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靜得能聽見空調送風的嗡鳴。
我伸出手,臉上帶著恰當好處的微笑:“唐市長,以后就是搭檔了。”
唐高峻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停頓了大約兩秒。
那兩秒里,我瞥見他眼角細微的紋路——比我記憶里深了許多。
他終于抬手,握手的力度克制而短暫。
“周書記。”他的聲音平穩得像結冰的湖面,“工作上的事,我們按規矩辦。”
我試圖拉近距離:“唐哥,小時候你常帶我去……”
“現在是工作場合。”他打斷我,語氣里聽不出情緒,“規矩先立好,情分靠后再說。”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背影挺直得像一桿標槍。
我站在原地,手還懸在半空。
班子成員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有人低頭喝茶,有人整理文件。
會議室里那股無形的張力,悄然彌漫開來。
我知道,從今天起,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決策,都將在這微妙的平衡中展開。
而二十多年前的某些往事,正像沉睡在地底的暗流。
只等某個契機,便會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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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履新第一周,我幾乎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
辦公室還殘留著上任書記的風格——深色實木家具,厚重窗簾。
我讓秘書換了淺色窗簾,陽光終于能灑進來。
但心里的某種沉重,卻揮之不去。
周五下午召開第一次書記辦公會。
唐高峻準時到場,分秒不差。
他坐在我對面,翻開筆記本時動作利落。
“先過一下舊城改造的前期進展。”我開口。
唐高峻抬頭:“這個項目由市政府牽頭,我已經安排發改委在做方案。”
“我想聽聽大體思路。”我說。
他頓了頓:“目前還在摸底階段,涉及三個片區,八千多戶居民。”
“我父親當年就想推動這個項目。”我盡量讓語氣平和。
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
唐高峻的手指在筆記本邊緣輕敲一下。
“老書記的設想有前瞻性。”他說,“但現在的政策環境和當年不同。”
“所以更需要我們協力推進。”我接話。
他抬起眼睛看我。
那雙眼睛很沉,像深潭,看不出情緒波動。
“周書記,舊城改造不只是拆舊建新。”他說,“資金平衡、安置補償、歷史遺留問題,每一個環節都可能爆雷。”
“正因為復雜,才需要盡快啟動。”我說。
唐高峻合上筆記本:“我會讓發改委一周內拿出初步方案。”
“三天。”我說。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空氣里有什么東西繃緊了。
“好。”他終于說,“三天。”
散會后,其他幾位副書記陸續離開。
唐高峻收拾文件的速度不快不慢。
我走到他身邊:“晚上如果有空,一起吃個飯?不帶其他人。”
他手中的動作沒有停。
“晚上要陪省發改委的調研組。”他說,“改天吧,周書記。”
“私下場合,可以叫我晟瀚。”我說。
唐高峻拉上公文包拉鏈,金屬齒咬合的聲音清脆。
“規矩先立好。”他又說了一遍這句話,“情分靠后再說。”
這一次,我聽出了他話里那層薄冰下的東西。
不是敵意,更像是某種戒備。
某種需要用“規矩”來劃清界限的戒備。
他離開會議室時,步伐穩健。
我站在窗前,看著他的車駛出市委大院。
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我想起二十一歲的唐高峻,穿著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
他蹲在市委宿舍樓前的花壇邊,教我認螞蟻的種類。
那時他叫我“小瀚”,聲音里有年輕人特有的清亮。
“小瀚你看,這種黑螞蟻是工蟻,它們最勤勞。”
夏天的風吹過梧桐樹,葉子沙沙響。
那已經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02
周日早晨,我去了老干部活動中心。
父親的老同事丁淑珍阿姨每周日在那里練書法。
我走進書畫室時,她正在臨《蘭亭序》。
“丁阿姨。”我輕聲喚道。
她抬起頭,老花鏡滑到鼻梁中間。
“晟瀚來了。”她放下毛筆,笑容慈祥,“聽說你上周到任,本想打電話,又怕你忙。”
“再忙也該來看看您。”我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丁阿姨給我倒茶,動作慢而穩。
“你爸身體怎么樣?”她問。
“還不錯,就是閑不住,在省城老年大學報了三個班。”
“他就是那個脾氣。”丁阿姨笑了,“當年在任上,也是拼命三郎。”
閑聊了幾句家常后,我狀似隨意地問:“您還記得唐高峻嗎?當年給我爸當秘書那個。”
丁阿姨倒茶的手頓了頓。
茶水注入杯中,熱氣裊裊升起。
“記得。”她說,“那孩子,難得。”
“難得?”
