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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伏》軍統站長死前最后一句話,讓余則成發現同床三年的翠平竟是替身,每晚都在監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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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伏》軍統站長死前最后一句話,讓余則成發現同床三年的翠平竟是替身,每晚都在監視他!

      “則成,真正的翠平三年前就死了,那個替身每晚都在監視你的一舉一動!”

      余則成僵在病床前。

      指尖的牛皮紙袋“啪”地摔在地上。

      陣亡通知書散落出來。

      王翠平的名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監測儀的滴滴聲驟然尖銳。

      吳站長枯瘦的手垂落下去。

      徹底沒了聲息。

      整層樓都能聽見的剁肉餡聲。

      抗戰片里哭濕他軍裝袖子的淚痕。

      和現在這個溫婉識大體的“翠平”。

      瞬間撕裂成兩個極端。

      他以為的成長。

      他以為的磨合。

      全是精心編織的騙局。

      胃里翻江倒海。

      徹骨的寒意。

      從腳底板竄到頭頂。

      同床共枕三年。

      他竟從未懷疑過。

      那個每晚躺在他身邊的人。

      一直在暗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緩緩彎腰。

      撿起散落的通知書。

      病房門被護士推開。

      他卻沒有回頭。

      目光死死盯著窗外的黑暗。

      他知道必須回家。

      必須面對那個“翠平”。

      可他不知道。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

      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臺燈早就關了。

      房間里只有窗外透進來的、稀薄的光,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余則成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暗影。

      身邊傳來均勻悠長的呼吸聲,一起一伏,規律得像是鐘擺。

      那是“翠平”的呼吸。

      他睡不著。

      腦袋里像塞了一團理不清的麻,又像是被鈍刀子慢慢地割。吳敬中那張枯槁的臉,嘶啞的聲音,還有那幾張輕飄飄的紙,在他眼前來回地晃。陣亡通知書。王翠平。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十八日。同歸于盡。遺體無法辨認。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釘子,往他腦仁里鉆。

      這呼吸聲太輕了,輕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是現在這個“翠平”,是更早的那個。那時候,她睡覺會打呼嚕。聲音不大,但確實有,是一種帶著點酣暢、甚至有點粗魯的聲響。他忙到后半夜回來,隔著門就能聽見那小小的呼嚕聲,像疲憊的嘆息。他曾經半開玩笑地抱怨過,說這呼嚕吵得他睡不著。她就不好意思地憋住,然后翻個身,過一會兒,那聲音又試探性地、斷斷續續地響起來。像一只累了的小動物,蜷縮在窩里。

      可現在,什么都沒有。只有這種刻意調整過的、過于平穩的安寧。這不是睡覺,這更像是一種警惕的休眠。

      月光其實談不上,今晚云厚,天是沉甸甸的黑灰色。那點光,大概是遠處路燈的余暈,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慘白地抹在她的側臉上。輪廓是柔和的,鼻梁的弧度,嘴唇的線條,都很好看。是一種沉靜的、沒有攻擊性的美。

      可他只覺得陌生,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

      三年前,她剛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頭發總是有點亂,有時候忙起來,隨手用根筷子就綰上了。衣服顏色搭配得古怪,紅配綠是常有的事,她還覺得挺精神。說話嗓門大,在廚房剁個肉餡,整層樓都能聽見動靜。她不會用那個新式的抽水馬桶,研究了半天,最后弄得水漫金山,自己站在一灘水里,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她甚至偷偷在浴缸里養過兩只小雞崽,用碎布頭墊著,說是看著活物心里踏實,有生氣。被他發現時,她還理直氣壯,說等雞長大了正好殺了燉湯,一點也不浪費。

      他們吵過很多次。為任務細節,為生活習慣,為一些雞毛蒜皮。她性子直,說話沖,急了還會蹦出幾句老家的土話。他講究,追求細節,有時候嫌她不夠精細。可吵歸吵,真到了要緊關頭,把后背交給對方時,那種默契不需要言語。一次被跟蹤,她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往哪個巷子口拐;他咳嗽三聲,她就明白身后有尾巴,要立刻分開走。那是一種粗糲的、扎根在泥土里的信任,摸得著,感覺得到,帶著汗味和煙火氣,是活生生的。

