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高山,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飯桌上,她終于開了口,聲音輕得像風(fēng)一吹就會散。
我停下扒飯的動作,看著她那雙不敢與我對視的眼睛。
“啥事?你說。”
她放下筷子,雙手緊張地在膝蓋上反復(fù)摩挲,似乎在做一個極大的決定。
“明天……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根生的墳前?”
我夾菜的手僵在了半空。
新婚第二天,去亡夫的墳前?這算什么事?
我看著她那張寫滿懇求和不安的臉,那雙眼睛里藏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我感覺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最終,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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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年的山南村,窮得像是被時光遺忘在了角落里。
我叫高山,三十歲了,還是村里有名的光棍。
不是我不想娶,是實在娶不起。
家里窮,父母走得早,只留給我三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和一頭比我還老的老黃牛。
村里人都說我這輩子就是打光棍的命。
閑漢們在村口大槐樹下納涼,見我挑水路過,總要拿我開涮。
“高山,又給你那老黃牛挑水喝啊?你對它比對人都親。”
“可不是,他那頭牛就是他媳婦。”
我從不搭話,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把水倒進(jìn)院里的石槽。
我本也認(rèn)了命,直到我注意到了白菊。
那天下午,我去村東頭的井里挑水。井臺邊圍著一圈洗衣服的婆娘,正說得唾沫橫飛。
白菊提著木桶,也走了過來。
婆娘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她們交換了幾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個空位,那空位卻大得像一道鴻溝。
有個女人“不小心”把一盆臟水潑在了白菊的腳邊,濺濕了她的褲腳。
“哎喲,沒看見,真對不住。”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沒有一絲歉意。
白菊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彎下腰,沉默地放下木桶,搖起轆轤,打滿一桶水,然后提起桶,轉(zhuǎn)身就走。
從頭到尾,她的腰桿都挺得筆直,仿佛那些鄙夷的目光和刻意的孤立,都傷不到她分毫。
我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瘦弱卻倔強(qiáng)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白菊是村西頭的寡婦,長得清秀,就是命不好。
一年前,她男人劉根生在村霸王大全開的那個私人小煤窯里出了事,人沒搶救回來。
王大全賠了點錢,就把事壓下去了。
從那天起,白菊就背上了“克夫”的罵名。
村里人嘴碎,說她八字硬,不祥。誰家辦個紅白喜事,都特意繞開她家走,生怕沾了晦氣。
我不信這些。
我只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在男人倒下后,沒有哭天搶地,而是默默地扛起了一個家。
她一個人拉扯著五歲的兒子小石頭,種著那幾畝薄田。
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扛著鋤頭回家,那瘦弱的腰桿,卻總是挺得筆直。
小石頭因為親眼目睹了父親出事,受了驚嚇,從那以后就沒再開過口。
有一次,我看到村里幾個半大的孩子圍著小石頭,朝他扔泥塊。
“啞巴!啞巴!你爹被山吃啦!”
小石頭抱著頭蹲在地上,不哭也不鬧,只是渾身發(fā)抖。
我吼了一聲,把那幾個孩子嚇跑了。
我走過去,想扶他起來,他卻驚恐地往后縮。
白菊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眼神里滿是旁人看不懂的堅韌和慈愛。
那份沉默的堅強(qiáng),像一根刺,扎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想有個家,一個有女人、有孩子的家。
于是,我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我揣上家里僅有的兩塊錢,割了半斤豬頭肉,去了村里王婆的家。
我托村里的王婆去提親。
王婆正在嗑瓜子,聽我說完,差點把瓜子殼嗆進(jìn)喉嚨里。
她咂著嘴,一臉看傻子的表情。
“高山啊,不是我說你,那白菊可是個‘不祥’人,你招惹她干啥?再說,還帶著個拖油瓶呢。”
“人家克夫的名聲在外,你就不怕?”
