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又開始發呆了。
她瘦削的背影蜷在客廳那張舊沙發里,像一片即將被風吹走的枯葉。
面前那臺笨重的老式顯像管電視機,屏幕漆黑如夜。
可她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仿佛那里面正在上演世界上最精彩的戲劇。
“媽,該吃藥了。”
她沒有回應。我走近些,才聽見她嘴唇在輕輕翕動,吐出破碎的音節。
“以前……這個電視里有很多人……”
我嘆了口氣,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按下開關。
電視機發出沉悶的嗡鳴,老化的電子管需要時間來預熱。
幾秒鐘后,屏幕亮起——只有雪花點。
無數白色光點在黑色背景上無序跳動,發出“滋滋”的噪音,像一場永遠不會停的靜電雨。
“你看,什么都沒有。”我把遙控器放下,“只是臺壞了的舊電視。”
母親緩緩轉過頭。
她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讓我脊背發涼——那不是空洞,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她能透過那些雜亂無章的光點,看見我永遠看不見的世界。
“不。”她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他們在里面。你奶奶把他們關在里面了。”
窗外的夕陽正在沉沒,最后一縷光斜射進客廳,把母親的身影拉得很長,長得像是要延伸到另一個時空。電視屏幕上的雪花點還在跳動,滋滋作響。
而我忽然意識到,母親不是在說胡話。
她是在陳述一個她堅信不疑的事實。
那臺電視機,是奶奶去世后留下的唯一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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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母親馮敏的異常,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
起初只是健忘。
她會把鹽當成糖放進咖啡里,會站在衣柜前發呆,想不起自己要拿什么。
我以為那是更年期的正常表現,畢竟她五十三歲了。
父親去世得早,這些年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太累了。
但事情漸漸不對勁了。
上個月的一個周二,我加班到晚上九點才回家。推開門的瞬間,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電視屏幕的光在閃爍。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媽,怎么不開燈?”我伸手按下開關。
燈光亮起的剎那,我看見她的肩膀猛地一顫,像是從深水中被突然拉出。她轉過頭,臉上有種迷失的神情,就像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
“小軒?”她眨了眨眼,“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進門。”我放下公文包,“你又在看電視?這老電視不是壞了嗎?”
母親沒有回答。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那里正播放著午夜時段的雪花點。滋滋的噪音填滿了寂靜的客廳。
“我在看他們。”她說。
“看誰?”
“電視里的人。”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你看,那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在跳舞。旁邊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在看書。還有……”
我走過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媽,屏幕是花的。”
“是花的。”她點頭,卻依然盯著那些跳動的光點,“但他們在花點后面。你奶奶把他們放在那里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客廳里的電視被關掉了,母親也回了房間。但那種異樣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
奶奶陳寶珠去世五年了。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一生都住在老城區那棟三層筒子樓里。
父親是獨子,在我十歲時因工地事故去世。
之后奶奶更少說話了,每次見她,她都坐在那把藤椅上,看著窗外。
那臺電視機是奶奶留下的。母親執意要搬回來,說是個念想。可它早就壞了,接上有線信號也只有滿屏雪花。我曾提議扔掉,母親總是激烈反對。
“不能扔。”她的語氣不容置疑,“這是你奶奶的東西。”
我以為只是老人家的固執。
現在我開始懷疑,事情沒那么簡單。
第二天是周六,我刻意留在家觀察母親。她像往常一樣做家務、做飯,只是動作比從前慢了許多。下午三點,她洗好碗,擦干手,然后徑直走向客廳。
又來了。
她坐進沙發,拿起遙控器。
電視開啟的嗡鳴聲在安靜的午后格外清晰。
屏幕亮起,雪花點開始跳動。
母親身體前傾,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那姿態像在觀看什么神圣的儀式。
我悄悄走到她側后方。
從那個角度,我只能看見她的側臉——松弛的皮膚,眼角的細紋,微微張開的嘴唇。
她的眼睛在反光,屏幕上跳動的白點在瞳孔里閃爍。
“媽。”我輕聲喚她。
她沒有反應。
“媽!”我提高音量。
她猛地轉頭,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慌:“怎么了?”
“你又在看這個。”我在她身邊坐下,“這電視什么都放不了,你看它干什么?”
母親沉默了幾秒。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遙控器邊緣已經剝落的塑料貼皮。
“我在看你奶奶。”她說。
“奶奶?”我皺眉,“奶奶去世五年了。”
“我知道。”母親的目光重新投向屏幕,聲音變得飄忽,“但她還在里面。不止她,還有……還有其他人。”
我伸手拿過遙控器,按下頻道切換鍵。屏幕上的雪花點毫無變化,依然自顧自地跳動。我又切換到信號源輸入,依然只有雪花。
“你看,什么都沒有。”我把遙控器遞還給她,“這就是臺壞了的電視。”
母親接過遙控器,輕輕撫摸著按鍵,像在撫摸什么活物。
“小軒,有些東西不是用眼睛看的。”她說,“是用心看的。”
那天晚飯時,母親吃得很少。她時不時會抬頭看向客廳——雖然從餐廳看不見電視,但我知道她在看那個方向。飯后我想跟她聊聊天,她只是搖頭。
“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她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我坐在客廳里,目光落在那臺電視機上。
它外殼是暗紅色的,邊緣的塑料已經泛黃開裂。
屏幕玻璃上有幾道細微的劃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劃過。
我走近些,蹲下來仔細看。
電視機后蓋的螺絲有被擰動過的痕跡,而且不止一次。
奶奶去世前,這電視還能正常收看節目。
是什么時候壞的?又是誰拆開過它?
正當我伸手想碰觸后蓋時,母親臥室的門突然開了。
她站在門口,穿著睡衣,頭發披散著。走廊的燈光從她背后照過來,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剪影。
“小軒。”她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怎么了媽?”