      而現在這個……

      余則成輕輕翻了個身,背對著那均勻的呼吸聲。

      太完美了。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處。家里總是整潔有序,東西放在哪里都有固定的位置,永遠不會亂。飯菜合宜,咸淡適中,連擺盤都講究。待人接物,對站里同事的太太們,說話總是溫聲細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人人都夸“余太太”溫婉識大體。她像一個精心打磨過的瓷器,光潔,圓潤,沒有一絲毛刺,卻也冰冷,沒有那個粗陶碗的溫度和粗糙的生機。

      這不是他的翠平。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早就扎進了他心里。起初只是細微的刺痛,他以為是壓力太大,自己多心,或者是她真的在努力適應這個角色,在進步。他試圖說服自己:人在變,環境在變,她只是努力學做一個合格的“太太”,為了更好地掩護,為了活得更安全。

      可那些細小的異常,不斷冒出來,像水底的泡泡,按下去,又浮起來,越積越多。

      上個月,他特意繞了很遠的路,去買了她以前最愛吃的那家“劉記”辣炒雞雜。店面又小又破,開在臟亂的巷子深處,但味道是獨一份。紅彤彤的一盤,油光發亮,辣椒和泡椒的香氣混著內臟特有的味道,沖鼻子。過去,真正的翠平能就著這個吃下兩大碗米飯,鼻尖冒汗,眼睛發亮,一邊吸著氣一邊說“過癮”。吃完還會舔舔嘴唇,意猶未盡。

      可現在這個“翠平”呢?他端上桌,滿懷期待,又或者說,是滿懷試探地看著她。她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咀嚼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又迅速展開。她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才笑著說:“這味兒……好久沒吃了,一下子還有點不適應。”

      那根本不是不適應。余則成看得清楚,她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力掩飾的排斥,甚至厭惡。那不是口味變了,那是身體本能的、對不熟悉食物的抗拒。是演不出來的。

      還有上周看電影。片子是老片子,一部很紅的抗戰片,黑白光影里,演到女主角中槍倒下,鮮血染紅了手里的情報,眼睛望著遠方。余則成記得清楚,當年他和真正的翠平在根據地看這部片子時,露天場地,蚊子嗡嗡叫,她哭得抽抽搭搭,眼淚鼻涕全蹭在了他的舊軍裝袖子上,一邊哭還一邊罵反派不是東西,手死死掐著他的胳膊。

      這次,在電影院里,他特意留意著她的反應。熒幕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的表情始終是平靜的,甚至有些疏離的淡漠。直到女主角閉上眼睛,犧牲的音樂響起,她才輕輕嘆了口氣,遞過來一塊干凈的手帕,聲音柔和地說:“戲都是人演的,別太入心了。”

      余則成沒接那塊手帕。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那不是安慰,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評判,是一個觀眾對劇情的客觀感慨。他的翠平,絕不會在那種時刻,說出這樣的話。

      他害怕了。

      怕身邊躺著的是一個陌生人,用著他妻子的面容,過著他們設計好的生活,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怕的是,如果這個陌生人是真的,那他真正的翠平,去哪兒了?還……活著嗎?

      吳敬中給出的那份文件,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所有的懷疑和自欺欺人,也把那個“活著嗎”的疑問,變成了血淋淋的、幾乎可以確定的“死了”。

      這個“死了”的念頭,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炸藥的火光,讓他五臟六腑都絞緊了,悶得喘不過氣。他不敢深想那個畫面,一想,太陽穴就突突地跳著疼。

      可他又不得不去想。如果翠平三年前就死了,那這三年來,和他同床共枕、扮演恩愛夫妻的,到底是誰?是軍統內部派來監視他的?還是別的什么勢力安插的釘子?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僅僅是監視,還是……在等待某個時機?

      吳敬中那句“畫眉”,又是什么意思?一個代號?

