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啞巴,你倒是說句話啊!”
喜宴嘈雜,陳婧聽見姑姑扯著嗓子,朝著桌對面那個男人喊。
男人臉上那道疤像條蜈蚣,從眉毛爬到嘴角,在燭火下一跳一跳的。
他只是低頭扒飯,喉結動了兩下,發出一點含混不清的聲音,像是回應,又像只是噎著了。
陳婧僵硬地坐在那里,頭頂紅蓋頭早就被一把掀開,露出她那張寡淡的臉。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待宰的牲口,被拴在這屋里,而屋外那些笑聲,像一把把鈍刀,刮著她的皮肉。
她不明白,這樁荒唐的婚事,為什么會落在自己頭上。
而這個從頭到尾沒有發出過一個清晰音節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來頭?
她只知道,今夜,她的一輩子,就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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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透,陳婧就被她媽從床上拽了起來。
那會兒雞剛叫過三遍,公路上大貨車的聲音還沒響起來。
屋外早就人聲鼎沸,像是趕集。這是她出嫁的日子,2003年的秋天,她十九歲。
陳家的老院子被臨時改造成了喜宴的場地。
院墻上貼著紅紙剪的喜字,歪歪扭扭的。幾根竹竿撐著一片褪色的塑料布,算是頂棚。
塑料布底下,擺了十幾張折疊桌,桌上鋪著大紅的塑料桌布,邊緣都卷了起來。空氣里混著泥土、油煙、廉價香煙和桂花糕的味道。
桌子上堆滿了花生、瓜子和糖果,用盤子裝得冒尖。
還有幾盤紅油浸過的涼拌豬頭肉和拍黃瓜,上面飄著一層薄薄的油花。
親戚們圍著桌子,大聲地說笑,偶爾爆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哄堂大笑。
他們都穿得花花綠綠,嘴里嚼著檳榔,一邊吐著碎渣,一邊拿眼光在陳婧身上轉悠。
陳婧坐在新娘的位置上,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她身上是一件尺寸不合身的廉價紅旗袍,布料粗糙得磨得她皮膚生疼。
旗袍領口有些緊,讓她喘不過氣。胸口還別著一朵用塑料做的假牡丹花,葉子都泛了黃。
她臉上的妝是隔壁裁縫鋪的王嬸給化的,口紅涂得歪七扭八,像剛偷吃過豬油。
她聞著自己身上那股劣質香水味,覺得這身衣服不是嫁衣,是壽衣。
她爸陳德海在人群里穿梭,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件白襯衫,漿得有些硬,衣領子把脖子勒得發紅。他佝僂著腰,臉上的笑容像是被誰硬扯出來的,見到誰都點頭哈腰,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他手里攥著一瓶紅星二鍋頭,酒瓶上貼著泛黃的標簽,不停地給客人敬酒。
他每一次經過陳婧身邊,眼神都會像被針扎一樣,迅速避開,然后又假裝忙碌地去招呼別的客人。
新郎陸崢就坐在陳婧旁邊。他二十五六歲,短寸頭,黑亮亮的。臉上那道刀疤格外醒目,像一條蜈蚣,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把本來普通的五官扭曲得有些猙獰。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袖口磨出了毛邊。
整場酒席,他都低著頭,沉默地吃著菜,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他吃飯的聲音很輕,只聽到筷子和碗碟偶爾碰撞一下。他夾菜時,手腕上的青筋繃得很緊。
鄉親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竊竊私語從沒停過。
“這女娃長得俊啊,可惜了,真是造孽。”一個大娘壓低了聲音,但陳婧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你說這陳家圖個啥呢?”另一個婦人附和道。
“那啞巴,聽說是外地來的,誰知道底細,搞不好是哪兒的犯人。”
“噓,小點聲,人家是來還債的,咱們可別亂說。”
“還債?用個大活人還債,虧他陳德海想得出來。”一個男人灌了一口酒,砸吧著嘴說。
陳婧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她試圖忽略那些聲音,但那些話像鋼針一樣,一根根扎進她的耳朵,鉆進她的心里。
她看向陸崢,他還在機械地往嘴里塞著飯菜,連頭都沒抬一下。
那張刀疤臉,在紅色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詭異。他身上的衣服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混著一些泥土的腥氣。
她回想起一個月前,一切都開始變得失控。
陳婧那時剛從鎮上的高中畢業,成績不錯,雖然沒考上大學,但一心想著要去省城打工。
班里很多同學都去了南方大城市,有的甚至去了上海、廣州。
她從小就覺得這個小縣城像一口枯井,她想跳出去,去看看井口之外的天空。
