句，然后擺擺手：「進去吧，三樓人事部。」
我穿過嘈雜的一樓倉庫，走上狹窄的樓梯，來到三樓。
人事部是一間敞開式的大辦公室，幾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正在整理文件。
我剛走到門口，一個燙著卷發的中年女人抬起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你就是蘇小姐介紹來的？」
「是的，我叫林遠。」
女人翻了翻我的簡歷，眉頭微微皺起：「二本？計算機專業？」
又來了。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
「有沒有工作經驗？」
「沒有，但是我在學校……」
「行了。」女人打斷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格扔在桌上，「先填一下登記表。我們倉庫正好缺人手，一個月一千五，包吃住。」
倉庫？
我愣了一下。
我學的是計算機，不是來搬貨的。
正想開口拒絕，一個威嚴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老陳，這小子誰介紹來的？」
我和那個叫「老陳」的中年女人同時轉過頭。
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大步走來，身材不高，但虎背熊腰，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明強干的氣勢。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Polo衫，手腕上戴著一塊金燦燦的勞力士，腳上卻蹬著一雙沾滿灰塵的布鞋——這種矛盾的搭配，在華強北的老板中很常見。
「蘇總好。」老陳立刻站起來，態度恭敬了許多，「是蘇小姐介紹的。」
蘇總？
我心里一驚，眼前這位就是阿強說的那個「蘇半城」？
蘇建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兩道探照燈一樣上下掃了一遍。
「你就是那個……給我閨女送傘的？」他問。
「是的，蘇總。」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一些。
蘇建國「嗯」了一聲，拿起桌上我的簡歷，翻了翻。
「計算機專業，」他嘟囔著，「懂手機嗎？」
這句話像一根火柴，點燃了我心底某個角落。
我深吸一口氣，說：「懂一點。我在學校的時候，刷過三十多種機型的ROM，包括貴公司去年推出的『天宏A8』。」
蘇建國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我：「哦？你刷過我們的機器？」
「是的。」我迎著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專業一些，「A8用的是MTK6225平臺，系統基于NucleusRTOS。它的開機速度可以優化至少30%，只要修改一下引導加載程序的初始化順序，把字庫加載延后……」
「等等，」蘇建國打斷我，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你怎么知道它用的是MTK平臺？」
「拆過機，看過主板。」我說。
「字庫加載延后是什么意思？」
「系統啟動的時候，會先把所有字體庫加載到內存里，但其實絕大部分字體在開機階段用不到。如果把這個過程延后到系統完全啟動之后再做，開機速度能快很多。」
蘇建國盯著我看了好幾秒鐘，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有意思，有意思！」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個二本學生，能說出這些東西，不簡單啊！」
他轉向老陳：「別讓他去倉庫了，讓他去技術部報到。」
老陳明顯有些意外：「蘇總，技術部那邊……」
「老周不是天天喊缺人嗎？」蘇建國擺擺手，「就讓他去，先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
他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小伙子，機會我給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覷的人，和一個心跳如鼓的我。
就這樣，我成了天宏通訊技術部的一名員工。
崗位是「售后測試員」，最底層的那種，月薪一千二，管一頓午飯。
但我沒有抱怨。
因為我知道，我的腳，終于踏進了這扇門。
至于門后面是什么，我會用自己的雙手去打開。
03
技術部在五樓，是一個被隔成幾十個小格子的大開間。
我第一天去報到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我的頂頭上司——技術總監周志強，大家都叫他老周。
老周四十五歲左右，身材微胖，圓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起來和和氣氣的。
「你就是蘇總說的那個小林？」他從工位上站起來，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歡迎歡迎啊！我聽說了，你是蘇小姐介紹來的？」