“王嬸,我不怕。我就看她是個好女人。”
“王嬸,你就幫我問問,成不成我自己擔(dān)著。”我態(tài)度堅決。
王婆拗不過我,掂了掂手里的豬頭肉,揣著我給的兩包紅糖,半信半疑地去了村西頭。
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
沒想到,傍晚的時候,王婆滿面春風(fēng)地回來了。
事情出奇的順利。
“你小子,走運了!”王婆一進(jìn)門就嚷嚷。
白菊沒提什么彩禮,只對王婆說了一句話:“他要是真心對小石頭好,我就嫁。”
我聽到回話,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巨大的喜悅過后,卻是更沉重的壓力。
可新的難題又來了。
即便白菊不要彩禮,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結(jié)婚不能太寒磣。
“三轉(zhuǎn)一響”雖然過時了,但一臺新的黑白電視機(jī)是少不了的。
還得置辦幾身新衣服,擺上三五桌酒席,告訴全村人,我高山,成家了。
我把床底下那個鐵皮罐子翻了出來,把里面所有的錢都倒在炕上。
毛票,塊票,最大面額的也不過是十塊。
我一張一張地數(shù),來來回回數(shù)了三遍,一共才一百二十七塊五毛。
差得太遠(yuǎn)了。
我一夜沒睡,坐在門檻上,抽了半包的劣質(zhì)煙。
我看著院里那頭陪了我十多年的老黃牛,它正趴在牛棚里,安詳?shù)胤雌c。
月光照在它身上,能看到它瘦骨嶙峋的背。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是我爹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讓我一定好生照料的。
它不只是一頭牲口,是我爹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我下半輩子吃飯的家伙。
可我又看看對面那三間黑洞洞的土坯房,冷得像冰窖。
一個念頭,像瘋長的野草,在我心里怎么也壓不住。
第二天,我把那一百多塊錢揣進(jìn)懷里,又揣了兩個粗面饃饃。
我沒去地里,而是牽著牛,往鎮(zhèn)上的方向走。
牛似乎知道我要帶它去哪兒,一步三回頭,喉嚨里發(fā)出“哞哞”的低鳴。
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
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鎮(zhèn)上的牲口市場。
我把它拴在木樁上,自己蹲在一旁,看著人來人往。
好幾個買家過來看,捏捏它的腿,看看它的牙口,都嫌它太老,干不動重活了。
最后,一個開飯館的胖老板看上了它。
“小伙子,你這牛,做農(nóng)活是不行了,但肉還行。我給你這個數(shù)。”
他伸出八個手指頭。
八百塊。
我心里一顫,這筆錢足夠我辦一場體面的婚禮了。
我看著老黃牛,它也正看著我,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好像有淚光。
我狠狠心,點了點頭。
拿著那沓沉甸甸的鈔票,我卻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敢在鎮(zhèn)上多待,揣著錢就往家趕。
路過白菊家門口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我看到小石頭一個人蹲在門口的泥地上,用一根樹枝畫著什么。
他畫得很專注,沒有注意到我。
我從口袋里掏出早上出門時帶的那個還沒吃的粗面饃饃,走過去,遞到他面前。
他嚇了一跳,抬頭看到是我,眼神里滿是膽怯。
我把饃饃塞到他手里,沒說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走出很遠(yuǎn),回頭看了一眼。
他還捧著那個饃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可我又看看對面那三間空蕩蕩的土坯房,一咬牙,下了決心。
第二天,我牽著老黃牛去了鎮(zhèn)上的牲口市場。
牛似乎也知道要離開我,一路走,一路回頭看我,眼里滿是不舍。
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心里泛著酸。
那條走了無數(shù)遍的山路,今天卻感覺格外漫長。
到了市場,我把它拴在木樁上。一個開飯館的胖老板過來,捏了捏它的腿,看了看牙口,最后伸出八個手指頭。
“小伙子,做農(nóng)活是不行了,但出肉還行。八百,不能再多了。”
八百塊。
我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我點了點頭,接過那沓用草繩捆著的錢,沒敢再看老黃牛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牛賣了八百塊錢,在當(dāng)時,是一筆巨款。
我把錢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塞在最貼身的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卻讓我心里空落落的。
回村的路上,我遇到了村霸王大全。
他斜靠在路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嘴里叼著根草,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喲,高山,聽說你發(fā)財了?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了。”
我沒理他,只想快點走過去。
他卻一步攔在我面前,眼神在我懷里揣錢的位置掃來掃去。
“怎么著,不吭聲?那頭老牛也能賣錢?看來你為了娶那個寡婦,是真下血本了啊。”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嘲弄。
“王大全,我的事,用不著你管。”我冷冷地看著他。
“用不著我管?”他笑了起來,臉上的橫肉一抖一抖的,“白菊那個女人,是我王大全早就看上的。你以為你花幾個錢就能把她娶進(jìn)門?你問過我沒有?”