她想象著省城的高樓大廈,想象著街上那些穿著時髦衣服的城里人,想象著自己也能在那里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不再像她爸媽一樣,一輩子都在泥土和磚頭里打滾。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那天晚上,她爸陳德海突然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陳婧這輩子都沒見過她爸那樣。他四十多歲的人了,平時總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遇事也只會悶聲抽煙。
可那天,他臉上滿是淚水和鼻涕,眼眶紅腫得像桃子,嘴唇顫抖著,話都說不清楚。
“婧兒,你得幫爸,幫幫這個家啊!”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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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婧當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爸,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冒了出來。
后來,她從姑姑嘴里聽說了實情。她爸的磚廠,被那個叫吳光耀的“笑面虎”給坑了。
吳光耀是縣里有名的包工頭,做房地產開發,也放高利貸。
他表面上總是笑呵呵的,對誰都客客氣氣,一口一個“老哥”“老弟”地叫著,但背地里卻心狠手辣,手段極其陰毒。
當初,她爸的磚廠生意還不錯,眼看著鎮上搞開發,磚頭需求量大,就想擴建。
吳光耀那時假裝好心,主動借了一筆錢給她爸,說是支持老鄉創業。
合同里設了陷阱,她爸一個老實人,哪里看得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條款。
等磚廠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吳光耀突然就變了臉,一口咬定陳德海違約,要他限期還清本金和高額利息,一共十萬塊錢。
十萬塊錢,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農村家庭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在縣城里,一套像樣點的房子也才幾萬塊錢。十萬塊,足以壓垮一個普通家庭。
陳德海把家里的老屋和田地都抵押了出去,又向親戚朋友借了個遍,湊了一圈,還是不夠。
吳光耀的催債手段越來越狠,先是派了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三天兩頭去磚廠鬧事,砸設備,嚇跑工人。后來又直接砸了陳家的大門,把陳媽嚇得病倒在床。
陳德海被逼得走投無路。他整宿整宿地抽煙,頭發一夜之間白了一大半。
就在陳德海準備去跳河的時候,吳光耀卻突然提出了一個條件。
“老陳啊,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我給你指條明路。”吳光耀當時坐在陳家的破沙發上,笑得像彌勒佛,胖乎乎的臉上堆滿了褶子。他手里端著一杯上好的茶,慢悠悠地喝著。
“你家閨女不是還沒嫁人嗎?把她嫁給陸崢,這筆賬,我就一筆勾銷。外加三萬塊彩禮錢,算是你閨女的陪嫁。”吳光耀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在陳婧身上掃了一眼,像是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陳德海當時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吳光耀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他知道陸崢,一個外地來的啞巴,臉上帶著一道駭人的刀疤,平時就在碼頭和工地打零工,是個誰都不敢惹的狠角色。可吳光耀的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吳光耀點名,要陳婧嫁給陸崢。
沒人知道為什么。只知道陸崢是一年前流落到縣里的外地人,臉上帶著刀疤,從來不說話,靠在碼頭和工地打零工為生,力氣極大。
他似乎替吳光耀辦過什么“臟活”,是個能打能抗的“工具人”。吳光耀手底下缺的就是這種不要命又聽話的硬手。
陳婧當時就炸了。
“我不嫁!死也不嫁!”她嘶吼著,把飯桌上的碗筷都摔在了地上。瓷碗碎了一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爸陳德海當時只是沉默地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霧繚繞著他的臉,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媽只是抹眼淚,嘴里念叨著:“這可怎么辦啊,咱們家造了什么孽啊……”
她姑姑在一旁勸她:“婧兒,你爸是為了這個家啊!十萬塊,咱們家這輩子都還不清!人家吳老板都發了話,這啞巴雖然丑了點,好歹也是條命啊!嫁過去又不吃虧。”
陳婧的耳朵里,那些話語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讓她頭疼欲裂。她想跑,想逃,可她能跑到哪里去?