「是的，周總監。」
「哎，叫什么周總監，太見外了，叫我老周就行。」他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好好干。我們技術部最需要你們這樣有沖勁的新鮮血液。」
他的態度熱情得有些過頭，讓我隱隱有些不安。
但很快，我就知道這種不安從何而來了。
老周給我安排的崗位，是「售后測試員」。
說白了，就是坐在一堆退貨手機前面，一臺一臺地開機、檢測、填表格，找出故障原因。
這份工作枯燥、乏味，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任何一個初中畢業生培訓半天就能上手。
更讓我難受的是周圍人的態度。
技術部的同事們得知我是「蘇小姐介紹來的」，表面上客客氣氣，背地里的議論卻像嗡嗡的蒼蠅一樣傳進我耳朵。
「聽說了嗎？新來那個，走后門進來的。」
「蘇小姐介紹的？什么關系啊？不會是……」
「嗨，肯定是有一腿唄。你看他那窮酸樣，不抱大腿能進咱們公司？」
我假裝聽不見，埋頭做自己的事。
但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的后背上。
更讓我意外的是蘇晴的態度。
她在市場部工作，辦公室就在隔壁樓層。
按理說，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
但自從我入職以來，她從未主動找過我，甚至在樓道里碰見，也只是微微點頭，然后快步走開。
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隊打飯，她正好也在。
我剛想上去打個招呼，表示一下感謝，她卻端著餐盤，轉身去了另一個角落。
阿強后來告訴我原因：「人家這是避嫌呢。她現在正是風口浪尖，全公司都盯著她看，是不是『靠爹』的富二代。你要是這時候跟她走太近，那些閑話還不把你倆淹死？」
我明白她的苦衷，但心里還是有些失落。
畢竟，我連一句正式的「謝謝」都沒機會說。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我每天早上八點到公司，晚上七八點下班，周末還要加班。
檢測、填表、檢測、填表，機械得像一臺沒有靈魂的機器。
但我沒有浪費這些時間。
每一臺送修的手機，在我手里過的時候，我都會仔細研究它的故障原因。
不只是填表格上那些「屏幕損壞」「按鍵失靈」之類的套話，而是真正去分析：這個故障是硬件問題還是軟件問題？是設計缺陷還是用戶誤操作？
一個月下來，我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天宏的主力機型「A8」和「A9」，返修率高達15%，遠超行業平均水平。
而這些返修機器中，超過一半的故障原因都指向同一個問題：通話時死機。
這不是硬件問題，而是軟件BUG。
根據我的分析，問題出在系統的內存管理模塊。
當通話時間超過十分鐘，同時有未接電話或短信提醒進來時，系統會嘗試同時處理多個任務，導致內存溢出，最終死機。
我花了三個晚上，寫了一份詳細的BUG報告和優化方案。
第二天一早，我敲開了老周辦公室的門。
「周總監，我有一份報告想給您看看。」
老周正在喝茶，看到我手里的文件，眉毛微微挑起：「什么報告？」
「關于A8和A9死機問題的分析。」我把報告遞過去，「我發現這個BUG的根源是內存管理模塊的……」
「等等。」老周放下茶杯，眼神變得有些復雜，「小林啊，你的崗位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售后測試員。」
「測試員的工作是什么？」
「檢測故障機器，填寫返修單。」
「對啊。」老周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那你寫這些東西干什么？」
我張了張嘴：「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老周打斷我，聲音陡然提高，「你想告訴我，我們技術部幾十個人，都沒發現的問題，被你一個剛來一個月的測試員發現了？」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小林，我知道你是蘇小姐介紹來的，可能覺得自己有點關系，就可以越級指手畫腳。但我告訴你，在我的技術部，規矩就是規矩。一個測試員，想指導技術總監寫代碼？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
他把我的報告扔進了桌邊的垃圾桶，動作隨意得像扔一張用過的餐巾紙。
「回去好好做你的本職工作。以后這種越級報告，不要再寫了。」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眼眶熱得發燙，但我拼命忍住了。
我不能哭。
我一個大男人，不能因為這點委屈就流眼淚。
「知道了，周總監。」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門在我身后「砰」地關上。
我聽到里面傳來老周的聲音，似乎是在打電話：「老陳啊，那個姓林的小子，最近給我盯緊點。一個測試員，心比天高，不是什么好苗子……」
那一刻，我站在走廊里，渾身發抖。
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羞恥。
