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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后我每月5600補貼兒子1800,兒媳說:爸,搬過來住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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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那頓晚飯像往常一樣平靜,直到兒媳江雨薇放下筷子,聲音清脆得刺耳。“爸,您退休金五千六,每月轉一千八給林澈,剩下的自己零花,是不是太寬裕了?這樣吧,以后每月給我們三千二,剩下的兩千四,您留著,足夠了。”我沒吭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瓷碗邊沿。出乎意料的是,我兒子林澈,那個一貫沉默的男人,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刮過地板發出尖銳的嘶叫。他臉漲得通紅,卻不是對著他妻子,而是轉向我,嘴唇哆嗦著,眼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羞憤的情緒。那一刻,飯廳的空氣凝固了,我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斷了。



      我的日子,是從每個月十六號那天開始計數的。

      退休金五千六百塊,準時在清晨六點前,滴進那張用了大半輩子的銀行卡里。數字不大,但穩當,像我這個人的一輩子。我叫林建明,六十二歲,從云州市第二紡織廠退休已經四年。老伴去得早,女兒遠嫁南方,兒子林澈是我在這座漸漸陌生的城市里,最實在的牽掛。

      每月十六號下午,我會去小區門口的銀行自助機,分兩筆操作。第一筆,轉一千八百元到兒子林澈的賬戶,備注永遠兩個字:“家用”。第二筆,取出剩下的三千八百元現金,厚厚的、帶著點新鈔特有的挺括感,揣進貼身的內兜。那三千八,是我下個月的全部活法。

      然后,我會慢慢踱到兩條街外的“老鄉親”超市,買一瓶最便宜的燒酒,稱半斤豬頭肉,有時添一包花生米。這就是我對自己完成“任務”后的犒勞。晚上,就著新聞聯播的片頭曲,自斟自飲。酒很辣,肉很咸,但心里頭,有種奇異的、空洞的踏實。

      兒子林澈,三十二歲,在一家私企做技術支持,忙,總說忙。兒媳江雨薇,比我兒子小兩歲,在商場做化妝品導購,嘴甜,會來事,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他們住在城西新開發的小區,貸款買的房,九十平米,據說是時下最流行的“溫馨三居室”。我住在城東老廠的家屬院,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墻皮有些地方潮得發了霉,像老人斑。

      每周五晚上,是我雷打不動去兒子家吃飯的日子。這是老伴去世后,兒子提的,說家里不能冷清,得有人氣。我知道,這“人氣”多半是沖著我每月那一千八,或者,是沖著我還能動彈,能偶爾幫他們接下剛上幼兒園小班的孫子林昊。但我不愿往深里想,想多了,那點空洞的踏實就沒了。

      去兒子家,我得倒兩趟公交車,晃蕩將近一個小時。手里通常不空著,要么是超市買的新鮮水果,貴的那種,兒媳說過草莓藍莓孩子吃了聰明;要么是路過熟食店買的醬肘子或烤鴨,兒子愛吃。我的退休金,刨除每月固定給兒子的一千八,自己吃喝用度一千多,剩下的,幾乎都貼補在這些周五的“禮物”和孫子的零碎上了。沒什么積蓄,也存不下。

      兒媳江雨薇對我,始終保持著一種精準的客氣。笑容弧度標準,問候語及時,但眼神里沒有溫度,像商場櫥窗里擦得锃亮的模特。她會說:“爸,來就來,又買這么多東西,多破費。” 手里接過袋子時,卻又很自然。她會指揮我:“爸,您換那雙藍色拖鞋,門口那雙灰色的臟了,等下我洗。” 吃飯時,她會給孫子林昊夾最大的蝦,給林澈舀最濃的湯,然后轉向我:“爸,您自己來,別客氣,就跟自己家一樣。”

      這就是自己家嗎?我坐在質地堅硬的餐椅上,屁股有些硌得慌。房子的裝修是簡約風,白墻、灰地磚、線條硬朗的家具,處處透著新,也處處透著冷,和我那堆滿舊物、泛著潮氣的老屋截然不同。孫子昊昊跑來跑去,玩具扔得到處都是,兒媳尖著嗓子喊:“昊昊,別碰那個!臟!爺爺剛從外面來,身上有細菌!” 孩子便怯生生地看我一眼,跑開了。