“別動那臺電視。”她說,“千萬別動。”
她的語氣平靜,卻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說完這句話,她就關上了門,留下我一個人在客廳里,面對著那臺沉默的老舊機器。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電視屏幕上投下慘白的光斑。雪花點還在跳動,滋滋作響。
我突然覺得,那些光點不是在無序跳動。
它們像是在排列組合,試圖組成什么圖案。
我搖搖頭,驅散這個荒謬的念頭。一定是最近工作太累,加上母親的異常讓我也開始胡思亂想了。
可當我起身準備回房時,余光瞥見屏幕上的雪花點似乎真的聚集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一張人臉,一閃即逝。
我猛地轉頭,死死盯著屏幕。
只有雪花點。跳動的、雜亂的、無意義的白色光點。
我深吸一口氣,關掉了電視。嗡鳴聲停止了,屏幕暗了下去,客廳陷入完全的黑暗。
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卻沒有消失。
02
周一上班時,我整個人都心不在焉。
同事小張拿文件給我簽字,喊了我三遍我才反應過來。“丁哥,你沒事吧?臉色這么差。”
“沒事,昨晚沒睡好。”我勉強笑笑,接過文件。
整個上午,我都在想那臺電視機。母親反常的行為,她說的那些話,還有那些看起來像人臉輪廓的雪花點——也許只是我的錯覺,也許不是。
午休時,我給唐旭堯發了條微信。他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在一家電子公司做工程師,對各種電器了如指掌。
“老唐,請教你個事。老式顯像管電視機如果壞了,屏幕上只有雪花點,可能是什么問題?”
幾分鐘后,他回了:“原因多了。高頻頭壞了,中放電路故障,信號線問題,或者顯像管老化。得具體檢測。怎么,你家還有這種老古董?”
“我奶奶留下的,我媽舍不得扔。”
“有空我幫你看看唄。不過這種老電視修的價值不大,配件都難找。”
“行,周末有空嗎?”
“周六下午吧,我過去。”
約好時間后,我心里踏實了些。
不管母親在電視里“看”到什么,科學檢測總能給出合理解釋。
顯像管老化產生的余暉效應,或者電路故障導致的圖像殘留,都可能讓人產生幻覺。
對,一定是這樣。
周三晚上,母親的狀態更糟了。
我加班到八點回家,發現廚房里冷鍋冷灶。這不是母親的習慣,她總是提前做好飯等我。我推開她臥室的門,里面沒人。客廳里也沒人。
“媽?”
沒有回應。
我心臟猛地一緊,挨個房間找。最后在陽臺找到了她。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對著外面漆黑的夜空,背挺得筆直。
“媽,你怎么在這兒?”我走過去。
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我在看星星。”
我抬頭看天。城市的光污染讓夜空一片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見幾顆星星。
“外面冷,進屋吧。”我伸手想扶她。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力道大得驚人。
“小軒,你相信人死后還有靈魂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我愣住了。
“我……我不知道。”
“我相信。”母親松開手,慢慢站起來,“你奶奶去世那天,我夢見她了。她說她走不了,有什么東西把她困住了。”
夜風吹過陽臺,帶著初秋的涼意。我打了個寒顫。
“只是個夢,媽。”
“是嗎?”母親轉過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深不見底,“那為什么每次我打開那臺電視,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她從我身邊走過,回到客廳。我跟著她,看著她徑直走向電視機,按下開關。
嗡鳴聲響起。雪花點跳動。
母親在沙發前跪了下來,不是跪沙發,而是跪那臺電視。她把額頭抵在冰冷的屏幕玻璃上,閉上眼睛。
“媽……”我想拉她起來。
“噓。”她豎起一根手指,“聽。”
我屏住呼吸。客廳里只有雪花點的滋滋聲,還有冰箱壓縮機啟動的低鳴。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但母親的表情變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聽什么美妙的聲音。她的眼皮輕輕顫動,仿佛在努力看清什么。
“奶奶在說什么?”我問,聲音不自覺地壓得很低。
“她說她很好。”母親的聲音飄忽得像夢囈,“她說大家都在里面,很熱鬧。她說……她說她想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走過去強行關掉了電視。嗡鳴聲戛然而止。
“媽,你醒醒!”我扶住她的肩膀,“奶奶去世了,她不在了!電視里什么都沒有!”
母親睜開眼睛。她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
“你不懂。”她說,“你什么都不懂。”
她推開我,搖搖晃晃地走回臥室,關上了門。
我站在客廳里,看著那臺漆黑的電視機,突然涌起一股沖動——我想立刻把它砸碎,砸成碎片,讓那些該死的雪花點永遠消失。
但我沒有。我只是站在原地,直到雙腿發麻。
周五,母親發燒了。
我請了半天假帶她去醫院。量體溫,38.7度。醫生檢查后說是普通感冒,開了藥,讓回家休息。
回到家,我把母親安頓在床上,去廚房熬粥。米剛下鍋,就聽見臥室里傳來聲音。
我悄悄走到門邊。母親沒有睡,她在說話,聲音斷斷續續。
“……不能走……門關上了……”
“……寶珠姐,放我們出去……”
“……電視不能關……關了我們就散了……”
寶珠是奶奶的名字。
我輕輕推開門。母親側躺著,眼睛緊閉,顯然是在說夢話。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眉頭緊鎖,像是被困在一個噩夢里。
“媽?”我輕聲喚她。
“電視……”她喃喃,“開電視……他們在敲門……”
我走到床邊,用濕毛巾擦她額頭的汗。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眼睛猛地睜開。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某個遙遠的地方。
“小軒,鑰匙呢?”她問,聲音急切,“電視柜抽屜里的鑰匙!”
“什么鑰匙?”
“銅鑰匙,用紅繩子系著的!”她掙扎著要坐起來,“你奶奶給的,她說如果哪天她走了,鑰匙留給我……”
我按住她:“你先躺著,我去找。”
電視柜有三個抽屜。我一個個拉開。第一個放的是遙控器、電池和說明書;第二個是各種電線、轉接頭;第三個在最底下,塞滿了舊相冊。
沒有鑰匙。
我回到臥室:“媽,沒有鑰匙。”
“不可能!”母親的聲音變得尖利,“她親手交給我的!她說……她說如果我聽見電視里有聲音,就用鑰匙打開后蓋……”
后蓋。我想起電視機后蓋上被擰動過的痕跡。
“什么樣的鑰匙?”
“老式銅鑰匙,這么大。”母親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長度,“拴著褪色的紅繩子。”
“你最后一次見到是什么時候?”
母親愣住了。她眼神渙散,努力回憶著,然后痛苦地搖頭:“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了……”
她的眼淚突然涌出來,不是啜泣,是無聲的淚流滿面。我從未見過母親這樣,即使父親去世時,她也只是默默地流淚,沒有這樣崩潰過。
“好了好了,不找了。”我抱住她,“你先休息,等病好了再找。”
“找不到了……”她在我懷里發抖,“我把鑰匙弄丟了……我把他們鎖在里面了……”
“誰?你把誰鎖在里面了?”