我像一個小丑，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一出自取其辱的鬧劇。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天臺上坐到半夜。
深圳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遠處華強北永不熄滅的霓虹燈，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我想起了我媽說過的一句話：「遠兒，人這輩子，受的委屈都是有數的。年輕時候受得多，以后就少了。」
我把那句話在心里重復了很多遍，直到那股翻涌的情緒慢慢平息下來。
我不會走的。
我要留在這里，用我的方式，證明我自己。
04
從那以后，我白天照常做測試員的工作，晚上留在公司，開始了我的「秘密實驗」。
技術部有一間雜物間，堆滿了各種報廢的手機主板、電池和零配件。
這些東西在別人眼里是垃圾，在我眼里卻是寶藏。
每天下班后，等同事們都走了，我就溜進雜物間，找一些還能用的元器件，拼湊成一臺勉強能開機的實驗機。
然后，我就對著這臺「弗蘭肯斯坦」一樣的機器，反復折騰。
我嘗試給它刷入不同版本的系統，研究MTK平臺的底層架構，分析內存分配的機制，一點一點地理解這個龐大而復雜的生態系統。
有時候，我會熬到凌晨兩三點，直到眼睛酸澀得睜不開，才趴在桌上瞇一會兒，第二天六點再爬起來，趕在其他人之前把雜物間收拾干凈。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三個月。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秘密被發現了。
那天，我正在調試一段引導程序代碼，突然聽到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
我猛地轉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門口。
是蘇晴。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隨意地扎成馬尾，臉上的妝容已經卸掉了大半，顯得比白天柔和了很多。
「你……」她看著滿桌的零件和我手里那臺七拼八湊的手機，愣住了，「你在干什么？」
我心里一緊，腦海里快速閃過無數個借口。
但最終，我什么也沒說。
反正也瞞不住了。
「做實驗。」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蘇晴走進來，繞過那些雜亂的零件，站在我身邊，低頭看著我手里的東西。
「這是……A8的主板？」她認出了那塊被我改裝過的電路板。
「對，但系統換了。」我把手機遞給她，「你看。」
蘇晴接過手機，按下開機鍵。
短短三秒鐘，屏幕亮起，系統啟動完畢。
她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這……這不可能！」她難以置信地盯著屏幕，「我們公司的機器，開機至少要十幾秒！」
「我重寫了引導程序，把啟動流程優化了一下。」我說。
「優化？怎么優化的？」
我花了十幾分鐘，給她解釋了我這三個月研究的成果。
從引導程序的初始化順序，到內存分配的策略，再到驅動加載的優先級……我盡量用通俗的語言，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很多專業術語。
蘇晴聽得很認真，偶爾問幾個問題。
我發現她雖然是學市場營銷的，但對技術并不陌生，很多概念一點就通。
等我說完，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為什么不把這些告訴老周？」她終于問道。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但她似乎懂了。
「他沒給你機會，是嗎？」她輕聲說。
我點點頭。
蘇晴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想什么。
「林遠，」她突然叫了我的全名，「你知道嗎，我一直在觀察你。」
我愣了一下：「觀察我？」
「從你入職的第一天起。」她看著我，目光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本事，還是只是運氣好，碰上了我。」
「現在，我有答案了。」
她把手機還給我，轉身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三樓會議室，后天下午三點，有一個技術評審會。」她的聲音很輕，「如果你真的對你的東西有信心，就想辦法出現在那里。」
說完，她推開門，消失在走廊里。
我站在原地，攥緊了手里的實驗機，心跳如鼓。
這是她給我的提示？
還是……一個機會？
05
后天下午三點，技術評審會。
我花了一整天時間打聽這個會議的內容。
最后，還是阿強幫了我的忙。
他表哥的女朋友的堂姐在蘇總秘書室工作，輾轉了好幾層關系，才拿到了一點消息。
「是一個大單子！」阿強壓低聲音，神情激動，「中東那邊有個國家，要采購十萬臺定制手機，要求支持阿拉伯語界面。這可是幾百萬的訂單！」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問。