他伸手來推我的肩膀。
我站著沒動,任他推了一下。
“我再說一遍,讓開。”我的聲音不大,但很硬。
他大概沒想到我敢這么跟他說話,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
“你小子還橫起來了!我告訴你,就算你把她娶進(jìn)門,她也睡不安穩(wěn)!你信不信?”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肉里。
我知道我打不過他,更惹不起他。
我松開拳頭,繞開他,繼續(xù)往家走。
他的嘲笑聲在背后響了很久。
我用這筆錢,置辦了像樣的聘禮,定下了酒席。
我沒去王婆家,而是親自去了鎮(zhèn)上的供銷社。
我買了一臺十四英寸的“飛躍”牌黑白電視機(jī),扯了兩身當(dāng)時最時興的“的確良”布料,一身藏青色給我自己,一身碎花給白菊。
我還給小石頭買了兩尺布,足夠做一身新衣裳。
我雇了拖拉機(jī)把東西拉回村里,在村口就引起了轟動。
我沒理會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直接把東西拉到了白菊家門口。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我拉來一車東西,整個人都驚呆了。
“高山,你這是……你哪來的錢?”她慌張地擦著手,聲音都在發(fā)抖。
“我把牛賣了。”我平靜地說。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你……你怎么能……”她看著我,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那牛是你爹留下的!你快把錢拿回去退了!這婚我不結(jié)了!我不能讓你為了我……”
“我高山三十歲,第一次想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我打斷了她的話,一字一句地說,“牛沒了可以再掙,家沒了就什么都沒了。這事我定了,你別管了。”
我把東西卸下來,搬進(jìn)她家堂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的決心就會動搖。
我娶白菊那天,半個村子的人都來看熱鬧。
他們不是來道賀的,是來看我這個傻子的。
鞭炮聲稀稀拉拉地響著,一點喜慶的氣氛都沒有。
“嘖嘖,真是一頭牛換了個媳婦,還帶個小的。”
“這高山是昏了頭了,放著好好的黃花大閨女不找,非要個克夫的寡婦。”
“你們等著瞧吧,王大全能讓他好過?”
風(fēng)言風(fēng)語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鉆。
我一概不理,只是挺直了腰桿,把胸前的大紅花扶了扶。
我看著被扶出家門的白菊,她穿著我買的那身碎花新衣裳,臉上沒有新娘該有的喜悅,只有一種認(rèn)命般的平靜。
她的兒子小石頭也換上了新衣服,緊緊地牽著她的衣角,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周圍的人群,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安。
當(dāng)他看到我時,卻忽然松開了他娘的衣角,朝我走了兩步,然后又停下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高山,從今天起,你就是有家的人了。
你得護(hù)著他們娘倆,一輩子。
婚禮辦得冷冷清清,沒幾個人真心來道賀。
酒席上的菜很快就被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掃而空。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我關(guān)上院門,用一根木棍頂住,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新房里點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跳躍的火苗映著墻上那個大大的紅色雙喜字。
白菊已經(jīng)脫下了那身半舊的紅衣裳,換上了一件干凈的藍(lán)布褂子。
她正在給小石頭洗臉洗腳,動作輕柔得像怕驚動了空氣。
她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童謠,那聲音又低又沉,與其說是在哄孩子,不如說是在安慰她自己。
小石頭很乖,不哭不鬧,只是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那眼神不像個五歲的孩子,倒像個小大人。
我站在門口,看著這幅畫面,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這就是我想要的家啊。
一個有女人,有孩子,有燈火的家。
等她把小石頭哄睡著,小心翼翼地放到里屋的小床上,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
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她走到床邊坐下,卻離床沿還有一尺遠(yuǎn),像是怕玷污了那片嶄新的紅被面。
她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頭垂得很低,我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fā)頂和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走到桌邊,提起暖水壺,給她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喝口水吧,累了一天了。”
我的話打破了寂靜,也似乎嚇到了她。
她的肩膀猛地一顫,遲疑了一下,才伸手接過了杯子。
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那冰涼的觸感讓我心里一驚。
她又像觸電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
杯子里的熱水冒著氤氳的白氣,模糊了她的臉。
我只看到她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掛著水珠。
“高山,謝謝你。”她終于開口,聲音細(xì)若蚊蠅,帶著濃重的鼻音。
“謝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可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聲音也有些發(fā)緊。
她沒再說話,只是捧著那杯熱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仿佛那是能給她帶來勇氣的良藥。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里屋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
是小石頭。
白菊手里的水杯“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熱水和茶葉濺了一地。
她卻看都沒看一眼,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瘋了一樣沖進(jìn)里屋。
“石頭!石頭不怕!娘在這兒!”
