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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嫌我不讓去她家,我取消她每月8600的房貸,給自己訂了歐洲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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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女兒發來微信語音時,我正對著手機研究怎么視頻通話。她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出來,客廳里都能聽見:“爸,您以后別來我家了。琳琳說外公身上有味道,小朋友都不愿意和她玩了。”我愣住,手指懸在屏幕上。接著聽到女婿的附和:“是啊爸,您那工作確實不太衛生,我們這新沙發挺貴的。”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去了趟銀行,取消了每月8600元的房貸代扣。走出銀行時,我轉身進了旅行社,訂了個最貴的歐洲半月游。經理問我幾個人去,我說就一個。她大概沒見過獨自報豪華游的老頭,表情有些詫異。我更詫異的是,這卡里的錢,原來夠我這樣花上十幾年。



      我叫周建華,今年六十三歲,在城西菜市場有個攤位,賣豬肉。

      這份工我干了二十八年。每天凌晨三點半起床,四點趕到批發市場挑豬,五點回到自己攤位開始分割,六點準時開張。圍裙是深褐色的,洗不干凈,袖套上浸著油光,指甲縫里總留著些白天的痕跡。這雙手,摸過無數豬肉,也養大了女兒周雨薇。

      雨薇今年三十五歲,嫁了個坐辦公室的女婿,叫陳志遠。他們在城東買了套房,一百二十平,每月還貸八千六。這錢,是我出的。

      不是一次付清,是每月從我卡上劃走。三年前他們買房時,雨薇挽著我的胳膊說:“爸,您看,首付我們湊夠了,就是月供壓力太大了。志遠公司現在正在上升期,我也剛升主管……”我沒等她說完,就說把卡號給我。

      那是我老婆去世后,我一個人攢下的全部。老婆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建華,雨薇就交給你了。”我說你放心,我一定讓女兒過得好。老婆閉眼時,臉上是放心的表情。

      每月十號,銀行自動扣款。我從來不去看余額,只知道攤位后的冰箱上貼著張紙條,寫著“十號前存錢”。菜市場里的人都笑我,老周啊,你這是在給銀行打工吧。我笑笑不說話,低頭磨我的刀。

      去女兒家的次數,從一個月兩次,慢慢變成兩個月一次,后來是只有過年過節。

      上周三是雨薇生日,我特意收了半天攤,去澡堂子泡了一個鐘頭,搓背師傅搓得我皮膚發紅。我換上那件只在重要場合穿的灰色夾克,雖然領口有點磨白了,但洗得很干凈。在水果店挑了最貴的車厘子,一百二一斤,我稱了兩斤。又買了琳琳愛吃的草莓蛋糕,小丫頭今年六歲,是我外孫女。

      坐公交轉了兩次車,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他們小區。保安不認得我,攔著不讓進。我打電話給雨薇,她說在忙,讓志遠下來接。我在門口等了二十分鐘,陳志遠才慢悠悠晃出來,穿著家居服,腳上是毛絨拖鞋。

      “爸,您怎么來了?”他語氣平平的,沒接我手里的東西。我只好自己拎著,跟著他往里走。

      “今天雨薇生日,我過來看看。”

      “哦,她沒說要過生日啊。”陳志遠按了電梯,“我們晚上可能要出去吃,您來得不巧。”

      電梯鏡面很亮,照出我花白的頭發,和因為常年站立有些佝僂的背。陳志遠站在我旁邊,頭發抹得整齊,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我的夾克在電梯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確實舊了。

      開門進屋,琳琳正在客廳玩積木,看見我,跑過來喊“外公”。我彎腰想抱她,雨薇從廚房出來,手里拿著手機還在通話中,對我做了個“噓”的手勢。

      “王總您放心,方案明天一定給您……對,沒問題……”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我去陽臺。

      我拎著東西走到陽臺,輕輕關上門。陽臺不大,堆了幾個紙箱,我找了個小凳子坐下。透過玻璃門,看見雨薇掛了電話,陳志遠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她皺了皺眉。

      十分鐘后,雨薇才推門出來。

      “爸,您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我……想給你個驚喜。”

      “我今晚要加班改方案,志遠約了客戶,我們都不在家吃飯。”她捋了捋頭發,“您看,這真是不巧。”

      我把車厘子和蛋糕遞過去:“那這些你留著吃,蛋糕給琳琳。”

      雨薇接過,看了一眼包裝:“爸,以后別買這么貴的水果,我們平時都吃進口超市的,安全有保障。這蛋糕也太甜了,琳琳在換牙,醫生說要控制糖分。”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對了爸,”雨薇的聲音壓低了些,“上次您來,走后我發現沙發上有塊油漬,怎么都擦不掉。那沙發是意大利進口的,一套要四萬多。志遠心疼了好久。”

      我臉上一熱:“我、我沒注意……”

      “不是怪您,”雨薇笑笑,“就是提醒您注意一下。您看您這工作,身上難免沾些……味道。我們這小區住的都是體面人,琳琳在幼兒園說外公是賣肉的,小朋友都笑她。”

      這話像把鈍刀,慢慢割過來。

      “要不這樣,”雨薇想了想,“以后您想琳琳了,我們帶她去看您。您就別往這兒跑了,路上折騰,家里也沒人招呼您。”

      我點點頭,站起來。腿有些麻,踉蹌了一下扶住墻。墻上白色的乳膠漆,留下一個不太明顯的手印。我趕緊用袖子擦,越擦越花。

      “沒事沒事,您別弄了。”雨薇拿出濕紙巾,自己擦起來。

      離開的時候,雨薇沒送我下樓。陳志遠在書房打游戲,喊了聲“爸慢走”。琳琳跑到門口抱了抱我的腿,說外公下次給我帶玩具。我說好,下次外公給你帶。

      電梯里還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著數字從16降到1,忽然想起琳琳出生那天,我在產房外等了一夜。護士抱出來說“是個千金”,我手抖得不敢接。那么小的一個人,現在會說“外公是賣肉的”。

      走出小區,天已經暗了。我沒坐公交,拎著空了的布袋子,沿著馬路慢慢走。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路過一家房產中介,玻璃窗上貼著他們小區的房價:每平六萬八。我算了算,一百二十平,八百多萬。每月八千六的房貸,還要還二十年。

      回到我住的老房子,開燈,四面墻靜靜的。這房子是單位三十年前分的,五十平,墻皮有些脫落。老婆在時會收拾得整齊,現在堆滿了雜物。冰箱上除了“十號前存錢”的紙條,還有張琳琳三歲時的照片,扎著兩個小辮子,笑得眼睛彎彎。

      我坐在木頭沙發上,沙發彈簧壞了,中間陷下去一塊。坐了很久,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是老款的智能機,屏幕有裂痕。點開微信,找到雨薇的頭像,是她和琳琳的合影。點進朋友圈,一條橫線,幾個字“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我看了很久那條橫線。

      第二天照常出攤。老顧客李嬸來買排骨,順口問:“老周,昨天下午怎么沒開門?”

      “去女兒家了。”

      “喲,享福去啦?”李嬸笑,“要我說你也該歇歇了,都這歲數了,讓女兒養著多好。”

      我笑笑,沒接話。剁排骨的時候特別用力,刀砍在案板上,咚咚地響。

      隔壁攤賣菜的阿萍探過頭:“周叔,您這臉色不對啊,跟閨女吵架了?”

      “沒有的事。”

      “要我說,兒女都一樣,娶了媳婦忘了娘,嫁了人也差不多。”阿萍把一捆芹菜摔在攤上,“我那個兒子,三個月沒來電話了。上次打來,是要錢換車。”

      我沒搭腔,專心剔骨頭。油光順著刀流到手腕,黏糊糊的。這雙手,供女兒讀完大學,給她辦嫁妝,現在還在還她的房貸。可昨天在她家,我連杯水都沒喝上。

      中午人少時,我拿出手機,翻到雨薇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最終沒按下去。說什么呢?說爸爸想你了?說昨天的話讓我難受?

      說不出口。

      下午收攤時,市場管理員來收清潔費,順嘴說:“老周,下個月攤位費要漲一百。”

      “怎么又漲?”

      “上頭規定的,我也沒法子。”管理員遞過單子,“你這位置好,嫌貴有人等著要。”

      我簽了字,從裝錢的鐵盒里數出鈔票。那盒子是老婆買的,用了二十多年,邊角都磨亮了。數錢時,我突然想,這盒子里的錢,多少進了銀行,多少變成女兒家陽臺外的那片夜景。

      晚上煮了面條,坐在小桌子前吃。電視開著,播著家庭倫理劇,里面的父親正和女兒吵架。我看了會兒,拿起遙控器換了臺。

      手機亮了一下,是雨薇發來的微信。我心里一跳,點開。

      “爸,沙發那污漬我們找專業清洗了,花了八百。您下次注意點。對了,琳琳說想要個智能手表,小朋友都有。我發鏈接給您,您看看。”

      下面是個購物鏈接,點進去,一千二。

      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我打字:“好。”

      發送。

      想了想,又打字:“雨薇,爸爸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沒發送,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窗外傳來汽車聲,遠處高樓燈光一片一片的,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我忽然想起老婆臨終前的話:“咱們雨薇將來肯定有出息,住大房子,開好車。建華,你得幫襯著點。”

      我說,好。

      現在雨薇住上了大房子,我還在老房子里,數著日子往銀行存錢。這不對,但哪里不對,我說不清。

      睡前洗澡,特別用力搓手。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縫刷了又刷。抬手聞,只有肥皂味。可第二天一到攤位,拿起刀,碰上肉,那油腥氣又滲進皮膚紋理里,怎么都洗不掉。

      原來有些東西,長在命里了。

      周五晚上,雨薇發來視頻請求。我手忙腳亂接了,屏幕里出現琳琳的小臉。

      “外公!你看我的新娃娃!”

      琳琳舉著個金發娃娃,裙子亮閃閃的。背景是他們家客廳,大理石茶幾,落地燈,沙發換了淺色的套子——大概是遮那塊污漬。

      “真好看。”我說。

      “媽媽買的!”琳琳轉頭喊,“媽媽,外公說娃娃好看!”

      雨薇的聲音從畫面外傳來:“琳琳,別靠屏幕太近,對眼睛不好。”

      鏡頭晃了晃,雨薇出現在畫面里,穿著絲綢睡衣,頭發半干。“爸,您還沒睡?”