母親沒有回答。她的身體越來越燙,呼吸也變得急促。我趕緊拿來退燒藥和水,哄她吃下。藥效很快上來,她漸漸安靜,重新陷入昏睡。
我坐在床邊,看著她蒼白的臉,心里亂成一團。
鑰匙。電視后蓋。奶奶的交代。
如果母親說的都是真的,如果那臺電視真的有什么秘密——
那它究竟是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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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六下午,唐旭堯準時到了。
他拎著一個工具箱,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還是一副技術宅的模樣。“丁哥,好久不見。阿姨呢?”
“在睡覺,感冒還沒好。”我領他進客廳,“就那臺電視。”
唐旭堯看到電視機,吹了聲口哨:“夠老的,這得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款式了吧?牡丹牌,國貨經典啊。”
他放下工具箱,蹲在電視前仔細打量。“外觀保養得還行,就是塑料老化得厲害。你說只有雪花點?”
“對,接有線信號也沒用。”
“我看看。”他插上電源,打開開關。
熟悉的嗡鳴聲響起,雪花點跳動。唐旭堯湊近屏幕,眼睛幾乎貼到玻璃上。“顯像管亮度還行,不像完全老化。你等一下。”
他打開工具箱,拿出一套螺絲刀,開始擰后蓋的螺絲。我想起母親的話——“別動那臺電視”——但已經來不及阻止。
后蓋被打開了。一股陳年的灰塵味飄出來,混合著電子元件特有的氣味。唐旭堯用手電筒照進去,仔細查看里面的電路板。
“奇怪。”他喃喃。
“怎么了?”
“這電視被人改裝過。”他指著內部,“你看這里,多了一塊板子,不是原裝件。還有這些線,接得亂七八糟。”
我湊過去看。
電視內部布滿灰塵,但在顯像管后方的主電路板上,確實焊接了一塊額外的綠色電路板,上面有些我不認識的元件。
從這塊板子引出幾根電線,連接到其他位置。
“能看出來是干什么用的嗎?”我問。
唐旭堯搖頭:“沒見過這種設計。看著像某種信號發生器或者調制器,但又不完全像。我得檢測一下。”
他從工具箱里拿出萬用表,開始測量各個點的電壓。我站在一旁,心跳莫名加快。如果電視真的被改裝過,那改裝者很可能就是奶奶。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丁哥,你確定這電視只是放不出圖像?”唐旭堯突然問。
“什么意思?”
“它內部有微弱的電流波動,周期性的,不像普通電視待機時的狀態。”他指著萬用表屏幕上的波形,“看,每隔大約三十秒,這里會有一個小幅度的電壓脈沖。”
“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需要更專業的設備檢測。”唐旭堯關掉萬用表,表情變得嚴肅,“這電視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奶奶留下的。”
“你奶奶是電子工程師?”
“不,她就是普通退休工人。”
唐旭堯沉默了幾秒,然后小心地把后蓋裝回去。“丁哥,我建議你別修這臺電視了。就讓它保持現狀。”
“為什么?”
“我說不清。”他收拾工具,“但這東西給我的感覺不太對勁。那塊附加的電路板設計得很……詭異。不像民用設備,倒像某種實驗性的東西。”
他站起來,看著我:“而且你說阿姨最近行為異常,總是看這臺電視?”
我點點頭。
“那我更要勸你了。”唐旭堯壓低聲音,“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有些東西,寧可信其有。這臺電視如果真有問題,最好的處理方法是遠離它。”
他離開后,我一個人站在客廳里,看著那臺重新蓋好的電視機。唐旭堯的話在我腦海里回響。
實驗性的改裝。周期性的電流脈沖。
母親說的“他們在里面”。
還有奶奶去世前的交代——鑰匙,電視后蓋。
我走進母親房間。她還在睡,呼吸平穩了些。我輕輕拉開床頭柜抽屜,里面是她的老花鏡、藥瓶和一本舊相冊。
我拿出相冊,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翻看。相冊里大多是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還有我小時候的。翻到最后一頁時,一張照片滑了出來。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邊緣已經泛黃。
照片上是年輕的奶奶,大約三十多歲,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灰布衣服。
她站在一棟老樓前,背景是模糊的樹木。
她臉上沒有笑,眼神直視鏡頭,有種說不出的凝重。
我把照片翻過來,背面用鋼筆寫著字:“寶珠于東風街二十七號,1978年春”
東風街二十七號。我知道那個地方,在老城區,現在劃進了拆遷范圍。奶奶確實在那里住過,直到父親結婚買了新房,她才搬出來。
但奶奶后來住的是東風街三十一號,不是二十七號。
為什么這張照片背面特意標注了二十七號?
我又仔細看照片。
奶奶身后的那棟樓是三層磚混結構,每層都有長長的走廊,典型的筒子樓。
樓體很舊,墻皮斑駁。
在二樓的一個窗戶里,似乎有個模糊的人影。
我把照片拿到燈下仔細看。那個人影太小太模糊,看不清細節,但能分辨出是個側影,像是正站在窗前朝外看。
而那個房間的窗臺上,似乎放著什么東西。
方形的,不大。
像一臺電視機。
我心跳加速,拿著照片的手微微發抖。不會這么巧,那臺電視就是從那個房間搬出來的?
母親翻了個身,發出含糊的夢囈。我趕緊把照片放回相冊,放回抽屜。
但那個疑問已經種下了。
周日上午,母親的燒退了,精神好了些。我煮了粥,她吃了小半碗。飯后,我試探性地問:“媽,奶奶以前是不是住在東風街二十七號?”
母親拿勺子的手頓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一張老照片。”
母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然后她輕聲說:“那是你奶奶最早住的地方。后來出了事,就搬走了。”
“什么事?”
“樓里死了人。”母親的聲音很平靜,但手指緊緊攥著勺子,“好像是煤氣中毒,一家四口,都沒救過來。”
“什么時候的事?”
“七幾年吧,具體記不清了。那時候你爸還小。”母親抬起頭看我,“你問這個干什么?”
“隨便問問。”我轉移話題,“對了,奶奶留下的那臺電視,是從那個房子搬出來的嗎?”
