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的狂吠像炸雷般撕碎了餐廳里虛偽的溫馨。
它前肢壓低,頸毛倒豎,那雙曾在邊境夜色中鎖定過無數危險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女兒帶來的男人。
楊振豪的笑容僵在臉上,筷子輕輕擱下。
丈夫趙邦站起身,沉聲呵斥黑虎,可那條德國牧羊犬仿佛沒聽見。
我端著湯碗的手很穩,臉上還掛著待客的得體微笑。
“菜不夠了,我去添些。”
轉身走向廚房的幾步路,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撞得像要破開。
指尖劃過手機屏幕,解鎖,按下那三個數字,接通,壓低聲音快速說了地址。
掛斷,刪除通話記錄。
煤氣灶上燉著紅燒肉,咕嘟咕嘟冒著泡。
我深吸一口氣,在氤氳的熱氣里閉上眼睛。
黑虎從未這樣失態過——哪怕是對著上門推銷的陌生人,它也只是安靜地觀望。
這只退役軍犬是丈夫戰友臨終前托付的,它身上有彈片留下的舊傷,也有刻進本能的警覺。
女兒曉琳三十五歲了,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
楊振豪談吐優雅,衣著得體,帶來的禮物恰到好處。
可黑虎的狂吠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所有表面完美的泡沫。
我端起新炒的青菜,重新調整好表情。
推開廚房門時,警笛聲還在遙遠的城市另一端。
但我知道,它們正在靠近。
而餐桌旁那個男人,他擦汗的動作,是不是太頻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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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退休后的第三個秋天,生活像窗臺上的那盆桂花,香氣尋常,日子安穩。
我五點就醒了,輕手輕腳地下床,怕吵醒旁邊的趙邦。
他還在睡,眉頭微微蹙著,那是多年軍旅生活留下的痕跡,連睡夢中都帶著警覺。
廚房的窗透著魚肚白,我系上圍裙開始準備。
曉琳昨晚在電話里說,楊振豪喜歡吃清淡些的,廣東口味。
我對著手機查了半晚上菜譜,最終決定燉一鍋老火靚湯,清蒸鱸魚,白灼菜心,再配個紅燒肉——趙邦和曉琳都愛這個。
“起這么早?”
趙邦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
他穿著舊軍綠色汗衫,頭發花白卻梳得整齊,手里拎著狗繩。
“黑虎該遛了。”
我點點頭,繼續切姜片:“曉琳他們約的是晚上六點,來得及。”
趙邦沒說話,只拍了拍我的肩。
晨光里,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深了些,這些年,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黑虎聽見動靜,從客廳角落的墊子上站起身。
它動作有些遲緩,左后腿微微拖沓——那是服役時留下的舊傷。
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看到趙邦手里的繩子,尾巴緩慢地搖了搖。
“去吧。”我說。
趙邦帶著黑虎出門了。
我繼續準備食材,腦子里卻停不下來。
曉琳三十五歲了,在一家設計公司做總監,性格獨立要強,婚事成了我和趙邦最大的心病。
不是沒催過,可每次一提,她就沉默,或者干脆岔開話題。
三個月前,她突然說交了男朋友。
“媽,他人挺好的,改天帶回家給你們看看。”
電話里她的聲音帶著久違的輕快,我握著聽筒,眼眶莫名發熱。
這些年,她太要強了,強到我們都忘了,她也會需要人陪。
趙邦遛狗回來時,我已經燉上了湯。
黑虎跟在后面,在玄關處仔細地蹭了蹭腳墊,這是它在部隊養成的習慣。
“今天它有點躁。”趙邦一邊換鞋一邊說。
我擦擦手走過來:“怎么了?”
