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深夜兩點，陽臺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插滿了煙頭。
我點燃了第十三根煙，手機屏幕上，是岳母離開前發(fā)來的最后一條消息：“小張，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煩了。你別跟悅悅吵架，你們好好過日子。”
發(fā)送時間，是二十一天前。
客廳里，兩歲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媽無奈的嘆氣聲，還有妻子李悅摔門而出的巨響，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我死死困住。
我從沒想過，三周前那個我自以為英明無比的決定，會把一個原本和睦的家，親手推向人間煉獄。
我叫張建，今年三十五歲，在上海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項目經(jīng)理，一個月工資兩萬出頭，不好不壞。妻子李悅是小學老師，工資不高，一個月八千塊，但勝在穩(wěn)定。我們的生活，原本就像這個城市里的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平淡、忙碌，也還算幸福。
真正的壓力，是從兩年前女兒糖糖出生后開始的。奶粉、尿不濕、早教班……每一項開銷都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就在我們焦頭爛額之際，我的岳母王秀蘭，主動從老家蘇州趕了過來。
岳母今年六十二歲，退休前也是一名教師，身上總帶著一股子溫婉的書卷氣。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對我們說：“你們年輕人工作忙，壓力大。我反正退休了也沒事，過來幫你們搭把手，你們也能輕松點。”
這一待，就是兩年。
這兩年里，岳母幾乎成了我們這個小家的主心骨。她就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陀螺，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
每天清晨五點半，天還沒亮，她就悄悄起床，輕手輕腳地出門，去離家兩公里外的菜市場，買回最新鮮的蔬菜和排骨。她總說，菜市場的菜，比超市里有“菜味兒”。
六點半，她會準時做好三份不同的早餐。有我最愛吃的、煎得兩面金黃的蔥油餅；有妻子李悅雷打不動、用來保持身材的低脂燕麥粥；還有女兒糖糖專屬的、用各種雜糧和蔬菜打成的營養(yǎng)米糊。
白天，她一個人帶孩子、做家務，把我們那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會陪著糖糖看繪本、搭積木，教她念唐詩。下午，她還會趁著糖糖午睡的間隙，幫當老師的妻子準備第二天的教案，甚至連課件里的插圖，她都會用心地畫好。
晚上，哄孩子睡覺的重任，也永遠是她一肩扛起。無論糖糖怎么哭鬧，她都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只是抱著孩子，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走，嘴里哼著我從未聽過的蘇州小調(diào)，直到孩子沉沉睡去。
最讓我們夫妻倆過意不去的是，岳母每個月有五千五百塊的退休金，她卻堅持拿出五千塊，作為家里的生活費。她總是說：“你們要還房貸，要養(yǎng)孩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的錢留著也沒用，給你們補貼一點，我也安心。”
那剩下的五百塊，她自己卻省吃儉用，連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她身上穿的，還是幾年前從老家?guī)淼呐f衣服，洗得都有些發(fā)白了。
妻子李悅對她媽媽的依賴，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媽，糖糖今天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飯？”母女倆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感情好得讓我這個做丈夫的都有點嫉妒。
對于岳母的付出，我表面上自然是感激的。每次發(fā)了獎金，我都會給她買些保健品，嘴上也說著“媽，您辛苦了”。但說實話，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漸漸把她的這種付出，當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甚至，有時候我還會覺得有些不耐煩。
比如，她總會在我熬夜加班的時候，端來一杯熱牛奶，然后絮絮叨叨地提醒我：“小張啊，別太拼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早點睡。”
又比如，她看到我在陽臺上抽煙，總會皺著眉頭說：“抽煙對身體不好，對糖糖也不好，能少抽就少抽點吧。”
這些關(guān)切的話語，在我聽來，卻成了一種“管得太多”的嘮叨。我開始覺得，在這個家里，我似乎沒有了自由。這個完美的丈母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我感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窒息。
平靜的生活，在春節(jié)前被一通電話打破了。