后來,她爸又跪下了,這一次不是求她,而是哀求。他抱住她的腿,鼻涕眼淚抹了她一身。
“婧兒,你就當,救救爸,救救這個家啊!你弟還要讀書,你媽身體也不好……”他聲音里帶著絕望的顫抖。
陳婧看著父親卑微的背影,那些去省城、去大城市的夢想,像肥皂泡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破裂了。
她覺得自己被一個無形的大網牢牢地困住了,越掙扎,網眼就勒得越緊。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的人生,在這一刻,被徹底地宣判了死刑。
婚禮儀式上,陳婧全程僵硬,如同木偶。
她被幾個嬸嬸推搡著,走到院子中央,和陸崢并排站著。院子里擺著一張臨時搭起來的簡陋臺子,上面鋪著紅布,紅布邊上掛著兩個大紅燈籠。
司儀是個操著濃重口音的胖子,拿著一個老舊的話筒,嘴里喊著一些陳詞濫調。
他讓新郎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陳婧只是機械地跟著做,身體麻木得沒有一絲感覺。她感覺自己被那些喜慶的紅色和喧囂的聲浪徹底吞沒了。
她看著父親卑微的笑臉,他站在人群里,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手里還端著酒杯。
她聽著鄉親們那些“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造孽啊”的議論,內心所有的幻想都徹底破滅。
她覺得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活著比死更難受。她的眼睛干澀,很久沒有眨動,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酒席一直鬧到很晚才散。天色擦黑,院子里只有幾盞昏黃的燈泡亮著,勉強照亮了狼藉的酒桌。親戚們喝得東倒西歪,嘴里還罵罵咧咧地開著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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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媽和姑姑把陳婧送進了新房。她們拉著她的手,嘴里說著一些“以后就好了”的客套話。陳婧的耳朵里聽不見,她的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新房是陸崢臨時租的平房,就在鎮子邊上。離陳家老屋大概有兩三里路,穿過一片荒蕪的菜地,拐過一個垃圾堆,才能到。
土墻用石灰抹過,斑駁陸離,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里面的泥土和稻草。
屋頂是青瓦,幾塊瓦片破了,露出黑漆漆的縫隙,不知道能不能擋住冬天的風雪。
推開門,一股霉味和灰塵味撲面而來,混著一點點廉價香水味,那是陳媽特意噴在喜枕上的。
房間家徒四壁,除了那張新木床,幾乎空無一物。
新木床刷著一層劣質的紅漆,散發著刺鼻的味道,嗆得人嗓子疼。
床頭擺著一對大紅色的喜枕,上面繡著龍鳳呈祥,但繡工粗糙,針腳歪斜,龍不像龍,鳳不像鳳。
枕頭是新的,但摸起來有些硬。角落里堆著幾塊磚頭,上面架著一塊掉了漆的木板,算是桌子。
木板上放著一個破舊的玻璃杯,里面插著兩根塑料紅燭,火柴盒放在旁邊。
除此以外,就只有一張掉了漆的凳子,孤零零地立在墻邊。
這房間,除了新床和紅枕頭,實在看不出半點新婚的喜氣。倒像是哪個廢棄的倉庫,臨時收拾了一下。
陳婧站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她身上的紅旗袍勒得她喘不過氣,但她更覺得是心口被什么東西壓著,沉重得快要窒息。
她看著這簡陋的房間,看著這張床,想到自己的一輩子就要在這里度過,她的胃里一陣翻騰。
屋外,傳來一陣陣狗吠聲,還有隔壁鄰居家傳來的電視機聲響,模糊不清,像蚊子在耳邊嗡嗡叫。夜色漸漸深了,窗外只有一片漆黑,看不見一點光亮。
陸崢跟著她進來了。他沒有像陳婧想象中那樣急色地撲過來,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他只是默默地從一個破舊的帆布包里拿出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些零散的生活用品。
帆布包磨得發白,上面打著幾個補丁。