“路上見到陌生人,多盯了幾眼。”趙邦蹲下身,揉了揉黑虎的頭,“老了還這么警醒。”
黑虎溫順地低下頭,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它來我們家三年了,是趙邦老戰友臨終前托付的。
那位戰友是黑虎的訓導員,在邊境執勤時受了重傷,沒熬過來。
黑虎也受了傷,退役后無處可去。
趙邦去接它那天,我印象很深——那么大的德牧,安靜地趴在籠子里,眼睛望著遠方,像在等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它還能聞出東西。”趙邦曾說過,“不是普通的氣味,是那些……危險的東西。”
我當時沒太明白,只當是老兵對軍犬的驕傲。
現在想來,那句話里藏著太多沒說完的故事。
中午簡單吃了點,我開始收拾客廳。
沙發套是新換的米白色,花瓶里插了新鮮的百合,連窗簾都仔細熨過。
趙邦坐在陽臺抽煙,看著樓下小區里玩耍的孩子。
“緊張?”我走到他身邊。
他彈了彈煙灰:“曉琳喜歡就行。”
“你呀。”我笑了,“一會兒人來了,別總板著臉。”
“知道。”
下午四點,我開始炒菜。
清蒸魚要現做,紅燒肉已經燉得酥爛,湯在砂鍋里咕嘟著,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黑虎趴在客廳門口,那是它習慣的位置——既能看見大門,又能兼顧客廳和廚房。
它今天似乎格外安靜,耳朵偶爾轉動,聽著樓道的動靜。
“他們該到了。”趙邦看了看墻上的鐘。
五點五十。
門鈴響了。
我心臟漏跳了一拍,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氣,走向門口。
從貓眼看出去,曉琳笑盈盈的臉,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
西裝筆挺,手里提著禮物,站姿很端正。
我拉開門。
“媽!”曉琳撲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后側身,“這是楊振豪。”
“阿姨好。”男人微微躬身,笑容得體,“打擾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普通話標準,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
我連忙讓開身:“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
楊振豪踏進玄關,自然地彎腰換鞋。
就在那一瞬間——
趴在門口的黑虎,突然抬起了頭。
02
黑虎的動作很慢,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它從墊子上站起來,身體微微前傾,鼻翼輕輕翕動。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正在換鞋的楊振豪。
“這是黑虎吧?”楊振豪笑著問,語氣自然,“曉琳常提起它,說家里有位‘功勛老兵’。”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黑虎的頭。
黑虎沒有后退,也沒有搖尾巴。
它只是站著,目光沉沉地看著那只靠近的手。
“黑虎認生。”趙邦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聲音平淡,“先去客廳坐吧。”
楊振豪自然地收回手,起身笑道:“好的叔叔。”
他的反應無可挑剔,連笑容的弧度都恰到好處。
可我的余光看見,黑虎的目光一直跟著他,直到他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爸!”曉琳挽住趙邦的胳膊,“今天沒穿你那件破汗衫出來見人吧?”
“穿了。”趙邦故意板著臉,“怎么,丟你人了?”
父女倆斗嘴的間隙,我接過楊振豪帶來的禮物。
是兩盒精致的茶葉,還有一束包裝雅致的鮮花。
“聽曉琳說叔叔愛喝茶,就帶了些正山小種。”楊振豪說,“希望合口味。”
“太客氣了。”我把禮物放好,“來吃飯還帶什么東西。”
曉琳拉著楊振豪在沙發坐下,開始介紹家里的擺設。
墻上的照片,書架上的書,陽臺的花草。
楊振豪聽得很認真,偶爾提問,語氣里滿是尊重和興趣。
我借著倒茶的機會,仔細打量他。
三十八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些,皮膚干凈,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
西裝是深灰色的,料子很好,但款式并不張揚。
手腕上戴著一塊表,我不認識牌子,但應該不便宜。
整體給人的感覺是——得體,體面,挑不出毛病。
可正是這種完美,讓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阿姨,我來幫您吧。”楊振豪站起身。
“不用不用,你坐著。”我連忙擺手,“馬上就好。”
“讓他去吧媽。”曉琳笑著說,“振豪做飯可好吃了,今天特意來露一手呢。”
楊振豪已經脫了西裝外套,解開襯衫袖扣,熟練地卷起袖子。
“那我就獻丑了,幫阿姨打打下手。”
他走進廚房,動作自然地洗了手,看向料理臺上的食材。
“湯還需要再燉一會兒,魚可以上鍋蒸了。”我指著灶臺,“青菜我一會兒炒,很快的。”
“好。”他應著,拿起蒸鍋開始裝水。
動作很熟練,不是裝出來的。
我們并肩在廚房里忙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聽曉琳說您是退休教師?”
