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市的夜幕,被霓虹切割成冷暖交織的碎片。
沈偉宸脫下穿了二十多年的軍裝,換上便服,走進一家名為“悅來”的普通飯莊。
他是新任的市委副書記,但今夜,他只是赴老戰友之約的沈偉宸。
久別重逢的暖意尚未散去,冰冷現實的棱角便猝然刺來。
催菜遭拒,換菜被辱,老板的囂張氣焰灼人,言語如刀,竟刮向他曾誓死捍衛的旗幟與逝去的英魂。
戰友于鵬煊拳頭攥得發白,額角青筋跳動。
沈偉宸按住他的手,面上平靜無波,甚至扯出一絲息事寧人的笑。
他起身,道歉,走向洗手間。
身后是羅運老板得勝般的嗤笑與黃英飆經理毫不掩飾的輕蔑。
關上隔間門,狹小空間隔絕了喧嘩。
沈偉宸掏出私人手機,屏幕冷光映著他眼中褪去溫和后深潭般的銳利。
一個號碼,十位數字,按下撥出鍵。
“郭副市長,我沈偉宸。有情況,需要你協調,立刻。”
電話那頭傳來沉穩短促的回應。
掛斷,沖水,整理衣襟。
鏡中人眼神重歸平靜,仿佛剛才那通電話從未發生。
回到包廂,他提議結賬走人。
羅運叼著煙,甩出一張天文數字的賬單。
就在此時,飯店外,急促的剎車聲撕裂夜色,整齊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門,被猛地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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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沈偉宸提前十分鐘到了悅來飯莊門口。
飯莊門臉不大,灰撲撲的招牌,“悅來”兩個字紅漆有些剝落。
兩層小樓,窗玻璃霧蒙蒙的,透著里面暖黃油膩的光。
這地方是于鵬煊定的,說實惠,味道也還湊合,關鍵清靜。
沈偉宸剛從集團軍政委位置上轉業下來,到天南市任副書記不足半月。
各種接風宴、匯報會、見面活動排得密不透風,說的都是場面話,喝的都是應酬酒。
他疲了,便尋個由頭推了今晚所有的公宴。
只想安安靜靜,見見老朋友。
初秋晚風帶著涼意,吹過他剪得極短的鬢角。
他穿著很普通的深灰色夾克,里面是件半舊襯衫,腳下皮鞋擦得干凈,但邊沿已見磨損。
站在路邊,身姿依舊挺拔,那是多年軍旅生涯刻進骨子里的痕跡。
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打量這座陌生城市的審慎與沉靜。
一輛黑色帕薩特停在路邊,唐凱安推門下來,遠遠就伸出手。
“老沈!可算把你盼來了!”
手勁很大,帶著商人特有的熱情與力道。
沈偉宸笑著握住:“老唐,你這肚子又見長了。”
“哈哈,沒辦法,應酬多,喝出來的!”唐凱安拍拍微凸的腹部。
他又轉身拉開車后門:“雪瑤,快來,見見你沈叔叔。”
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年輕女孩利落地鉆出來,眉眼清秀,帶著股書卷氣。
“沈叔叔好,我是韓雪瑤。”她落落大方地伸手。
“老唐,這是?”