      兒子林澈呢?他大部分時間沉默。吃飯時埋頭刷手機,偶爾應和兒媳兩句。對我,話更少。通常是:“爸,來了。”“爸,吃菜。”“嗯。”“還行。”像某種簡短的交接密碼。我曾試著在飯后,他窩在沙發看電視時,湊過去說說廠里老同事的趣事,說說最近菜市場的物價。他眼睛盯著屏幕,嘴里“嗯嗯啊啊”,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得飛快。后來我就不說了。

      我覺得自己像個寄居蟹,小心翼翼地縮在自己的殼里,每周一次,探出觸角,進入這個明亮、嶄新、卻規則森嚴的“家”里。我的殼,是那每月一千八的轉賬記錄,是手里從不空著的禮物,是隨叫隨到的接送孫子服務。我以為這樣就能換來一點安穩,一點所謂的天倫之樂。

      轉折發生在一個尋常的周五。那天我因為路上堵車,晚到了半小時。進門時,飯菜已擺上桌,昊昊在兒童餐椅上拍著碗勺。兒媳江雨薇臉上笑容淡了些:“爸,下次早點,昊昊餓了等不及,我們先給他吃了點餅干,正餐又不好好吃了。”

      我連聲說“堵車堵車”,放下手里特意繞遠路去買的老字號鹵牛肉,去洗手。路過廚房門口,聽見兒媳壓低了聲音,但不算太低,足夠我聽見:“……每月就給那么點兒,來吃飯還老遲到,昊昊的作息都亂了。你看王姐她公公,退休金七千多,全貼給兒子還房貸了,那才叫心疼孩子。”

      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有點冷。我關了水,沒馬上出去,就站在那里,手指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客廳傳來兒子林澈含糊的“嗯”了一聲,再沒別的。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鹵牛肉很香,但我嚼不出味道。兒子依舊沉默,兒媳笑著給孫子擦嘴,說著幼兒園的趣事,其樂融融。我像個局外人,看著一場與我無關的溫馨家庭劇。那一千八,那每周不重樣的禮物,那隨時待命的勞力,似乎并沒有為我買來一張真正入場的門票。

      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那種精準的客氣下面,早已對我那點固定的退休金,有了更精確的盤算。而我那沉默的兒子,在這盤算里,又扮演著什么角色呢?

      飯快吃完時,江雨薇貌似隨意地提起:“對了爸,昊昊他們幼兒園下個月組織去那個新開的恐龍主題樂園,兩天一夜,費用一個人要一千二呢。我和林澈琢磨,孩子不能落下,別的家都去。”

      我點點頭,下意識地說:“去,該去。錢……不夠的話……”

      “夠的夠的,”江雨薇笑得更甜了,“就是跟您說一聲。爸您慢慢吃。” 她沒提要錢,但我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的。果然,第二天,我手機上收到兒子林澈發來的一條簡短微信:“爸,昊昊研學費用,轉賬給你截圖了。” 下面附著一張支付成功的截圖,兩千四百元。

      我那剛取出還沒焐熱的、準備支撐一個月生活的三千八百元現金,瞬間就薄了一半。我看著那張截圖,看了很久。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用舊了的抹布。我沒回復,把手機慢慢揣回兜里。胸腔里,那塊一直以來空洞的踏實地方,好像漏進了一絲穿堂風,有點冷,有點飄。

      這就是我的生活。每月十六號,數字跳動,轉賬,取現,采購,奔赴一場每周一次的、冷清的晚餐。我以為的付出,在別人眼里或許只是理所應當,甚至,還遠遠不夠。風暴來臨前,海面總是格外平靜。而我,正活在這種虛假的平靜里,靠著那點可憐的、自我安慰的“牽掛”,一天天數著日子。