      第二天早上,余則成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但神情已經恢復如常。他對著衛生間的鏡子,仔細地刮胡子,穿上熨燙平整的深灰色中山裝,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最后系好風紀扣。鏡子里的男人,眼神沉穩,嘴角的弧度自然,看不出絲毫波瀾。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沉得像墜了鉛。

      “翠平”已經把早餐端上桌,牛奶,煎得恰到好處的單面蛋,兩片烤得焦黃的面包,旁邊還放了一小碟自家腌的醬黃瓜。她穿著素色的棉布家居服,頭發松松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頸邊,看起來溫婉可人,一副標準的賢妻模樣。

      “昨晚沒睡好?”她看著他坐下,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心,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看你眼睛下面,有點青。”

      “嗯,想了點工作上的事,睡得晚。”余則成拿起一片面包,涂抹黃油,動作平穩,語氣平常,“站里最近人事上有些變動,心里不踏實。”

      他沒有看她,專注于手里的食物。兩個人安靜地吃著,只有餐具輕微的碰撞聲。這安靜里,藏著他昨夜驚濤駭浪的懷疑和確認,也藏著她完美無瑕、毫無破綻的日常表演。這頓早餐,吃得他胃里發堵。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買點菜。”她喝了一口牛奶,很自然地問。

      “隨便,你看著弄就行。”余則成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我今天可能回來得晚點,站長那邊……有點事。”他故意含糊地提了一句吳敬中,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她的臉。

      她整理桌面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零點一秒,隨即抬起頭,臉上是適度的擔憂:“吳站長?他身體……還好嗎?你要去醫院?”

      “不清楚,電話里沒說,只是讓我去一趟。”余則成拿起公文包,走到門口換鞋,“走了。”

      “路上小心。”

      門在身后關上。余則成站在樓道里,閉了閉眼。她的反應,太平靜了。聽到吳敬中,聽到醫院,一個正常的、“關心”丈夫工作的妻子,至少應該多問幾句。可她只是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擔憂,就沒了下文。要么是她演技已成本能,要么就是……她早就知道了。

      剛到辦公室坐下,機要室的小王就敲門進來了,神色恭敬:“余副站長,站長電話,直接轉到您這兒了。”

      余則成心頭猛地一沉。吳敬中,這只老狐貍,病了大半年,據說最近幾天已是彌留之際,站里的事務早就交給了上面空降來的李主任臨時主持。這時候來電話?

      他穩了穩心神,揮揮手讓小王出去,然后才拿起聽筒,聲音平穩:“站長,我是則成。”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咳了足有半分鐘,聲音嘶啞破碎,像是破風箱在拉,中間還夾雜著艱難的喘息。“則成啊……來醫院一趟。現在,馬上。”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命令,盡管這命令聽起來氣若游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是,站長,我立刻過去。”余則成回答得干脆,心里那根弦卻繃到了最緊。該來的,總要來。他倒要看看,這只將死的老狐貍,臨了還要擺什么陣。

      掛斷電話,他走到窗邊。樓下街市已經熱鬧起來,黃包車穿梭,報童吆喝,早點攤冒著熱氣,人流車流,熙熙攘攘,是亂世里最尋常的煙火氣。可這尋常之下,藏著多少暗流洶涌?吳敬中嗅覺靈得很,就算快要油盡燈枯,臨死前也想再布一步棋,或者,拉個墊背的?還是真的有什么不得不說的秘密?

      他必須去。不僅僅因為命令,更因為一種強烈的直覺——吳敬中要說的,很可能就戳在他心底那個剛剛被撕開、血淋淋的窟窿上。不管是真相,還是另一個陷阱,他都得踏進去。

      醫院的走廊很長,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某種若有若無的衰敗氣息。白墻,白大褂,慘白的燈光,一切都顯得冰冷而沒有生氣,像一座現代化的墳墓。護士領著他走到最里面一間特護病房門口,低聲說:“吳站長剛打過止痛針,現在精神還行,但說不了太久話,您別待太久。”

      余則成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監測儀器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滴”聲,像生命的倒計時。吳敬中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白被子,人瘦得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被子下的輪廓扁平的嚇人。他臉上扣著氧氣面罩,露出的部分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皮膚蠟黃,布滿老年斑。曾經的精明強悍,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被病痛折磨后的虛弱和渾濁,偶爾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看見余則成進來,吳敬中費力地抬了抬手,手指枯瘦如柴,皮膚緊繃在骨頭上。

      余則成快步走到床邊,微微彎下腰:“站長,您躺著,別動。”

      吳敬中搖搖頭,另一只手顫抖著,示意護士出去。護士看了一眼監測儀,小聲叮囑一句“別讓病人情緒激動”,便帶上門出去了。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還有那惱人的“滴滴”聲。

      “則成……”吳敬中喘了幾口粗氣,自己取下了氧氣面罩,聲音更啞了,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坐。”