這次母親的臉色真的變了。她放下勺子,碗里的粥濺出幾滴。
“誰告訴你的?”
“我猜的。那張照片里,二樓窗戶好像有臺電視。”
母親站起來,動作有些慌亂:“我累了,想再躺會兒。”
“媽——”
“別問了!”她突然提高音量,眼睛里布滿血絲,“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你奶奶為什么改裝那臺電視?為什么特意留給我?你以為我想知道嗎?”
她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我這幾個月天天做噩夢,夢見你奶奶在電視里敲屏幕,夢見好多人擠在那個小房間里出不來。
我不敢睡覺,只能看電視,至少看電視的時候,他們安靜些……”
“媽,你到底在說什么?”我也站起來,“電視里有什么?奶奶為什么要改裝它?你把鑰匙弄哪兒去了?”
“鑰匙丟了!”母親哭出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所以我打不開后蓋,救不了他們……都是我的錯……”
她癱坐在椅子上,捂著臉痛哭。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那些問題堵在喉嚨里,再也問不出口。
最后我扶她回床上,看著她哭累了睡著。她的枕頭濕了一片,睡夢中還在抽泣。
我回到客廳,再次打開那臺電視機。
雪花點跳動,滋滋作響。
我蹲在屏幕前,死死盯著那些光點。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我的眼睛開始發酸,那些跳動的白點開始出現殘影。
然后,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我看到了。
不是錯覺。
雪花點的排列方式變了。
它們不再完全隨機跳動,而是開始聚集,在屏幕中央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區域。
那個區域的雪花點變得稀疏,周圍密集,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個頭的輪廓。
有眼睛的位置,有鼻子的隆起,有嘴巴的陰影。
它在看著我。
我猛地后退,撞在茶幾上。遙控器掉在地上,電池蓋彈開。
而屏幕上的那張臉,維持了幾秒鐘,然后慢慢消散,重新變成無序的雪花點。
我顫抖著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
客廳陷入死寂。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被證實了。
那臺電視里,確實有東西。
04
周一我請假了。
母親的狀態不穩定,我不敢留她一個人在家。而且我需要時間調查,弄清楚東風街二十七號到底發生過什么。
我給公司發了郵件,然后開始在網上搜索。東風街是老城區,資料不多。我在本地論壇搜“東風街二十七號”,只找到幾條零星的帖子。
一條是2015年的:“東風街要拆遷了,二十七號那棟鬼樓終于要拆了。”
鬼樓?
我點進去。發帖人叫“老城區記憶”,帖子內容很簡單:“聽說東風街二十七號那棟樓鬧鬼,好幾十年沒人敢住了。現在終于要拆,真是大快人心。”
下面有兩條回復。
“二十七號?是不是七十年代死過人的那棟?”
“對,一家四口煤氣中毒。之后樓里就老出事,住戶都搬走了。”
我繼續搜索“東風街二十七號 煤氣中毒”。這次找到一篇本地報紙的電子版文章,掃描件,字跡模糊。日期是1978年11月3日。
標題是《東風街發生悲劇,四口之家不幸身亡》。
我放大圖片,吃力地辨認文字:“……本月一日晚,東風街二十七號二單元203室發生煤氣泄漏事故。
住戶陳某某(35歲)及其妻子王某某(32歲)、女兒陳小娟(8歲)、兒子陳小剛(5歲)不幸身亡。
鄰居發現時已無生命體征……初步判斷為煤氣閥門老化導致泄漏……事故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中……”
陳某某。奶奶姓陳。但奶奶活到了2018年,不是1978年去世的。所以去世的不是奶奶家,而是鄰居?
我繼續往下看。文章最后一段:“……同樓住戶反映,近期樓內多次出現電路異常,電器無故啟停。相關部門已介入檢查……”
電路異常。電器無故啟停。
我想起那臺被改裝過的電視機。
中午,母親醒來,吃了點東西。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告訴她我的發現。
“媽,我查了東風街二十七號的事。1978年,二樓一戶人家煤氣中毒,四口人都沒了。”
母親的手抖了一下,湯灑了出來。
“你查這個干什么?”
“那臺電視就是從那里搬出來的,對嗎?”我直視她的眼睛,“奶奶為什么要改裝它?跟那起事故有什么關系?”
母親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那天晚上,你奶奶也在樓里。”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什么,“她就住在204,隔壁。
她聽見動靜去敲門,沒人應。
后來是其他鄰居找來居委會,把門撬開的。”
“然后呢?”
“人都沒了。”母親睜開眼,眼睛里蒙著一層水汽,“但你奶奶說,她敲門的時候,聽見里面有電視聲。很大的聲音,像是在放戲曲。”
“所以?”
“所以后來,那家人的電視機被搬走了。”母親的聲音更輕了,“你奶奶搬走的。她說那臺電視不能留在那里,不吉利。”
“就是我們客廳這臺?”
母親點頭。
“那改裝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你奶奶只是把電視給我,說如果有一天我聽見里面有聲音,就用鑰匙打開后蓋。
但她沒告訴我后蓋里有什么,也沒告訴我鑰匙是用來干什么的。”
“鑰匙長什么樣?再仔細想想。”
母親努力回憶:“銅的,已經氧化發黑了。拴著紅繩子,繩子上串著一顆小珠子,像是玉的。鑰匙齒很特別,不是普通家門鑰匙的樣式。”
“三年前。”這次她很肯定,“大掃除的時候我還見過,就放在電視柜抽屜里。后來再找,就沒了。”
三年前。奶奶去世兩年后。
“媽,你確定是丟了,不是被人拿走了?”
母親愣住了:“誰會拿一把舊鑰匙?”
我不知道。但鑰匙不會自己長腿跑掉。
下午,我決定去東風街看看。母親睡著了,我留了紙條,說出去買菜。
東風街離我家不算遠,三站公交。
老城區街道狹窄,兩旁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樹齡至少四五十年。
街邊的建筑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紅磚樓,不少墻上已經用紅漆畫了圈,寫著“拆”字。
我找到二十七號。那是一棟三層筒子樓,比我照片上看到的更破敗。窗戶大多沒了玻璃,像空洞的眼睛。樓門口堆著建筑垃圾,看來拆遷工程已經開始了。
我站在樓下,仰頭看。二樓的窗戶,第三扇。照片里奶奶站的位置,應該就是那里。
203室。煤氣中毒的那戶人家。
“小伙子,看什么呢?”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頭,是個老頭,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手里拎著布袋,看樣子是附近居民。
“您好,我隨便看看。”我說,“這樓是要拆了嗎?”