      直到那個最終的飯局,那把精準的尺子,量到了我最后一寸賴以生存的空間,而我那沉默的兒子,用他出人意料的動作,徹底撕碎了所有溫情的假象。但那是后來的事了。至少在這個階段,在這個周五的夜晚,我數著口袋里剩下的一千四百塊錢,想著未來一個月要怎么省,才能既不斷了周五的“禮物”,又能活下去。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一個蒼老的、無聲的、循環的圓圈。

      轉賬兩千四之后,我對著抽屜里剩下的一千四百元現金發了一上午呆。那沓錢的厚度明顯不對勁,捏在手里輕飄飄的,像曬干了的樹葉。我開始在腦子里盤算:這個月還有二十六天,平均每天能花五十三塊八毛。早市最便宜的青菜、隔天的打折饅頭、菜市場收攤時論堆賣的歪瓜裂棗……這么想著,胃里一陣發緊。

      但我還是去了銀行。不是十六號,是周三。自助機亮著藍瑩瑩的光,我把工資卡插進去,余額顯示:三千二百元整。除去已經取走的三千八,這是下個月十六號之前,卡里全部的底。我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機器發出“嘀嘀”的提醒音。

      我沒有再取錢。把卡拔出來,攥在手心,塑料卡片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周五又到了。我在超市貨架前徘徊了更久。草莓三十八一斤,藍莓二十五一小盒。最后我稱了八塊錢的蘋果,挑了三個品相還行的,又買了半只特價烤雞,二十八塊五。路過玩具區時,看見一套恐龍模型,包裝上印著昊昊喜歡的那個動畫角色,標價七十九。我站住腳,想象孫子拿到玩具時開心的樣子,心里那點說不清的愧疚感稍微松動了些。可手指摸進口袋,觸到那疊薄薄的鈔票,最終還是挪開了步子。

      兒子家的大門依然敞亮。江雨薇接過袋子時,目光在里面掃了掃,臉上笑容沒變,但接袋子的動作好像慢了半拍。“爸,又讓您破費。”她說,語氣和上周一模一樣,可我聽著,總覺得那“破費”二字,有點輕飄飄的諷刺意味。



      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昊昊吵著要喝果汁,江雨薇起身去拿,順口說:“對了爸,上次研學昊昊玩得可開心了,回來說還想再去。他們幼兒園真是,變著法兒搞活動。”她給兒子倒上果汁,眼睛沒看我,“下個月又有科學營,去科技館住一晚,動手做實驗,培養興趣。就是費用……哎,現在養孩子真是碎鈔機。”

      我沒接話,夾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著。青菜炒得有點老,梗子硬硬的,費牙。

      “多少錢?”兒子林澈終于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問了一句。

      “一千六。”江雨薇報出數字,聲音清脆,“包吃住,還有專門的老師帶隊,其實不算貴。好多家長搶著報名呢。”

      林澈“嗯”了一聲,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幾下,像是在查什么,然后說:“報吧。別讓孩子落下。”

      “就是……”江雨薇把目光轉向我,笑容溫婉,“爸,您說呢?這種教育投資,是不是不能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臉上。昊昊也睜著大眼睛看我,小嘴沾著果汁,亮晶晶的。我喉嚨發干,那口青菜好像噎在了那里。我看著兒子,他眼神有些閃爍,很快又低下頭去擺弄手機。我明白,這不是商量,這是通知,是又一次的攤派。

      “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啞,“這個月……手頭有點緊。”

      話一出口,飯廳里安靜了幾秒。連昊昊都察覺到什么,不鬧了。

      江雨薇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還沒完全消失,像是精心維持的面具有了細微的裂紋。“爸,您看您說的。您每月退休金五千六呢,轉完一千八,還有三千八,怎么也不至于……”她頓了頓,語氣放得更軟,卻像裹了棉花的針,“是不是我們哪里做得不好,讓您多心了?”