電話是我媽從河南老家打來的。我媽今年六十五歲，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沒讀過什么書，性格卻格外強勢。我爸走得早，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她現(xiàn)在一個人守著老家的舊房子，每個月只有兩千塊的微薄退休金。
“建啊，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冷清得很。”我媽在電話那頭嘆著氣，“你……你能不能讓我去你那兒住幾天？我也想看看我大孫女了。”
聽到這個要求，我下意識地就有些猶豫。我們家是兩室一廳，主臥我們夫妻倆住，次臥一直都是岳母在住。我媽要是來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總不能讓兩個老太太擠一個房間吧？她們的生活習慣、脾氣秉性，天差地別。
我正想著怎么委婉地拒絕，我媽的話鋒卻突然一轉(zhuǎn)，變得尖銳起來：“怎么？不方便啊？也是，人家王老師在你家住了兩年，是丈母娘，也是客。我這個當親媽的，反倒連兒子的家門都進不了了？我這命，怎么就這么苦啊！”
說著，她就在電話那頭抽泣了起來。
我媽的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進了我的心里。
是啊，都是媽，憑什么岳母能在我家一住就是兩年，享著天倫之樂，而我親媽卻只能一個人在老家孤苦伶仃？我心里開始感到一絲不平衡和愧疚。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公司的一次年會。
年會上，我跟部門里一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老王多喝了幾杯。老王拍著我的肩膀，滿臉羨慕地說：“張建，你小子可真有福氣！找了個好老婆不說，還有個這么能干的丈母娘，又幫你帶娃，又給你倒貼錢。不像我，我那丈母娘來了，跟個老佛爺似的，我還得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一個月下來，比請保姆還貴！”
這句無心之言，卻像一根更粗更長的刺，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臟深處。
從那天起，我開始用一種審視的、挑剔的眼光，去看待我的岳母。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也并不是那么“完美”。
她做的飯菜，口味總是偏甜，我是北方人，吃不慣。她總是喜歡在我耳邊嘮叨，提醒我穿秋褲，少喝酒，煩不勝煩。她有時候還會干涉我教育孩子的方式，比如我偶爾對糖糖嚴厲一點，她就會馬上把孩子抱過去，心疼地說：“孩子還小，你跟她發(fā)什么脾氣。”
這些在過去看來都不是問題的小毛病，此刻卻在我的心里被無限放大。我開始覺得，她雖然付出了很多，但她也享受了天倫之樂，享受了在大城市生活的便利。而我媽呢？她得到了什么？只有孤獨和冷清。
就在我內(nèi)心掙扎的時候，我媽又打來了電話。這一次，她沒有抱怨，而是在電話里放聲大哭。她說她在網(wǎng)上看到新聞，說一個獨居老人在家里猝死了，好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
“建啊，媽害怕啊！”她哭著說，“我要是哪天也這么走了，你……你能心安嗎？”
這句話，徹底擊潰了我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線。一股強烈的負罪感和孝心，瞬間占據(jù)了我的大腦。
妻子李悅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她不止一次地問我：“張建，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唉聲嘆氣的。”
我每次都敷衍地回答：“沒什么，就是工作壓力大。”
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瘋狂的、自以為是的決定。我那搖擺不定的天平，已經(jīng)開始向我媽那邊，急劇地傾斜。
周末，我正陪著糖糖在客廳里搭積木，我媽的電話又來了。
這次不是哭訴，而是鄰居打來的。鄰居在電話里焦急地說，我媽一個人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了，讓我趕緊回去看看。
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什么都顧不上了。跟妻子和岳母匆匆交代了一句，就立刻請了假，訂了最快一班回老家的高鐵。
一路上，我的心都揪著。我腦子里反復回想著我媽在電話里說的那些話，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孝。萬一她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
等我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我媽只是腳踝輕微扭傷，根本沒什么大礙。可她一看到我，就立刻抓著我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建啊，你可算回來了！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哭得聲淚俱下，“我老了，不中用了，還給你添麻煩。一個人躺在這冷冰冰的醫(yī)院里，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看著她那副孤苦無依的樣子，聽著她那一聲聲的哭訴，我心如刀絞。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兒子。