“早就該拆了。”老頭走過來,瞇著眼打量我,“你不是這邊的人吧?”
“我來找人的,但好像搬走了。”
“這樓里早就沒人住了。”老頭說,“最后一家搬走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晦氣。”
“為什么晦氣?”
老頭瞥了我一眼,壓低聲音:“死過人。還不止一次。”
我心頭一跳:“我聽說1978年有戶人家煤氣中毒?”
“那是最早的。”老頭左右看看,像是怕被人聽見,“之后樓里老出事。
住進來的人都說晚上能聽見聲音,電視自己開,水龍頭自己流水。
后來就沒敢住了。”
“什么聲音?”
“說不清。有人說像人說話,有人說像哭。”老頭擺擺手,“反正邪門。小伙子,我勸你別打這樓的主意。快拆了,拆了就干凈了。”
他拎著布袋要走,我趕緊問:“大爺,您認識以前住這里的人嗎?比如姓陳的,一個老太太。”
老頭停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他的眼神變得警惕:“你問這個干什么?”
“她是我奶奶。”
老頭的表情變了變。他走近幾步,仔細打量我:“陳寶珠是你奶奶?”
“您認識她?”
“何止認識。”老頭嘆了口氣,“當年那件事,她是最清楚的。她沒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么?”
老頭猶豫了一下,然后招手:“你跟我來。”
他帶我走到街角的一個小公園,在長椅上坐下。下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
“我姓孫,孫德福。”老頭說,“以前是這一片的電工。二十七號那棟樓的電路,都是我維護的。”
“孫師傅好。”我坐下,“您剛才說,我奶奶是最清楚的?”
孫德福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了一支。煙霧在陽光下裊裊升起。
“1978年11月1號晚上,下大雨。”他吸了口煙,“雷打得特別響。
大概九點多,二十七號整棟樓突然停電了。
住戶來找我,我去檢查。
發現是總閘跳了,推上去又跳。
來回好幾次。”
“然后我挨家挨戶檢查,看誰家電路短路。”孫德福彈了彈煙灰,“查到203的時候,敲門沒人應。
我以為是沒人,就去查下一家。
結果查完所有家,還是跳閘。”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深遠:“后來是陳寶珠——就是你奶奶——她說她聞到煤氣味。我們趕緊報警,找居委會。門撬開的時候,人都硬了。”
“電視開著?”
孫德福猛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聽說的。”
“是開著。”他點頭,“不僅開著,還特別奇怪。
那時候已經停電了,整棟樓都沒電,但那臺電視卻亮著。
屏幕上是雪花點,但聲音開得很大,放的是戲曲《天仙配》。”
我感覺脊背發涼:“停電了電視怎么開的?”
“我也想知道。”孫德福把煙掐滅,“事后我檢查過那臺電視,插頭確實拔了,但機器是溫的,像是剛關掉不久。可那時候已經停電一個多小時了。”
“會不會是電池?”
“那種老式顯像管電視,沒有內置電池。”孫德福搖頭,“而且更奇怪的是,第二天供電恢復了,那臺電視卻打不開了。插上電也沒反應,就像徹底壞了。”
“后來電視被我奶奶搬走了?”
“對。”孫德福看著我,“陳寶珠堅持要搬走,說這電視邪門,不能留。
居委會也巴不得處理掉,就讓她搬了。
但我后來聽說,她沒把電視扔掉,而是留著了。”
“她還找人改裝了它。”
孫德福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
“我在電視里發現了改裝過的痕跡。”
長久的沉默。孫德福又點了支煙,手有些抖。
“小伙子,有些事我不該說。”他聲音發干,“但既然你是陳寶珠的孫子,告訴你也許是對的。”
“那臺電視……”他深吸一口煙,“從那晚之后,就不太對勁。
不止一個人說,晚上經過二十七號樓下,能看見203的窗戶里有光。
不是燈光,是電視的那種光。
一閃一閃的。”
“可是電視已經被搬走了。”
“對。”孫德福看著我,“所以那光是什么?”
我答不上來。
“還有。”他壓低聲音,“大概事故后一個月,有個住二樓的小孩跑來找我,說晚上聽見203里有電視聲。
我去聽了,確實有。
但門鎖著,窗戶關著,里面不可能有人。”
“后來呢?”
“后來那家人很快就搬走了。”孫德福嘆了口氣,“之后陸陸續續,樓里的住戶都搬了。有人說晚上能聽見哭聲,有人說看見人影。最后整棟樓就空了。”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小伙子,如果你家還有那臺電視,我勸你處理掉。有些東西,沾上了就甩不掉。”
“怎么處理?”
“我不知道。”孫德福搖頭,“但陳寶珠既然把它留給你家,應該有她的用意。你最好問問家里老人,知不知道那臺電視的秘密。”
他看著我的眼睛:“因為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那臺電視里,可能真的關著什么東西。”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
陽光依然明媚,但我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電視里關著什么東西。
母親說,她在電視里看見很多人。
奶奶說,如果聽見聲音,就用鑰匙打開后蓋。
而現在,鑰匙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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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從東風街回來時,天已經快黑了。
我買了菜,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但腦海里全是孫德福的話——停電后依然亮著的電視,空房間里傳出的電視聲,窗戶里閃爍的詭異光芒。
還有最重要的:那臺電視里,可能真的關著什么東西。
回到家,母親已經起來了,在廚房里擇菜。她的臉色好了些,但眼下的黑眼圈還是很重。
“媽,我回來了。”
“嗯。”她應了一聲,沒有抬頭,“買的什么菜?”
“青菜和肉。”我把袋子放下,“媽,你認識一個叫孫德福的人嗎?以前老城區的電工。”
母親擇菜的手停住了。
“你怎么知道他?”
“我今天去東風街了,碰到他了。”我在她對面坐下,“他跟我說了1978年的事。”
母親放下菜,擦了擦手。她的表情很復雜,有驚訝,有不安,還有一絲如釋重負。
“他都說什么了?”
“說那晚停電,但203的電視還亮著。說之后空房間里還能聽見電視聲。說那臺電視邪門。”我看著她的眼睛,“媽,奶奶到底對那臺電視做了什么?”