我心里一緊,也趕緊跟了進(jìn)去。
小石頭在床上劇烈地掙扎著,滿頭大汗,臉色慘白。
他緊閉著雙眼,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撓,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囈語。
“黑……黑……腿……別……”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聽得我心都揪了起來。
白菊撲到床邊,一把將小石頭緊緊地?fù)г趹牙铮恢皇謪s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不怕,石頭,不怕,是做夢,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與其說是在安撫孩子,不如說是在命令他不許再出聲。
我注意到她那個捂嘴的動作,心里閃過一絲異樣。
尋常母親安撫做噩夢的孩子,哪里會用這么大的力氣去捂嘴,倒像是生怕他多說出半個字來。
“孩子這是咋了?”我走上前,擔(dān)憂地問。
白菊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回頭。
“老毛病了,自從……自從他爹出事以后,就常做噩夢。”
她松開了捂著小石頭嘴的手,改為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小石頭在她懷里,身體還在微微抽搐。
我看著孩子滿是汗水的小臉,心里一陣發(fā)酸。
我轉(zhuǎn)身走出屋子,去廚房打了盆干凈的涼水,又找了塊布巾。
回到屋里,我把布巾浸濕,擰干,然后蹲在床邊,輕輕地給小石頭擦臉。
“石頭不怕,有爹在呢,沒事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脫口而出那個“爹”字。
我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懷里的白菊,更是渾身一震,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著我。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她滿臉的淚水。
我的動作很輕,小石頭似乎也感覺到了安撫,漸漸平靜下來,不再掙扎,只是身體還在輕輕發(fā)抖。
我擦完臉,又去拿了碗,在里面放了點白糖,倒了點開水,用手指攪了攪,試了試溫度,然后遞到白菊面前。
“給他喝點糖水,壓壓驚。”
這是我娘以前教我的土法子。
白菊呆呆地看著我,沒有接。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震驚,有感動,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更深沉的愧疚和痛苦。
“高山,你……”她嘴唇翕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把碗塞到她手里。
“快給孩子喂點吧。”
她這才如夢初醒,顫抖著手,一勺一勺地給小石頭喂著糖水。
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小石頭終于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只是小手還死死地抓著白菊的衣角。
我們回到外屋,誰也沒說話。
地上的碎瓷片還狼藉一片。我找來掃帚,默默地打掃干凈。
她就站在一旁,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我打掃完,直起身子,看著她。
“你睡床上吧,帶著孩子,方便照顧。我睡地上就行。”
我拿起墻角的地鋪,在地上鋪開,沒有再看她一眼。
我躺下的時候,聽到了她壓抑的哭聲。
過了很久很久,在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從無盡的黑暗里,艱難地擠出來的一絲微光。
“但……給我一點時間。”
我看著她那雙充滿祈求和不安的眼睛,心里那點旖旎的心思瞬間就散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笑了笑,拿起墻角的地鋪,在地上鋪開。
“不早了,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
她愣住了,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做。
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躺下了,和衣而臥。
那一夜,我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隔著幾步遠(yuǎn)的床上,是我的新婚妻子。
我能聽到她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和刻意壓抑的呼吸聲。
我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別的什么。
我娶回了一個妻子,卻感覺她像個隨時會消失的影子,我抓不住她。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就被一陣粗暴的砸門聲驚醒了。
“高山!開門!給老子開門!”