“嗯,教語文的,在二中待了三十多年。”
“那是我母校。”楊振豪笑道,“說不定還聽過您的課。”
我愣了愣:“你是二中畢業的?”
“對,比曉琳高兩屆。”他往蒸鍋里放姜片,“不過那時候只顧著讀書,對老師印象不深,抱歉。”
“沒事沒事,那么多學生呢。”我擺擺手,心里卻快速計算著年份。
曉琳是二中零三屆的,高兩屆就是零一屆。
如果楊振豪真是那屆的學生,應該四十一歲左右,但他看起來頂多三十八。
也許是保養得好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您現在退休了,平時都做些什么?”楊振豪問。
“看看書,養養花,偶爾和趙邦出去旅游。”我說,“你呢?工作忙嗎?”
“還好,做進出口貿易,經常出差,但時間還算自由。”
“那挺好。”我點點頭,“曉琳工作也忙,你們倆能互相理解。”
“是,曉琳很優秀。”他說這話時,看向客廳的方向,眼神溫柔。
那個眼神不像是裝的。
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也許是我多心了,黑虎剛才的反應,可能只是對新氣味的正常警惕。
畢竟它年紀大了,又受過傷,有時候會有些敏感。
“阿姨,魚好了。”楊振豪關掉火,“現在端出去嗎?”
“等下,我先擺桌。”
餐廳里,趙邦已經擺好了碗筷。
曉琳在開紅酒,手法嫻熟。
“爸,你這瓶藏了好幾年了吧?”她晃著酒瓶,“今天舍得開了?”
“話多。”趙邦接過酒瓶,親自開瓶。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但動作穩當。
軟木塞被輕輕拔出,發出悅耳的“啵”聲。
紅酒注入醒酒器,深紅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光澤。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好。
溫馨的家庭,般配的戀人,豐盛的晚餐。
直到黑虎再次出現。
它慢悠悠地從客廳走過來,在餐廳門口停下。
然后,它又一次看向了楊振豪。
這一次,它的耳朵向后壓了壓,喉嚨里發出一聲極低的、幾乎聽不見的——
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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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聲音太輕了,輕到正在擺餐具的曉琳都沒聽見。
但趙邦的手頓了頓。
我也聽見了。
那是犬類警告的聲音,壓抑在喉嚨深處,像是本能與克制在交戰。
楊振豪背對著黑虎,正幫忙端菜,似乎毫無察覺。
“黑虎,過來。”趙邦沉聲喚道。
黑虎看了主人一眼,遲疑了幾秒,才慢慢走過來。
它在趙邦腳邊趴下,但頭依然朝著楊振豪的方向。
眼睛半瞇著,像是在假寐,可耳朵的朝向暴露了它的注意力。
“它今天有點怪。”曉琳笑著說,“是不是聞到肉香了?”