母親沉默了很久。廚房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陰影,讓她看起來蒼老而疲憊。
“小軒,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已經知道了。”我說,“我知道電視被改裝過,知道里面有周期性的電流脈沖,知道你說你在電視里看見人。媽,別瞞著我了。”
母親的嘴唇顫抖著。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粗糙的手。
“你奶奶……她不是壞人。”她的聲音很輕,“她只是太善良,善良到做了錯事。”
“什么錯事?”
“她想救人。”母親抬起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1978年那天晚上,她是最早發現不對勁的。
她敲門,聽見里面有電視聲,但沒人應。
她聞到煤氣味,跑去叫人。
可是晚了,人已經沒了。”
“然后你奶奶做了個夢。”母親抹了把眼睛,“夢見那一家四口站在她床前,說他們出不去,被困住了。說電視是門,門關上了,他們回不去。”
我聽得脊背發涼:“只是夢吧?”
“可夢持續了一個月。”母親說,“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你奶奶受不了了,她去找人。不是找醫生,是找……找懂那些事的人。”
“神婆?”
母親點頭:“一個姓馬的老太太,據說懂些門道。她來看過那臺電視,說里面有‘東西’。不是鬼魂,是比鬼魂更麻煩的東西——是活人的一部分。”
“她說,人在瀕死的時候,如果執念太強,一部分意識可能會脫離身體,依附在附近的電器上。”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尤其是電視機,因為屏幕能顯示圖像,就像一扇窗。
那一家四口死的時候,電視開著,他們的部分意識就被吸進去了。”
我難以置信地搖頭:“這太荒謬了。”
“我也覺得荒謬。”母親苦笑,“但你奶奶信了。那個馬老太太說,要想讓那些意識安息,得把電視‘封’起來,不能讓它再工作。可你奶奶舍不得。”
“因為她覺得,如果那些意識還在,那些人就還沒完全死。”母親的眼淚掉下來,“她想留住他們,哪怕只是一部分。
所以她找人改裝了電視,不是為了封住它,而是為了……維持它。”
維持。我想起唐旭堯檢測到的周期性電流脈沖。
那是維持某種東西運行所需的能量。
“那個改裝電視的人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你奶奶沒告訴我。”母親搖頭,“她只是說,改裝后的電視能‘養’著那些意識,不讓他們散掉。她說這是積德,是讓死人有個歸處。”
“可是媽,死人需要什么歸處?他們應該入土為安。”
“我知道!”母親突然激動起來,“我知道這不對!可你奶奶堅持,她說她每晚都能夢見他們,說他們在電視里過得很好,很熱鬧。
她說如果關了電視,他們就真的消失了。”
她捂住臉,肩膀顫抖:“后來你奶奶老了,糊涂了。
她把電視交給我,說如果哪天她走了,讓我繼續照顧電視。
她說鑰匙在后蓋里,如果聽見里面有聲音,就打開看看。”
“你打開過嗎?”
“沒有。”母親放下手,眼睛紅腫,“我不敢。我害怕看見里面真的有什么。所以我只是每天打開電視,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沒忘了他們。”
所以這就是母親這幾個月反常的原因。她不是在看電視,她是在“照顧”電視里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意識。
“可是媽,這樣不對。”我握住她的手,“如果那些意識真的存在,他們應該被釋放,而不是被關在一臺舊電視里。
而且這已經影響到你了,你看你現在——”
“我知道。”母親打斷我,“我知道這不對。可我能怎么辦?鑰匙丟了,后蓋打不開。就算打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無助:“小軒,我每晚都做噩夢。
夢見你奶奶在電視里敲屏幕,夢見那一家四口擠在小小的顯像管里。
他們說冷,說黑,說想出來。
可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
她終于放聲大哭。我抱住她,感覺到她瘦弱的身體在劇烈顫抖。這些年來,她一直背負著這個秘密,一個人承受著恐懼和愧疚。
而現在,這個擔子傳給了我。
那天晚上,母親吃了安眠藥才勉強睡著。我坐在客廳里,看著那臺電視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它的重量。
這不是一臺普通的舊電視。
它是一個牢籠,關著四十多年前死于非命的一家四口的部分意識。
也可能是關著我奶奶的部分意識——如果母親夢中的景象是真的。
我拿出手機,給唐旭堯發了條信息。
“老唐,你檢測到的周期性電流脈沖,能分析出具體是什么信號嗎?”
幾分鐘后,他回了:“需要頻譜分析儀,我公司有。怎么了?”
“那臺電視,可能真的有問題。”我打字的手有些抖,“我想知道它到底在發射什么信號。”
“明天我把設備帶來。”
“謝謝。”
放下手機,我繼續看著電視。屏幕是黑的,但我仿佛能透過外殼,看見里面那塊詭異的改裝電路板。
奶奶,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
而你留給母親的鑰匙,到底是用來開鎖的,還是用來解鎖的?
凌晨兩點,我被聲音吵醒。
不是電視聲,是敲門聲。很輕,但持續不斷。
我起床,走到客廳。聲音是從電視機方向傳來的。不是從喇叭,而是從機器內部——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敲打顯像管的玻璃。
叩,叩,叩。
有節奏的,緩慢的。
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涼了。
聲音停了。
然后電視的電源指示燈突然亮了——紅色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我沒有按開關。電源插頭也沒動。
它自己亮了。
指示燈閃爍了三下,然后熄滅了。
客廳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
我站在原地,直到雙腿發麻,才敢挪動腳步。我走到電視機前,伸手碰觸屏幕。
玻璃是冰涼的。
但就在我手指離開的瞬間,指示燈又亮了。
這次不是紅色,是綠色。
綠色光持續了大約五秒,然后熄滅。
我的手機震動起來,在寂靜中格外突兀。我嚇得差點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掏出來。
是唐旭堯的微信,發送時間是兩分鐘前。
“丁哥,我查了些資料。你電視里那塊改裝電路板,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是什么?”