他拿出來的東西很簡單:兩件洗得發白的T恤,一條舊褲子,一塊肥皂,一個用了很久的牙刷。
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像軍隊里折疊豆腐塊一樣,然后放在床頭。他的動作很慢,也很仔細,仿佛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
他全程沒有看陳婧一眼。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物件上,或者落在地面上,就是不落在陳婧的身上。仿佛她只是屋子里的一件家具,是空氣,是這個空間里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
他把帆布包扔在角落里,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然后他拿起臉盆,轉身出了屋子,往院子里那口水井去了。陳婧聽見“吱呀吱呀”的轆轤聲,那是水井上滑輪轉動的聲音。
接著是水桶落入井里的“咚”的一聲,然后是水流的聲音,嘩啦嘩啦的。
他洗漱的聲音很輕,水花四濺,但很快又歸于寂靜。她能想象到他在院子里,用冰涼的井水洗著臉,洗去一身的疲憊和喧囂。
陳婧的憤怒和絕望達到了頂點。
她不明白,為什么吳光耀會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為什么這個啞巴會配合?難道他真的是吳光耀的一條狗,連娶妻也只是為了主子的吩咐?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被丟棄的破布娃娃,被命運和旁人隨意擺布。
她看著陸崢丑陋的側臉,剛才那一眼,她看清了那道刀疤底下,似乎還有一條更細的舊疤。
那張臉,和那沉默的背影,讓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她想象著自己的一輩子就要和這樣一個活死人綁在一起,求生的意志在這一刻徹底被摧毀。她覺得,如果這是她的宿命,那她寧愿不活。
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屋梁上。屋梁上掛著一根粗麻繩,是用來晾衣服的,上面還掛著幾串干癟的玉米。
在昏暗的房間里,那麻繩顯得格外粗壯,也格外醒目。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腦中形成:死。她要死,死在這場荒謬的婚姻里。
這是她最后的清白,最后的尊嚴。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凳子前。那凳子有些搖晃,漆皮都掉了。
她挪動它,發出“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她把凳子搬到床邊,再吃力地踩上去。床很高,她踮著腳尖,勉強能夠到那根麻繩。
她的指尖顫抖著,冰涼。她解開一串玉米,把麻繩取了下來。麻繩粗糙,磨得她的手指生疼。
她費力地把麻繩打了個結,一個活套,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麻繩粗糙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冷戰,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她。她感受到它勒在皮膚上的摩擦,有點疼。
眼淚終于決堤了。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心里念著:爸,這輩子就算我還清了。你再也不用為了我被人欺負了。媽媽,對不起。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雙腳一蹬,準備踢開凳子。
就在陳婧雙腳一蹬,準備踢開凳子的瞬間,身后一股巨力猛地將她攔腰抱住,直接從凳子上拽了下來!
她摔在地上,以為是那個啞巴要對自己用強,正要尖叫咒罵,卻聽到一個沙啞、陌生、但異常清晰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你家今晚要出事!”
陳婧猛地抬頭,對上了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陸崢那張刀疤臉上,第一次有了除了麻木之外的表情——是焦灼和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