在老家陪了她兩天，確認她沒有大礙之后，我踏上了回上海的路。一路上，我媽一個人拄著拐，站在村口送我的那個孤獨的背影，在我腦海里反復回放，像電影慢鏡頭一樣，刺痛著我的眼睛。
我心里那個自以為是的決定，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堅定。
回到上海的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了。岳母像往常一樣，給我準備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還特意燉了我最愛吃的紅燒肉。
可因為我心情極度糟糕，又加上一路奔波，胃里實在沒什么食欲。我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那股熟悉的、偏甜的味道，瞬間讓我皺起了眉頭。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口味？”岳母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輕聲問道，“你要是覺得太甜了，我下次少放點糖。”
不知為何，她這種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在此刻的我看來，卻顯得有些虛偽和刻意。一股無名火，毫無征兆地就冒了上來。
“算了算了，不吃了。”我沒好氣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語氣生硬地說，“每次都這樣，說了多少遍了，還是這么甜。”
“張建！”妻子李悅瞪了我一眼，提高了音量。
岳母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她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她的眼眶，紅了。
看到她那副委屈的模樣，我非但沒有絲毫愧疚，心里反而升起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
我心里的天平，在這一刻，徹底傾斜了。
憑什么？憑什么我要在自己的家里，看一個外人的臉色？她雖然幫了我們很多，但這兩年，她不也一樣在我們家，享受著大城市的便利，享受著女兒外孫女繞膝的天倫之樂嗎？而我親媽呢？她只能一個人在農(nóng)村，守著空房子，擔驚受怕！
這不公平！
我必須要把這種“不公平”，糾正過來。我必須讓我媽，也來享受這一切。
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
我一直在思考，該如何跟妻子李悅開口。我知道，她跟她媽媽感情極深，讓她媽媽離開，對她來說，無異于割肉。
我等到李悅洗完澡，敷好面膜，心情看起來還不錯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邊，清了清嗓子說：“悅悅，那個……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李悅一邊擦著護膚品，一邊隨口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將我早已在心里盤算好的說辭，一股腦地都說了出來。
“你看，我媽她一個人在老家，年紀也大了，身體也不好，實在是太孤獨了。前兩天還摔了一跤，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我想……我想讓她老人家也來上海住一段時間。”
看到李悅的眉頭皺了起來，我趕緊繼續(xù)說道：“咱們家地方小，你也知道，兩個老人住在一起肯定不方便。你媽呢，也辛辛苦苦幫了咱們兩年了，一天都沒歇過，也確實該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享受一下自己的退休生活了。所以我想，能不能……讓你媽先回蘇州老家待一段時間，然后我把我媽接過來住。這樣輪流住，對兩個老人來說，也比較公平，對吧？再說了，我媽也想抱抱孫女，她還沒怎么跟糖糖親近過呢。”
我自認為我的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合情合理，既體現(xiàn)了我的孝心，又考慮到了岳母的“辛苦”，堪稱完美。
可李悅聽完我的話，臉上的笑容卻一點點地凝固了。她拿著護膚品瓶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先是愣住了，隨即，那雙漂亮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層水霧。
“張建，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嗎？”她的聲音都在顫抖，“我媽這兩年，為我們這個家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沒數(shù)嗎？糖糖從出生到現(xiàn)在，哪一天不是她抱著睡的？你身上穿的干凈衣服，桌上吃的熱乎飯菜，哪一樣不是她做的？現(xiàn)在你一句話，就要讓她走？”
看到她激動的反應，我也強硬了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我知道她付出很多！我沒說她不好！但我媽也是媽啊！我媽養(yǎng)我大我容易嗎？難道就因為她沒你有文化，就因為她沒錢給咱們倒貼，她就不配來自己兒子的家里住？就不配享受天倫之樂嗎？”
我這句話，徹底刺痛了李悅。她紅著眼睛，死死地瞪著我，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張建，你真是我的好丈夫。這個惡人我做不來。你去說，你去跟我媽說，你看我說不說得出口！”