“一種很老的實驗性裝置,用于產生特定頻率的電磁場。八十年代初有論文提到過,說是可能用于……維持腦電波活動。”
我看著那行字,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維持腦電波活動。
所以那些意識,真的被“養”在電視里。
被奶奶出于善意而進行的改裝,困在了這個電子牢籠里,整整四十多年。
06
唐旭堯的數據是在周二傍晚發來的。
那是一個PDF文件,標題是“牡丹牌電視機異常信號分析報告”。
我點開,滿眼都是波形圖、頻譜分析和我不懂的術語。
但摘要部分的結論用紅色標注:“檢測到周期性的低頻電磁脈沖,頻率在0.5-4Hz范圍內波動,與人類腦電波中的δ波(深度睡眠)、θ波(淺睡眠)頻段高度重疊。
脈沖強度隨時間呈衰減趨勢,但自1978年至今的理論衰減曲線與實際檢測值嚴重不符,存在不明能量維持機制。”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注釋:“該信號具有微弱的調制特征,疑似攜帶信息,但調制方式非已知的任何編碼協議。
建議進一步采集更長時間跨度的數據進行分析。”
我把報告打印出來,紙張在手里沉甸甸的。
腦電波頻段。
攜帶信息。
四十多年不衰減。
這些詞在我腦海里碰撞,拼湊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恐怖圖景——那臺電視不僅關著意識,還在持續發射著那些意識的生物電信號。
就像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被裝在冰冷的電子棺材里。
周三一早,我再次來到東風街。
孫德福不在常去的那個小公園。我問了街邊下棋的老人,其中一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棟舊居民樓:“老孫住三單元二樓,昨天看他買了不少菜,可能在家。”
我找到那棟樓,爬上昏暗的樓梯。二樓左手邊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電視聲。我敲了敲門。
“誰啊?”是孫德福的聲音。
“孫師傅,是我,丁宇軒。陳寶珠的孫子。”
門開了。孫德福穿著背心短褲,手里拿著蒲扇。他看起來比上次更憔悴,眼袋很深。
“你怎么又來了?”他語氣不太友好。
“我想再問問電視的事。”我舉起手里的報告,“我找人檢測了那臺電視,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孫德福瞇眼看了看報告封面,臉色變了變。他沉默了幾秒,然后側身:“進來吧。”
屋里很簡陋,老式家具,水泥地。一臺小風扇在搖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茶幾上擺著茶壺和幾個藥瓶。
“坐。”孫德福指了指舊沙發,“檢測出什么了?”
我把報告遞給他。他戴上老花鏡,一頁頁翻看。翻到頻譜分析圖時,他的手停住了,手指微微發抖。
“這個頻率……”他喃喃。
“您見過?”
孫德福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你奶奶去世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
“她說如果聽見電視里有聲音,就用鑰匙打開后蓋。”
“鑰匙呢?”
“丟了。”
孫德福嘆了口氣,重新戴上眼鏡,繼續翻報告。翻到最后一頁結論時,他盯著那行紅色標注看了很久。
“孫師傅,”我忍不住問,“1978年那晚之后,到底還發生了什么?您上次沒說全。”
他放下報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但他渾然不覺。
“那晚之后,二十七號就沒安生過。”他聲音沙啞,“最開始是電路問題。我修了無數次,總閘還是跳。后來我索性把203的電斷了,反正也沒人住。”
“然后大概過了一個月,有天晚上我巡邏——那時候我是街道的治安員——經過二十七號樓下,看見203的窗戶里有光。”孫德福停頓了一下,“電視的那種光,一閃一閃的。”
我脊背發涼:“可是電視已經被我奶奶搬走了。”
“我知道。”他看著我,“所以我當時覺得眼花了。可第二天晚上,我又看見了。不光我看見,其他鄰居也看見了。”
“你們沒上去看看?”
“去了。”孫德福苦笑,“我和居委會主任一起上去的。門鎖著,窗戶從里面扣著,根本進不去。但我們趴在窗戶上往里面看……”
他停住了,眼神變得空洞。
“看到什么?”
“看到電視。”孫德福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就是那臺牡丹牌電視,就在原來的位置,屏幕亮著,雪花點跳動。”
“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他搖頭,“可它就在那里。后來我們找了你奶奶,她說電視在她家,還帶我們去看。確實在,而且沒插電。”
“那203里的是什么?”
孫德福沉默了很久。風扇還在咯吱咯吱轉,但屋里悶熱得讓人窒息。
“影子。”他終于說,“或者說,是電視的影子。
后來有懂行的人說,那不是真的電視,是‘念’留下的痕跡。
強烈的執念會在原地留下影像,就像照片曝光一樣。”
他頓了頓,補充道:“但那個影子電視,比真電視更麻煩。”
“因為它會‘吸引’東西。”孫德福的表情變得痛苦,“事故后大概三個月,樓里開始有人失蹤。”
我感覺頭皮發麻:“失蹤?”
“先是二樓的小孩。五歲,叫小軍。有天晚上他說要去樓下玩,就再也沒回來。家屬找瘋了,警察也來了,搜遍了整棟樓和附近街區,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然后是三樓的一個老太太。獨居,子女在外地。鄰居三天沒見她出門,報警后破門,人不見了。屋里整整齊齊,晚飯還擺在桌上,但人沒了。”
孫德福又喝了口茶,手抖得厲害,茶水灑在褲子上。
“最詭異的是四樓那對年輕夫妻。”他繼續說,“他們剛結婚,搬進來不到兩個月。
有天晚上吵架,鄰居聽見摔東西的聲音。
第二天安靜得出奇。
第三天,房東來收租,敲門沒人應。
門沒鎖,一推就開——”
他停住了,呼吸急促。
“屋里空蕩蕩的。
不是搬走的那種空,是像從來沒人住過的那種空。
家具都在,但所有私人物品——衣服、照片、牙刷牙膏——全都不見了。
就像這兩個人從世界上徹底蒸發了一樣。”
我聽得渾身發冷:“多少人失蹤?”
“前后一共五個。”孫德福伸出五根手指,“小軍、老太太、年輕夫妻。都是二十七號的住戶,都在事故發生后的半年內。”
“警察沒查出什么?”
“查了,但沒線索。”他搖頭,“現場沒有任何掙扎痕跡,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就像這些人自己收拾東西走了。
可小軍才五歲,怎么可能自己走?老太太腿腳不便,能去哪兒?”
“這些跟電視有什么關系?”
孫德福看著我,眼神復雜:“因為每個失蹤案發生前,都有人看見203的窗戶里有光。
電視的那種光。
而且……”他猶豫了一下,“而且有人說,在那些人失蹤前一晚,聽見了電視聲。
從203傳出來的電視聲。”
“什么節目?”