“我外甥女,在市電視臺新聞部跑采訪,聽說咱老戰友聚會,非要跟來見識見識。”
唐凱安解釋道,語氣里有點無奈,更多的是寵溺。
“沈叔叔別聽我舅的,是我求他帶我來的。”
韓雪瑤笑起來眼睛彎彎:“早就聽舅舅提過您,說您是真正打過仗、立過功的英雄。”
沈偉宸擺擺手:“什么英雄,都是過去的事了。記者同志,一會兒可別采訪我。”
正說笑著,一輛電動車吱呀停下。
于鵬煊裹著件舊的皮夾克,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臉上帶著些疲憊。
“抱歉抱歉,所里臨時有點事,耽誤了。”
他在區里一個清閑衙門坐辦公室,朝九晚五,日子平淡。
“就等你了!”唐凱安攬住他肩膀,“走走走,進去說,站外邊喝風呢。”
四人走進飯莊。
大堂里擺了七八張桌子,只坐了零星兩三桌客人。
空氣里有股混雜的味道:油煙、消毒水、還有種淡淡的霉味。
一個年輕服務員窩在柜臺后玩手機,抬頭懶洋洋瞥了他們一眼,沒動。
“有包廂嗎?”唐凱安問。
服務員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樓上,左手第二間。”
包廂不大,一張圓桌,幾把椅子,墻紙有些泛黃卷邊。
窗戶關著,有些氣悶。
眾人落座,唐凱安熟絡地張羅點菜。
于鵬煊遞給沈偉宸一支煙,是本地常見的牌子。
沈偉宸接過,于鵬煊湊過來幫他點上。
“真沒想到,你能轉業到這兒來。”于鵬煊吐出口煙,煙霧模糊了他有些皺紋的臉。
“我也沒想到。”沈偉宸笑了笑,“組織安排。”
“副書記,好位置啊。”唐凱安翻著菜單,插話道,“老沈,以后可得關照關照咱們這些老兄弟。”
“我初來乍到,很多情況不熟。”沈偉宸語氣平和,“還得靠你們多指點。”
韓雪瑤安靜地坐在一邊,目光卻不時掠過沈偉宸。
她注意到這位沈叔叔拿煙的手指,關節粗大,有繭子。
坐姿很正,即使放松靠著椅背,腰桿也是直的。
點完菜,服務員拿著單子走了,包廂門沒關嚴,留下一條縫。
樓下的說笑聲、廚房的炒菜聲隱約傳進來。
唐凱安開始講他生意上的事,建材市場如何,最近又接了哪個工地的單子。
于鵬煊偶爾插幾句,抱怨幾句單位里人事復雜,晉升無望。
沈偉宸多數時間聽著,偶爾問一句,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韓雪瑤起身給大家倒茶,暖瓶里的水不夠熱,茶葉浮在水面,遲遲沉不下去。
“這地方……”她倒完水,輕聲說了句,“好像生意不太好啊。”
唐凱安接口:“地段偏了點。不過以前聽說,晚上有時候還挺熱鬧。”
“是嗎?”沈偉宸隨口問。
韓雪瑤放下暖瓶,坐回座位,猶豫了一下。
“舅舅,我好像聽我們臺里社會新聞口的同事提過一句……”
她聲音壓低了些:“這飯莊,老板好像有點……背景。”
唐凱安不以為意:“開飯館的,哪個沒點關系?”
“不太一樣。”韓雪瑤蹙了蹙眉,“他們說得……有點含糊,反正風評不是特別好。”
她沒再深說,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偉宸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著浮起的茶葉,輕輕吹了吹。
熱氣蒸騰上來,模糊了他的鏡片。
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
窗外,天色徹底黑透了。
02
菜點下去有二十多分鐘了,一個菜都沒上。
唐凱安看了看表,嘀咕:“這效率,現種菜也該摘回來了。”
于鵬煊起身:“我去催催。”
他推開包廂門下樓。樓下似乎比剛才熱鬧了些,多了幾桌客人,聲音嘈雜。
于鵬煊走到樓梯口的小柜臺,剛才那服務員不見了。
一個穿著黑色緊身T恤,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的年輕男人靠在柜臺邊,正低頭按手機。
“哎,同志,我們樓上左手第二間包廂的菜,能幫忙催一下嗎?”
于鵬煊客氣地問。
年輕男人頭都沒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于鵬煊等了幾秒,見他沒動,只好又說:“麻煩您了,我們都等挺久了。”
男人這才撩起眼皮,斜睨了于鵬煊一眼。
眼神里帶著種居高臨下的打量,從他洗得發白的皮夾克,看到腳上沾了灰的舊皮鞋。
“催什么催?”男人開口,聲音有點沙啞,語氣很沖,“沒看正忙著?等著!”
于鵬煊臉上笑容僵了僵,但還是忍著氣:“我們就幾個家常菜,應該很快吧?”