“可能吧。”趙邦彎腰摸了摸黑虎的頭,“老了,嘴饞。”
楊振豪這時轉過身,視線與黑虎對上。
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說:“德牧是很聰明的犬種,我有個朋友也養了一只,特別通人性。”
“黑虎不一樣。”趙邦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它是在部隊長大的。”
“是嗎?”楊振豪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那真是功臣了。”
他蹲下身,與黑虎平視。
這個動作很大膽,一般陌生人不會輕易接近大型犬,尤其是德牧。
但楊振豪做得很自然,像是真心對黑虎感興趣。
“可以摸摸它嗎?”他問趙邦。
趙邦沉默了兩秒,點點頭:“輕點,它不喜歡別人碰頭。”
楊振豪伸出手,緩慢地靠近黑虎的脖頸——那是犬類比較能接受的部位。
黑虎沒動。
它的鼻翼又開始了那種細微的翕動,眼睛盯著那只越來越近的手。
指尖即將觸碰到毛發時,黑虎突然向后縮了一下。
動作很小,但很明確。
楊振豪的手停在半空。
“它確實認生。”他笑笑,站起身,很自然地收回手,“那我們吃飯吧,菜要涼了。”
餐桌上,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曉琳說著工作中的趣事,楊振豪適時補充幾句,兩人很有默契。
趙邦話不多,只是聽著,偶爾點點頭。
我作為主人,自然要挑起話頭。
“小楊家里是做什么的?”我問。
楊振豪放下筷子,坐直了些:“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父親以前在機械廠,母親是紡織廠的。退休很多年了。”
“老家是?”
“安徽蕪湖。”他說,“不過我很早就出來讀書了,后來工作也在外地,很少回去。”
“兄弟姐妹呢?”
“獨生子。”他笑了笑,“所以父母催婚催得緊,總說想抱孫子。”
這話說得坦蕩,曉琳在桌下輕輕踢了他一下,臉上有點紅。
我又問了些關于工作的事。
他說做進出口貿易,主要和東南亞那邊有業務往來,經常要去廣州、深圳出差。
公司不大,但經營得不錯,這些年也算站穩了腳跟。
“做什么品類?”趙邦突然開口。
這是今晚他第一次主動問楊振豪問題。
楊振豪轉向他,態度依然恭敬:“主要是工藝品,還有一些建材。最近在嘗試做一些高端家具出口。”
“東南亞那邊市場怎么樣?”
“競爭挺激烈的,但機會也多。”楊振豪回答得很流暢,“尤其是泰國和越南,這兩年經濟發展快,對高端家居用品的需求在增長。”
趙邦點點頭,沒再說話,夾了一筷子青菜。
但我注意到,他咀嚼得很慢,像在思考什么。
“爸,你別老問工作的事。”曉琳打圓場,“像是查戶口似的。”
“該問的要問。”趙邦說,“你媽當年嫁給我之前,你外公問得更細。”
大家都笑了。
楊振豪端起酒杯:“叔叔阿姨,我敬你們一杯。謝謝你們培養出曉琳這么優秀的女兒,也謝謝你們今天招待我。”
他喝得很干脆。
紅酒在杯壁上留下淺淺的痕跡,燈光下,他的側臉線條清晰。
確實是好看的男人,舉止得體,談吐不俗,事業也不錯。
曉琳看他的眼神里,有光。
那種光,我已經很多年沒在她眼睛里見過了。
作為母親,我應該高興。
可心里那點不安,像水底的暗礁,隱隱約約地硌著。
黑虎還趴在趙邦腳邊,頭擱在前爪上,眼睛卻一直沒完全閉上。
它在觀察。
軍犬受過專業訓練,它們的觀察和普通寵物狗不同。
那是帶著目的性的審視,是在捕捉空氣中每一絲異常的氣息。
我突然想起趙邦戰友送黑虎來時說的話。
“老趙,黑虎跟了我六年,立過三次功。”那個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氣若游絲,卻堅持要把話說完,“它鼻子特別靈……那些東西……它記得……”
話沒說完,他就咳了起來。
后來趙邦告訴我,黑虎在邊境的主要任務,是搜查走私物品。
不是普通的走私,是那些藏得很深、偽裝得很好的違禁品。
它記得那些氣味,刻在記憶深處,像烙印。
“吃菜吃菜。”我回過神,趕緊給楊振豪夾了塊紅燒肉,“嘗嘗阿姨的手藝。”
“謝謝阿姨。”他笑著接過,吃得很香,“真好吃,比我媽做的還地道。”
“喜歡就多吃點。”
飯桌上又恢復了熱鬧。
曉琳說起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在一次行業論壇上,楊振豪是嘉賓,曉琳的公司是承辦方。
“他當時講得特別好,我就去要了名片。”曉琳說這話時有點不好意思,“后來才知道,他早就注意到我了。”
“是你先遞的名片。”楊振豪糾正她,眼里帶著笑,“但是我先要的微信。”
“那不一樣!”
