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說書的,再講一個。”
茶館里油膩的桌子旁,有人喊了一嗓子。
說書先生呷了口涼茶,慢悠悠地拿起驚堂木,卻不拍下。他瞇著眼,像在看一縷很遠的炊煙。
“講個功勞捅破天,最后腦袋滾下山的故事,你們聽不聽?”
“那有什么稀奇的!”
“是不稀奇。”先
生笑了,牙齒有些黃,“可如果這個人,他明明看見了那把砍向自己的刀,卻非要笑著把脖子湊上去呢?如果這天下,都是他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最后卻連個囫圇尸首都換不來呢?”
滿堂皆靜。
咸陽的秋天,風是硬的。
像刀子。
刮在臉上,能帶下細細的血絲。
白起不喜歡咸陽的風。他喜歡長平的風,那里頭的味道沖,帶著血腥和泥土翻開的腐氣,聞著讓人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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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萬趙國降卒,他下令坑殺的時候,天上下著小雨。
泥土變得很軟,像一張巨大的嘴,把那些年輕的、哀嚎的、咒罵的身體一口口吞了下去。
他的副將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武安君,這……這會遭天譴的。”
白起沒看他,只是看著那個巨大的坑。雨水匯成紅色的溪流,在坑底打著旋。
“不殺,他們就會回來殺我們的兒子。秦國的糧食,只夠喂飽秦國的兵。”
他的聲音和風一樣硬。
長平之后,再沒人敢跟他對視。連秦王,那個坐在咸陽宮最高處的男人,在聽他匯報軍情的時候,眼神也總是飄忽的。
功勞太大了,就像院子里長了一棵樹,高過了房檐,遮住了陽光。屋里的人,總會覺得陰冷。
丞相范雎第一個覺得冷。
他在秦王面前說,武安君打了勝仗,心里驕傲了,不聽使喚了。
秦王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敲著桌案。一下,一下,像在敲白起的命。
很快,王命又來了,讓他去打邯鄲。
白起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那棵高過房檐的大樹。他說:“病了,打不動了。”
派去傳話的使者,回來對秦王說:“武安君看著氣色好得很,不像有病。”
秦王笑了笑。
那笑意,比咸陽的秋風還冷。
他派了王陵去,打了敗仗。又派了鄭安平去,直接投了降。
秦王又想起了白起。這一次,他親自去了白起府上。
“武安君,趙國馬上就要緩過來了。只有你去,寡人才能安心。”
白起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大王,現在不是時候。長平一戰,我們傷得也重。趙人恨我們入骨,諸侯都在等著救趙。現在去,是送死。”
秦王盯著他看了很久。
“你是怕死,還是怕別人的功勞蓋過你?”
白起沒再說話。
咸陽的官員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說,武安君變了。以前是秦國的劍,現在是自家的寶貝,輕易不肯出鞘了。
最后,秦王讓他滾出咸陽,不準再待在京城。
白起收拾了行囊,帶著家小,出了西門。
走了沒多遠,到了杜郵這個地方,一騎快馬追了上來。使者捧著一個黑色的木盒,上面蒙著黃布。
“武安君,大王賜劍。”
白起的妻子當場就癱了。
白起卻很平靜。他接過那把劍,撫摸著冰冷的劍鞘。
他抬頭看了看天,天是灰色的,像死了很久的魚的眼睛。
“我有什么罪,老天要這么對我?”