“二十一歲就能給市委書記當秘書,可不是一般人。”丁阿姨放下茶壺,“聰明,穩重,文筆也好。你爸當時很看重他。”
我等著她說下去。
丁阿姨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
“后來怎么去縣里了?”我問,“按說跟著我爸,留在市里發展更順。”
書畫室里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麻將牌碰撞聲。
丁阿姨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種東西,讓我想起小時候她給我講故事時的神情。
“有些路,是自己選的。”她說,“也有些路,是不得不選的。”
“您是指……”
“都是過去的事了。”丁阿姨打斷我,“你現在是市委書記,他是市長,搭檔好了,是老百姓的福氣。”
她重新拿起毛筆,蘸墨。
“丁阿姨,”我輕聲說,“唐高峻對我,好像有些……”
筆尖懸在宣紙上方。
墨滴落下來,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黑。
“晟瀚。”丁阿姨的聲音很輕,“你爸爸沒跟你說過什么嗎?”
我搖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
“那就先做好眼前的工作吧。”她說,“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
離開活動中心時,陽光正好。
我坐進車里,沒有立即啟動。
手機里存著唐高峻的號碼,備注還是“唐哥”。
那是很多年前存的,一直沒改。
我調出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
最終沒有按下去。
車子駛過老城區,那些低矮的房屋外墻斑駁。
電線像蜘蛛網一樣交錯。
父親當年就想改造這里,但終究沒能做成。
現在輪到我了。
而唐高峻,這個曾經的“唐哥”,現在的搭檔。
他站在我對面,用規矩筑起一道墻。
墻的那邊,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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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三的政府常務會,我列席參加。
議題之一是經開區用地指標調整。
唐高峻主持會議,他說話簡潔,每個問題都直指要害。
輪到討論時,常務副市長徐海濤發言。
他是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我的意見是,指標可以向高新產業傾斜。”徐海濤說,“傳統制造業占地多,產出低,該優化了。”
幾位副市長點頭附和。
我注意到唐高峻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周書記有什么看法?”他突然點名。
所有人的目光轉到我身上。
我放下手中的筆:“我同意優化產業結構,但傳統制造業還有十幾萬就業崗位,轉型需要時間,不能一刀切。”
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徐海濤笑了:“周書記考慮得周全,是我冒進了。”
但他的笑意沒到眼底。
唐高峻翻開另一份文件:“那么折中方案,指標分配按七三開,高新產業七,傳統產業保留三。”
“我同意。”我說。
“但配套政策要跟上。”唐高峻看向徐海濤,“徐市長,你牽頭研究一下傳統產業升級的扶持措施。”
“好的,唐市長。”徐海濤點頭。
散會后,我在走廊追上唐高峻。
“剛才謝謝你支持。”我說。
他腳步沒停:“不是支持你,是支持合理的方案。”
“那也謝謝。”我堅持。
唐高峻終于停下,轉身看我。
走廊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淺淡的陰影。
“周書記,”他說,“在會議上,我們只討論工作。”
“我明白。”我說,“但私下里,我們能不能聊聊?”
“聊什么?”
“聊過去,聊現在,或者什么都不聊,就是吃頓飯。”
電梯門開了。
唐高峻走進去,按住開門鍵。
“我今晚要加班。”他說,“改天吧。”
電梯門緩緩合上。
透過那道越來越窄的縫隙,我看見他平靜無波的臉。
手機震動,是父親發來的信息:“工作還順利嗎?”
我回:“還好,正在適應。”
父親很快又發來:“和高峻配合得怎么樣?”
我看著這條信息,手指在鍵盤上停留很久。
最后只回了三個字:“挺順利的。”
我不想讓他擔心。
但我知道,有些事,終究要面對。
04
舊城改造的方案在三天后擺上我的辦公桌。
厚厚一沓,兩百多頁。
我翻到資金測算部分,眉頭漸漸皺緊。
按照這個方案,財政要拿出近三十個億。
這還不算后續的隱性投入。
下午,我讓秘書請唐高峻過來。
他帶著分管副市長和發改委主任一起來的。
“坐。”我指了指沙發。
唐高峻坐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背挺得很直。
“方案我看了。”我開門見山,“資金壓力太大。”
發改委主任剛要解釋,唐高峻抬手制止。
“周書記有什么想法?”他問。
“能不能分期實施?先改造條件最差的一個片區。”
“那樣整體效益會打折扣。”唐高峻說,“而且拆遷成本每年都在漲,拖得越久越貴。”
“但財政承受不了。”我說。
唐高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補充材料。
“我讓財政局做了測算,如果爭取國開行政策性貸款,加上專項債,市級財政實際投入可以控制在十個億以內。”
我接過材料,快速瀏覽。
測算很細,連還款計劃都做了。
“你早就料到我會提出資金問題?”我問。
“預判各種可能性,是工作的一部分。”唐高峻說。
他的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但這句話,讓我心里某處被刺了一下。
“唐市長考慮得很周全。”我說。
“應該的。”他站起身,“如果周書記沒有其他意見,我們就按這個方向細化方案。”
“等等。”我叫住他。
唐高峻回頭。
“方案我原則上同意。”我說,“但具體實施,我想親自抓。”
會議室里另外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唐高峻沉默了幾秒。
“舊城改造是市政府主抓的項目。”他說,“按照分工……”
“我知道。”我打斷他,“但這是我父親未竟的工作,我想親自推進。”
說這句話時,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我想看看,提到父親時,他會不會有反應。
唐高峻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但那短暫的沉默,暴露了某種東西。
“可以。”他終于說,“周書記牽頭,市政府配合。”
“謝謝。”我說。
他點點頭,帶著人離開了。
門關上的瞬間,我靠進椅背。
剛才那場交鋒,表面上是我贏了。
但唐高峻答應得太干脆。
干脆得讓我覺得,他早就預料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甚至,他可能就在等我提出來。
為什么呢?