看著他們斗嘴,我心里暖了一些。
也許真的是我多慮了。
人年紀大了,就容易胡思亂想,總把簡單的事情想復雜。
黑虎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舊傷不舒服,所以今天狀態不對。
至于楊振豪的那些細節——年齡對不上,工作內容模糊,舉止過于完美——也許只是巧合。
畢竟,誰能真正做到毫無瑕疵呢?
我這樣告訴自己,端起湯碗,準備給大家盛湯。
就在這時,黑虎站了起來。
它站得很慢,四條腿穩穩地撐起身子,眼睛依然盯著楊振豪。
然后,它張開了嘴。
04
沒有立即發出聲音。
黑虎的嘴巴張開,露出整齊的牙齒,喉嚨深處傳來空氣摩擦的低響。
像引擎啟動前的震動。
餐桌上的說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見了。
曉琳臉上的笑容僵住,她看看黑虎,又看看楊振豪,眼里滿是困惑和尷尬。
“黑虎!”她壓低聲音呵斥,“干什么呢?”
黑虎沒理她。
它的目光鎖死在楊振豪身上,身體微微前傾,那是攻擊前的預備姿勢。
趙邦放下筷子,站起身。
“黑虎。”他的聲音很沉,帶著命令的口吻,“趴下。”
黑虎的耳朵動了動,有那么一瞬間,它似乎想服從。
但下一秒,它脖子上的毛豎了起來,從喉嚨深處滾出一聲低吼。
那聲音不大,卻充滿了警告意味。
楊振豪坐著沒動。
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些無奈的笑意,像是面對一個頑皮的孩子。
“它是不是不喜歡我身上的味道?”他問,語氣輕松,“我今天噴了點古龍水,可能動物對香水比較敏感。”
說著,他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己的袖口。
這個動作很自然,自然到幾乎能打消所有疑慮。
可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塊表,表帶和表殼的接縫處,有一道很淺的劃痕。
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
而且,他抬手時,襯衫袖口往上滑了一截,露出手腕內側的一小塊皮膚。
那里,似乎有什么痕跡。
但只是一閃而過,他就放下了手。
“黑虎最近舊傷發作,脾氣不太好。”趙邦說著,走到黑虎身邊,拍了拍它的背,“我帶它去陽臺透透氣。”
他拉住黑虎的項圈,輕輕一拽。
黑虎回頭看了主人一眼,眼神里有種……我說不清的東西。
像是焦急,又像是困惑。
但它還是跟著趙邦走了。
餐廳里只剩下我們三個。
氣氛有些僵。
“對不起啊振豪。”曉琳趕緊說,“黑虎平時真的很溫順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沒事。”楊振豪笑笑,“動物嘛,都有自己的脾氣。可能我真的有什么氣味讓它不安。”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動作優雅從容。
可我發現,他握杯的手指,指節有些發白。
那是用力的表現。