      “不是……”我急著想解釋,想說那三千八要管我一個月吃喝拉撒,想說上次研學已經拿走兩千四,想說我這周只買了蘋果和特價烤雞……但話堵在喉嚨口,一句也說不出來。在她那種“體貼”的質問面前,我所有關于自己生計的盤算,都顯得那么小家子氣,那么不合時宜。

      “爸不是那個意思。”林澈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窘迫。他放下手機,看向我,眉頭微微皺著,那神情不是理解,更像是一種不耐煩的調解,“媽走得早,爸一個人不容易。但昊昊的事確實是正事。錢……要不我先墊上?”他最后一句是對江雨薇說的,但眼睛看著我。

      江雨薇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拿捏得恰到好處,充滿了理解和無奈:“墊什么呀,咱們不是一家人嗎?爸的錢不就是幫著咱們這個家嘛。我只是覺得,爸是不是對我們有什么意見,或者……聽了外面什么閑話?”

      “沒有閑話。”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心里那點委屈和怒火被“閑話”兩個字一下子激了起來,又硬生生壓下去,變成更加沉重的憋悶。我看著兒子,希望他能說點什么,說一句“爸的錢自己留著花也行”,或者說一句“孩子的費用我們自己想辦法”。但他沒有。他只是又拿起手機,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就好。”江雨薇笑了,重新拿起公筷給我夾了塊烤雞,“爸,您多吃點。錢的事不急,您什么時候方便再說。科學營報名截止還有兩周呢。”

      那塊烤雞躺在我碗里,油光發亮,可我突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了。我知道,這兩周,就是給我的期限。這場談話沒有結果,卻有了結果。我必須拿出這一千六,就像我必須每月十六號轉賬一千八一樣,成了這個家新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那晚回家,我沒有坐公交車。沿著路燈昏黃的街道,一步一步往回走。初秋的晚風已經有了涼意,吹在臉上,讓我滾燙的耳根稍微降溫。口袋里,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掏出來看,是林澈發來的微信,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科學營的宣傳海報,上面用紅圈醒目地標出了價格:1600元/人。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限時優惠,前十名報名贈送實驗套裝”。

      我盯著那行紅圈,站在人行道中間,身邊是呼嘯而過的車流。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那把衡量我價值的尺子,已經被他們如此嫻熟地握在手里,隨時可以拿出來,在我面前量一量,然后告訴我:你還差多少。

      第一次嘗試劃出的界限,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濺起,就被吞沒了。不,不是吞沒,是激起了更大的漣漪,而這漣漪反撲回來,成了更具體、更緊迫的要求。

      我以為這就是結束了。至少能消停一陣子。

      我錯了。

      一周后的下午,我接到江雨薇的電話。她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格外輕快熱情:“爸,您下午有空嗎?能來幫我們個忙嗎?家里洗手池下水有點堵,林澈上班,我弄不了,物業說得等明天。昊昊晚上還要洗澡呢。”

      我能說什么?我說“好”。

      到了他們家,發現所謂的“下水有點堵”,只是掉了些頭發進去,用疏通器轉幾下就通了。我彎腰在洗手池下忙活時,江雨薇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爸,還是您手藝好,一下子就弄通了。”她笑著說,然后話鋒自然地一轉,“對了,有件事正好跟您商量下。您看您現在一個人住城東,我們住城西,來回跑也不方便。每周五您過來吃飯,路上就得折騰一個多小時,我們看著也心疼。”

      我擰緊最后一顆螺絲,直起腰,心里咯噔一下,手上還沾著水漬和一點污垢。

      她繼續說著,語氣是商量的,內容卻像是早已拍板:“我和林澈商量著,要不……您把那老房子租出去?現在那邊租金雖然不高,一個月一千二三總是有的。您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我們書房可以收拾出來給您當臥室,雖然小點,但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多好。”

      我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老房子?租出去?搬過來?

      “您那房子老了,住著也不安全。這邊小區環境好,物業也負責。您搬過來,吃飯什么的都不用操心,還能天天見到昊昊。”她描繪著藍圖,眼睛亮晶晶的,“至于租金,加上您的退休金,咱們合在一起,家里開銷就更寬裕了。昊昊以后上學、興趣班,都是大開銷,有您幫襯著,我們壓力也小點。您說是不是?”