      “快了。”

      “我們明天帶琳琳去動物園,她非要告訴您一聲。”雨薇把琳琳摟到懷里,“您最近身體怎么樣?”

      “挺好。”

      “那就好。對了,房貸的事……”雨薇捋了捋頭發,“銀行那邊說,下個月利率可能調整,月供會多點。不過您不用操心,我會處理。”

      “要多多少?”

      “還不確定,大概一兩百吧。”雨薇笑笑,“沒事,您按時存錢就行,不夠的我補。”

      我說好。

      視頻掛了,屏幕黑下去,映出我的臉。皺紋很深,眼袋下垂,一張被生活揉皺了的臉。這張臉,走在女兒小區里,保安要多看兩眼。這張臉,不配坐在四萬的沙發上。

      躺下睡覺時,枕頭有點潮。我沒開燈,在黑暗里睜著眼。天花板有片水漬,去年漏雨留下的,形狀像片楓葉。老婆以前說,等開春了就請人來修。后來她病了,這事就忘了。現在每年雨季,那片水漬都會變大一圈。

      就像有些東西,開始時只是一點,后來慢慢洇開,最后整片墻都不像樣了。

      周末攤位忙,我顧不上想這些。周一下午,雨薇又發來消息:“爸,琳琳的手表收到了,她特別喜歡,說謝謝外公。”

      附了張照片,琳琳戴著手表,笑得很開心。

      我看著照片,看了很久。然后鎖屏,繼續剁肉。今天進了半扇豬,得在晚市前分切好。刀刃有些鈍了,磨刀石在柜子下面,我懶得拿,就這么用力砍下去。

      骨頭裂開的聲音,脆生生的。

      晚上數錢,把皺的紙幣一張張撫平,按面值疊好。數到一半,手機又響,是陌生號碼。接通,對方說是某保險公司,推薦老年意外險。我說不需要,掛了。

      電話剛掛,又進來一條短信,雨薇的:“爸,下月十號別忘了。”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機翻過去,扣在桌上。鐵盒里的錢還沒數完,我繼續數,一張,兩張,三張……數到三千六時,手停了。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雨薇上小學,要交課外輔導費,三百塊。那時候我工資一個月八百,肉攤才剛起步。老婆猶豫說太貴,雨薇就哭。我說上,咱們閨女聰明,得上。那個月,我每天多干兩小時,幫人運送豬肉,一扇豬肉百來斤,扛上三樓,一趟五塊錢。后來雨薇拿了奧數獎狀回家,貼在墻上最顯眼的地方。

      現在那面墻空了,獎狀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可能是老婆生病時收拾東西收起來了,也可能是我某次大掃除當廢紙扔了。

      記不清了。

      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要往卡里存錢,每月十號前。

      周三,雨薇生日后第七天,我照常出攤。下午三點,人少,我坐在小凳子上休息。手機震動,是微信語音。點開,外放——

      “爸,您以后別來我家了。琳琳說外公身上有味道,小朋友都不愿意和她玩了。”

      我愣住。

      接著是陳志遠的聲音,背景有點雜,但聽得清:“是啊爸,您那工作確實不太衛生,我們這新沙發挺貴的。而且您看,您每次來,我們還得特意收拾,雨薇工作那么忙……”

      語音到這里斷了。

      可能是誤發,可能是沒說完就按了。總之,三十七秒的語音,每個字都清楚。

      我坐在肉攤后的小凳子上,手里還握著割肉的尖刀。刀面映出我半張臉,眼睛睜得很大,嘴角向下撇著,像個滑稽的表情。市場里人來人往,討價還價聲、剁肉聲、電動車喇叭聲,混在一起,嗡嗡地響。

      可那些聲音突然遠了,模糊了,只剩下那三十七秒語音,在耳朵里一遍遍放。

      “您以后別來我家了。”

      “外公身上有味道。”

      “新沙發挺貴的。”

      我慢慢放下刀,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其實并不臟,剛洗過。可還是擦了又擦,好像這樣就能擦掉什么。然后我站起來,開始收攤。平常要五點才收,今天才三點一刻。

      隔壁阿萍問:“周叔,這么早收攤?不舒服?”

      我說:“嗯,有點。”

      “那趕緊回去歇著,這天悶的,要下雨。”

      我把沒賣完的肉搬進冰柜,鎖好柜門。攤位的卷簾門拉下來時,嘎吱嘎吱響,用了二十多年,該上油了。可我總是忘。

      回到家,沒開燈。坐在黑暗里,看窗外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手機屏幕亮過一次,是雨薇發來的消息:“爸,剛才琳琳玩我手機,不小心按到了,沒發什么奇怪的東西吧?”

      我看著那行字,沒回。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爸?”

      我還是沒回。

      然后電話打來了,鈴聲在安靜的屋子里格外響。我盯著屏幕上“女兒”兩個字,看它亮起,暗下,又亮起。第三次時,我接了。

      “爸,您怎么不回消息啊?”雨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急,“剛才琳琳亂按手機,我沒注意,是不是給您發什么了?”

      “沒什么。”我說。

      “那就好。嚇我一跳,還以為發什么奇怪的東西了。”雨薇松了口氣,“對了爸,下周末琳琳幼兒園開放日,我們要去參加。您要沒事的話,幫忙看下家?我們新買了盆綠植,得有人澆水。”

      我說:“我身上有味道,去了把你家弄臟。”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爸,您說什么呢……”

      “沒什么。”我打斷她,“開放日我不去了,你們忙。”

      掛了電話,手有點抖。我放下手機,走到衛生間,打開燈。鏡子里的老頭臉色蠟黃,眼睛里有血絲。我低頭洗手,打了兩遍肥皂,搓得手背發紅。抬手聞,還是只有肥皂味。

      可他們說有味道。

      什么味道?豬肉的腥氣?汗味?還是老男人的窮酸味?

      我忽然笑出聲,在安靜的衛生間里,笑聲有點嚇人。笑著笑著,咳起來,咳得彎腰扶著洗手池。咳完了,抬頭看鏡子,眼角有濕的。

      洗了把臉,回到房間。從抽屜深處找出存折,深藍色的封皮,邊角磨損了。翻開,最近一筆記錄是三天前,存入四千。余額:二十六萬七千三百元。

      我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

      然后想起房貸,每月八千六,還了三年。一共多少?我數學不好,摸出手機算。八千六乘以十二個月乘以三年,三十萬零九千六百元。

      原來我給了這么多。

      原來給了這么多,還是“身上有味道”。

      我把存折合上,放進抽屜。沒鎖,就那么放著。然后躺在床上,睜眼到天亮。窗外從黑變灰,變淺藍,最后大亮。鳥兒在叫,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起床,換上那件最舊但最舒服的汗衫,下面是一條洗得發白的褲子。照鏡子時,突然想,今天不去出攤了。

      二十八年來第一次,無緣無故地,不想去。

      我坐在桌前,慢慢吃完昨晚剩下的饅頭,喝了杯白開水。然后拿起鑰匙和手機,出門。沒去菜市場,往反方向走。街角有家銀行,我走進去,取號,等。

      柜臺的小姑娘問我辦什么業務。

      我說,取消自動扣款,房貸那個。

      她查了查,說:“周建華是嗎?綁定的是這個賬號,每月十號扣八千六,取消嗎?”

      “取消。”

      “那需要本人和貸款人一起……”

      “我就是本人。”我說,“貸款人是我女兒,但錢是從我卡上扣的。現在我不同意扣了,可以嗎?”

      小姑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電腦:“可以是可以,但您女兒那邊的貸款……”

      “那是她的事。”我說。

      小姑娘不再說話,敲鍵盤,打印單子,讓我簽字。我簽了,字跡有點抖,但還算工整。二十八年來,我在無數單據上簽過名:進貨單、攤位租賃合同、醫院病歷、老婆的死亡證明……這是第一次,簽一份讓我輕松的單子。

      “好了,下個月十號起不再扣款。但之前已產生的扣款無法退回,您確定嗎?”

      “確定。”

      走出銀行時,陽光有點刺眼。我站在臺階上,瞇眼看了看天。然后轉身,旁邊是家旅行社,櫥窗里貼著大幅海報:歐洲豪華半月游,阿爾卑斯山、萊茵河、古堡、薰衣草田。

      我推門進去。

      穿套裝的女經理迎上來,笑容標準:“您好,請問想了解什么線路?”

      我指著那張海報:“這個,多少錢?”

      “歐洲經典全景游,十五天,全程五星酒店,含三餐,現在有優惠,每人三萬八。”

      “一個人。”

      “什么?”

      “我一個人去。”我說。

      經理愣了愣,很快恢復笑容:“好的,一個人也可以。您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最近的時間。”

      她查了查電腦:“下周三有個團,還有兩個名額。您需要現在就預訂嗎?要交一萬定金。”

      我從口袋里拿出銀行卡——那張還房貸的卡。遞過去的時候,手很穩,一點不抖。

      “現在訂。全款。”

      經理這次真的愣住了,接過卡,看看我,又看看卡。我穿著洗得發白的汗衫,袖口有點脫線,鞋子是市場里二十塊錢一雙的勞保鞋。怎么看都不像能掏出三萬八去歐洲玩半個月的人。

      但她還是刷了卡,讓我簽了合同。厚厚一沓,我翻了翻,沒細看,在最后一頁簽了名。

      “周先生,您的護照……”

      “有,在家里。”

      “那請您出發前帶過來,我們需要辦簽證。對了,您一個人出行,需要補單房差,每晚四百,十五天是六千。這個剛剛沒算進去……”

      “加。”我說。

      經理又刷了四千二——她說給打個七折。然后遞給我收據、合同、行程單,裝在一個精致的文件袋里。

      “祝您旅途愉快。”她送我到門口,笑容比剛才真誠了些。

      我拎著文件袋,走在回家的路上。陽光很好,路邊梧桐樹葉子綠得發亮。經過菜市場時,我沒進去,繞了條遠路。

      回到家,文件袋放在桌上,深藍色的,印著燙金的旅行社logo。我看了它一會兒,然后拿出手機,點開微信。雨薇的聊天框里,最后一條是她昨晚發的:“爸,您到底怎么了?電話不接消息不回,琳琳都想您了。”

      我打字:“下月起房貸自己還。”