“小楊別介意。”我也打圓場,“黑虎年紀大了,又受過傷,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鬧情緒。”
“理解。”他點點頭,“我外婆家以前也養狗,老了之后特別固執,只認幾個熟人。”
話題被岔開了。
曉琳開始說他們計劃中的旅行,想去云南,或者西藏。
楊振豪附和著,說可以安排假期,全程他來做攻略。
他說話時,眼神偶爾會飄向陽臺方向。
雖然很快收回來,但我注意到了。
趙邦在陽臺上待了快十分鐘才回來。
一個人回來的。
“黑虎呢?”我問。
“讓它在外邊待會兒。”趙邦坐下,重新拿起筷子,“吃吧,菜真要涼了。”
他的表情和平時一樣,沒什么變化。
可我和他生活了三十年,能看出來——他的下頜線繃得比平時緊。
那是他緊張或思考時的習慣。
整頓飯的后半段,氣氛總有些微妙。
表面上依然在說笑,但每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曉琳大概覺得尷尬,話比之前多了,像是想用熱鬧掩蓋什么。
楊振豪依然得體,每個回答都恰到好處,可他的笑容,似乎沒有最初那么自然了。
至少在我眼里是這樣。
飯后,大家移到客廳喝茶。
楊振豪帶來的正山小種確實不錯,茶湯紅亮,香氣醇厚。
“好茶。”趙邦嘗了一口,難得夸了一句。
“叔叔喜歡就好。”楊振豪說,“我那兒還有,下次再帶些來。”
“不用麻煩。”
客廳的電視開著,音量調得很低,正在播晚間新聞。
主持人說著最近的天氣變化,提醒市民注意保暖。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小區里的路燈次第亮起。
這個初秋的夜晚,本該是溫馨的家庭聚會。
可我的目光總忍不住飄向陽臺。
透過玻璃門,能看見黑虎的身影。
它蹲坐在陽臺角落,面朝客廳,一動不動。
像一尊黑色的雕塑。
“對了振豪,”曉琳突然說,“你上次不是說,想看看我爸的老照片嗎?你不是對軍事歷史感興趣嗎?”
楊振豪眼睛一亮:“是啊,叔叔如果方便的話……”
趙邦沉默了幾秒,站起身:“來吧。”
他走向書房,楊振豪跟了上去。
曉琳沖我眨眨眼,小聲說:“爸肯讓人看他的寶貝相冊,說明對振豪印象不錯。”
我勉強笑了笑。
書房里傳來翻動相冊的聲音,還有趙邦低沉的講解。
“這是七九年在云南……這是八五年邊境巡邏……這個是我戰友,黑虎的訓導員……”
楊振豪偶爾提問,語氣里滿是尊重和興趣。
我收拾著茶幾上的杯碟,耳朵卻豎著。
“叔叔,這張照片里是什么?”楊振豪的聲音。
“緝毒行動,八七年。”趙邦說,“那會兒我們配了軍犬,專門搜查走私物品。”
“這些軍犬真能聞出違禁品?”
“能。”趙邦的聲音頓了頓,“尤其是那些偽裝過的,藏得再深,狗鼻子也能找出來。”
“真厲害。”楊振豪感嘆,“那這些軍犬退役后呢?”
“有的留在部隊養老,有的被領養。”趙邦說,“黑虎就是被領養的。”
談話繼續。
我端著托盤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
溫水沖刷著碗碟,發出嘩嘩的聲音。
腦子里卻在反復回放剛才的畫面——黑虎狂吠的樣子,楊振豪手腕上的痕跡,他指節發白的手……
還有趙邦說那句話時的語氣。
“那些偽裝過的,藏得再深,狗鼻子也能找出來。”
他為什么要特意說這個?
是隨意聊天,還是……某種提醒?