      余則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是一個標準的下級見上級的姿勢。

      “站里……最近,太平嗎?”吳敬中問,眼神沒什么焦距地落在天花板上,似乎只是隨口寒暄。

      “還算太平,沒出什么大亂子。李主任主持工作,還算穩妥。”余則成謹慎地回答,字斟句酌。

      吳敬中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某種劇烈的痛苦,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你……還是老樣子,說話……滴水不漏。”他停頓了很久,胸口劇烈地起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積蓄力量。余則成耐心等著,臉上沒什么表情,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這是他思考時難以完全克制的習慣。

      “我……沒幾天了。”吳敬中的目光忽然凝聚了一些,緩緩轉向余則成,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種復雜的神色,有洞悉,有疲憊,似乎還有一絲……憐憫?“有些事,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我不甘心。對你……也不公平。”

      余則成的心跳漏了一拍,又強行穩住。不公平?他臉上依舊平靜無波:“站長,您言重了。有什么指示,您說。”

      “三年前……‘黃雀計劃’,還記得吧?”吳敬中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勾進余則成的耳膜,再往血肉里拽。

      余則成的后背瞬間繃緊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那是他潛伏生涯中經歷過最兇險、最接近暴露的任務之一,差一點就回不來。對外宣稱任務成功后他們小組安全撤離,但實際上,撤離過程驚心動魄,他們經歷了圍追堵截,死了三個人。之后就是漫長的隔離審查,反復盤問細節,然后是新的調令,新的城市,新的身份。一切都被嚴格保密,所有參與者的檔案都被重新處理過。

      吳敬中怎么會知道得這么具體?他并非“黃雀計劃”的直接負責人,甚至當時都不在同一個區。他主動提起這個,意欲何為?

      “記得。”余則成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有他自己知道,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味,是他不知不覺咬破了口腔內壁。

      “那就好。”吳敬中渾濁的目光緊緊鎖住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他內心的驚濤駭浪。“那次任務之后……你回家,有沒有覺得……你屋里頭那位,有點……不一樣了?”

      轟隆一聲!

      余則成感覺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嗡嗡作響。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讓他眼前發花,又急速退去,手腳冰涼,指尖都在發麻。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穩住,緊緊攥成了拳。

      他緊緊盯著吳敬中,喉嚨發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眼神里驟然收縮的瞳孔,和那一閃而過的震驚與駭然,恐怕已經泄露了太多。在這個老特務頭子面前,有些反應,根本藏不住。

      吳敬中看著他這副樣子,似乎得到了確認。他費力地抬起顫抖的手,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旁邊的床頭柜。“那里……最下面抽屜……有個袋子……我讓人……從絕密檔案室……弄出來的副本……”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卻像毒蛇一樣冰涼滑膩,鉆進余則成的耳朵,直抵心底:“你看看……看看就……全明白了。看完……燒了。”

      余則成僵硬地站起身,雙腿有些發軟。他走到床頭柜前,蹲下身,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很空,只有幾瓶藥,和一個土黃色的牛皮紙袋。紙袋很薄,封口處蓋著鮮紅的“絕密”印章,還有暗紅色的火漆。他盯著那個袋子,像是盯著一條盤踞的、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的毒蛇。

      撕開它,里面可能就是他一直逃避、卻又隱約感知到的,無法承受的真相。

      不撕開,他就要永遠活在這個令人窒息的謎團里,活在虛假的溫情和真實的監視之下。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決絕。他拿出紙袋,觸手冰涼。指甲摳進火漆邊緣,用力一撕。火漆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里面只有薄薄的三張紙。

      第一張紙的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他的眼睛——《陣亡人員通知書》。

      姓名:王翠平。

      所屬單位: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行動處特別行動隊。

      陣亡時間: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十八日,下午四時二十分許。

      陣亡地點:城西,西沽廢棄貨倉區,第三號倉庫附近。

      陣亡原因:執行“黃雀計劃”撤離時,為掩護戰友,引爆隨身攜帶之炸藥,與追擊之敵同歸于盡。現場慘烈,遺骸……難以辨認。

      后續處理意見:經多方搜尋查驗,未發現完整遺體及可辨識身份之遺物。按失蹤烈士處理,暫不入陵園。直系親屬撫恤按相關規定執行。

      下面,是幾個不同部門的簽章,還有一個鮮紅的、刺目的“注銷”章。最下面,是吳敬中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簽名——“情況屬實,吳敬中”,以及日期。

      余則成拿著紙的手,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紙張輕薄,此刻卻重逾千斤,幾乎要拿捏不住。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床頭柜邊緣,才勉強站穩。

      假的。這一定是假的。是吳敬中臨死前設的局,是為了試探他?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翠平明明就在家里,昨天還給他做了早餐,前天還和他一起去參加了同事的婚宴,三年來一直在他身邊,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可能三年前就死了?還死得那么慘烈,尸骨無存?同歸于盡?爆炸?