“快慢是廚房的事,跟我說得著嗎?”男人嗤笑一聲,“愛吃等,不愛吃拉倒。”
說完,他又低下頭玩手機,徹底把于鵬煊晾在一邊。
于鵬煊臉漲紅了,手在身側握了握拳,終究沒再說什么,轉身上樓。
回到包廂,他氣還沒順,端起涼茶喝了一大口。
“怎么了?”唐凱安問。
“樓下有個管事的態度真差!”于鵬煊放下杯子,“問句催菜,好像欠他錢似的。”
唐凱安皺眉:“什么人啊?叫他們經理來。”
“算了,老于。”沈偉宸開口,聲音平穩,“再等等,不急。”
他遞給于鵬煊一支煙,幫他點上。
“跟下面人置氣,沒必要。”
韓雪瑤看看于鵬煊,又看看沈偉宸,輕聲說:“于叔,消消氣,可能他們今天真忙。”
又過了十來分鐘,還是沒動靜。
連壺熱水都沒人來添。
唐凱安也坐不住了:“這不像話啊。老沈,我下去看看。”
“我去吧。”沈偉宸站起身,按了下唐凱安的肩膀。
他走出包廂,腳步不疾不徐。
樓下那年輕男人還在原位,正跟兩個剛進來的、穿著花哨的男青年說笑,遞煙。
沈偉宸走過去,隔著兩步遠站定。
“同志,打擾一下。”
男人回過頭,看到沈偉宸,眼神里的不耐煩更明顯了。
“又怎么了?”他彈了彈煙灰。
“我們是樓上包廂的客人,點菜等了快四十分鐘。”沈偉宸語氣依舊平和,“能不能幫忙問一下廚房,大概還需要多久?”
男人上下掃視沈偉宸。
深灰夾克,半舊襯衫,相貌端正,氣質沉穩,但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大人物。
“等著唄。”男人撇撇嘴,“都像你們這么催,廚房還用干活?”
“我們只是正常消費,詢問上菜時間,應該不算過分要求。”沈偉宸看著他,目光平靜。
“嘿!”男人樂了,把煙叼在嘴里,“正常消費?穿得人模狗樣,擺什么譜啊?”
他往前湊了半步,壓低了點聲音,卻足夠讓旁邊人聽見:“看你們這年紀,是轉業回來的吧?哪個單位混日子的?”
他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飾的不屑:“以為還跟部隊里似的,吆五喝六?”
沈偉宸臉上的肌肉似乎微微繃緊了一瞬,但很快恢復。
鏡片后的眼睛,沒有什么波瀾。
“我們只是來吃飯的客人。”他重復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
“請你們盡快上菜,或者,給我們一個明確的解釋。”
男人盯著他看了幾秒,大概覺得這人有點摸不透,但那股子橫勁沒消。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知道了!催催催,餓死鬼投胎啊?”
說完,他扭頭沖后面廚房方向喊了一嗓子:“二樓左手包間,快點!”
然后就不再理會沈偉宸,轉頭繼續跟那倆花哨青年說笑。
沈偉宸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兩秒,轉身走上樓梯。
回到包廂,唐凱安和于鵬煊都看著他。
“怎么樣?”
“說催了。”沈偉宸坐下,拿起茶杯,發現里面已經空了。
韓雪瑤趕緊起身想拿暖瓶,沈偉宸擺擺手:“不用,我不渴。”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似乎落在對面泛黃的墻紙上,又似乎什么都沒看。
樓下隱約傳來那年輕男人和同伴張揚的笑聲。
于鵬煊臉色鐵青:“什么東西!要是在以前……”
“老于。”沈偉宸打斷他,聲音不高。
于鵬煊剩下的話噎在喉嚨里,他看著沈偉宸。
沈偉宸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那眼神,于鵬煊讀懂了——克制,觀察,不要節外生枝。
包廂里一時沉默下來。
幸好,沒過幾分鐘,服務員終于端著兩個涼菜上來了。
盤子往桌上一放,扭頭就走。
菜量看著就少,顏色也蔫蔫的。
唐凱安拿起筷子嘗了一口拌黃瓜,皺了皺眉:“這醋味兒不對,發苦。”
沒人說話,都默默動了筷子。
氣氛有些沉悶,之前的重逢歡愉,被這接二連三的怠慢沖淡了不少。
韓雪瑤試圖活躍氣氛,說起臺里采訪遇到的一些趣事。
唐凱安配合著笑,于鵬煊悶頭吃菜。
沈偉宸偶爾點點頭,嘴角帶著很淡的弧度,眼神卻時不時掠過緊閉的包廂門。
他在聽,也在捕捉門外走廊、樓下大堂傳來的各種細微聲響。
腳步聲,杯盤碰撞聲,不同包間里隱約的喧嘩。
那些聲音里,似乎藏著某種與這間清冷包廂格格不入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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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熱菜開始陸陸續續上桌。
一道清蒸鱸魚,魚眼渾濁,肉質松散,用筷子一夾就碎,入口有股淡淡的土腥味。
一道紅燒肉,顏色發暗,肥肉部分膩口,瘦肉柴硬,味道也寡淡。
唐凱安夾了塊肉,嚼了兩下,忍不住放下筷子。
“這肉……是不是不太新鮮?”