我關掉水龍頭,廚房里突然安靜下來。
書房里的對話聲變得清晰。
“……所以這些氣味,軍犬會一直記得?”楊振豪在問。
“嗯。”趙邦的聲音很沉,“刻在記憶里,忘不掉。”
就在這時,陽臺突然傳來聲響。
是爪子撓玻璃的聲音。
急促,焦躁。
我快步走到客廳,看見黑虎正用前爪扒拉著陽臺玻璃門。
它盯著書房的方向,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曉琳也看見了,她皺起眉:“黑虎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走到陽臺門前,拉開一條縫。
“黑虎,安靜點。”
黑虎看見我,停了一下,但眼神里的焦慮絲毫未減。
它用鼻子頂了頂門縫,像是想進來。
“等會兒。”我輕聲說,“客人還在呢。”
我剛要關上門,黑虎突然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它發出了今晚最清晰、最明確的一聲——
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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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聲音穿透玻璃,傳到客廳每個角落。
書房里的談話聲停了。
幾秒后,趙邦和楊振豪走了出來。
楊振豪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它……”他笑了笑,笑容有點勉強,“好像真的很不喜歡我。”
“我去看看。”趙邦走向陽臺。
他拉開門,黑虎立刻擠了進來,但沒有撲向楊振豪,而是站在主人身邊,身體緊貼著趙邦的腿。
它在發抖。
不是害怕的那種抖,是肌肉緊繃、蓄勢待發的那種顫抖。
“它是不是病了?”曉琳擔憂地問,“要不要帶去看看獸醫?”
“不是病。”趙邦低頭看著黑虎,手放在它頸后,“是它聞到了什么。”
這話說得很平淡,卻像一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水面。
楊振豪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聞到了什么?”他問,語氣依然保持著禮貌,但語速快了一些。
趙邦抬起頭,看著楊振豪。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時鐘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很響,一聲一聲,敲在心上。
“黑虎在部隊受過特殊訓練。”趙邦緩緩開口,“它的鼻子,能識別一些普通人聞不出來的氣味。”
“比如?”楊振豪的聲音很輕。
“比如一些化學品。”趙邦說,“那些本該出現在特定場所,而不是普通人身上的化學品。”
曉琳看看父親,又看看男友,一臉茫然:“爸,你在說什么呀?振豪身上能有什么化學品?他今天都沒進實驗室。”
楊振豪扯了扯嘴角:“叔叔是不是誤會了?我公司確實會接觸一些建材樣品,但都是符合安全標準的。”
“我沒說你的公司有問題。”趙邦的目光依然沒移開,“我只是在說黑虎的反應。”
“那可能是我今天碰巧沾上了什么。”楊振豪攤攤手,“上午去了趟建材市場,也許是那兒的氣味。”
這個解釋聽起來合理。
建材市場,化學品,似乎能對上。
可黑虎的反應太激烈了。
它不是普通的寵物犬,它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軍犬,知道什么時候該叫,什么時候該沉默。
它今晚的每一次警告,都是有針對性的。
“抱歉,我去下洗手間。”楊振豪說著,轉身走向走廊。
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步伐穩健。
但在他轉身的瞬間,我看見他抬手擦了擦額角。
這個初秋的夜晚并不熱,客廳里甚至還開著窗。
他為什么要擦汗?
洗手間的門關上了。
客廳里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和黑虎。
“爸,你剛才那話什么意思?”曉琳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不滿,“你這樣會嚇到振豪的。”
趙邦沒回答,只是看著洗手間方向。
“老趙。”我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趙邦沉默了很久,久到洗手間傳來沖水聲。
然后他說:“黑虎的訓導員,是在一次緝毒行動中犧牲的。”
我和曉琳都愣住了。
“那次行動,毒販把違禁品偽裝成普通工藝品,藏得很深。”趙邦的聲音很低,像在講述一個塵封的故事,“是黑虎聞出來的,它立了功,但也暴露了。
毒販報復,開槍打傷了訓導員……”
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清楚。
黑虎對某些氣味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些氣味,曾讓它立功,也讓它失去了最親的人。
“不可能!”曉琳猛地搖頭,“振豪是做正經生意的,他怎么可能……”
洗手間的門開了。
楊振豪走出來,臉上重新掛起笑容,但眼神深處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緊繃。
“抱歉,有點不舒服,可能是昨晚沒睡好。”他說著,看了看手表,“時間也不早了,要不我……”
“再坐會兒吧。”我打斷他,語氣盡量溫和,“茶還沒喝完呢。”
我必須留住他。
不管是為了驗證什么,還是為了別的。
趙邦剛才那番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里所有不安的鎖。
黑虎的異常,楊振豪完美的表象下那些微小的裂縫,還有他那些經不起推敲的細節……
它們串聯起來了。
“對,再坐會兒。”曉琳也挽留,但她更多是為了緩和氣氛,“我爸剛才那些話你別往心里去,他就是……職業病,看誰都像壞人。”
楊振豪笑了笑,重新坐下,但坐姿沒有之前放松了。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在戒備什么。
黑虎還站在趙邦身邊,眼睛死死盯著楊振豪。
這一次,它沒有發出聲音,但那種沉默的注視,反而更讓人不安。
就像獵手在等待時機。
“小楊。”我重新給他倒了杯茶,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你之前說公司做工藝品出口,主要做什么品類呢?”