「關系大了！」阿強一拍大腿，「聽說老周拍胸脯保證沒問題，結果搞了一個多月，系統全是亂碼，還動不動死機。蘇總氣得要命，明天的評審會，就是老周最后的機會。要是再搞不定，這單子就黃了。」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亂碼，死機……這些問題，我太熟悉了。
MTK平臺的字符編碼，我研究過。
阿拉伯語是從右往左書寫的，跟中文、英文的排版邏輯完全不同。
如果只是簡單地套用現有的框架，肯定會出問題。
「阿強，」我忽然問道，「明天那個評審會，在哪兒開？」
「三樓會議室啊，蘇總親自主持。」阿強眨了眨眼睛，「你問這個干嘛？」
我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城中村，而是在雜物間待了一整夜。
我找了一臺能開機的A8，把系統刷到最新版本，然后開始研究它的字符渲染模塊。
問題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
天宏的系統內核里，壓根就沒有對從右往左書寫的語言做過適配。
它的文字渲染引擎是直接從早期的Symbian系統里抄來的，只支持從左往右的排版。
想要支持阿拉伯語，必須重寫整個渲染模塊。
這不是一個小時能完成的工作。
但如果我能證明我知道問題在哪，并且有解決方案……
凌晨四點，我寫完了一份概要文檔，詳細列出了問題的根源、解決思路和大致的工作量評估。
然后，我趴在桌上睡了兩個小時，六點準時爬起來，把自己收拾得盡量體面一些。
下午兩點五十分，我站在三樓會議室門口，深吸一口氣。
門虛掩著，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我們已經盡力了！這個需求根本不合理！字符編碼本來就是個世界性難題，不是一個月能解決的！」是老周的聲音。
「我不管什么難題不難題！」蘇建國的聲音如同炸雷，「訂單下周就要確認，你要是搞不定，就給我滾蛋！」
「蘇總，您消消氣……」有人在打圓場。
就在這時，我推開了門。
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驚訝的，有疑惑的，有不屑的。
蘇建國坐在長桌的主位上，臉色鐵青。
老周坐在他對面，臉色也不好看，看到是我，眼里閃過一絲惱怒。
「你來干什么？」老周沉著臉問，「這是高層技術評審會，沒你什么事。」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周總監，我聽說公司在阿拉伯語適配上遇到了困難。我有一些想法，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你？」老周冷笑一聲，「一個售后測試員，也想在技術評審會上發言？你知道這里坐的都是什么人嗎？」
「讓他說。」
出人意料的是，開口的是蘇建國。
他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兩把刀：「小子，你是那個送傘的，對吧？我閨女跟我提過你幾次。」
我點點頭。
「好，你既然敢進這個門，就說明你有點東西。」蘇建國往后靠了靠，雙手抱胸，「我給你五分鐘。說服我。」
老周想說什么，被蘇建國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我走到白板前面，拿起一支馬克筆，開始畫圖。
「阿拉伯語亂碼的問題，根源不在字符編碼，而在文字渲染引擎。」我一邊畫一邊說，「我們現有的渲染模塊只支持LTR，也就是從左往右的排版。而阿拉伯語是RTL，從右往左。這兩種模式的坐標系是鏡像的。」
我在白板上畫了兩個坐標系，一個是X軸向右為正，一個是X軸向左為正。
「如果不從底層修改渲染邏輯，只是簡單地替換字體庫，最后的結果就是——字符能顯示，但排列順序是反的，標點符號的位置也全是錯的。」
蘇建國皺著眉頭，似乎在消化我的話。
「那……要怎么改？」他問。
「需要重寫字符渲染模塊的核心函數，增加一個書寫方向的判斷參數。」我放下筆，看著他，「工作量大概需要兩周。如果加班，可以壓縮到十天。」
「十天？」老周跳起來，「你在開玩笑吧？這個模塊涉及底層圖形庫，動一行代碼就可能影響整個系統的穩定性！你一個測試員，有什么資格……」
「我寫過。」我打斷他。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U盤，放在桌上。
「這里面有我這三個月寫的代碼和文檔。包括引導程序優化、內存管理重構，還有一個初步的RTL渲染方案。」
「你們可以讓技術部的人評估一下，看看我寫的東西是不是胡說八道。」
會議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老周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像是吞了一只蒼蠅。
蘇建國拿起U盤，看了幾秒鐘，然后轉向身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老張，你是軟件部經理，你來看看。」
那個叫老張的人接過U盤，插進電腦，開始翻看里面的文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我站在白板前面，手心全是汗，但臉上盡量保持鎮定。
五分鐘后，老張抬起頭。