“雪花點的聲音。”孫德福說,“就是那種滋滋的噪音。但仔細聽,好像有人在說話,很輕,聽不清說什么。”
我想起母親說的——她在電視里聽見奶奶的聲音。
“后來呢?樓里的人都搬走了?”
“不搬等死嗎?”孫德福苦笑,“半年失蹤五個人,誰還敢住?到1979年夏天,整棟樓就空了。居委會想把樓封了,但沒經費,就那樣放著。”
他頓了頓:“但你奶奶沒搬。她一直住在204,就在203隔壁。”
“她不害怕?”
“怕,怎么不怕。”孫德福說,“但她覺得,那些失蹤的人,可能不是真的失蹤。”
“她說他們進了電視。”孫德福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是真電視,是那個影子電視。
她說她晚上能聽見203里有聲音,不止一個人的聲音,有說有笑,就像……就像一家人在看電視。”
我感覺呼吸困難:“我奶奶告訴你的?”
“她沒明說,但話里話外是這個意思。”孫德福嘆氣,“她還說,那臺真電視不能扔,得留著。因為如果真電視壞了,影子電視可能就會……出來。”
“出來?”
“她的原話是:‘門不能兩頭都關死,得留一扇開著,不然里面的人急了,會砸門。
’”孫德福看著我,“我當時聽不懂,現在看了你的報告,大概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
真電視是一個容器,關著那些意識。
而影子電視是一個出口,或者入口。
如果真電視被毀,容器破了,里面的東西就會從影子電視里出來——回到二十七號203,回到現實世界。
或者,像那些失蹤的人一樣,被吸進去。
“那些失蹤的人,”我問,“是進了影子電視?”
“我不知道。”孫德福搖頭,“我只知道他們不見了。但你奶奶說,她有時候打開真電視,能看見里面不止四個人。”
“她看見了誰?”
“她沒說。”孫德福頓了頓,“但有一次,她自言自語,說‘小軍那孩子也在里面,玩得挺開心’。小軍就是第一個失蹤的孩子。”
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冷汗。
如果孫德福說的是真的,那么那臺電視里關著的,不止煤氣中毒的一家四口。
還有后來失蹤的五個人。
九個人的意識,或者靈魂,或者別的什么,被關在一臺十四寸的顯像管里,關了四十多年。
而我奶奶,是看守人。
現在她去世了,看守的任務傳給了我母親。
而我母親,把鑰匙弄丟了。
“孫師傅,”我聲音發干,“那個改裝電視的人,您知道是誰嗎?”
孫德福猶豫了一下:“你奶奶找過很多人。最開始是馬仙姑,就是那個懂門道的老太太。她來看過,說這事情她處理不了,得找更專業的人。”
“更專業的人?”
“做科研的。”孫德福說,“那時候有個什么研究所,在研究特異功能、氣功那些。
你奶奶不知道怎么聯系上的,請了個人來。
那人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在203待了一下午。”
“他做了什么?”
“不知道,門關著。”孫德福說,“但那天之后,你奶奶就把真電視搬回家了。再后來,樓里就出現了影子電視。”
“那個研究員叫什么?”
“不知道全名,只聽你奶奶叫他‘小周’。”孫德福努力回憶,“大概三十多歲,說話帶點南方口音。對了,他走的時候,留了個盒子給你奶奶。”
“什么盒子?”
“木盒子,不大。”孫德福比劃了一下,“他說如果電視出問題,就打開盒子。但你奶奶從來沒打開過,她說不敢。”
“盒子現在在哪兒?”
“應該跟你奶奶的遺物在一起。”孫德福說,“你媽沒提過?”
我搖頭。母親只說了電視和鑰匙,從沒提過什么木盒子。
窗外天色暗了下來,要下雨了。遠處傳來雷聲。
孫德福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看了看天,臉色變得蒼白。
“要下雨了。”他喃喃,“跟那天晚上一樣。”
“哪天晚上?”
“1978年11月1號。”他轉身看著我,“也是這樣的天,悶熱,打雷,然后下大雨。然后就出事了。”
他走回沙發坐下,雙手交握,指節發白。
“小伙子,我勸你一句。”他聲音顫抖,“那臺電視,你處理不了。你奶奶處理不了,你媽也處理不了。你得找懂的人。”
“找誰?馬仙姑?”
“她還活著的話。”孫德福說,“但我建議你找那個研究員。他既然留了盒子,說明他知道電視可能會出問題。”
“可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你可以查。”孫德福說,“八十年代初研究特異功能的機構不多,有名的就那幾個。北京有個507所,上海、武漢也有。你可以順著這條線找。”
他站起來,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紙條,寫了個電話號碼。
“這是馬仙姑的地址,如果她還住在老地方的話。”他把紙條遞給我,“但我建議你先找研究員。畢竟,科學的東西,還是得用科學的方法解決。”
我接過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西城區柳樹胡同17號。
“孫師傅,您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我問。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恐懼。
“因為我看出來了,你跟你奶奶一樣,都是不弄清楚不罷休的人。”他說,“但這事比你想象的更危險。那些失蹤的人,可能只是開始。”
“您還知道什么?”
孫德福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雷聲越來越近。
“你奶奶去世前一個月,我去看過她。”他終于說,“她那時候已經糊涂了,但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
“什么話?”
“她說:‘電視里的人越來越多了,快裝不下了。如果有一天裝不下了,他們會自己開門出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然后她哭了,說:‘可我找不到鑰匙了,我打不開門放他們走。’”
我握緊了手里的報告。
鑰匙丟了。
門打不開。
里面的人,可能快裝不下了。
而他們,可能會自己開門出來。
第一滴雨打在窗戶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大雨傾盆而下。
雷聲滾滾,閃電照亮了孫德福蒼老而恐懼的臉。
也照亮了我手里的報告。
那上面,紅色的結論像血跡一樣刺眼。
我離開孫德福家時,雨下得正大。我沒帶傘,渾身濕透地跑回公交站。
但比雨水更冷的,是心里的寒意。
九個人。
可能更多。
關在一臺電視里,關了四十多年。
而我母親,每晚打開電視,不是在看節目,而是在清點人數。
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還在。
看看有沒有人,已經不見了。
或者,有沒有新人,進去了。
公交車來了。我上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眼淚。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小軒,你什么時候回來?電視……電視有點不對勁。”
我心跳驟停,立刻回復:“怎么了?”
她的回復讓我全身冰涼:“屏幕里有人在招手。”
“好像在叫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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