      發送。

      然后把手機調成靜音,反扣在桌上。從冰箱里拿出剩菜,熱了熱,一個人吃午飯。吃完,把碗洗了,灶臺擦干凈。然后坐在沙發上,看那個藍色文件袋。

      原來二十六萬,可以讓我去很多地方。原來不用每天早上三點半起床,不用在冬天用冷水洗肉,不用聞一輩子去不掉的腥氣。

      原來我可以說不。

      手機屏幕在桌上一次次亮起,又暗下。我沒看。

      窗外天色漸晚,黃昏的光照進來,把文件袋的燙金logo照得發亮。歐洲,半個月,五星酒店。這些詞離我的生活太遠,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事。

      但現在,我買了一張票,要去那個世界看看。

      沙發很硬,彈簧壞了,坐著不舒服。但我沒動,就這么坐著,看天色完全黑透。然后站起來,開燈,從抽屜里找出護照。深紅色的封皮,辦了好幾年,一次沒用過。照片是五年前拍的,比現在年輕些,頭發還沒這么白。

      翻開,空白頁。等著蓋章,第一個章會是哪里?法國?德國?意大利?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下周三,我會在飛機上,飛過那片我從未見過的海。

      手機又亮了,這次持續了很久。我拿起來看,是雨薇,來電顯示“女兒”。我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然后,我把手機放回桌上,去衛生間洗澡。這次沒拼命搓手,就正常地洗。洗完了,對著鏡子擦頭發。鏡子里的老頭還是那個老頭,花白頭發,深深皺紋。但眼睛里有點什么不一樣的東西,亮了。

      躺下睡覺時,我想,明天要去買幾件新衣服。不能穿成這樣去歐洲,丟人。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自己都愣了愣。然后笑了,在黑暗里,無聲地笑。原來我也會怕丟人,原來我也有資格怕丟人。

      笑著笑著,睡著了。一夜無夢,這是老婆去世后,我睡得最好的一夜。

      取消房貸代扣的第三天,雨薇找上門來了。

      我正準備出門買旅行用的東西,剛拉開老房子的鐵門,就看見她站在樓道里,臉色很難看。她今天沒化妝,眼下有兩片青黑,身上穿著件米色風衣,領子豎著,像是匆忙出門沒整理好。

      “爸,您什么意思?”她一開口,聲音是啞的。

      我讓開身:“進來說。”

      “不用。”雨薇站在原地沒動,樓道里的聲控燈暗了,她又跺了下腳,燈重新亮起來,照得她臉色更白,“微信上那句話什么意思?房貸自己還?您知道我這個月手里多緊嗎?志遠他們公司季度考核,獎金推遲發,琳琳幼兒園要交下學期的費,一萬二!”

      我沒說話,等她說完。

      “還有,您昨天為什么不接電話?我打了十幾個!”雨薇的聲音高起來,在空曠的樓道里帶著回音,“您知道我多擔心嗎?還以為您出什么事了,差點報警!”

      “我沒事。”我說。

      “那您這是什么意思?”雨薇從包里掏出手機,點開屏幕戳到我面前,“取消自動扣款?您去銀行辦的?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您知道我今天早上收到銀行短信,說扣款失敗,我整個人都懵了嗎?”

      我看著她手機屏幕上那行字:“您尾號****的賬戶自動扣款失敗,請及時存款避免逾期。”

      “進去說吧。”我又說了一遍。

      這次雨薇進來了,但沒坐。她就站在屋子中間,環視了一圈。這房子她一年來不了一次,每次來都站在同一個位置,從不往里走。今天也一樣,像是怕踩臟了什么。

      “爸,我需要一個解釋。”她抱著胳膊,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從小就這樣。

      “沒什么解釋。”我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就是不想幫你還了。”

      “為什么?”雨薇的聲音尖起來,“就因為我那天說錯話?爸,那是琳琳玩我手機亂發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陳志遠的話呢?也是琳琳拿著他手機說的?”

      雨薇噎住了。

      樓道里的聲控燈又滅了,屋里只剩下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灰蒙蒙的。老房子的窗戶小,光線不好,白天也得開燈。但我沒開,就站在昏暗中,看女兒的臉一點點漲紅。

      “志遠他……他說話直,沒惡意。”雨薇的聲音低下去,“而且那天沙發的事,我確實有點著急。那沙發是我們攢了好久錢買的,四萬多,被油漬弄臟了,心疼是正常的吧?爸,您能理解嗎?”

      我沒接話,喝了口水。水是隔夜的,有點涼,順著喉嚨下去,冰到胃里。

      “再說了,”雨薇往前走了一步,“房貸是您當初自己說要幫我們還的。現在說不還就不還,您讓我怎么辦?我一個月工資到手才一萬出頭,志遠那邊情況您也知道,看起來光鮮,實際每個月能拿回家的就一萬五。房貸八千六,車貸三千,物業水電兩千,琳琳幼兒園四千,再加上吃喝穿用,我們根本……”

      “那是你們的事。”我說。



      雨薇愣住了,像是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看。她可能從來沒聽過我用這種語氣說話。二十八年來,我對她說的最多的是“好”“行”“爸給你想辦法”。

      “爸,”她聲音軟下來,帶著哭腔,“您別這樣,我錯了行不行?我那天不該說那些話,我道歉。但房貸的事……您不能說不幫就不幫啊,這關系到我的信用記錄,逾期了會影響一輩子的!”

      “我的信用記錄已經不重要了。”我說著,從抽屜里拿出那個藍色文件袋,抽出行程單,“我下周三去歐洲,半個月。”

      雨薇一把抓過單子,掃了一眼,眼睛瞪圓了:“歐洲豪華半月游?三……三萬八?!”她抬頭看我,像看一個瘋子,“您哪來這么多錢?您瘋了嗎?有這個錢為什么不幫我還房貸?您知道我這幾個月多難嗎?”

      “知道。”我說,“但那是你的事。”

      “爸!”雨薇尖叫起來,把行程單摔在桌上,“您到底怎么了?中邪了嗎?我是您女兒!親女兒!您有錢去歐洲玩,沒錢幫我還房貸?您覺得這說得通嗎?”

      “說得通。”我把行程單重新疊好,放回文件袋,“我的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雨薇盯著我,胸口起伏,像是氣極了。她抓起桌上的水杯,想摔,但忍住了,重重放回去,水濺出來一片。然后她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行,周建華,您狠。您要是真不幫,以后別怪我!”

      門被摔上了,震得墻皮簌簌往下掉灰。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走到桌邊,用抹布擦干濺出來的水。桌上那攤水跡擦掉了,但桌面上有個杯底留下的水印,一時半會兒干不了。

      下午我還是出了門,去商場買衣服。導購小姐熱情地迎上來,我指了指模特身上那套:“這個,有我的尺碼嗎?”

      那是一套深藍色的休閑裝,料子看起來不錯,摸上去也軟。導購打量我一眼:“您穿可能有點年輕了,要不看看這邊,有更適合您年齡的……”

      “就這套。”我打斷她。

      試衣間里,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深藍色的上衣,米色褲子,確實比平時精神。但臉還是那張臉,皺紋,白發,長期低頭分割豬肉留下微微前傾的脖子。衣服再好,也蓋不住這身骨子里的東西。

      但我還是買了,兩套,花了三千二。刷卡的時候,心里那點遲疑很快被另一種感覺壓下去——原來花錢這么容易,原來我也可以。

      走出商場,手里拎著兩個袋子。路過一家童裝店,櫥窗里掛著條粉色連衣裙,蓬蓬的紗裙擺,上面綴著小亮片。琳琳穿一定好看。我站住看了幾秒,然后繼續往前走。

      回到家,手機上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雨薇的。還有幾條微信:

      “爸,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接電話好不好?”

      “房貸這個月真的還不上了,銀行說超過三天就要上征信,求您了。”

      “琳琳生病了,發燒,您能來看看嗎?”

      看到最后一條,我手指頓了頓,但還是沒回。把手機調成靜音,開始收拾行李。旅行社發了個清單,要帶什么不要帶什么。我一樣樣對,把新買的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箱子是很多年前買的,老婆去參加她表妹婚禮時用過一次,后來就一直塞在床底下。輪子有點卡,我上了點油,好了些。

      晚上七點,有人敲門。不是雨薇,是陳志遠。

      他站在門外,手里提著果籃,臉上堆著笑:“爸,我來看看您。”

      我沒讓門全開,堵在門口:“什么事?”

      “您看,咱們站在門口說話多不好,進去說?”陳志遠側了側身,想往里擠。

      我讓開了。他走進來,把果籃放在桌上,環顧四周,眼神里那種藏不住的嫌棄又出現了。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看見了。

      “爸,雨薇不懂事,說話沒分寸,您別跟她一般見識。”陳志遠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那椅子腿有點晃,他調整了下坐姿,“我今天批評她了,她也知道錯了。您看,房貸的事……”

      “免談。”我說。

      陳志遠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復:“爸,我知道您生氣。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您說是不是?雨薇是您親女兒,琳琳是您親外孫女,您就忍心看她們為難?”

      我沒說話,等他繼續。

      “這樣,”陳志遠往前傾了傾身子,“您要是覺得一次性拿太多有壓力,咱們可以重新商量。您看,您一個月幫我們還一半,四千三,剩下的我們自己想辦法。等志遠公司這邊獎金發了,我們手頭松快了,再自己全還。行不行?”

      “不行。”

      陳志遠的臉色終于沉下來。他往后一靠,翹起二郎腿,那架勢不像在岳父家,倒像在談判桌上。

      “爸,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您要是真不幫,我們只能賣房子。但您知道現在樓市什么行情嗎?我們那房子買的時候六萬一平,現在跌到五萬五了,賣就虧。而且房貸沒還清,賣起來也麻煩。真到那一步,雨薇和琳琳就得租房住。您忍心?”

      “那是你們的事。”我說了第三遍。

      陳志遠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后笑了,是那種很冷的笑:“行,我明白了。您這是要跟我們劃清界限啊。”他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不存在的灰,“那我也直說了,爸。您今年六十三了,再過幾年,老了,病了,總得有人管吧?您覺得到那時候,誰會在病床前伺候您?”