      我終于聽明白了。這不是心疼我奔波,這是盯上了我的房子,我最后一點可以自主的空間,和那可能的一千多塊租金。她要的不僅僅是每月固定的進貢,還要把我的老巢端了,讓我徹底成為這個“家”的附庸,把我的退休金、我的房產收益,全部納入“家庭共同開支”的池子里。

      血液一下子沖上頭頂。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聲音堵在喉嚨里,干澀得發疼。我看著江雨薇那張依然帶笑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也無比寒冷。

      “我……我住慣了老房子。”我終于擠出聲音,干巴巴的。

      “習慣可以改嘛。”她毫不在意我的推拒,笑容不變,“爸,您再考慮考慮,這也是為了您好,為了咱們這個家好。林澈也是這個意思。”

      林澈也是這個意思。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我心里殘存的、關于兒子或許還能站在我這邊的一絲僥幸。我慢慢走到客廳,擰開水龍頭,用力搓洗著手上的污垢。水很涼。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花白,臉上皺紋深刻,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驚惶。

      那天離開時,江雨薇依舊笑容滿面地送我出門,叮囑我路上小心。我含糊地應著,腳步有些踉蹌。回老屋的那趟公交車特別擁擠,我被擠在悶熱嘈雜的車廂中間,聞著各種混雜的氣味,感覺自己就像一件陳舊、笨拙、無處安放的行李。

      晚上,我坐在老屋昏暗的燈光下,沒有開電視。屋子里很靜,能聽到水管隱隱的嗡鳴和遠處馬路模糊的車流聲。這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墻皮剝落,家具陳舊,空氣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可這里每一寸地方,都浸著我和老伴生活了幾十年的氣息。床頭柜上擺著她年輕時的照片,廚房的瓷磚是她挑的花色,陽臺上的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是她生病前最后栽下的。

      這里是我的殼。破舊,但完整。是我能縮回去,獨自舔舐傷口的地方。

      而現在,有人想把我的殼撬開,把我從里面拖出來,擺到一個更“好”、更“方便”、更利于他們隨時丈量索取的地方去。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林澈發來的消息,只有短短一行:“爸,雨薇說的房子的事,您考慮考慮。一起住確實方便些。”

      沒有問我愿不愿意。沒有問我習不習慣。只是“考慮考慮”,而背后的意思,我們都懂。

      我沒回復。把手機屏幕按滅,放在一邊。黑暗重新涌上來,包裹住我。這一次,我沒有感到空洞的踏實,也沒有感到冰冷的憤怒。我只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像陷進了沼澤,越是掙扎,下沉得越快。

      反抗的念頭剛剛冒頭,就被更強勢、更“合理”的安排鎮壓了。他們甚至沒有給我激烈對抗的機會,就用“為你好”、“為家庭”的柔軟絲線,把我捆得更緊。

      窗外,城市的燈火連成一片沒有溫度的星河。我這座孤島,正被無聲的潮水慢慢淹沒。尺子已經量好了我的一切,現在,他們開始動手砌墻,要把我圈進他們規劃好的領地里。

      而我的兒子,我在這世上最親的血脈,站在砌墻的那一邊,默默遞著磚塊。

      科學營的錢,我還是給了。

      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我去銀行取了一千六百元現金,裝在一個薄薄的信封里,周五吃飯時遞給了江雨薇。她接過去,手指捏了捏厚度,笑容比平時真切了幾分,立刻甜甜地說:“謝謝爸!昊昊知道爺爺這么支持他,肯定高興壞了!爸您最疼昊昊了。” 她把信封隨手放在鞋柜上,像是處理一件尋常物件。

      我兒子林澈坐在沙發上,看到了這一幕,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轉向電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根細刺,扎了我一下,不深,但存在感鮮明。

      那天晚上,我回到老屋,在昏暗的臺燈下,翻出了一個小鐵盒。里面沒什么貴重東西,一些老照片,幾枚不再流通的硬幣,還有老伴生病時的一些零碎票據。最底下,壓著一個深藍色的存折,封皮已經磨損得發白。這是我早些年偷偷攢下的一點錢,不多,三萬塊。原本想著,萬一哪天身體不行了,或者有什么急用,不至于伸手向兒子要。老伴走后,我就再沒動過它,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看著存折上那個數字,心里那潭絕望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三萬塊,對現在的開銷來說杯水車薪,對兒子家的“需求”來說更是微不足道。但對我來說,它是一道微光,一個證明——證明我林建明,還不至于被掏空到一無所有,證明我還能給自己留一點后路,哪怕這后路看起來如此狹窄。