于鵬煊也嘗出來了:“有點哈喇味。”
韓雪瑤小口吃著青菜,沒說話,但眉頭也微微蹙著。
沈偉宸夾了一筷子魚肉,在嘴里慢慢抿了抿,然后放下了筷子。
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叫服務員來一下吧。”他說。
唐凱安按了呼叫鈴,等了好一會兒,才有個中年女服務員推門進來。
“怎么了?”
“同志,這魚和肉,味道不對,可能不太新鮮。”唐凱安盡量客氣地說。
女服務員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臉上沒什么表情。
“不會吧?我們都是今天剛進的貨。”
“確實不對,麻煩您跟廚房說一下,或者請經理來看看。”沈偉宸開口。
女服務員遲疑了一下:“那……你們等等。”
她又出去了。
這次等的時間更長。桌上的菜漸漸涼透,凝出一層油花。
包廂里的空氣似乎也凝滯了,帶著殘羹冷炙和陳舊氣味混合的沉悶。
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門被推開,剛才樓下那個穿黑T恤、戴金鏈子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
身后還跟著一個四十多歲、身材微胖、穿著POLO衫的男人。
胖男人手里夾著根煙,目光在包廂里四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沈偉宸臉上。
“哪位說我們的菜不新鮮啊?”胖男人開口,聲音洪亮,帶著本地口音。
“我。”沈偉宸看著他,“魚肉和豬肉,都有異味。”
胖男人走近桌子,湊近那盤紅燒肉聞了聞,又用自己手里的筷子扒拉了一下魚肉。
“哪有味道?我看挺好的嘛。”
他把煙灰直接彈在地上。
“我是這兒的老板,羅運。幾位,出門吃飯,講究個和氣生財。”
他吐出口煙,臉上堆起笑,但那笑并沒到眼底。
“這菜都動過了,再說有問題,不合適吧?”
唐凱安忍不住了:“羅老板,菜動沒動過,新鮮不新鮮,一吃就知道。我們也不是找事……”
“不是找事?”羅運打斷他,笑容淡了些,“不是找事,那這菜都吃一半了,才說有問題?”
他指著那條魚:“看,這半邊都快吃完了。”
于鵬煊騰地站起來:“我們吃之前就嘗出不對了!叫你們換,是講道理!”
“講道理?”旁邊的年輕男人——黃英飆冷笑一聲,“我看你們是存心找茬,想吃霸王餐吧?”
“你怎么說話呢?”于鵬煊火氣上涌。
“我就這么說話!”黃英飆脖子一梗,往前逼了一步,“怎么著?想動手?”
羅運抬手,虛攔了一下黃英飆,但眼神更冷了。
他看著沈偉宸,似乎覺得他是主事的。
“這位兄弟,看著面生啊。不是本地人吧?”
沈偉宸平靜地回視他:“來吃飯,還需要查戶口嗎?”
“那倒不用。”羅運皮笑肉不笑,“不過,在天南這地界吃飯,就得守天南的規矩。”
他彈了彈煙灰:“菜,就這菜。錢,一分不能少。你們要是覺得不好吃……”
他拖長了調子:“下次可以不來嘛。”
語氣里的輕蔑和逐客意味,已經毫不掩飾。
“羅老板,”沈偉宸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怒意,“我們正常消費,對菜品質量提出合理質疑,是消費者的權利。”
“權利?”羅運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跟我講權利?”
他往前走了半步,壓低聲音,卻足夠讓每個人都聽清:“我看你們幾個,就是轉業回來沒混明白,跑我這窮擺譜來了。”
“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知道這店誰開的嗎?”