      這話像把刀子,直直捅過來。但我沒覺得疼,反而有點想笑。原來在女婿眼里,我這些年的付出,都只是為了“有人伺候”。

      “說完了?”我問。

      陳志遠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愣了下。

      “說完了就走吧。”我走到門邊,拉開門。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后抓起外套往外走,到門口時停住,回頭:“周建華,您會后悔的。”

      門又關上了。這次摔得更重,墻上的老掛鐘都晃了晃。

      我走回桌邊,看著那個果籃。包裝精美,里面是進口水果,大概要兩三百。陳志遠提著它來,以為能換八千六,算盤打得很精。可惜了,我不吃這套了。

      把果籃拎到樓下,送給看門的王大爺。他推辭不要,我說女兒買的,太多吃不完。王大爺收下了,千恩萬謝,說老周你女兒真孝順。

      我沒接話,轉身上樓。

      那一晚睡得不太安穩,做了很多夢。夢見老婆還活著,我們在菜市場里收拾攤位,她遞給我一杯水,說建華,歇會兒。夢見雨薇小時候,騎在我脖子上看元宵燈會,小手摟著我額頭,說爸爸最高。還夢見琳琳,小小的一個人,在我攤位前玩,我把豬肝切成小塊,教她認這是肝,這是肺。

      醒來時天還沒亮,凌晨四點。二十八年來,我都是這個點醒,生物鐘比鬧鐘還準。

      躺在床上沒動,聽窗外的聲音。最早是環衛工掃地的聲音,唰,唰,唰。然后是送奶工電動車的聲音,奶瓶碰撞,叮叮當當。再后來,是人聲,車聲,城市醒來的聲音。

      我該起床了,該去批發市場挑豬,該回攤位分割,該開張。但我沒動,就這么躺著,直到天光大亮。

      手機上有條新消息,是旅行社發來的,提醒我明天去辦簽證,要帶哪些材料。我回了句“收到”,然后起床,洗漱,換上昨天買的新衣服。

      鏡子里的老頭穿著深藍色上衣,有點不自在,像是偷穿了別人的衣服。但多看幾眼,好像也還行。

      出門前,我把菜市場的鑰匙從鑰匙串上取下來,放在桌上。那鑰匙很舊了,齒都磨平了,用一根紅繩串著,紅繩是老婆編的,褪色了,泛著白。

      看了它一會兒,然后出門。

      簽證中心人很多,排了很長的隊。輪到我時,工作人員翻了翻材料,問:“您一個人去?”

      “是。”

      “是。”

      “之前出過國嗎?”

      “沒有。”

      工作人員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和陳志遠有點像,但沒那么多嫌棄,更多是好奇。她沒再問什么,收了材料,讓我去隔壁房間拍照、錄指紋。

      拍照時,攝影師讓我笑一笑。我扯了扯嘴角,照片出來,一個僵硬的假笑。算了,能用就行。

      辦完手續出來,已經中午了。我在路邊小店吃了碗面,然后慢慢往回走。經過菜市場時,聽見阿萍在背后喊:“周叔!您這兩天怎么沒來出攤?生病啦?”

      我回頭,看見她站在菜攤后朝我招手,手上還沾著泥。

      “沒事,歇兩天。”我說。

      “喲,這身新衣服,精神!”阿萍笑,“要去哪兒啊?”

      “隨便轉轉。”

      我沒說實話。不知道為什么,不想說。好像一說出來,這個還沒成行的事就會變味,就會像之前很多事一樣,被拉進那個泥潭里。

      回到家,又看見手機上有雨薇的未接來電。這次只有一個,大概是放棄了。微信有新消息,我點開,是語音,琳琳的聲音,帶著哭腔:

      “外公,媽媽和爸爸吵架了……琳琳害怕……外公你來好不好……”

      聲音背景里,有雨薇的呵斥:“琳琳,把手機給我!”

      語音斷了。

      我盯著那條語音,聽了三遍。琳琳的哭聲細細的,像小貓叫,撓在心上。我深吸口氣,關掉手機,從冰箱里拿出剩菜,準備熱熱吃午飯。

      菜剛倒進鍋里,敲門聲又響了。

      這次我沒急著開,從貓眼往外看。是雨薇,一個人,眼睛紅腫,頭發有點亂。她沒再像昨天那樣氣勢洶洶,而是垂著頭,肩膀縮著,很累的樣子。

      我開了門。

      “爸……”她一開口就哭了,眼淚嘩嘩往下流,“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別不理我……”

      我沒說話,讓她進來。她這次沒站在門口,而是走到屋里,在舊沙發上坐下,那沙發彈簧壞了,她一坐就陷下去,整個人更顯得小。

      “志遠他……他要跟我離婚。”雨薇捂著臉哭,“他說我還不起房貸,房子要被銀行收走,他不想背債……琳琳一直哭,發燒還沒好,我請了假在家照顧她……爸,我怎么辦啊……”

      我倒了杯熱水給她,她捧著杯子,手在抖。

      “他早就想離了,我知道……”雨薇抽泣著,“他公司里有個女同事,年輕漂亮,家里還有錢……他嫌我沒用,嫌我不能幫他……現在房貸的事,正好是個借口……”

      “那就離。”我說。

      雨薇猛地抬頭,淚眼模糊地看著我:“爸!您說什么呢!琳琳才六歲,不能沒有爸爸!”

      “有沒有爸爸,和有沒有房貸,你選一個。”我在她對面坐下,看著她。

      雨薇愣住,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像是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過了很久,她才小聲說:“您變了。”

      “嗯,變了。”

      “為什么?”

      我沒回答,起身去廚房關火。菜糊了一點,有焦味。我把菜倒進盤子,端到桌上,又盛了碗飯,坐下吃。

      雨薇就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吃。我吃得很慢,一口菜,一口飯。這菜是昨天的剩菜,肉片炒青椒,青椒軟了,肉也有點柴。但我吃完了,一粒米都沒剩。

      吃完,我洗碗,雨薇還坐在沙發上。等我洗好碗,擦干手,她才又開口,聲音很輕:“爸,您是不是……恨我?”

      我轉過身,靠在廚房門框上。午后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出空氣里飛舞的灰塵。

      “不恨。”我說,“就是累了。”

      “我讓您累了?”

      “嗯。”

      雨薇又哭了,這次沒出聲,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毛衣,眼淚滴在上面,暈開深色的圓點。

      “我知道……我知道我對您不好……”她哽咽著,“但我壓力也很大……工作,孩子,房貸,車貸……志遠他們家一直看不上我,覺得我高攀了……我只能拼命證明自己,證明我能行……可我太累了,爸,我真的太累了……”

      我沒說話,等她哭完。

      “房貸的事,”雨薇擦了擦眼淚,努力讓聲音平穩些,“您要是不想全幫,幫一半行不行?四千三,就這個月,下個月我想辦法……我保證,以后再也不說那種話了,您隨時來家里,我……”

      “我要去歐洲了。”我打斷她。

      雨薇的哭聲停了,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震驚,最后變成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憤怒,又像是絕望。

      “所以您寧可花三四萬去旅游,也不肯幫我?”她聲音在抖,“就因為我那句話?就因為我傷了您的自尊心?爸,我是您女兒!親生女兒!您要因為這個跟我記仇一輩子嗎?”

      “不是記仇。”我說,“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想通怎么報復我?”

      “想通我該為自己活了。”我走到桌邊,拿起那個藍色文件袋,遞給她看,“六十三歲,第一次出國,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想看看世界是什么樣,趁還走得動。”

      雨薇沒接文件袋,只是看著它,像看著什么怪物。過了很久,她站起來,身體晃了晃,扶住桌子才站穩。

      “行,周建華,您真行。”她聲音很冷,比陳志遠那天還冷,“您去,您去歐洲,去看世界。我在國內賣房賣車,帶著琳琳流落街頭。您玩得開心點,最好別回來了,反正這個家您也不想要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這次沒摔門,輕輕帶上了,咔噠一聲。

      屋里又靜下來。我站在桌邊,看著手里的文件袋。陽光照在燙金logo上,反光有點刺眼。我把它放回桌上,走到窗邊。

      樓下,雨薇從樓門走出來,沒回頭,快步走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車開走了,匯入車流,看不見了。

      我在窗邊站了很久,直到腿有點麻。然后走回桌邊,拿出手機,給旅行社發了條消息:“簽證什么時候能好?”

      對方很快回復:“正常五個工作日,加急可以三個工作日,加急費三百。”

      “加急。”我打字。

      “好的,那您明天下午來取護照吧,帶上收據。”

      放下手機,我開始收拾屋子。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就這點東西。但我想在走之前,把家里整理一下。掃地,拖地,擦桌子,洗窗簾。窗簾是老婆選的,碎花布,用了十幾年,顏色褪得差不多了。我把它拆下來,泡進盆里,倒了洗衣粉。

      洗衣粉的香味飄出來,檸檬味的。老婆喜歡這個味道,說聞著干凈。我蹲在衛生間,一點點搓洗窗簾,白色的泡沫越來越多,蓋住了手上的老繭。

      洗完了,擰干,晾在陽臺上。濕漉漉的窗簾滴著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我找了塊抹布擦干,然后站在陽臺,看窗簾在風里輕輕擺動。

      樓下有小孩在玩,笑聲傳上來。我忽然想,琳琳小時候,我也這樣在陽臺晾過她的尿布。一排排,小小的,在風里飄。雨薇站在我旁邊,說爸,辛苦您了。我說不辛苦,外公疼外孫女,天經地義。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六年?七年?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時候陽光很好,風很暖,尿布曬干了有太陽的味道。

      我轉身回屋,繼續收拾。在床底下找到一個鐵盒子,打開,里面是些老照片。我和老婆的結婚照,黑白,倆人挨得很緊,笑得拘謹。雨薇百天照,胖嘟嘟的,眼睛很大。雨薇小學畢業照,穿著白襯衫藍裙子,系著紅領巾。雨薇結婚照,穿著婚紗,挽著陳志遠,笑得燦爛。

      一張張翻過去,翻到最下面,是琳琳滿月照。小小的一團,裹在紅被子里,只露出一張臉,眼睛閉著,睡得很香。

      我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都收好,放回鐵盒子,塞回床底。

      該扔的扔,該留的留。到傍晚時,屋子干凈了許多,也空了許多。我坐在收拾過的房間里,忽然覺得陌生。這不像我的家,像個臨時住所,等著主人離開,然后永遠鎖上門。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陌生號碼。我接了,是銀行的工作人員,說我的賬戶有一筆大額支出,確認是不是本人操作。我說是。對方說好的,打擾了。

      掛了電話,我想了想,打開手機銀行查余額。還剩二十二萬多點。歐洲游花掉四萬多,買衣服三千多,簽證加急三百。還有二十二萬。

      這些錢,夠我活很久。在菜市場賣肉,我一個月也就賺四五千,還得交攤位費,付貨款,剩不下多少。二十二萬,要賣多少豬肉才能攢下?