      可這蓋章的文件,這鮮紅的印章,這詳細的描述,這吳敬中臨死前拿出來的東西……偽造一份絕密文件容易,但要把時間、地點、細節都對上,尤其是“黃雀計劃”這種密級……如果是假的,他圖什么?就為了騙自己這個已經沒什么實權的副站長?

      一個更冰冷、更恐怖的詞,伴隨著文件上“難以辨認”那幾個字,猛地砸進他混亂的腦海——替身。

      剎那間,所有的不對勁,所有的異常,那些他曾經努力說服自己只是“多心”、“變化”的細節,都有了最合理、也最殘忍的解釋。

      為什么不再打呼嚕?因為真正的翠平才會打呼嚕,而這個替代者,需要時刻保持警醒,或者,她根本沒有打呼嚕的習慣。

      為什么不吃辣了?因為真正的翠平才嗜辣如命,而這個替代者,可能根本不能吃辣,或者不喜歡。

      為什么對過去的電影、對共同經歷的細節無動于衷?因為她根本沒有那些共同的記憶,那些刻骨銘心的經歷,對她來說只是需要背誦的背景資料。

      為什么能把咖啡磨得那么好,把西餐禮儀學得那么快?因為她本來就不是那個連咖啡豆都沒見過、用不慣刀叉的鄉下丫頭。她可能受過專業訓練,學過這些東西。

      一切都是設計好的。一個完美的、照著說明書和觀察報告組裝出來的“余太太”。相貌可以相似,神態可以模仿,習慣可以矯正,但骨子里的東西,那些細微的、不經意的本能反應,那些共同經歷塑造的情感共鳴,永遠無法復制。

      而他,余則成,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蒙在鼓里,和這個冒牌貨同床共枕了三年!還自以為妻子只是變得“成熟優雅”了,只是“環境改變了她”!這三年里,他偶爾的懷疑,那些細小的違和感,原來都不是錯覺,而是真相拼命想鉆出來的裂縫!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還有深切的、錐心刺骨的悲慟,交織在一起,擰成一股尖銳的力量,幾乎要將他從內部撕裂。他感到一陣惡心,胃里翻江倒海。

      “為什么?”他猛地轉身,眼睛赤紅,布滿了血絲,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碾碎的石磨縫隙里擠壓出來的,帶著血沫子,“吳站長!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吳敬中被他的樣子和驟然爆發的戾氣嚇了一跳,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蜷縮起來,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監測儀器的警報尖利地響了一聲。護士推門探頭看了一眼,被吳敬中揮手趕了出去。

      “則成……冷靜點。”吳敬中好不容易平復了呼吸,臉上紅潮退去,只剩灰敗,“你……你是重要人才。上面……不希望你因為……因為一個女人的死,就垮了,廢了。會影響……工作。”

      他的解釋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實用主義。

      “所以,就找一個假貨來騙我?”余則成慘笑一聲,笑聲干澀,充滿了嘲諷和壓抑不住的痛苦,“讓我對著一個陌生人,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女人,演三年夫妻情深的戲碼?吳站長,你們把我當什么?一個沒有感情、只需要執行命令的木偶嗎?!一個可以被隨意安排、連枕邊人都能替換的物件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是在低吼,脖頸上青筋暴起。三年來的信任,三年來的相伴,甚至那些偶爾滋生的、在危險生涯中顯得格外珍貴的溫情,原來都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這比翠平犧牲本身,更讓他難以接受。

      “則成!”吳敬中提高了一點聲音,隨即又喘起來,胸口起伏得像破風箱,“這是……為了保護你!也是為了……任務!大局!這個女人,代號‘畫眉’,是局里……最好的特工之一。她模仿王翠平,天衣無縫……就是為了讓你能繼續……安心工作,不出岔子。”

      “安心工作?”余則成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枯槁的老人,眼神冰冷刺骨,再沒有任何往日的恭敬,“我看,是為了監視我吧?一個放在我枕頭邊上的監聽器,一個觀察我是不是有異心、是不是還忠誠的眼睛!對不對?!你們從來就沒有完全信任過我,對不對?!”