風吹過,沒人回答。
他自己想了很久,忽然笑了。
“哦,是了。長平那些降卒,本可以不殺的。”
他把劍橫在脖子上,血噴出來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那四十萬雙眼睛。
在那個巨大的坑里,一齊睜開了。
白起的血,在杜郵滲進了土里。
幾十年后,趙國的北境,風沙更大,更冷。
李牧在這里守了十幾年。
匈奴人提起他的名字,會立刻閉上嘴,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他們說李牧的營帳里,住著草原的惡鬼。
他養的兵,都像狼。平日里散在草原上,吃肉喝酒,跟匈奴人做買賣,看著懶洋洋的。
可只要李牧的令旗一揮,這些狼就會從四面八方冒出來,露出獠牙。
他跟士兵們說:“匈奴人敢靠近烽火臺,就殺。不敢靠近,你們就跟他們換牛羊,換馬匹,別客氣。”
十幾年,北境安穩得像自家的后院。
趙王很高興,年年賞賜他。金子、美女,流水一樣送到雁門關。
李牧把金子分給手下的軍官,把美女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他說:“邊關苦寒,姑娘們受不了這個罪。”
但秦國的鐵蹄,已經踏碎了韓、魏的國門,開始啃趙國的骨頭了。
秦軍很強,強得讓人絕望。
趙王沒辦法了,想起了北邊那頭老狼。他派人把李牧調了回來,去對付秦國人。
秦國大將桓齮,一路勢如破竹,到了趙國腹地。
李牧來了。
他不像別的將軍,急著擺開陣勢。他只是修墻,挖溝,把營壘弄得跟個烏龜殼一樣。
桓齮罵他是縮頭烏龜。
李牧不理他。
趙王派使者來催,一天三封信。
李牧回信說:“打仗,得聽我的。”
終于,桓齮忍不住了,分兵去攻打另一座城。
李牧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營門大開,藏了十幾年的狼崽子們,一下子全撲了出去。
那一戰,秦軍大敗。桓齮跑了。
整個趙國都沸騰了。他們說,李牧是天降的神將,是趙國的長城。
秦國人也怕了。
他們發現,在戰場上,贏不了李牧。
于是,他們想了個別的法子。
秦國派了間諜,帶著數不清的黃金,潛進了邯鄲。
他們找到了一個人,郭開。
郭開是趙王身邊最得寵的臣子。他沒什么本事,但最會說好聽的話。
秦國的間諜對郭開說:“李牧要是再打幾個勝仗,這趙國,怕是就姓李了。到時候,還有你郭大人的位置嗎?”
郭開的眼睛亮了。
他回到宮里,天天在趙王耳朵邊上吹風。
“大王,李牧在外面養了那么多兵,只聽他一個人的。這心里,怕是早就沒您這個大王了。”
“他跟秦國人眉來眼去的,這次能贏,說不定是秦國人故意放水,好讓他撈功勞,以后好謀反呢?”
趙王本來就不是個聰明人。
他開始睡不著覺。
他一閉上眼,就看見李牧穿著龍袍,坐在他的王位上。
他派了一個使者,帶著王命,去了前線。
使者到了軍營,宣讀詔書:“命趙蔥接替李牧,為三軍主帥。李牧即刻回邯鄲。”
李牧的部將們全急了,圍著李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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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不能回去!回去了就沒命了!”
“這肯定是郭開那個小人在搞鬼!我們反了吧!清君側!”
李牧看著那些跟了他十幾年的漢子,搖了搖頭。
“我是趙國的臣子,不能抗命。”
他交出了兵符。
一個人,一匹馬,回了邯鄲。
他回去的第三天,郭開就帶著人闖進了他的府里。
罪名是,通敵謀反。
李牧沒被帶去大牢,也沒上公堂。就在他家的后院,幾個士兵按著他,一刀就結果了。
血流出來,染紅了院子里的石板。
李牧死后的三個月,秦國大將王翦,攻破了邯鄲。
趙王被俘虜。
趙國,亡了。
淮陰的街頭,總有個年輕人晃來晃去。
個子挺高,腰上挎著一把劍,就是人太瘦,臉也黃,看著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他叫韓信。
街上的混混看他不順眼。
“挎著個劍,嚇唬誰呢?有本事,你捅我一劍。沒本事,就從我褲襠底下鉆過去。”
韓信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圍觀的人群。
他彎下腰,從那個混混的褲襠底下,一點一點爬了過去。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
那天晚上,他在河邊,餓得發昏。一個洗衣服的老婆婆,看他可憐,分了他一半的飯。
韓信說:“老婆婆,以后我發達了,一定好好報答你。”
老婆婆笑了:“一個大男人,連自己都喂不飽,還談什么以后。”
后來,天下大亂。
韓信先是投奔了項梁,又跟了項羽。
項羽看他,就像看路邊的一塊石頭。給了他一個小官,管糧草的,就再也不理他了。
韓信覺得,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
他跑了。
路上,他遇到了一個人,蕭何。
蕭何跟他聊了幾句,眼睛就亮了。蕭何覺得,這個人,是個寶。
蕭何把韓信推薦給了劉邦。
劉邦當時正被項羽打得焦頭爛額,也沒把韓信當回事,就讓他管倉庫。
韓信又跑了。
這次,蕭何急了。他連夜騎著馬,把韓信追了回來。這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
蕭何對劉邦說:“大王要是只想在漢中這一塊地方當個土皇帝,那用不著韓信。要是想得天下,除了韓信,沒人能幫你。”
劉邦半信半疑,搭了個高臺,拜韓信為大將軍。
軍隊里的人都炸了鍋。
一個管倉庫的小子,一步登天,成了大將軍?