是村霸王大全的聲音。
我心里一沉,趕緊從地鋪上爬起來。白菊也醒了,她坐在床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我示意她別動,自己快步去開門。
門栓一拉開,一股濃烈的酒氣就撲面而來。
王大全帶著兩個小混混堵在我家門口,滿臉橫肉,一雙三角眼因為宿醉而布滿血絲。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喲,高山,娶了新媳婦,也不請哥哥我喝杯喜酒啊?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的眼睛越過我,像鉤子一樣往屋里瞟,那目光黏膩而骯臟。
“家里窮,沒辦酒。”我堵在門口,沒有讓他進(jìn)來的意思。
“沒辦酒?”王大全夸張地笑了起來,“沒錢辦酒,有錢買電視機(jī)?聽說還是飛躍牌的?高山,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他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果然知道了。
“我來看看弟妹,順便看看你那新電視,開開眼。”
他說著,就想往里擠。
我伸出胳膊,死死地?fù)踝¢T框。
“王大全,天還沒亮,你來我家不合適吧。”
就在這時,白菊聽到動靜,也披著衣服出來了。
她看到王大全,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下意識地就往我身后躲。
她這個動作,似乎極大地取悅了王大全。
他更加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打轉(zhuǎn),那眼神里的貪婪和欲望,讓我心里騰地一下冒起一團(tuán)火。
“弟妹也在啊。嘖嘖,還是那么水靈。根生那小子是沒福氣啊。”
他故意把“福氣”兩個字咬得很重,話語里充滿了赤裸裸的挑釁。
我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擋在白菊身前,冷冷地看著他。
“王大全,你一大早跑來我家發(fā)什么酒瘋?這里不歡迎你!請你馬上離開!”
“嘿!你小子長本事了啊!”王大全被我頂撞,臉上掛不住了,他伸出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子上。
“怎么著,娶了媳婦,腰桿硬了?你算個什么東西,敢跟我這么說話?”
他一把推在我的胸口上,力氣很大,我被推得后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
“別忘了,你媳婦男人是怎么死的!老子能讓他死,就能讓你……”
他話沒說完,里屋突然傳來了小石頭被驚醒的哭聲,那哭聲凄厲而恐懼。
這哭聲像一根針,狠狠地扎進(jìn)了白菊的心里。
她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猛地從我身后沖了出來,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立在墻角的掃帚。
“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掄起掃帚,狠狠地朝王大全的臉上打去。
王大全沒料到平日里柔柔弱弱的白菊會突然動手,被打了個正著,臉上頓時多了一道清晰的紅印。
他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
“臭娘們,你敢打我!”
他一把抓住掃帚,用力一奪,然后反手就朝白菊的臉上扇去。
我眼疾手快,哪能讓他得逞。
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王大全的肚子上。
我這一腳,用上了在部隊里練過的所有力氣。
王大全像個破麻袋一樣,被我踹得倒飛出去,撞在院子里的水缸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那兩個小混混見狀,罵了一聲,一左一右地朝我撲了過來。
院子里頓時亂成一團(tuán)。
我順手抄起墻邊的一根木柴,跟他們打在了一起。
一個混混想去抓白菊,被我一棍子打在胳膊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另一個混混從背后抱住了我的腰,我手里的木柴施展不開。
王大全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睛紅得像要吃人。
“給老子弄死他!”