他眼神里透出股狠厲與得意混雜的光。
“別說你們幾個,就是……”
他話沒說完,但那股“上面有人”的潛臺詞,已經昭然若揭。
黃英飆在一旁抱著胳膊,斜眼看著于鵬煊攥緊的拳頭,滿臉不屑。
韓雪瑤臉色有些發白,手指下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包帶。
唐凱安呼吸粗重,想說什么,卻被沈偉宸一個眼神止住。
沈偉宸放在桌下的手,拇指緩緩摩挲著食指的側面。
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他看著羅運那張油光發亮、寫滿蠻橫的臉,又掃過黃英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囂張神情。
然后,他垂下眼簾,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
水面無波。
04
“羅老板,”沈偉宸抬起眼,臉上竟然露出一絲很淡的、近乎無奈的笑意。
“看來是我們多事了。”
他這話一出,唐凱安和于鵬煊都愣住了,錯愕地看著他。
韓雪瑤也微微睜大了眼睛。
羅運顯然也沒料到對方會突然“服軟”,瞇了瞇眼睛,有些狐疑。
黃英飆則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情,嗤笑一聲。
沈偉宸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繼續說道:“菜,我們也不換了。就按這些結賬吧。”
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點息事寧人的客氣。
“可能今天廚房忙,食材處理上難免有點疏忽,理解。”
羅運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在判斷這話的真偽,判斷這個人到底是真慫,還是裝的。
沈偉宸的表情很真誠,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滿或憤怒。
只有鏡片后的眼睛,沉靜得像深秋的湖面。
“行啊,”羅運終于松了口,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早這么說不就完了?”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和氣生財嘛。英飆,去,給這桌客人把賬算一下。”
“好嘞!”黃英飆響亮地應了一聲,瞟了于鵬煊一眼,那眼神充滿了勝利者的嘲弄。
他轉身出去了。
羅運又看了沈偉宸一眼,扯了扯嘴角:“幾位,慢用。哦,對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輕飄飄地說:“我們這店小,規矩大。以后要是請客吃飯,挑個敞亮地方,別省那點錢,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話像根刺,狠狠扎在于鵬煊和唐凱安心上。
于鵬煊的拳頭捏得咯咯響,眼睛都紅了。
唐凱安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線。
沈偉宸卻像是沒聽見這句羞辱,只是微微頷首:“羅老板慢走。”
羅運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背著手,晃著微胖的身體走了出去。
包廂門被帶上,但沒關嚴,留下一道縫隙。
樓下隱約傳來他大聲招呼其他客人的聲音,中氣十足,與剛才判若兩人。
包廂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空調出風口發出細微的嗡鳴,以及于鵬煊粗重的喘息聲。
“老沈!”于鵬煊猛地轉過頭,盯著沈偉宸,聲音因為壓抑的憤怒而發抖。
“你就……你就這么……忍了?”
他胸口劇烈起伏,額角血管突突直跳。
“那混蛋說的什么話!他算個什么東西!也配……”
“老于!”唐凱安低喝一聲,拉了拉他胳膊,但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他看著沈偉宸,眼神復雜,有不解,有失望,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難堪。
他知道沈偉宸剛轉業到地方,可能想低調,可能怕惹麻煩。
但這樣毫無底線的退讓,還是讓他心里發堵,發寒。
沈偉宸沒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桌上那杯涼茶,緩緩喝了一口。
茶水冰涼,帶著苦澀的茶垢味,順著喉嚨滑下。
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摩挲。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于鵬煊和唐凱安。
目光很深,很靜,像暴風雨前蓄滿力量的深海。
“罵兩句,掉不了一塊肉。”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有種壓住躁動的力量。
“我們今天是來吃飯,來聚會的。”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那條散發著異味的魚,那盤顏色暗淡的肉。
“不是來跟這種人論長短,爭口舌之利的。”
于鵬煊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對上沈偉宸的眼睛,那里面有種他熟悉的東西。
那是很多年前,在演習指揮部里,面對突發復雜敵情時,沈偉宸下令前一刻的眼神。
冷靜,審慎,蘊含著決斷前的權衡與蟄伏。
他心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忽然就被澆了一盆冰水,滋滋作響,卻沒熄滅,而是轉化成另一種憋悶。
唐凱安也察覺到了沈偉宸語氣和眼神里微妙的變化。
他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韓雪瑤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觀察著一切。
她看著沈偉宸,這位沈叔叔從始至終都沒有失態,甚至連音調都沒怎么提高。
但就在剛才羅運說出那句極具侮辱性的話時,她清楚地看到,沈叔叔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只是瞬間,就松開了。
那不是恐懼,不是懦弱。
那更像是……一種極致的克制,為了某個更大目標而強行按捺下的本能反應。