韓信穿上帥袍,第一件事就是問劉邦:“大王,您覺得,您跟項羽,誰更厲害?”
劉邦臉都白了,半天說:“我……我不如他。”
韓信笑了。
“大王說得對。但項羽這個人,婦人之仁,有功不賞,有才不用。他手下的人,早就心寒了。而大王您,知人善用,肯分封土地。天下的人心,在您這邊。”
他又在地上畫來畫去,把天下的形勢說得清清楚楚。
劉邦聽得入了迷。他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后來的故事,就像神話。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舉拿下了三秦之地。
背水一戰,幾萬疲兵,打垮了趙國二十萬大軍。
用水淹,用計謀,滅了齊國,平了魏國。
最后在垓下,他設下十面埋伏,把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逼到了烏江邊上。
那天晚上,風里全是楚國的歌。
項羽的士兵,哭成了一片。
項羽自己,也抹了脖子。
天下,是劉邦的了。
劉邦也開始睡不著覺了。
他封韓信為齊王,可心里不踏實。他跑到韓信的軍營,趁著韓信睡覺,把他調兵的虎符給偷走了。
后來,他又把韓信從齊王,降成了楚王。再后來,直接抓回了京城,降成了淮陰侯。
那個曾經胯下受辱的少年,又回到了原點。只是這一次,他住著大宅子,身邊有仆人。
但他不快樂。
他整天待在家里,稱病不上朝。
劉邦有一次跟他聊天,問他:“你看我,能帶多少兵?”
劉邦想聽句好聽的。
韓信說:“陛下您,最多能帶十萬。”
劉邦的臉沉了下去。
“那你呢?”
韓信笑了,很驕傲的那種笑。
“我嘛,多多益善。”
這四個字,像四顆釘子,釘進了劉邦的心里。
劉邦帶兵去平叛了。京城里,是他的老婆呂后在管事。
呂后不喜歡韓信,一直不喜歡。
她覺得這個人的功勞太大了,眼神太傲了,像一頭喂不熟的狼。
她跟丞相蕭何商量。
蕭何,就是那個月下追韓信的蕭何。
蕭何嘆了口氣,想了個主意。
他派人去韓信府上,說:“陛下打了勝仗,平了叛軍。皇后在宮里設宴慶祝,請您務必參加。”
韓信不想去。
蕭何親自上門,拉著他的手。
“信我一次。去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韓信信了。
他跟著蕭何進了宮,進了長樂宮。
他剛一進去,宮門就關了。一群拿著竹竿、布袋的宮女和太監,從兩邊的房間里沖了出來。
為首的,是呂后。
她冷冷地看著韓信。
“你當年跟陛下有約定,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今天,這里沒有天,沒有地,也沒有鐵器。”
韓信被裝進了麻袋里。
無數根削尖的竹竿,從四面八方捅了進來。
他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想起,那個在河邊分他一半飯的老婆婆。
成也是蕭何,敗也是蕭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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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出戲,唱完了。
南北朝的時候,人命比草賤。
皇帝換得比衣服還快。
北齊有個王爺,叫高長恭,封號是蘭陵王。
這個人,長得不像話。
史書上說他“貌柔心壯,音容兼美”。就是說,長得像個漂亮姑娘,聲音也好聽。
在那個亂世,長得太好看,不是好事。尤其對一個要上陣殺敵的王爺來說。
高長恭很苦惱。
他覺得自己的臉,沒有殺氣,鎮不住手下的兵,也嚇不住對面的敵人。
于是,他找人做了個面具。
木頭的,畫著猙獰的鬼臉,獠牙外露,眼睛瞪得像銅鈴。
每次打仗,他都戴上這個面具。
公元564年,北周的軍隊圍住了洛陽。
北齊的皇帝派了好幾撥人去救,都被打了回來。
最后,他想到了高長恭。
高長恭帶著五百個騎兵,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直接插進了北周十幾萬人的大軍里。
他沖在最前面,手里的長矛像一條毒龍。
所到之處,人仰馬翻。
北周的兵都嚇傻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要命的打法。他們看見的,只有一個戴著鬼臉面具的將軍,在萬軍之中來回沖殺,好像不是人,是個神。
他一直沖到了金墉城下。
城上的北齊守軍,也看呆了。
他們不認識這個鬼面將軍,不敢開門。
城下,北周的軍隊又圍了上來。
情急之下,高長恭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一張美得讓人窒息的臉,出現在陽光下。
城上的士兵,先是愣住了,然后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是蘭陵王!是蘭陵王來了!”