      我算了算,算不清,也不算了。

      晚上煮了粥,就著咸菜吃。吃完看了會兒電視,新聞里在報歐洲的天氣,說今年暖冬,旅游正合適。我看著屏幕上的古堡、雪山、河流,覺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事。



      九點多,準備睡覺,手機又亮了。這次是微信語音通話,琳琳的賬號。

      我猶豫了幾秒,接了。

      “外公……”琳琳的聲音小小的,帶著鼻音,“您不理媽媽了嗎?”

      “沒有。”我說。

      “媽媽說您要出遠門,去很遠的地方,是真的嗎?”

      “嗯。”

      “那您什么時候回來?琳琳想您。”

      我喉嚨有點哽,清了清嗓子才說:“半個月就回來。”

      “半個月是多久?”

      “十五天。”

      “哦……”琳琳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她小聲說,“外公,媽媽在哭,您能來哄哄她嗎?”

      我沒說話。

      “爸爸不在家,媽媽說爸爸去出差了,但我知道爸爸是生氣走了。”琳琳的聲音更小了,像是躲在被子里說的,“外公,我害怕。您來陪我睡好不好?以前您都會給我講故事的。”

      “琳琳,”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啞,“外公明天去看你,帶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真的嗎?”琳琳的聲音一下子亮起來。

      “真的。”

      “拉鉤!”

      “拉鉤。”

      掛了電話,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從衣柜最里面拿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里面是些零碎東西:老婆的戒指,雨薇的乳牙,琳琳的胎毛。最下面是個信封,裝著兩萬塊錢現金,是我這些年偷偷攢的應急錢。

      我數出兩千,放進口袋。剩下的放回原處。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雨薇家。沒上樓,在小區門口等。十點多,雨薇牽著琳琳出來,看見我,愣了下,臉色很復雜。

      琳琳掙開媽媽的手跑過來,撲進我懷里:“外公!”

      我抱起她,小丫頭沉了些,但還能抱動。她摟著我脖子,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外公,您真的來啦!”

      “嗯,答應你了。”我說。

      雨薇走過來,眼睛還腫著,但化了妝,遮住了些。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怨,有氣,但最后都化成一種疲憊的妥協。

      “爸。”她叫了一聲,沒再多說。

      我們去吃了肯德基。琳琳很開心,吃了漢堡、薯條、雞塊,還要了冰淇淋。雨薇只要了杯咖啡,小口喝著,不怎么說話。

      “媽媽,您也吃呀。”琳琳把一根薯條遞到雨薇嘴邊。

      雨薇勉強笑了笑,張嘴吃了。

      我看著她們,忽然想起雨薇小時候,我也帶她吃過肯德基。那時候肯德基還是新鮮東西,一份套餐要二十多,是我小半天的收入。她吃得滿手是油,笑得眼睛彎彎,說爸爸,這個最好吃了。

      “外公,您也吃!”琳琳又遞過來一根薯條。

      我張嘴接了,摸摸她的頭:“乖。”

      吃完,琳琳要去兒童區玩。雨薇陪她去了,我坐在座位上等。透過玻璃看她們,雨薇蹲在滑梯旁,看著琳琳爬上爬下,側臉在燈光下顯得很柔和。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又看見那個小時候的雨薇,扎著兩個羊角辮,在 playground 里喊爸爸你看我。

      但她很快站起來,轉身朝我走來,臉上的柔和不見了,又變回那個疲憊的、有重重心事的女人。

      “爸,”她在我對面坐下,雙手握著咖啡杯,“我們談談。”

      “嗯。”

      “您一定要去歐洲嗎?”

      “一定要去。”

      雨薇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好,我不攔您。但房貸……這個月能不能先幫我還了?就這個月,下個月我想辦法。志遠說要離婚,不是開玩笑的,如果這個月房貸逾期,他真的會走。您不能眼睜睜看著琳琳沒有爸爸吧?”

      我沒說話。

      “爸,我求您了。”雨薇的聲音帶了哭腔,“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但房貸不是小事,一旦逾期,我的信用就完了,以后貸款、辦信用卡,甚至找工作都會受影響。您就幫我這一次,最后一次,行嗎?”

      我看著窗外,琳琳在海洋球池里玩,笑得很大聲。其他孩子有爸爸媽媽陪著,她只有媽媽。陳志遠不在。

      “琳琳需要爸爸。”雨薇繼續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有多可憐,您知道的。我爸走得早,我媽一個人帶大我,那些苦您都看在眼里。您忍心讓琳琳也過那樣的日子嗎?”

      我還是沒說話。

      雨薇等了一會兒,見我不回應,眼淚掉下來。她低頭擦掉,再抬頭時,眼睛里多了點別的東西,像是狠心,又像是絕望。

      “行,周建華,您真狠。”她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您不去歐洲,我賣房賣車還能活。但您要是去了,咱們就真的完了。我說到做到。”

      她轉身去兒童區,拉起琳琳就走。琳琳還沒玩夠,掙扎著不肯走,被雨薇一把抱起來,大步往外走。出門時,琳琳回頭看我,大眼睛里滿是困惑,小手朝我揮了揮。

      我也朝她揮了揮手。

      她們走了,消失在街角。我坐在原地,把剩下的可樂喝完。冰塊化了,味道很淡。然后我起身,把餐盤端到回收處,走出肯德基。

      街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我慢慢走著,不著急,反正沒什么事。走到公交站,正好有車來,我上去,投幣,坐在最后排。

      車開得很慢,一站一站停。我看著窗外閃過的店鋪、行人、車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坐在公交車上,抱著小時候的雨薇。她睡著了,流了我一肩膀口水。那時候我覺得,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挺好。

      車到站了,我下車,走回老房子。

      開門,進屋,關上門。世界安靜下來。

      我走到桌前,拿起那個藍色文件袋,抱在懷里。很輕,就幾張紙。但好像又很重,重得我手有點抖。

      明天下午,簽證就能好。

      后天,旅行社說有個行前說明會。

      大后天,我就要去機場了。

      我抱著文件袋,在椅子上坐下。夕陽從窗戶照進來,把整個房間染成金色。灰塵在光柱里飛舞,靜靜的,慢慢的。

      去歐洲前三天,我開始收拾行李。

      其實沒什么可收拾的,就那幾件新買的衣服,一些日常用品。旅行社的清單上說,歐洲那邊酒店不提供牙刷牙膏,要自帶。我去超市買了旅行裝,又買了雙舒服的走路鞋。結賬時,收銀員多看了我兩眼,大概覺得我這年紀一個人買這些有點怪。

      回家的路上經過菜市場,我沒進去,繞了條遠路。但阿萍眼尖,從攤位上探出頭喊:“周叔!您這些天哪兒去了?好幾個人問您呢,說您家的肉新鮮!”

      我擺擺手:“出去玩玩。”

      “喲,去哪兒玩啊?”

      “歐洲。”

      阿萍眼睛一亮:“歐洲好啊!我兒子去年也去了,說什么法……法國,還有什么利大利。您跟團吧?”

      “跟團。”

      “那好那好,省心!”阿萍擦了擦手,從菜攤后走出來,壓低聲音,“老周,有件事兒……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我停下來。

      阿萍左右看了看,湊近些:“前兩天,您女婿來市場了,打聽您的事。”

      我心里一沉:“打聽什么?”

      “就問您最近生意怎么樣,有沒有跟人借錢,還有……”阿萍頓了頓,“問您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我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說您這么大年紀突然要去歐洲,不正常,肯定是有人攛掇的。”阿萍表情有點尷尬,“我說老周不是那種人,他就笑,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還問我知不知道您存款有多少,我說這我哪兒知道。”

      我站在那兒,太陽很曬,后背卻發涼。

      “我就提醒您一聲,”阿萍說,“您那女婿,看著不像善茬。您自己留個心眼兒。”

      我點點頭,說謝謝,轉身走了。手里的購物袋勒得手指發白,但我沒覺出疼,只覺得一股氣從腳底往上沖,沖得腦子嗡嗡響。

      回到老房子,我把東西一扔,坐在椅子上喘氣。不是累,是氣。陳志遠居然去菜市場打聽我,打聽我有沒有“外遇”?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賣豬肉的,能有外遇?他是真這么想,還是想往我身上潑臟水?

      我拿出手機,想給雨薇打電話,手指懸在屏幕上半天,最后沒打。打了說什么?說你老公來調查我?雨薇會信誰?用腳趾頭想都知道。

      算了。我對自己說,算了,眼不見為凈。

      但心里那口氣咽不下去,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我起身倒了杯水,大口喝完,還是堵得慌。在屋里轉了兩圈,最后從床底下拖出那個鐵盒子,打開,看著里面的兩萬現金。

      這些錢,是我一張一張攢的。賣肉賺的都是零錢,十塊二十塊,攢夠了去銀行換成整的。有時候一天下來,口袋里塞滿了油膩膩的零鈔,回家一張張捋平,數清楚,放進這個盒子。老婆在時,她會幫我數,說建華,咱們今天又多了五十。后來她病了,就我自己數。再后來,她走了,就我一個人數。

      數了二十八年。

      我把錢拿出來,數了一遍。兩萬整,一分不差。又數一遍,還是兩萬。我抱著那摞錢,在昏暗的房間里坐著,直到窗外的天一點點黑透。

      第二天去旅行社取護照和簽證。經理很熱情,把一沓材料給我,又叮囑了一堆注意事項:要帶轉換插頭,歐洲的插座不一樣;要準備小費,每天給導游和司機;要小心小偷,景點人多……

      我聽著,嗯嗯地應。其實沒聽進去多少,腦子里總想著阿萍的話。

      “周先生?”經理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啊?”

      “我說,您明天下午三點到機場集合,千萬別遲到。領隊會舉旗子,上面寫我們旅行社的名字。”

      “好。”

      “還有這個,”經理遞給我一個小袋子,“里面是行李牌、胸牌,還有緊急聯系卡。您把信息填好,掛在行李上,萬一丟了能找回來。”

      我接過來,道了謝。走出旅行社,陽光刺眼。我站在路邊,打開護照,翻到簽證頁。那是一張貼紙,花花綠綠的,蓋著章,印著我的照片。照片上的老頭一臉嚴肅,眼神有點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這兒。

      我把護照小心地收進貼身口袋,拉上拉鏈。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點快,不是激動,是別的什么,說不清。

      往家走的路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了。

      “請問是周建華先生嗎?”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很客氣。

      “我是。”

      “您好,我是瑞豐銀行的客戶經理,姓李。看到您最近有一筆大額消費,想跟您確認一下用途,方便嗎?”