      吳敬中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偏過頭,避開余則成逼視的目光,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行將就木之人的虛無:“則成……這個行當……哪有什么真假,哪有什么對錯,又哪有什么……完全的信任。我們都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有用,就擺在那里。沒用了,或者不聽話了……隨時可以拿掉。王翠平是,你是,我……也是。那個‘畫眉’……同樣如此。”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夾雜著寒冬的碎冰碴,劈頭蓋臉澆滅了余則成一部分怒火,卻讓他從心底里生出一股徹骨的寒意和悲涼,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是啊,棋子。吳敬中是,他也是。甚至那個死去的、真實的翠平,和現在這個活著的、扮演翠平的“畫眉”,都是。區別只在于,有的棋子已經“陣亡”,有的棋子還在棋盤上,有的棋子,既是棋子,也可能是觀察其他棋子的眼睛。在這個局里,真情是奢侈,信任是毒藥,活著,本身就是一場表演。

      “那個‘畫眉’,就是現在我家里的那個?”余則成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一種死寂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平靜下面,是即將噴發的火山,是冰冷堅硬的決斷。

      “是。”吳敬中答得很快,似乎松了口氣,他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只負責模仿和監視?沒有別的任務?”余則成追問,目光如刀。

      吳敬中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聲音更低了:“一個眼睛……既能安撫你,讓你有個‘家’的念想,不至于崩潰……也能……確保你始終走在正確的路上。則成啊,你的能力……上面看重。但你的心……你心里究竟向著哪邊,或者說,會不會因為王翠平的事,生出別的念頭……沒有人……敢百分百確定。所以,需要一雙眼睛,一個……保險。”

      果然。

      余則成心底最后一絲僥幸也熄滅了。這不是什么善意的謊言,不是什么“為了他好”的保護措施,這就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局,一個針對他忠誠度的長期測試和監視,一個扣在他脖子上的無形枷鎖。他以為的家,那個在腥風血雨中唯一可以稍微卸下防備的港灣,原來是一個更精致的牢籠;他以為的妻子,是看守他的獄卒,是評估他忠誠的考官。這三年,他就像活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一舉一動,可能都被記錄、分析、上報。

      他感到一種深切的疲憊,還有荒誕。為這個組織賣命多年,幾次死里逃生,換來的就是這種對待?

      “站長,您這份‘臨終關懷’,我余則成,記下了。”余則成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他拿起那幾張輕飄飄卻重如泰山的紙,仔細地折疊好,放回牛皮紙袋,緊緊攥在手里。紙張的邊緣硌著他的掌心,生疼。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轉身,向門口走去。步伐穩定,背脊挺直。

      “則成……”吳敬中在他身后,用盡力氣叫了一聲,聲音氣若游絲,帶著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余則成腳步頓了一下,手已經握住了冰涼的黃銅門把手。他沒有回頭。

      “路……自己小心……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

      余則成拉開門,走了出去,又輕輕把門帶上。將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和那些真假難辨、冰冷刺骨的話語,都關在了門后。

      走廊依舊冰冷蒼白,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冷汗濕透了內衣,緊貼在背上,冰涼。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和火柴,手抖得厲害,劃了三次才點著。深深吸了一口,辛辣劣質的煙霧嗆進肺里,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彎下腰,眼淚都涌了出來。

      他不知道這眼淚是為誰流的。

      為那個可能早已化為灰燼的、真實的、會打呼嚕、愛吃辣、看電影會哭、在浴缸養小雞的翠平?

      為這被徹底愚弄、操控、像提線木偶一樣過了三年的自己?

      還是為這無法掙脫、人人皆是棋子、毫無溫情與信任可言的命運?