她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位沈叔叔,恐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我去趟洗手間。”沈偉宸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夾克的衣襟,動作從容。
走到門口,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包廂內壓抑的空氣。
走廊燈光昏暗,鋪著廉價的紅地毯,有些地方已經磨損發黑。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
沈偉宸走過去,步伐穩健,目不斜視。
經過其他包廂時,有的門緊閉,有的門虛掩。
從某些門縫里,飄出比他們包廂濃郁得多的酒氣,夾雜著放肆的哄笑和劃拳聲。
聲音與他剛進飯店時感受到的清冷,截然不同。
他走到洗手間門口,推開。
里面燈光慘白,瓷磚污漬斑斑,彌漫著消毒水和尿騷混合的刺鼻氣味。
他走到最里面的隔間,反手鎖上門。
狹小的空間里,異常安靜。
只有他自己平穩的呼吸聲,以及頭頂通風扇轉動時細微的摩擦聲。
他背靠著冰涼的隔板,閉上了眼睛。
羅運那張蠻橫的臉,黃英飆囂張的眼神,于鵬煊壓抑的憤怒,唐凱安復雜的目光,韓雪瑤小心翼翼的觀察……
還有那變質的魚肉,那充滿暗示的威脅話語,這飯店古怪的氣氛,韓雪瑤之前那句含糊的提醒……
所有的畫面、聲音、氣味,在他腦海里快速閃過,碰撞,拼接。
他睜開眼,從口袋里掏出那部私人手機。
屏幕解鎖,冷白的光映亮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鏡片上反射著密密麻麻的應用程序圖標。
他的手指,懸在通訊錄上方,微微停頓。
然后,向下滑動,精準地停在了一個名字上。
沒有存儲職務,只有一個簡單的名字:郭家明。
天南市副市長,市委常委,分管公安、司法、信訪、維穩。
他到任后,在市委大樓里有過簡短的工作交流,彼此留了私人號碼。
他按下撥出鍵。
將手機舉到耳邊。
聽筒里傳來“嘟——嘟——”的等待音,在寂靜的隔間里格外清晰。
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緊繃的鼓面上。
五聲過后,電話被接通。
“喂?”對面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背景有些嘈雜,似乎正在某個場合。
“郭副市長,我沈偉宸。”沈偉宸開口,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
“有點情況,需要你協調處理一下。”
對面似乎走到了安靜處,背景音迅速減弱。
“沈書記?你說。”郭家明的聲音立刻變得專注。
“我在城西老機床廠附近的‘悅來飯莊’,和朋友吃飯。”
沈偉宸語速平穩,但信息明確。
“遇到點糾紛,店主羅運,態度蠻橫,可能有些背景。”
他略一停頓,說出了關鍵判斷:“我感覺,這地方不太對勁。不像單純吃飯的地方。”
“羅運……”郭家明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里帶著思索,“我有點印象。沈書記,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這里存在治安隱患,可能不止是消費糾紛。”
沈偉宸言簡意賅。
“需要立刻進行突擊檢查。要快,要保密,要有效果。”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鐘。
這兩秒鐘里,郭家明顯然在快速消化信息,權衡判斷。
一個剛上任、背景深厚的市委副書記,私下打電話,用如此肯定的語氣要求對一家飯莊進行突擊檢查。
這本身傳遞的信號,就非同一般。
“明白了,沈書記。”郭家明的聲音重新響起,果斷,干練。
“我馬上安排。十分鐘內,人到。”
“好。”沈偉宸只說了一個字。
“沈書記,你自己注意安全。”
“沒事。”
電話掛斷。
嘟——
忙音傳來。
沈偉宸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拇指在掛斷鍵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按下了沖水鍵。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在狹小空間里回蕩。
他推開隔間門,走到洗手池前。
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流沖過他骨節分明的手。
他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
冷水激得皮膚一緊。
他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水珠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滑落,滴在襯衫領口。
鏡片后的眼睛,漆黑,深邃,平靜無波。
只有最深處,仿佛有一點極寒的星火,一閃而逝。
他抽出幾張粗糙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干臉和手。
將紙巾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領,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臉上重新恢復了那種溫和的、略帶疲憊的神情。
拉開門,走出洗手間。
走廊依舊昏暗,其他包廂里的喧鬧聲似乎更大了些。
他邁開步子,不緊不慢地,朝著自己那間沉悶的包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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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沈偉宸推開包廂門時,里面氣氛依然凝重。
于鵬煊悶頭抽著煙,煙霧繚繞。
唐凱安拿著手機,似乎在翻看什么,但眼神有些發直。
韓雪瑤坐得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聽到開門聲,三人都看了過來。
沈偉宸臉上帶著歉意的笑:“久等了。”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順手拿起茶壺,給每個人面前的空杯續上一點涼茶。
“剛才想了想,”他放下茶壺,聲音平和,“這頓飯吃得不太愉快,是我的問題。”
唐凱安愣了一下:“老沈,這怎么能怪你?”