      這微光給了我一點勇氣,一點觀察的力氣。我不再只是那個被動接受“通知”的父親。我開始注意一些以前忽略的細節。

      又是一個周五,我照例買了水果上門。江雨薇在廚房忙活,讓我幫忙把玄關幾個快遞箱子拆了放好。其中一個箱子很輕,打開是兩雙某名牌的新款運動鞋,標簽還沒拆。我下意識瞥了一眼隨手扔在鞋柜上的購物小票——兩雙鞋,合計兩千三百元。小票日期是前天。

      我默默把鞋盒放好,心里算了筆賬。兩千三,差不多是我大半個月的生活費。而就在上周,江雨薇還在飯桌上嘆氣,說房貸壓力大,昊昊的英語啟蒙班快交不起學費了。那雙她正在拆的、標簽上印著四位數的羊皮短靴,又是哪一天“壓力大”的產物呢?

      有一次,我離開得晚了些,在樓下等公交車。兒子家所在樓棟的地下車庫出口,傳來熟悉的發動機聲音。是林澈那輛開了五六年的車。車停在出口附近,沒馬上開出來。車窗開著一條縫,我聽見里面傳來江雨薇的聲音,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輕松甚至帶著點撒嬌:“哎呀,這下總算能換了!你看中的那款,首付差不多了吧?我爸這月給得還挺痛快。”

      林澈的聲音有點模糊:“嗯……你也別太……爸他……”

      “他什么呀,他一個人能花多少?退休金拿著,老房子住著,我們這又是房貸又是養娃的,他不幫襯誰幫襯?再說,以后不還得靠我們養老?” 江雨薇的聲音理所當然,“行了,快點,電影要開場了。”

      車子開走了。我站在公交站牌的陰影里,初冬的風吹透了我單薄的外套。原來,我每月那一千八的“家用”,在他們夫妻的夜間私語里,是“給得痛快”;原來,我守住老房子的掙扎,在兒媳看來,是不識大體;原來,“靠我們養老”是一把早已懸在我頭頂,隨時可以用來索取更多的劍。

      我去廠里退管辦辦事,遇到以前一個車間的老兄弟,趙建國。他比我早退休幾年,也是一個人過。聊起近況,我忍不住泛泛地說了幾句兒子家開銷大。老趙抽著煙,瞇著眼看了我半天,突然壓低聲音說:“建明,咱哥倆認識一輩子了,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

      “你那兒媳……我有個遠房表侄女,跟她在一個商場做過臨時工。”老趙湊近了些,“聽說,她跟人聊天提起過,說自己公公是‘老廠退休的,錢不多但穩定,好拿捏’……還說,等把老頭兒的老房子‘合’過來,就能換輛好車。我聽著不是味兒,你……心里有個數。”

      我端著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熱水濺出來一點,燙在手背上,我卻覺得心里更冷。原來,“好拿捏”三個字,早已是我在他們眼中的標簽。原來,我的老房子,始終是目標。

      這三個零碎的場景,像三塊冰冷的拼圖,讓我漸漸看清了一個我不愿承認的真相:在這個由我兒子和兒媳組成的“家”里,我存在的價值,似乎僅僅在于我那點穩定的退休金和可能變現的房產。我的關心、我的付出、我小心翼翼維護的親情體面,在精準的計算和物欲面前,輕如塵埃。

      那點微光——存折上的三萬塊——并沒有帶來溫暖,反而讓我更清晰地看到了四周的冰冷墻壁。我開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聽著舊房子各種細微的響動,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些話——“好拿捏”、“合過來”、“幫襯”、“養老”。

      憤怒嗎?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和越來越強的危機感。我知道,出租老房子、搬去同住的話題,絕不會因為一次沉默的拒絕而停止。那只是一個開始。他們就像耐心的獵人,已經圈定了獵物,正在慢慢收緊包圍圈。

      而我,不能坐以待斃。

      一個念頭,帶著寒意,也帶著一絲決絕,從心底滋生出來。如果這個“家”的溫暖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如果我的付出永遠填不滿欲望的溝壑,如果連我最后安身立命的老屋都被人惦記……那么,我至少要弄清楚,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到底,我兒子林澈,在這盤棋里,執的是黑子,還是白子?他真的只是“沉默”嗎?