他的表情很復雜，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蘇總，」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有些干澀，「這些代碼……寫得非常規范。思路清晰，注釋詳細，而且……」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老周一眼。
「而且他對我們系統底層的理解，比我們部門大部分人都深。」
會議室里爆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蘇建國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幾遍。
「小子，」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叫什么來著？」
「林遠。」
「林遠。」他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好名字。走得遠。」
他轉向老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老周，這個項目，從現在起，由林遠負責技術攻關。你配合他。」
老周的臉漲成了豬肝色：「蘇總，這不合規矩……」
「我說的就是規矩。」蘇建國揮了揮手，「散會。」
人群開始陸續離開。
我站在原地，感覺像在做夢。
就在這時，蘇晴從角落里走出來——我這才發現，她一直坐在會議室的最后排。
她走到我身邊，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那個點頭里，有欣賞，有認可，還有一些我說不清的東西。
「林遠。」蘇建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我轉過頭。
他站在門口，背對著走廊里的燈光，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今天的表現，我很意外。」他說，「但我要提醒你，這個項目，關系到公司的命脈。幾百萬的訂單，十萬臺手機，還有我們整個技術部的臉面。」
他頓了頓。
「你要是成了，我保你前途無量。你要是砸了……」
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話語，比任何威脅都更有分量。
「我會完成的，蘇總。」我說。
他看了我幾秒鐘，然后轉身離開。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站在懸崖邊上，身后是萬丈深淵，面前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獨木橋。
但我沒有回頭路了。
十天后。
我帶著四個通宵熬出來的黑眼圈，站在同一間會議室里，向蘇建國展示了最終的成果。
屏幕上，阿拉伯語的界面完美地呈現出來——從右往左的文字排列，正確的標點位置，流暢的滾動效果。
測試機在我手里，沒有亂碼，沒有死機，一切都在預期之中。
蘇建國看了整整十分鐘，一言不發。
然后，他猛地站起來，用力鼓起掌來。
「好！太好了！」他哈哈大笑，「林遠，從今天起，你就是技術部的工程師！工資翻倍！」
掌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有真心的，有敷衍的，也有酸溜溜的。
但我顧不上那么多了。
此刻，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我做到了。
我終于做到了。
慶功宴那天晚上，蘇建國喝了很多酒，拉著我說了很多話。
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是從工地搬磚開始的，一步一步爬到今天。
他說這個行業變化太快，稍不留神就會被淘汰。
他說他看好我，覺得我是個「有種」的人。
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扔在我面前。
那是一張英文報紙，頭版是一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中年男人，手里舉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東西——沒有按鍵，只有一整塊屏幕。
標題只有兩個詞：iPhoneComing.
「聽說過這玩意兒嗎？」蘇建國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
我的心猛地一縮。
我當然聽說過。
在國外的技術論壇上，關于蘋果秘密研發智能手機的傳言已經流傳了兩年。
如果傳言是真的，那意味著……整個手機行業的天，要變了。
「老周說這是噱頭，成不了氣候。」蘇建國盯著我的眼睛，「你怎么看？」
我沒有立刻回答。
窗外，華強北的霓虹燈依舊閃爍，無數山寨機的廣告牌在夜色中明滅。
那些光芒，像是回光返照。
「蘇總，」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覺得……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