“木雕,陶瓷,還有一些仿古家具。”楊振豪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
“銷往哪里?”
“主要是泰國和越南,也有些到馬來西亞。”
“利潤怎么樣?”
“還行,競爭激烈,但做得久了有些固定客戶。”
他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很流暢,可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刻意。
像是在背誦標準答案。
“公司叫什么名字?”趙邦突然問。
楊振豪頓了頓:“‘雅集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在福田那邊。”
“注冊多久了?”
“七年。”
“七年。”趙邦重復了一遍,沒再問下去。
客廳里的氣氛又一次陷入尷尬。
只有電視里新聞主播的聲音,還在不知疲倦地播報著。
“……警方近日破獲一起跨境走私案,涉案物品偽裝成普通工藝品……”
楊振豪的茶杯晃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落在茶幾上。
“抱歉。”他抽了張紙巾擦拭,動作有些匆忙。
黑虎就在這時動了。
它向前邁了一步,鼻子高高揚起,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然后,它發出一聲我從未聽過的狂吠。
不是警告,不是低吼。
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充滿敵意的狂吠,像是要把所有積壓的情緒都吼出來。
它對著楊振豪,頸毛倒豎,牙齒外露,前爪在地上刨著。
這一次,連曉琳都看出了不對勁。
“黑虎!”她的聲音在發抖。
楊振豪猛地站起身,臉色煞白。
“我想我真的該走了。”他說,聲音干澀,“曉琳,明天再聯系。”
他幾乎是沖向玄關的。
趙邦沉聲下令:“黑虎,停!”
黑虎的狂吠停了,但它依然死死盯著楊振豪的背影,身體繃得像張弓。
楊振豪在玄關處慌亂地換鞋,動作失了之前的從容。
西裝外套都沒拿,就伸手去拉門。
“小楊,等等。”我出聲喊住他。
他回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你的外套。”我走過去,拿起衣架上的西裝,“還有,我做了些點心,給你帶點回去。”
我在拖時間。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拖,但本能告訴我,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
黑虎的反應,趙邦的話,新聞里的播報……
這一切像散落的拼圖,正在慢慢拼湊出一幅令人不安的畫面。
“不用了阿姨,太麻煩了。”楊振豪勉強笑著,手已經握住了門把。
“不麻煩。”我快步走向廚房,“等我一下,很快。”
走進廚房,關上門。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手在發抖,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煤氣灶上還溫著湯,鍋蓋邊緣冒著細微的蒸汽。
我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漆黑的夜空。
小區里很安靜,偶爾有車燈劃過。
樓下,楊振豪的車停在那里,一輛黑色的SUV,車牌號是……
我記住了那個號碼。
然后,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屏幕亮起,解鎖。
指尖懸在鍵盤上方,有那么一瞬間的猶豫。
萬一是我多心呢?
萬一黑虎真的只是病了,或者楊振豪真的只是碰巧沾上了什么氣味呢?
那我這個電話,可能會毀掉女兒來之不易的感情。
可黑虎的眼神,趙邦的話,還有楊振豪那些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手指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