我重新翻開那份方案。
字里行間,都是嚴謹的數據和理性的分析。
但在這理性之下,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流動。
像暗河,悄無聲息,卻決定著地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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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我去了市檔案館。
以調研歷史文化的名義,調閱了九十年代的部分檔案。
工作人員把我帶到專門的閱覽室。
檔案裝在紙箱里,散發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
我翻得很慢,一頁一頁。
大多數是常規的工作報告、會議紀要。
直到下午三點多,我在一本泛黃的會議記錄里發現了一行字。
“關于市第一紡織廠改制問題的討論。”
日期是一九九八年六月。
當時分管工業的副市長,正是我父親羅銀山。
我繼續往后翻,找到了那次會議的詳細記錄。
參會人員名單里,有一個熟悉的名字:唐建國。
職務是第一紡織廠廠辦主任。
唐高峻的父親。
我的心跳快了幾拍。
記錄顯示,那次會議爭論很激烈。
紡織廠連續虧損多年,職工工資發不出來。
改制方案有兩個:一是破產清算,全員下崗;二是引入民營資本,保留部分崗位。
我父親支持第二個方案。
但反對意見很大,認為這是“國有資產流失”。
會議開了整整一天,最后勉強通過改制方案。
記錄到這里就結束了。
但我在最后一頁的空白處,看到一行很小的鉛筆字。
字跡已經模糊,但我勉強能辨認:“唐建國會后情緒激動,稱對不起職工。”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
窗外的陽光西斜,在檔案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拿出手機,拍下這一頁。
然后繼續翻找,想找到更多相關記錄。
但后續的檔案里,關于紡織廠改制的記載很少。
只有一份簡短的報告,說改制完成,百分之六十職工重新上崗。
其他的,就像被刻意抹去了一樣。
離開檔案館時,天已經黑了。
我坐在車里,沒有開燈。
手機屏幕亮著,是那張照片。
唐建國說“對不起職工”時,是什么心情?
我父親當時又是什么感受?
而二十一歲的唐高峻,那時剛剛大學畢業。
他是否知道這些事?
是否正是這些事,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很多疑問在腦海里盤旋。
但有一個感覺越來越清晰:唐高峻對我的態度,很可能與這段往事有關。
他筑起的那道墻,不僅是為了劃清工作界限。
更像是在守護什么,或者隔離什么。
我啟動車子,駛入夜色。
街燈一盞盞掠過,明明暗暗。
就像那些被塵封的往事,偶爾露出一角。
但全貌,依然藏在黑暗里。
06
舊城改造項目正式啟動后,阻力比預期大得多。
第一次征求居民意見會,就差點失控。
三個片區的居民代表擠在會議室里,訴求各不相同。
有人要求原地安置,有人想要高額補償。
還有一批老職工,拿著泛黃的房產證,說這是當年廠里分的福利房,沒有產權證。
問題像一團亂麻。
更棘手的是,常務副市長徐海濤的態度變得微妙。
在項目領導小組會上,他總會在關鍵時刻提出問題。
“這片區有二十幾戶是歷史遺留的違章建筑,怎么認定?”
“安置房的土地性質變更,需要省里批,周期至少半年。”
“財政資金要等到下半年才能到位,現在啟動會不會太急?”
每個問題都合理,但連在一起,就形成了無形的阻力。
唐高峻通常不說話,只是記錄。
有一次散會后,我特意留他。
“徐市長提出的問題,確實需要解決。”我說。
唐高峻收拾文件:“他說的都是事實。”
“但我覺得,他可能不太支持這個項目。”
唐高峻抬頭看我:“周書記,工作上的不同意見很正常。”
“如果只是工作意見,當然正常。”我直視他,“但如果是其他原因呢?”
“什么原因?”唐高峻問。
我沒有回答。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透。
“唐市長,”我換了個話題,“你父親當年在一紡廠工作過吧?”
空氣突然凝固了。
唐高峻的手停在公文包上,指節微微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