城門大開。
高長恭帶著他的五百騎兵,和城里的守軍里應外合,一場大勝。
北周軍丟盔棄甲,狼狽逃竄。
班師回朝,慶功宴上,北齊的后主高緯,端著酒杯,走到高長恭面前。
高緯這個人,有點傻,但疑心病特別重。
他拍著高長恭的肩膀,笑著說:“愛卿啊,你這次沖得太深了。萬一有個閃失,后悔都來不及啊。”
高長恭喝了點酒,腦子有點熱。
他回了一句:“家事親切,不覺遂然。”
意思就是,這都是咱們自家的事,我親近著呢,一著急,就沒想那么多。
他以為這是句貼心話。
可這話傳到高緯耳朵里,就變了味。
家事?
這天下是我的家事,還是你高長恭的家事?
高緯的臉,當時就變了。
他沒說什么,但那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了。
從那天起,高長恭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他打了勝仗,皇帝不賞。他提了建議,皇帝不聽。
他手里的兵權,一點一點被收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他開始想辦法補救。
他開始貪污受賄,故意弄臟自己的名聲。他想讓皇帝覺得,他就是個貪財的小人,沒什么大志向。
他的部下不理解,問他為什么。
他說:“邙山那一仗,我的功勞太大了。皇帝睡不著覺了。”
可他做什么都沒用了。
皇帝要你死,你就算變成一條狗,也得死。
那天,皇帝派使者送來了一杯毒酒。
高長恭拿著那杯酒,對著他的王妃,凄慘地笑了。
“我有什么罪?我為國盡忠,何至于此?”
王妃哭著說:“你去跟皇上解釋解釋啊。”
“解釋?我說了那句‘家事親切’之后,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他拿起筆,把他欠別人的債,一條一條寫清楚,燒掉了。
然后,他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他死的時候,才三十出頭。
他死后沒幾年,北齊就讓北周給滅了。
那個擔心“家事”被搶走的高緯,成了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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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的皇位,是撿來的。
他的爹,他的哥,還有一堆老婆孩子,都被金國人抓走了。像趕牲口一樣,趕去了北方。
這事,叫“靖康之恥”。
趙構一個人跑到了南方,在杭州建了都,叫臨安。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當他的皇帝,過他的小日子。
至于北方的故土,丟了就丟了吧。
可總有那么些不識趣的人,天天喊著要“還我河山”。
岳飛就是其中最不識趣的一個。
他是個農民的兒子,背上刺著四個字:盡忠報國。
這四個字,刺進了肉里,也刻進了骨頭里。
金國人打過來的時候,他只是個小兵。
他打仗,跟瘋子一樣。
別人往后退,他往前沖。
他手下的兵,也跟他一樣。那支軍隊,叫“岳家軍”。
“岳家軍”有個規矩,“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
老百姓喜歡這樣的軍隊。
金國人怕這樣的軍隊。
岳飛帶著這支軍隊,收復了建康,拿下了襄陽六郡。金國最能打的部隊,碰上他,就沒贏過。
金國人自己都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岳飛的槍,越打越順。
他離收復舊都開封,只差一步之遙。
他在郾城,用幾千人,破了金國拐子馬、鐵浮屠組成的十萬精銳。
他高興地對部下說:“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
黃龍府,是金國人的老巢。
消息傳回臨安,全城的老百姓都涌上了街頭,歡呼雀躍。他們覺得,馬上就能回家了。
只有兩個人不高興。
一個,是皇帝趙構。
另一個,是宰相秦檜。
秦檜是從金國那邊跑回來的。沒人知道他跟金國人達成了什么交易。他只知道,岳飛要是把仗打贏了,他就完了。
他天天在趙構耳邊說:“岳飛的功勞太大了,兵權也太重了。他手下的兵,只知道有岳帥,不知道有您這個皇上啊。”
“再說了,他真把您爹您哥迎回來了,您這個皇位,還坐得穩嗎?”
這些話,句句都戳在趙構的心窩子上。
他怕。
他怕岳家軍,怕那個“岳”字。
他更怕他那個爹,那個哥,回來跟他搶位子。
北伐,必須停下來。
岳飛,必須回來。
可那勝利的號角,還沒吹到臨安,就被另一陣更急、更冷的風給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