他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就朝我的頭上砸來。
白菊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fù)渖蟻恚胗蒙眢w擋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急,猛地用頭往后一撞,撞在身后那個混混的鼻子上,他慘叫一聲松開了手。
我獲得自由,立刻側(cè)身把白菊拉到身后,同時抬腳踢向王大全的手腕。
他手里的磚頭“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們?nèi)齻€人,扭打成一團(tuán),拳頭和腳都往對方身上招呼。
我雖然有些拳腳功夫,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身上也挨了好幾下,嘴角火辣辣地疼。
巨大的響動驚動了左鄰右舍。
我看到好幾家的窗戶都亮了燈,有人影在窗后晃動,卻沒一個人敢出來看一眼,更別說幫忙了。
這份冷漠,比王大全的拳頭更讓我心寒。
王大全見一時占不到便宜,又看到周圍有鄰居在看,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他打架向來是仗著人多欺負(fù)人少,從沒像今天這么狼狽過。
他朝兩個跟班使了個眼色,虛晃一招,三個人跳出了戰(zhàn)圈。
王大全被我踹了一腳,在地上哎喲了半天,最后被他的兩個跟班扶起來,他指著我,眼神怨毒得像一條毒蛇。
撂下一句“高山,你給老子等著”,就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被推倒的桌椅和一地的狼藉。
白菊還站在原地,身體微微發(fā)抖,手里的掃帚還緊緊地攥著。
我走過去,輕輕地從她手里拿過掃帚。
“沒事了。”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無聲地流著,看得我心里堵得慌。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遞給她一塊毛巾。
她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
王大全這么一鬧,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寧,臉色比紙還白。
干活的時候好幾次走了神,差點把手割到。
我讓她回屋歇著,她卻固執(zhí)地?fù)u頭,默默地幫我收拾院子。
我看著她那雙藏著太多心事的眼睛,知道她有話想對我說,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也沒有追問,只是照常去地里干活。
地里的活能讓我暫時忘掉煩心事。
可我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的,都是她那雙憂愁的眼睛。
傍晚我回到家,一進(jìn)院門,就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
白菊已經(jīng)做好了飯,兩菜一湯,擺在桌上。
她甚至還給我溫了一小壺酒。
小石頭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到我回來,仰起臉對我笑了笑。
那一瞬間,我感覺心里的疲憊都被驅(qū)散了。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我們倆都低著頭吃飯,只聽得到碗筷碰撞的聲音。
終于,在她把碗里的飯扒拉了半天之后,開口了。
“高山,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放下筷子,看著她。
“啥事?你說,只要我能辦到。”
她也放下了筷子,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鄭重地看著我。
“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根生的墳前?”
這個請求,像一塊石頭,突然投進(jìn)了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湖。
新婚第二天就去亡夫的墳前?
這不合情理,也顯得晦氣。
村里人要是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么戳我的脊梁骨了。
我看著她,她的眼神里沒有試探,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
那眼神告訴我,這件事對她來說,無比重要。
我的心里天人交戰(zhàn)。
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拒絕,可情感上,我卻無法對那雙眼睛說一個“不”字。
我娶她的時候就對自己說過,要護(hù)著她。
如果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到,還談什么以后?
沉默了許久,在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盒奶暤募澎o中,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陪你去。”
聽到我的回答,她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下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她看著我,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謝謝你,高山。”
她說完,就低下頭,用筷子撥著碗里的米飯,眼淚卻一滴一滴地掉了進(jìn)去。
我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菜。
這一夜,我依然睡在地鋪上。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在我們之間,已經(jīng)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東方才露出一抹魚肚白。
白菊就已經(jīng)起來了。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做飯,而是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布包,里面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香燭和紙錢。
她的動作很輕,生怕吵醒了什么。
她給小石頭穿好衣服,小石頭揉著惺忪的睡眼,乖巧地任由她擺弄。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她走到我地鋪前,輕輕地推了推我。
“高山,該走了。”
我睜開眼,看到她已經(jīng)穿戴整齊,臉上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和決絕。
我們?nèi)齻€人,迎著清晨的寒露,往村后的荒山走去。
山路崎嶇,晨霧彌漫。
小石頭大概是沒睡醒,走得跌跌撞撞。我索性將他背了起來。
小家伙趴在我寬厚的背上,很快就又睡著了,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白菊走在前面,一言不發(fā),腳步卻異常堅定。
劉根生的墳很偏僻,在一個山坳里,周圍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
墳頭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包,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只插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墨寫著“劉根生之墓”,字跡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這景象,比我想象的還要凄涼。
白菊走到墳前,放下手里的東西,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她沒有哭,甚至臉上都沒有太多的悲傷。
她只是默默地,一張一張地往火盆里添著紙錢。
火光跳躍,映著她蒼白而平靜的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口枯井。
我把小石頭放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讓他靠著我。
小家伙似乎很害怕這里,小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衣角,把臉埋在我的腿上。
我站在一旁,看著白菊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她讓我來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想讓我看看她對前夫的情深義重,好讓我知難而退?還是……別有目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火盆里的紙錢快要燒盡了,只剩下最后一縷青煙。
我以為這場奇怪的祭拜就要結(jié)束了。
就在這時,白菊突然回過頭,看著我。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柔弱和躲閃,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銳利和決絕,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根生他……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