      這個疑問,像一個種子,落在了我被冰封的心土上。我知道,我需要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可能需要我鼓起畢生未曾有過的勇氣,去做一些“不好拿捏”的事情。

      機會,在一個我意想不到的時刻,露出了縫隙。

      那天,江雨薇打電話來,語氣有些焦急:“爸!昊昊在幼兒園把腳扭了,老師剛通知!我和林澈都在上班趕不過去,您離得近,能不能趕緊幫忙去幼兒園接一下,送去社區醫院看看?我們馬上到!”

      我沒有猶豫,立刻出了門。孫子的事,是頭等大事。趕到幼兒園,接了眼睛紅紅、癟著嘴要哭的昊昊,抱著他去了社區醫院。檢查,拍片,幸好只是輕微扭傷,醫生做了處理,說休息幾天就好。

      我抱著昊昊坐在醫院走廊等兒子兒媳。昊昊趴在我懷里,小聲說:“爺爺,疼。”

      “爺爺在,昊昊乖,一會兒就不疼了。”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心里軟成一片。就在這時,昊昊扭了扭身子,小手在我外套口袋里摸索:“爺爺,我的小車車呢?”

      我早上出門急,哪記得帶什么玩具。為了安撫他,我順手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鑰匙串,上面掛著一個老伴以前買的小小的生肖掛件。“看,爺爺把這個給昊昊玩。”

      昊昊接過鑰匙串,擺弄了幾下。小孩子沒輕重,不知怎么掰扯的,竟然把掛件連著一小串鑰匙從我的主鑰匙環上扯脫了。叮當幾聲,幾把鑰匙掉在走廊地上。其中一把,黃銅質地,顯得有些老舊,和其他的現代防盜門鑰匙截然不同。

      我彎腰去撿。昊昊也滑下我的膝蓋,撿起了那把黃銅鑰匙,舉起來,眨著大眼睛,用稚嫩的聲音說:“爺爺,這個鑰匙好舊呀,是開那個有很多抽屜的柜子的嗎?我在爸爸書房里看到過一樣的。”

      我正要接過鑰匙的手,猛地頓在半空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驟然停跳了一拍。

      書房?林澈的書房?一樣的鑰匙?

      我兒子林澈的書房里,有一個帶很多抽屜的老式書柜,那是他從我這里搬過去的,是我老伴當年陪嫁的家具之一。書柜最底下那個帶鎖的抽屜,用的就是這種老式的黃銅鎖,鑰匙……應該只有一把。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把鑰匙,在老伴去世后,我收了起來,放在老屋我床頭柜的抽屜深處。它怎么會……有一把“一樣的”,出現在林澈手里?或者說,出現在他書房里?

      昊昊還在天真地看著我。我的后背,卻瞬間爬上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林澈什么時候拿走了那把鑰匙?或者說,他什么時候配了一把?他打開過那個抽屜?那個抽屜里……放著什么東西?

      “爸!昊昊!”

      江雨薇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來,她踩著高跟鞋急匆匆跑來,林澈緊跟其后。他們滿臉焦急地圍向昊昊,檢查他的腳踝,問東問西。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那把黃銅鑰匙和其他鑰匙一起撿起來,攥在手心。金屬的冰冷質感,幾乎要刺破我的皮膚。

      我抬起頭,看著正抱著兒子、一臉心疼的林澈。他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額角甚至有因為匆忙趕來而沁出的細汗。

      我的聲音有些干澀,像生了銹,在醫院的走廊里,不輕不重,卻足夠清晰地響起:

      “林澈。”

      兒子下意識地轉頭看我。

      我攤開手心,露出那把黃銅鑰匙,眼睛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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