說完，她便猛地起身，摔門進了臥室，一夜都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
第二天早上，餐桌上的氣氛，尷尬得能用刀子割開。李悅黑著眼圈，一言不發(fā)。岳母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硬著頭皮，等李悅?cè)ド习嗪螅哌M了正在廚房里煮粥的岳母。
“媽……”我艱難地開口。
岳母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
我把昨晚對李悅說的那套說辭，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了一遍。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廚房里，只剩下粥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突然，我聽到“哐當”一聲脆響。
岳母手里的湯勺，掉在了地上。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舷ⅰＷ詈螅従彽亻_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我明白了。是我在這里，礙著你們的眼了。”
我心里一慌，趕緊抬頭解釋：“媽，不是這個意思！您千萬別誤會！您辛苦了兩年，我們是想讓您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我媽那邊……”
“不用解釋了。”岳母卻打斷了我，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說，“我收拾收拾，下午就走。”
她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岳母說到做到。
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收拾她的行李。其實她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但她卻收拾了很久很久。
她把這兩年來，糖糖隨手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涂鴉，小心翼翼地一張張疊好，放進一個文件袋里。
她把手機里所有關(guān)于糖糖的照片和視頻，都導了出來，存在一個U盤里，嘴里還念叨著：“回去了，想糖糖的時候，就能看看了。”
她甚至把糖糖玩膩了的那些小玩具，比如掉了一只耳朵的兔子玩偶，斷了一條腿的奧特曼，都仔細地用酒精擦拭干凈，用塑料袋一個個地包好，放進了她的行李箱。
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她在收拾床鋪的時候，從柜子最底下的角落里，拿出了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
我無意中瞥了一眼，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密密麻麻地記錄著糖糖成長的點點滴滴。
“二零二二年五月三日，晴。糖糖今天第一次清楚地叫‘外婆’，我的心都快化了。”
“二零二二年十月十七日，陰。糖糖今天自己扶著沙發(fā)，走了三步！我的小寶貝長大了。”
“糖糖愛吃的菜：西紅柿炒雞蛋（要多放一點糖，炒得爛爛的）；清蒸鱸魚（不能有刺）；排骨玉米湯（要用小火燉足兩個小時，肉才會軟爛）。”
“糖糖不愛吃的菜：胡蘿卜、青椒、芹菜（下次可以試試把它們打成泥，混在肉餡里）。”
筆記本的后面，還夾著一沓厚厚的、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超市小票。岳母竟然把她這兩年來，每一次買菜、買水果、買日用品的開銷，都清清楚楚地記了下來。我粗略地翻了翻，在最后一頁，看到了一個匯總的數(shù)字——八萬三千七百元。
而她這兩年的退休金，總共也才十三萬二千。
晚上，李悅下班回家，看到客廳里打包好的行李箱，和那個攤開的筆記本，她整個人都呆住了。當她翻開那本記錄著糖糖成長的日記，看到那一筆筆清晰的賬目時，她的眼淚，瞬間就決堤了。
她沖過去，一把抱住正在疊衣服的岳母，哭得撕心裂肺：“媽！你別走！你不能走！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本事，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去求他，我去求張建，讓他收回那個混賬決定！”
岳母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后背，自己的眼圈也紅了，卻還在強笑著安慰她：“傻孩子，哭什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有你的小家要過，我回蘇州老家，跟你爸兩個人，也挺好的。”
她說著“挺好”，可那雙緊緊抓住女兒衣服、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卻在微微地顫抖。
兩歲的糖糖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壓抑的氣氛，她不懂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拉著外婆的衣角，用含糊不清的聲音，一遍遍地重復著：“婆婆……不走……糖糖……要婆婆……”
臨走前，岳母像往常一樣，把我們家那個不大的冰箱，塞得滿滿當當。雞湯、排骨湯、包好的餛飩、做好的肉丸……她甚至還在每一個保鮮盒上，都貼上了便利貼。
“雞湯，微波爐加熱十五分鐘就可以喝。”
“糖糖的輔食，分裝在小碗里，一頓一碗，夠吃三天了。”