“地方是我讓老于挑的,沒想到會這樣。”沈偉宸搖搖頭,“掃了大家的興。”
于鵬煊把煙按滅在滿是菜漬的骨碟里,悶聲道:“跟你沒關系。是這破店,這混賬老板!”
他依舊憤懣難平。
沈偉宸看著他,語氣緩和:“老于,跟這種人計較,不值當。”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于鵬煊拳頭捶了一下桌子,杯盤輕響。
“他罵我們也就算了,他剛才那話……”
于鵬煊眼睛又紅了,聲音哽咽了一下。
“他提老部隊,提……提咱們犧牲的……他算老幾?他配嗎?!”
這句話像根針,狠狠扎在唐凱安心上。
他臉色也變了,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
沈偉宸沉默了片刻。
包廂里只有于鵬煊粗重的呼吸聲。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遠處傳來隱約的、城市夜晚慣有的車流聲。
“有些話,聽了,記著。”沈偉宸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像重錘。
“但別讓它變成把自己也拖進泥潭的繩子。”
他看著于鵬煊和唐凱安。
“我們是來聚會的,別忘了初衷。”
他端起那杯涼茶,舉了舉:“以茶代酒,敬咱們那些年。”
唐凱安和于鵬煊看著他,看著他平靜卻堅定的眼神。
那股憋在心口的濁氣,似乎被這平淡的話語撬開了一絲縫隙。
兩人慢慢端起杯子。
韓雪瑤也默默舉起了自己的茶杯。
四個杯子,在空中輕輕碰了一下。
沒有清脆的響聲,只有沉悶的觸碰。
涼茶入喉,苦澀冰涼。
但某種屬于戰友情誼的暖意,仿佛又艱難地回流了一絲。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猛地推開。
黃英飆拿著一個計算器和一個單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算好了!”他把單子往桌上一拍。
“涼菜兩個,熱菜六個,酒水飲料,加上包廂費和服務費……”
他手指在計算器上噼里啪啦按了一通,然后把屏幕轉向他們。
一個夸張的數字跳動著。
“一共兩千八百六!”
“多少?!”于鵬煊差點跳起來,“你搶錢啊?”
“怎么說話呢?”黃英飆眼睛一瞪,“明碼標價!看看單子!”
唐凱安拿過單子掃了一眼,氣得手抖:“清蒸鱸魚三百八?紅燒肉兩百六?你們這是什么金子做的?”
“特色菜,就這價!”黃英飆叉著腰,“還有,你們剛才鬧那一出,影響我們生意,沒跟你們算損失費就不錯了!”
“你們……”于鵬煊又要發作。
沈偉宸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向黃英飆,臉上沒什么表情:“單子給我看看。”
黃英飆把單子往他面前一遞,下巴抬著。
沈偉宸接過,仔細看了一遍。
然后,他抬起頭,平靜地說:“價格確實有點問題。而且,菜品的質量……”
“少廢話!”黃英飆不耐煩地打斷,“給不給錢?不給,今天別想出這個門!”
他話音未落,樓下大堂突然傳來“砰”一聲悶響。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撞倒了。
緊接著,一陣急促、密集、沉重的腳步聲從外面街道傳來!
那聲音整齊,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迅速由遠及近!
不止一個人,是一隊人!
腳步聲在飯莊門口戛然而止。
包廂里的幾個人都愣住了。
黃英飆也詫異地轉過頭,看向門口方向。
“怎么回事?”他嘟囔了一句。
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