      我皺了皺眉:“你們銀行還管這個?”

      “不是不是,”對方趕緊解釋,“主要是最近電信詐騙多,我們也是為了保護客戶資金安全。您昨天在‘環球旅行社’消費了四萬兩千元,請問是您本人操作的嗎?”

      “是。”

      “好的,那請問這筆消費的用途是……”

      “旅游。”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說:“好的,打擾您了。另外看到您取消了尾號6688的自動還款協議,請問是您本人操作的嗎?”

      “是。”

      “那您和持卡人周雨薇女士溝通好了嗎?如果對方不知情,可能會影響她的信用記錄。”

      “她知情。”我說。

      “好的,那沒有別的問題了。祝您旅途愉快。”

      電話掛了。我拿著手機,站在原地。陽光很曬,后背出汗了,襯衫貼在身上。銀行打電話來確認,正常嗎?也許正常,也許不正常。但我總覺得,這通電話太巧了,巧得像是有人安排的。

      回到家,我翻出銀行的短信,找到昨天那筆消費的提醒。確實有,但我沒在意。又翻到更早的,取消自動還款的短信,也有。我把這些短信截了圖,發到我微信上——雨薇教過我截圖,說萬一有什么重要信息,可以保存下來。

      然后我打開通訊錄,找到李經理的號碼,存了下來。雖然可能沒用,但存著總沒錯。

      下午,我開始整理要帶的藥。高血壓的藥,關節痛的膏藥,還有安眠藥——老婆走后,我睡眠一直不好,醫生給開的,但很少吃。我把藥分裝進小藥盒,貼上標簽,寫上一天幾次一次幾粒。老婆在時,這些事都是她做。她細心,把家里每個人的藥都分得好好的,按時提醒我們吃。

      分到一半,有人敲門。

      我手一抖,藥片撒了一地。蹲下去撿,膝蓋咔嚓響,老了,蹲下站起都費勁。敲門聲又響了,不急不緩的,篤篤篤。

      我把藥撿完,去開門。門外是陳志遠,這次沒提果籃,空著手,臉色比上次還難看。

      “爸,聊聊。”他說,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讓他進來。他這次沒坐,就在屋里站著,像嫌棄這里的每一樣東西。我也站著,等他開口。

      “雨薇要跟我離婚。”陳志遠開門見山。

      我沒說話。

      “就因為你。”他盯著我,眼神很冷,“你不幫忙還房貸,她壓力大,跟我吵。吵著吵著,就說要離婚。”

      “你們的事,別扯上我。”

      “不扯上你?”陳志遠笑了,是那種很冷的笑,“要不是你突然來這么一出,我們會吵?周建華,你別裝傻。你不就是想報復嗎?報復雨薇說了那句讓你不高興的話。至于嗎?就一句話,你就要毀了你女兒的家?”

      我還是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說得對,也不對。對的是,我確實因為那句話生氣了。不對的是,我不是報復,我只是……醒了。

      “行,你不說話,我替你說。”陳志遠往前走了兩步,離我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很濃,蓋不住底下煙味,“你不就是覺得我們看不起你嗎?覺得我們嫌你臟,嫌你窮,嫌你給我們丟人。對不對?”

      “對。”我說。

      陳志遠大概沒想到我承認得這么干脆,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冷:“行,你承認就好。那我告訴你,周建華,我們是看不起你。但不是因為你窮,是因為你可憐。一輩子窩在菜市場賣肉,老婆死了,女兒跟你不親,外孫女嫌你有味。你除了每個月那點房貸錢,還能給我們什么?啊?”

      我沒動,看著他。這些話像刀子,一刀一刀扎過來。奇怪的是,我不覺得疼,只覺得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的冷。

      “但你至少還有點用,”陳志遠繼續說,聲音低了些,像是要跟我推心置腹,“每個月八千六,雖然不多,但也能減輕我們點壓力。現在你連這點用都沒了,那我還跟你客氣什么?周建華,我今天就把話放這兒,你要是敢去歐洲,我就敢讓雨薇跟你斷絕父女關系。你信不信?”

      “信。”我說。

      陳志遠又愣了,他可能準備了一肚子話,等我反駁,等我生氣,等我求他。但我只說一個“信”字,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沒著沒落的。

      “你……”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說完了?”我問。

      “沒有!”陳志遠聲音高起來,有點氣急敗壞,“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周建華,你別后悔。等你在歐洲玩了一圈回來,發現女兒不認你了,外孫女不叫你外公了,你別哭!”

      “說完了就走吧。”我走到門邊,拉開門。

      陳志遠沒動,他盯著我看,像要在我的表情里找出一點動搖。但我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裝的,是真的沒有。我的心像一塊凍了太久的石頭,砸不碎,也捂不熱。

      “行,你狠。”陳志遠點點頭,往外走,到門口時停下,回頭,“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你猜銀行為什么給你打電話?是我讓他們打的。我跟他們說,我岳父最近可能被詐騙了,大額消費,讓他們核實一下。沒想到吧?我這是在保護你,怕你被人騙。”

      說完,他走了。這次沒摔門,輕輕帶上的,像怕驚動什么。

      我關上門,反鎖。然后走到桌邊,慢慢坐下。手有點抖,我握成拳,壓在腿上。膝蓋疼,老毛病了,一到陰雨天就疼,今天太陽這么大,也疼。

      坐了很久,我拿出手機,找到銀行打來的那個號碼,撥回去。響了幾聲,接通了,還是那個李經理。

      “您好,瑞豐銀行,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我是周建華,剛才你們打電話確認消費的。”

      “哦,周先生,請問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想問一下,是誰讓你們打電話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這個……客戶信息我們不方便透露。”

      “是我女婿陳志遠,對吧?”

      更長的沉默。然后李經理說:“周先生,我們也是為了您的資金安全考慮。如果您確認消費是您本人操作,那就沒問題了。”

      “我想取消那張卡的網上銀行和手機銀行功能。”我說。

      “您是說……全部關閉?”

      “對。以后任何操作,必須我本人持身份證到柜臺辦理。”

      “好的,我幫您登記。但需要您本人來網點一趟,簽字確認。”

      “我明天去。”

      掛了電話,我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屋里很靜,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很慢,很沉。窗外的陽光一點一點移動,從桌子移到地上,最后消失不見。天要黑了。

      我沒開燈,在黑暗里坐著。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陳志遠那張臉,一會兒是雨薇哭的樣子,一會兒是琳琳喊外公。像放電影,一幀一幀,停不下來。

      后來手機響了,是雨薇。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沒接。鈴聲停了,又響,又停。第三次響起時,我接了。

      “爸,”雨薇的聲音很疲憊,“志遠是不是去找你了?”

      “嗯。”

      “他說什么你都別信,他那是氣話。”雨薇頓了頓,“我們吵了一架,他搬出去住了。但離婚的事……我還沒想好。”

      我沒說話。

      “爸,”雨薇的聲音帶了哭腔,“我真的很累。工作壓力大,孩子不聽話,現在房貸又要逾期……我快撐不住了。您能……能先借我這個月房貸嗎?就這個月,我發了工資就還您。”

      “不借。”我說。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哭聲,很低,像是捂住了嘴。哭了很久,雨薇才說:“您就真的這么狠心?看著我去死?”

      “你不會死。”我說,“你有工作,有手有腳,死不了。”

      雨薇不哭了,電話里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急促的,顫抖的。然后她說:“周建華,您記住今天說的話。從今往后,我沒你這個爸。”

      電話掛了。嘟嘟的忙音,在黑暗里格外響。

      我放下手機,起身開燈。刺眼的燈光讓我瞇了瞇眼。然后我開始繼續收拾行李,把藥裝好,衣服疊好,洗漱用品放進小袋子。動作很慢,但很穩,一樣一樣,有條不紊。

      收拾完,我坐在桌前,拿出紙筆。很久沒寫字了,手生,字歪歪扭扭的。但我寫得很認真:

      “雨薇,爸爸走了。去歐洲,半個月。回來再聯系。你自己保重。爸爸。”

      寫完了,看了一遍,覺得太生硬,想添點別的。但想了半天,不知道添什么。最后就這么折起來,放在桌上,用茶杯壓住。

      然后我去洗澡,換了干凈衣服,躺下睡覺。明天要去銀行,要去機場,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得睡好。

      但我睡不著。睜著眼看天花板,看那片水漬,在黑暗里像一片黑色的楓葉。老婆說開春就修,一直沒修。現在不用修了,反正我也不常住。

      后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老婆還活著,我們在菜市場里,她幫我收錢,我剁肉。雨薇放學回來,背著書包,喊爸爸媽媽。我說薇薇,爸爸要出遠門了。她說好啊,爸爸去哪兒?我說去歐洲。她說歐洲是哪里?我說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說那你還回來嗎?我說回來。她說拉鉤。我伸出手,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搖啊搖。

      然后我就醒了,天還沒亮。看手機,凌晨三點半。生物鐘,改不了。

      我起床,洗漱,煮了碗面。吃完了,天也亮了。我把行李箱拖到門口,最后檢查了一遍屋子。水龍頭關了,煤氣關了,窗戶關了,電閘拉了。然后我鎖上門,拎著箱子下樓。

      樓梯很窄,箱子輪子磕在臺階上,咚咚響。樓下王大爺在掃院子,看見我,說老周,出遠門啊?

      我說,嗯,出遠門。

      去哪兒啊?

      歐洲。

      喲,那可是好地方!王大爺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好好玩,多拍點照片回來!

      我說好。

      走到小區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幫我把箱子放進后備箱,問去哪兒。我說機場。

      車開了,我坐在后座,看窗外的街景一點點后退。菜市場過去了,阿萍的攤位前已經有人買菜。肯德基過去了,還沒開門。銀行過去了,大門緊閉。這些我看了幾十年的風景,今天看起來有點陌生,像是第一次見。

      到機場還早,才九點。我拖著箱子進去,大廳里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我有點懵,不知道該去哪兒。抬頭看見大屏幕,上面滾著航班信息。我找到我的航班號,在G柜臺值機。

      排隊的人不少,我站在隊尾,箱子放在腳邊。前面是一對年輕情侶,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在玩手機。再前面是一家三口,小孩在哭,媽媽抱著哄。我看看周圍,好像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拖著個大箱子。

      排了半小時,輪到我了。我把護照遞過去,柜臺小姐看了看,又看了看我,問:“您一個人?”