      煙霧繚繞中,他赤紅的眼睛里,那點濕意迅速被蒸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堅定。悲慟和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吳敬中的話,也不能全信。這只老狐貍臨死前拋出這個,目的絕不單純。可能是提醒,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另一重試探。

      不管是誰在背后操縱這一切。

      不管吳敬中的話里有幾分真,幾分假。

      不管“畫眉”是誰,她背后又站著誰。

      他必須弄清楚。

      為了那個死在“黃雀計劃”里的翠平,也為了被困在這個迷局中的自己。

      他將煙頭在雪白的墻壁上狠狠捻滅,留下一個焦黑的、不規則的印記,像是某種決絕的宣告。然后,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大步離開醫院走廊。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堅定的“咔、咔”聲。

      余則成回到家時,比平時晚了很多。天已經完全黑透,弄堂里沒有路燈,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幾家窗戶透出昏黃的光。他站在自家門口,沒有立刻掏鑰匙。老式的木門斑駁掉漆,門縫底下透出溫暖的光暈,還有隱約的、燉肉的香氣飄出來。以往,這代表著“家”的召喚,是疲憊一天后唯一的慰藉。現在,這光,這香氣,都讓他胃里一陣翻騰,感到一種粘膩的虛偽和惡心。這溫馨的表象下,是冰冷的監視和謊言。

      他拿出鑰匙,金屬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停頓了兩秒,才將鑰匙插進鎖孔,緩緩轉動。“咔噠”一聲,鎖開了。

      “翠平”正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手里拿著一件正在織的毛衣,竹針在她手指間靈巧地穿梭。暖黃色的燈光從頭頂的罩子燈灑下來,在她身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邊。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立刻露出那種他熟悉的、溫柔的笑容,眼睛彎起:“回來了?今天怎么這么晚?站里有事?”

      她放下手里的活計,很自然地站起身,走過來,伸手要接他臂彎里搭著的外套和手里的公文包。動作流暢,語氣關切,眼神清澈,一切都無可挑剔,和過去三年里的任何一個夜晚沒有任何不同。

      余則成側身,用一個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的動作,避開了她的手。他把外套隨手掛在了門后有些掉漆的衣架上,公文包則自己拿著,放在了鞋柜上,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嗒”。

      “嗯,處理點事情。”他的聲音很平淡,沒什么溫度,甚至比平時更冷淡一些。他彎腰換鞋,沒有看她。

      “翠平”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凝滯,但很快就又綻開,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尷尬只是錯覺。“累了吧?快去洗手,飯菜我熱在鍋里呢,就等你回來開飯。今天買了點肋排,燉了湯。”

      她轉身走向廚房,背影窈窕,步伐從容,棉布拖鞋踩在舊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

      余則成看著她的背影,眼神像結了冰的湖面,深不見底,寒意刺骨。演,繼續演。我倒要看看,你這張完美的面具下面,到底藏著怎樣一副面孔,藏著多少秘密,藏著誰的命令。他換好鞋,沒有立刻去洗手,而是走到窗邊,假裝查看窗臺上的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花,實則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掃視了一下客廳。一切如常,沒有任何移動或異常的跡象。但她剛才織毛衣的位置,沙發扶手旁的小幾上,放著一本翻開的雜志,頁面很新,不像經常翻看的樣子。

      他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冷水嘩嘩地流,他掬起一捧,狠狠撲在臉上。冰冷刺骨的水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些,也壓下了心頭翻涌的暴戾。他需要冷靜,絕對的冷靜。

      抬起頭,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圈發青,眼神深處是壓抑不住的審視和冰冷殺機,但表面,必須是一潭死水。

      余則成,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說,從這一刻起,你也得開始演了。演得要比她更好,更逼真,更無懈可擊。你要知道,你面對的不是你的妻子王翠平,而是一個代號“畫眉”、身負特殊使命、在你身邊潛伏了三年的職業特工。任何一絲一毫的情緒外露,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晚飯擺在方桌上,兩菜一湯,簡單卻精致。青椒肉絲,青椒碧綠,肉絲嫩滑;清蒸鱸魚,魚身上鋪著姜絲蔥絲,淋了醬油和熱油;番茄雞蛋湯,飄著幾點油花和蔥花。米飯冒著熱氣。

      兩人相對坐下。“翠平”給他盛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湯碗是普通的粗瓷碗,邊緣有個小豁口:“先喝點湯,暖暖胃。今天外面有點涼。”

      余則成拿起白瓷勺子,喝了一口。湯的味道很正常,咸淡適中,番茄的酸味恰到好處。他沉默地喝著湯,沒有說話,房間里只有勺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