“小張胃不好，早上記得給他煮點粥喝。”
我開車送岳母去火車站。一路上，我們倆都沒有說話，車里的氣氛，尷尬又沉重。
在進站口分別時，她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輕聲說了一句：“建啊，好好對悅悅。她……她不容易。”
然后，她便轉(zhuǎn)過身，拖著那個小小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攢動的人潮里。
看著她那瘦弱而決絕的背影，我的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但我依舊固執(zhí)地告訴自己：我沒有做錯。這是最公平、最正確的決定。我媽，也應該來享受這份天倫之樂了。
我天真地以為，這只是兩個老人之間的一次簡單的輪換。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親手送走的，是我們這個家最后的安寧和幸福。
岳母離開的第三天，我興高采烈地去火車站，把我媽接了過來。
我媽大包小包地拎著老家的土特產(chǎn)，一出站就拉著我的手，笑得合不攏嘴。一進家門，她就背著手，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哎呀，這房子真不錯，又干凈又亮堂，比咱老家那黑黢乎乎的土坯房強多了！”
我當時心里還美滋滋的，覺得總算是盡了一回報答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孝心。
可這份“孝心”帶來的美好幻想，在第一天，就被無情地擊碎了。
我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人，一輩子都沒用過什么家用電器。早上，她想給我們做頓早飯，結(jié)果對著電磁爐研究了半天，也不會用，最后直接把鍋給燒干了，黑色的濃煙觸發(fā)了煙霧報警器，尖銳的警報聲把整棟樓都給驚動了。
中午，她想幫著洗衣服，結(jié)果把糖糖那些淺色的純棉衣服，和我那件掉色的深藍色牛仔褲，一股腦地全都塞進了洗衣機里。
等洗完拿出來，糖糖那些可愛的小衣服，全都染上了一塊塊難看的藍色斑點。
最讓我們頭疼的，是做飯的口味。我媽做了一輩子農(nóng)村的大鍋飯，習慣了重油重鹽。
她做的紅燒肉，咸得發(fā)苦；炒的青菜，油得能膩死人。
糖糖只吃了一口，就“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然后就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婆婆……要婆婆做的飯……”
妻子李悅下班回來，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又看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她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
她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重新給孩子做了一碗清淡的面條。
而我媽，則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電視里播放的婆媳倫理劇，還時不時地抱怨一句：“這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貴，怎么這么難帶？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吵得人頭疼。”
晚上，更大的問題來了。糖糖可能是換了人帶，極度沒有安全感，哭鬧了一整晚，怎么哄都不睡。
我媽被吵得不耐煩，直接房門一關(guān)，說：“我年紀大了，睡眠不好，聽不得小孩哭。你們是她爹媽，你們自己哄吧。”
那一夜，我和李悅輪流抱著孩子，在客廳里走了一宿。
天快亮的時候，李悅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抱著已經(jīng)哭到嗓子沙啞的糖糖，看著我的眼神，冷得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矛盾，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愈演愈烈。
我媽不僅沒有像岳母那樣，給我們貼補家用，反而在來的第三天，就理直氣壯地問我要了三千塊錢，說是她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保健品廣告，對老年人的心血管特別好，她想買來試試。
她來家里的第三天，我下班回家，還沒進門就隱約聽到陽臺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我推開門的瞬間，那哭聲戛然而止。
李悅背對著我站在陽臺上，肩膀微微顫抖著，察覺到我進來，她慌亂地抬手抹了抹臉。
"怎么了？"我快步走過去。
她沒回答，只是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眼眶通紅，然后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客廳——那目光里有驚恐，有愧疚，還有某種我說不清的東西。
她抬起手，手指顫抖著指向沙發(fā)的方向。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糖糖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玩積木，看起來一切正常。
但當我走近時，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