      “嗯。”

      “行李托運嗎?”

      “托。”

      她把箱子放上傳送帶,貼了條,然后打登機牌。打印機咔咔響,吐出一張紙。她遞給我,說在B12登機口,十一點開始登機。

      我道了謝,拿著登機牌往里走。過安檢,要把外套脫了,皮帶解了,手機電腦拿出來。我手忙腳亂,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煩,嘖了一聲。安檢員是個小姑娘,很耐心,說您別急,慢慢來。

      過了安檢,我坐在候機廳,看人來人往。有個旅行團,舉著小旗子,導游在點名。我看了看他們的旗子,不是我們旅行社的。又坐了會兒,看見一個穿紅馬甲的人,舉的旗子上寫著“環球旅行社”。我走過去,那人看見我胸前的牌子,說您是周先生吧?來,這邊集合。

      團里十來個人,大多是中年夫妻,也有幾個年輕人。大家互相點頭,就算打過招呼。導游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叫小陳,說話很快,交代注意事項:別掉隊,別亂買東西,有事打電話。

      十一點,開始登機。我跟著隊伍往前走,驗票,進廊橋,找到座位。靠窗,我很滿意。坐下,系好安全帶,看窗外。飛機慢慢滑行,然后加速,抬頭,沖上天空。地面越來越小,房子像積木,車像螞蟻。然后鉆進云層,一片白茫茫。

      空姐來發餐,我要了米飯。吃了幾口,沒胃口,放下了。閉眼想睡,睡不著。腦子里亂,想雨薇,想琳琳,想陳志遠,想阿萍說的話,想銀行那通電話。想我這一走,回來會怎樣。想那八千六的房貸,雨薇要怎么還。

      想了很多,越想越亂。后來干脆不想了,睜眼看窗外的云。云海,真像海,一團一團的,在陽光下泛著金光。老婆要是能看到,該多好。她一輩子沒出過省,最遠就去過鄰市。她說等雨薇結婚了,我們就去旅游,去北京看天安門。后來她病了,沒去成。后來她走了,就我一個人去。

      我看著云,看了很久,看到眼睛發酸。然后閉上眼,這次睡著了。

      再醒來,空姐在發入境卡。我找老花鏡,填表,名字,護照號,出生日期。填到職業,我寫“退休”。其實沒退休,但不知道寫什么。賣肉的?不太好看。

      填完了,飛機開始下降。耳朵有點堵,我學著別人做吞咽動作,好點了。窗外能看見地面,一片一片的綠,中間夾著紅屋頂的小房子。和國內不一樣,這里房子矮,散,沒那么多高樓。

      落地,取行李,出關。導游小陳舉著旗子喊人,大家聚齊了,上車。大巴很干凈,座位軟。我靠窗坐,看外面。天藍,云白,樹綠,空氣清冽,帶著點涼。導游在介紹,說這里是法國,我們現在去酒店,明天開始正式游覽。

      我聽著,嗯嗯地應。其實沒聽進去,只顧著看窗外。路很窄,車很少,兩邊是田野,遠處有小山。偶爾經過小鎮,石頭房子,尖頂教堂,咖啡館外擺著小桌子,有人坐著喝東西。一切都慢,和國內不一樣。

      到酒店,房間很小,但干凈。一張床,一個柜子,一個衛生間。窗外是個小院子,種著花,不認識,紅的黃的,開得熱鬧。我放下行李,坐在床上,有點恍惚。這就到歐洲了?飛了十幾個小時,就到了?

      休息了一會兒,導游喊吃飯。餐廳在酒店一樓,長桌子,大家坐一起。菜是西餐,面包,沙拉,牛排。牛排很生,帶血,我吃不慣,就吃了點面包和沙拉。同桌的人聊得熱鬧,說哪個景點好玩,哪個牌子便宜。我沒插話,安靜吃。

      吃完飯,自由活動。我回房間,洗澡,換衣服。然后坐在窗前,看外面的天慢慢黑。這里天黑得晚,都八點了,天還亮著。后來終于黑了,星星很多,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鉆。

      我看了很久,然后躺下睡覺。時差沒倒過來,不困,但累。閉著眼,數羊,數到一千只,還是睡不著。干脆不睡了,起來,從箱子里拿出那個鐵盒子,打開,看著里面的兩萬塊錢。又拿出手機,開機,有信號,但沒消息。雨薇沒找我,陳志遠也沒找我。也好。

      第二天開始正式游玩。去埃菲爾鐵塔,很高,要坐電梯上去。我有點恐高,沒上,在下面等。同團的人都上去了,我坐在長椅上,看人來人往。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熱鬧得很。有個賣藝的在拉小提琴,琴盒打開,里面有些零錢。我走過去,從鐵盒子里抽出一張十歐,放進琴盒。賣藝的朝我點頭,繼續拉。

      后來去盧浮宮,很大,走不完。導游只給兩小時,我跟著走,看那些畫,那些雕塑。看不懂,但覺得好看。蒙娜麗莎前擠滿了人,我遠遠看了一眼,微笑的女人,神秘。導游在講她的故事,我沒聽,去看別的。有個雕塑,斷臂的女人,導游說是維納斯。很美,石頭刻的,但像活的。

      晚上回酒店,腿疼。老了,走不動了。洗了熱水澡,好點。躺在床上看照片,白天拍的,鐵塔,凱旋門,塞納河。拍得不好,歪歪扭扭的,但總是個紀念。

      第三天,去凡爾賽宮。更奢華,金碧輝煌的,晃眼。導游說這是路易十四住的,太陽王。我想,一個人住這么大房子,不嫌空嗎?后來去花園,很大,走不到頭。有噴泉,有雕塑,整齊得不像真的。

      團里有個老太太,也是一個人,姓王,比我大幾歲。她走過來,說:“周先生,您也一個人?”

      我說是。

      “我也是,”她說,“老伴走了,孩子忙,就自己出來走走。您呢?孩子不陪?”

      “他們忙。”我說。

      王老太點頭,表示理解。我們并肩走了一會兒,她指著遠處的噴泉說真漂亮。我說是,漂亮。后來在長椅上坐下休息,她拿出水,也遞給我一瓶。我說謝謝。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她問。

      “賣肉的。”我說。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挺好,實在。”

      “您呢?”

      “小學老師,退休了。”她說,“教語文,教了四十年。”

      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問我來歐洲感覺怎么樣。我說挺好,就是吃不太慣。她說她也是,帶了榨菜,問我要不要。我說不用,謝謝。

      后來集合了,我們上車。她坐我旁邊,睡著了,頭一點一點的。我看向窗外,風景在倒退,像電影。

      第四天,去瑞士。山,湖,小火車。美得像明信片。我拍了很多照片,想著回去可以給王大爺看看,雖然他可能不感興趣。在湖邊,我買了張明信片,想寄給雨薇。寫了地址,但不知道寫什么。最后只寫了“平安,勿念”,寄了。

      晚上住山間小屋,推開窗就是雪山。空氣很冷,我加了件衣服。同團的人去泡溫泉了,我沒去,在屋里看山。雪山頂是白的,山腰是綠的,山腳是房子,亮著燈。安靜,能聽見風聲。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每天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我開始習慣了,時差倒過來了,吃得慣些了。和團里的人熟了,會說說話,拍拍照。王老太會幫我拍照,我會幫她拎東西。她說她女兒在北京,很忙,一年見一次。我說我女兒也在忙。我們沒多談孩子,談風景,談吃的,談以前的事。

      第八天,在意大利。羅馬,斗獸場,許愿池。導游說,背對許愿池扔硬幣,許的愿能實現。大家都去扔,我也去。掏出一歐硬幣,背對水池,許愿。許什么?我想了想,許愿雨薇和琳薇平安。扔出去,硬幣落水,濺起小水花。

      王老太問我許了什么愿。我說希望家人平安。她點頭,說她許愿女兒健康。我們相視一笑,有點默契。

      晚上在酒店,我收到一條微信,是阿萍發來的。她說:“老周,玩得開心嗎?你女婿又來市場了,打聽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他說你電話打不通。我說可能在國外,沒信號。他臉色不好看,你留點心。”

      我回:“知道了,謝謝。”

      然后把手機關了。不想接電話,不想回消息,不想想那些事。我是來旅游的,是來看世界的,是來花錢的。三萬八,不能白花。

      第九天,第十天。威尼斯,水城,坐貢多拉。船夫唱歌,聽不懂,但好聽。王老太說像她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我說我老婆也會唱歌,哄雨薇睡覺時唱。什么歌?忘了,只記得調子,哼不出來。

      第十一天,去佛羅倫薩。看大衛像,很大,很高,肌肉線條分明。導游講米開朗基羅的故事,講他怎么雕刻。我聽著,想,人真厲害,能把石頭變成這樣。

      晚上自由活動,我去逛街。街邊小店,賣皮具,賣工藝品。我給琳琳買了個小包,紅色,亮晶晶的,她應該喜歡。給雨薇買了條絲巾,淺藍色,印著花。給陳志遠?沒買,不配。

      回到酒店,把東西收好。看手機,有未接來電,雨薇的。還有條短信:“爸,您什么時候回來?琳琳想您了。我也……想您了。對不起。”

      我看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刪了,沒回。

      第十二天,第十三天。德國,新天鵝堡,像童話里的城堡。王老太說,她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樣的城堡。我說我小時候只想吃飽飯。她笑,我也笑。

      最后一天,在巴黎,自由活動。王老太約我去逛街,我說累了,想在酒店休息。她自己去。我在房間收拾行李,把買的東西裝好,衣服疊好。下午,坐在窗前,看外面。天陰,要下雨。鴿子在廣場上飛,行人匆匆。

      手機又響了,還是雨薇。我猶豫了一下,接了。

      “爸,”雨薇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么,“您玩得開心嗎?”

      “嗯。”

      “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

      “我去機場接您。”

      “不用。”

      “要的,”雨薇說,聲音有點哽咽,“爸,我想您了。琳琳也想您。我們錯了,真的錯了。您回來,我們好好說,行嗎?”

      我沒說話。

      “房貸……我跟銀行協商了,辦了延期,下個月開始我自己還。”雨薇吸了吸鼻子,“您說得對,我有手有腳,能自己還。以前是我太依賴您了,對不起。”

      我還是沒說話。

      “爸,”雨薇哭出聲,“您說句話好不好?我害怕……陳志遠他……他要賣房子,說如果我不簽字,就起訴離婚。我不想離,琳琳還小……爸,您回來幫幫我,好不好?”