      “翠平”似乎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低氣壓,也安靜地吃著飯,偶爾偷偷抬眼,迅速地瞥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小口吃著米飯。她吃飯的動作很斯文,咀嚼得很慢,幾乎不發出聲音。余則成想起,真正的翠平吃飯很快,有時候餓了,還會發出一點滿足的嘆息聲。

      “今天的魚,”余則成忽然開口,夾了一筷子鱸魚肚子上的肉,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然后放下筷子,拿起旁邊的毛巾擦了擦嘴,動作不緊不慢,“蒸得有點老了。肉不夠嫩。”

      “翠平”夾菜的手頓在半空,臉上露出些許錯愕,連忙也夾了一塊魚背上的肉,小心地嘗了嘗,細細品味,然后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眉頭微蹙:“是嗎?可能火候多了一兩分鐘。蒸的時候灶火有點不穩定。下次我注意,盯著時間。”

      余則成放下毛巾,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沒有任何迂回,像兩把冰冷的錐子,試圖鑿開她臉上的平靜。“你以前做魚,火候掌握得挺好。尤其是清蒸鱸魚,時間掐得準,魚肉總是剛斷生,最嫩,筷子一戳就碎。你說這是跟你娘學的,要看魚眼睛鼓出來才行。”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往事,但內容卻像一根針,冷不丁刺過去。

      “翠平”拿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緊了緊,指節微微發白。她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眼神閃爍了一下:“人嘛,總會有點手生的時候。可能是今天想著你回來晚,心里惦記,有點走神了。下次,下次一定做好。”她試圖把話題拉回日常夫妻間關于飯菜咸淡火候的小小埋怨和承諾上,這是最安全的方向。

      “手生?”余則成嘴角扯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油膩的方桌上,這是一個帶有壓迫感的姿態。“我看,不是手生,是習慣不同了吧。有些習慣,是骨子里帶的,改不了,也學不像。”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緊緊鎖住她的眼睛,不放過里面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試圖找到慌亂,找到破綻,找到那一絲屬于“畫眉”而非“王翠平”的痕跡。

      “翠平”臉上的笑容漸漸維持不住了,嘴角的弧度變得僵硬。她放下筷子,拿起湯碗,喝了一小口,似乎想借此掩飾什么。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被她強壓下去,換上一種混合著委屈和不解的神情。“則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站里……遇到什么難處了?還是吳站長那邊……情況不好?”

      她還在掙扎,試圖用關心丈夫工作、體貼上司病情的理由來掩飾,來轉移話題,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握著湯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分明。

      余則成緩緩站起身。椅子腿摩擦老舊的地板,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響,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突兀。他一步一步,繞過長桌,走到她身邊。他的影子,被燈光拉長,籠罩在她身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不得不仰起臉,暖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失去了血色,眼睛里盛滿了驚慌、委屈,還有一絲深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恐懼。演得真好。余則成心里冷笑,這恐懼,是因為被質問,還是因為身份可能暴露?他彎下腰,湊近她的耳邊。這個距離太近了,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陌生的雪花膏香味(真正的翠平從來不用這個,她嫌香得膩人,最多用點蛤蜊油)。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冰冷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廓上,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脖頸后的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吳敬中,”他一字一頓地說,每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剛才,在醫院,死了。”

      “畫眉”——此刻,在余則成心里,已經徹底用這個冰冷的代號取代了“翠平”這兩個曾經承載著溫情和信任的字眼——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間凍住了,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她倏地轉過頭,看向余則成近在咫尺的臉,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她的瞳孔因為極度震驚而驟然收縮,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余則成冰冷無情的面容,和那雙深不見底、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

      “他死之前,跟我說了些話。”余則成繼續用那種冰冷平穩、沒有一絲波瀾的語調說道,目光死死鎖住她的眼睛,不讓她有任何逃避的余地。“他說,我的妻子,王翠平,在三年前執行‘黃雀計劃’的時候,就已經……犧牲了。陣亡通知書,我也看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仔細地、近乎殘忍地欣賞著對方眼中驟然涌起的巨大驚駭和難以置信。那驚駭如此真實,仿佛她真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噩耗。但余則成知道,這或許只是她訓練有素的反應之一。

      然后,他直起身,稍稍拉開一點距離,但目光依舊如鷹隼般銳利,聲音清晰地、緩慢地問道,確保每個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對方的心上:

      “那么,現在……”

      “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告訴我……”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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