      我握緊手機,指節發白。窗外,雨開始下了,細細密密的,打在玻璃上,一道道水痕。

      “爸,求您了,”雨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您是我爸,您不能不管我……以前是我不對,我改,我都改。您回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行嗎?我以后一定孝順您,常帶琳琳看您,您想什么時候來家都行,我……”

      “雨薇,”我打斷她,“我在聽。”

      電話那頭頓住了,只剩下壓抑的哭聲。

      “明天下午三點到機場,”我說,“你要是想來,就來吧。”

      “好,好,我一定來!”雨薇的聲音一下子亮起來,“爸,您行李多嗎?我幫您拿。您想吃點什么?我給您做。琳琳畫了畫,說要送給外公……”

      “再說吧。”我掛了電話。

      雨下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我坐在窗前,看雨中的巴黎,灰蒙蒙的,像一幅沒畫完的水彩畫。遠處,埃菲爾鐵塔在雨里若隱若現,像個灰色的剪影。

      明天就要回去了。半個月,像一場夢,醒了,就該回到現實。現實是什么?是菜市場的腥味,是老房子的霉味,是女兒的電話,是女婿的冷眼。是每月十號要存的房貸,是永遠洗不掉的油膩。

      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我說不上來哪里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好像心里有塊地方,松動了,透進一點光。雖然只有一點,但夠了。

      晚上,旅行團吃告別宴。在塞納河邊的餐廳,落地窗,能看見河景。菜很豐盛,紅酒,牛排,甜點。大家舉杯,慶祝旅行圓滿。導游小陳發言,說謝謝大家配合,玩得開心。大家鼓掌,笑。

      王老太坐我旁邊,小聲說:“周先生,明天就回去了,有點舍不得。”

      我說是,舍不得。

      “留個電話吧,”她拿出手機,“以后常聯系。我住城東,您住城西,不遠。”

      我們交換了電話。她問我要不要加微信,我說我微信用得少。她說沒關系,打電話也行。

      吃完飯,大家在河邊散步。雨停了,空氣很清新。塞納河的水是暗綠色的,倒映著兩岸的燈光,波光粼粼。有人在橋上接吻,年輕的情侶,難舍難分。

      王老太說:“年輕真好。”

      我說是,年輕真好。

      “但老了也有老的好,”她說,“自在。”

      我沒接話。自在嗎?我不知道。這半個月是自在的,但回去后呢?還能自在嗎?

      回到酒店,收拾最后一點東西。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陳志遠。我看著屏幕,沒接。響了很久,停了。又響,又停。第三次響起時,我接了,但沒說話。

      “爸,”陳志遠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點詭異,“玩得開心嗎?”

      我沒說話。

      “開心就好,”他笑了一聲,“有件事,想跟您說一下。您那老房子,產權證上寫的是您名字,對吧?”

      我心里一緊。

      “我呢,最近手頭有點緊,想投資個項目,缺錢。聽說您那一片要拆遷了,補償款不少。我想著,反正您以后也是跟著我們住,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先過戶給我,我拿它去抵押貸款,等賺了錢,加倍還您。您看怎么樣?”

      我握緊手機,手指關節泛白。

      “爸,您在聽嗎?”陳志遠的聲音還是那么平靜,甚至帶著點笑意,“您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簽協議,白紙黑字,我保證……”

      “陳志遠,”我開口,聲音很啞,“你再說一遍。”

      “我說,”他一字一頓,清清楚楚,“您把房子過戶給我,我拿去貸款。反正您老了也得靠我們養老,這房子遲早是我們的,早給晚給都一樣,對吧?”

      窗外,塞納河的燈光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遠處傳來游船的汽笛聲,悶悶的,像一聲嘆息。

      我握著手機,聽著電話那頭女婿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聲音,看著窗外這個陌生國度的夜色,忽然想起出國前阿萍說的那句話——

      “您那女婿,看著不像善茬。您自己留個心眼兒。”

      當時我只當是句提醒,現在才明白,那不是提醒,是警告。

      “爸,您怎么不說話?”陳志遠在電話那頭笑了一聲,那笑聲透過電波傳過來,冷得像冰,“您該不會以為,去歐洲玩半個月,回來就能當什么都沒發生吧?房貸您不還了,行,我自己扛。但雨薇是我老婆,琳琳是我女兒,您是我岳父——這一家人,總不能說散就散吧?”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干,發不出聲音。

      “這樣,您明天幾點的飛機?我去接您,咱們當面談。”陳志遠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像在哄小孩,“爸,您別多想,我就是最近壓力大,說話沖。您回來,咱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我下廚,做您愛吃的紅燒肉,好不好?”

      我沒回答。

      電話里沉默了幾秒,然后陳志遠嘆了口氣,那嘆氣聲里帶著說不出的疲憊和……威脅。

      “爸,您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強求。但您得想想,您今年六十三了,還能在菜市場干幾年?等您干不動了,病了,老了,誰照顧您?雨薇是我老婆,她得聽我的。到時候我說不讓去,您連家門都進不了,信不信?”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塞納河的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帶著水汽的涼。這半個月在歐洲,我幾乎忘了那些糟心事,忘了菜市場的腥味,忘了老房子的霉味,忘了女兒嫌棄的眼神,忘了女婿冰冷的算計。

      但現在,一個電話,就把我拉回現實。

      “對了,還有件事忘了告訴您。”陳志遠的聲音忽然壓低,像在說什么秘密,“您那老房子,我找人打聽過了。拆遷的消息是假的,但另一件事是真的——您那片區,馬上要劃進舊城改造項目。什么意思呢?就是政府要統一收購,價格比市場價低三成。您現在賣,還能賣個好價錢。等征收令一下來,可就由不得您了。”

      我猛地睜開眼。

      “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打聽打聽。但我勸您動作快點,風聲已經出來了,再過半個月,正式文件一下,您那房子,可就不值錢了。”陳志遠頓了頓,又笑了一聲,“爸,我是為您好。房子過戶給我,我按市場價給您錢,一分不少。您拿著錢,愛去哪兒玩去哪兒玩,歐洲美洲,隨便您。怎么樣,這買賣,您不虧。”

      我握著手機,手在抖。不是怕,是氣,氣到渾身發抖。我想罵人,想吼,想摔東西。但我什么也沒做,只是死死握著手機,指節捏得發白。

      “爸,您考慮考慮。明天機場見,我穿黑夾克,舉牌子接您。”陳志遠說完,又補了一句,聲音輕得像羽毛,卻重得像石頭——

      “您最好別耍花樣。雨薇和琳琳,可都等著您回家呢。”

      電話掛了。

      嘟嘟的忙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我放下手機,慢慢走到窗前。窗外,塞納河的游船緩緩駛過,船上的燈光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金。遠處,埃菲爾鐵塔亮著燈,在夜空下像一把金色的劍。

      很美,美得像夢。

      但夢總要醒的。

      我轉過身,走到床邊,從行李箱的夾層里,摸出那個鐵盒子。打開,里面是兩萬現金,和一本存折。存折的余額頁,二十二萬三千七百元。

      這是我的全部家當。賣了二十八年豬肉,攢下的全部。

      陳志遠要的,不只是這房子。他要的,是我這輩子的積蓄,是我最后的退路,是我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岳父、一個男人的最后一點尊嚴。

      我把存折合上,放回鐵盒,鎖好。然后拿起手機,找到王老太今天剛存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王老太的聲音帶著睡意:“喂?周先生?”

      “王老師,”我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明天您幾點的飛機?”

      “下午兩點啊,跟您一樣。怎么了?”

      “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您說。”

      “明天在機場,要是有人問起我,就說……”我頓了頓,看著窗外巴黎的夜色,一字一句地說,“就說我臨時改了行程,不跟團回國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王老太說:“您不回去了?”

      “回,”我說,“但得換個方式回。”

      “那您女兒女婿那邊……”

      “我會處理。”我打斷她,“王老師,麻煩您了。就說不知道我去哪兒了,說我自己脫團了,隨便您怎么說。拜托了。”

      王老太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嘆了口氣:“行,我知道了。您……自己保重。”

      “謝謝。”

      掛了電話,我坐在床邊,看著那個鐵盒子。然后起身,開始收拾東西。不是收拾行李準備回國,是把所有東西從行李箱里拿出來,重新整理。

      衣服,不要了,在歐洲買的這些夠穿。紀念品,不要了,寄回去也是落灰。藥,要帶著。護照、錢包、手機,貼身放好。

      最后,我從箱子最底層,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出國前,我去銀行打印的流水單。一張一張,從三年前開始,每月十號,自動轉賬八千六,收款人:周雨薇。

      一共三十多張,厚厚一沓。

      我拿著這沓紙,在窗前坐下。雨后的巴黎,空氣清冽,遠處教堂的鐘聲傳來,一聲,兩聲,在夜色里蕩開。

      明天下午三點,飛機會降落在那個我生活了六十三年的城市。陳志遠會穿著黑夾克,舉著牌子,在出口等我。他會笑,會接過我的行李,會說爸一路辛苦。然后開車,不是回我家,是去某個律師事務所,或者房產局,讓我簽字,把房子過戶給他。

      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會怎么樣?會翻臉?會威脅?會拿雨薇和琳薇逼我?

      還是說,他已經準備好了別的什么,等我跳進去?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一件事——這趟回去,不是回家,是赴一場鴻門宴。

      窗外的塞納河靜靜流淌,游船駛過,劃開水面,蕩起漣漪。那些漣漪一圈圈散開,碰到岸,碎了,消失了。

      就像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拿起手機,找到雨薇的號碼,盯著看了很久。然后點開短信,打字:“明天不用來接,航班取消了,我晚幾天回。”

      發送。

      幾乎立刻,雨薇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女兒”兩個字,沒接,按了靜音。手機在桌上震動,一圈,兩圈,三圈,停了。然后又開始震,這次是陳志遠。

      我也沒接。

      讓他們打吧。讓他們猜吧。讓他們急吧。

      我關了機,把手機扔在床上。然后起身,從鐵盒里拿出一萬現金,塞進貼身口袋。剩下的,連盒子一起鎖進行李箱。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巴黎的夜色。然后拉上窗簾,關燈,躺上床。

      明天,我不會出現在機場。

      明天,我會去另一個地方,見另一個人,做另一件事。

      陳志遠要我的房子好,我給你。

      但我要讓你知道,這房子,不是那么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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