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在廣州,我的名字是王德福。
這名是我自個兒起的,聽著就像那種揣著大哥大、腰上別個BP機的土老板。
我原來的名,叫王二狗。這名,一聽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命。
可我王二狗,偏偏不想刨食。
靠著在網上倒騰那些女人臉上抹的、身上噴的玩意兒,錢來得莫名其妙,像是下了一場錢雨,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我在珠江邊上買了房,一百八十平,站在那死貴死貴的落地窗跟前,能瞅見廣州塔那小蠻腰。
晚上那塔一閃一閃的,像個插在地上的巨大假珠寶,又俗又亮,亮得晃眼。
我請人吃飯,一頓飯能干掉俺爹在老家養一輩子牛掙的錢。
飯桌上,一個挺著啤酒肚的胖子把酒杯舉得老高,滿臉油光。
“王總,我敬您一杯!祝您生意越做越大,帶領我們一起發財!”
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碰了一下杯,一口干了。
啥玩意兒帶領你們,你們就是一群聞著腥味的綠頭蒼蠅。
他們都管我叫王總,那聲音甜得發膩,聽得我牙酸。
可我心里門兒清,我就是那個王二狗,他們叫的不是我,是錢。他們敬的也不是我,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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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心事是從一個生日宴上來的。
那天來了烏泱泱一幫人,送的禮在墻角堆成了山。
我拆開一個,是法國紅酒;再拆一個,是瑞士手表。我沒覺得高興,只覺得吵。
“王總牛逼!年輕有為啊!”
“王總,明年公司上市,我們可都指望您了!”
我被他們圍在中間,嘴里全是“王總牛逼”、“王總年輕有為”,那一張張笑臉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頭暈。
我喝高了,躲到陽臺上抽煙。
一個穿得很清涼的姑娘跟了過來,聲音嗲得能掐出水:
“王總,您一個人在這兒多寂寞呀。”
她一邊說,一邊狀似無意地用手指劃過我手腕上那塊表,指甲上涂的紅色亮得刺眼。
“有事?”我吐出一口煙,煙霧噴在她那張畫得精致的臉上。
她被嗆得咳了兩聲,但臉上的笑沒變,反而貼得更近了:
“沒事就不能找王總聊聊天嗎?”
我看著她眼睛里毫不掩飾的欲望,突然覺得惡心,比喝了假酒還惡心。
我把煙頭摁滅在欄桿上,轉身就走,沒再看她一眼。
半夜人走了,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胃里燒得慌。
猛地想起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俺娘給煮了倆紅殼雞蛋,塞我手里,掌心的老繭硌得我手疼,嘴里卻說:
“二狗,吃了就不生病。”
那倆雞蛋,我揣兜里,熱乎了一整天。
不像現在,我懷里揣著幾百萬的銀行卡,心里頭卻跟個冰窖似的。
這個念頭不是冒出來的,是爛出來的。
像蛆一樣,在我腦子里拱,越拱越大,啃食著我的理智。
這些年,我他媽就是個會走路的取款機,誰都能上來按兩下。
老家的親戚朋友,但凡能跟我攀上點關系的,都來吸過我的血。
電話里,他們的聲音聽上去一個比一個可憐,像是馬上就要餓死。
“二狗,你弟弟要娶媳婦了,彩禮還差一截……”
“德福,你表妹上大學,學費……”
我二叔王來順,五年前從我這拿了五萬塊,當時他那張臉笑得像一朵干巴巴的菊花,每條褶子里都塞滿了算計。
“二狗啊,不,德福。你弟弟想買個車,在城里跑跑生意,有出息了忘不了你這個當哥的。你看……”
我二話沒說把錢打了過去。我他媽的五萬塊,就成了他在縣城泡妞的戰車!
到現在,連個響兒都沒有,我聽說那小子開車撞了人,還是王來順低聲下氣去給人賠的錢。
還有我發小趙鐵柱,我光屁股長大的兄弟。
兄弟?我呸!
他借了三萬開飯館,拍著胸脯,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臉上了:
“德福,等我掙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錢還你,連本帶利!”
不到半年飯館就黃了,從此他見我就像見了閻王爺,隔著一條街都能拐進別的巷子。
這些錢,加起來小三十萬,我不是還不起。
這口氣堵在我喉嚨里,像根魚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扎得我日夜不得安寧。
我就是想親眼看看,要是我王德福變回了王二狗,當我這條大船沉了,是有人扔救生圈,還是全他媽的圍上來撈船上的貨!
網上那套都是虛的,隔著網線,誰也砍不著誰。我要玩,就玩真的,玩見血的!
我第一刀,就砍向了那輛燒包的保時捷。
中介小心翼翼地問我:“王總,這車還新著呢,真賣啊?”
我眼睛都紅了,沖他吼:“賣!給老子砸了賣廢鐵都行!”
然后是我手腕上那塊表,那塊金手銬,我把它扔進當鋪的時候,連價都沒還。
老板喊我,我頭都沒回。
我讓律師把公司股權轉了,把廣州的房子也掛了出去。簽合同那天,我心里沒有波瀾,只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我把所有的錢都換成了現金,整整四百萬。
我去銀行提錢,那經理看我的眼神,跟看一個準備跑路的綁匪一樣。
他勸我:“王總,您確定要這么多現金?不安全。”
“安全?”我咧開嘴,沖他笑,笑得他心里發毛。
“我就喜歡不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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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錢一捆一捆用黑塑料袋包好,像包著一塊塊板磚,塞進一個看上去很破舊的旅行包最底層。
上面蓋著幾件在廣州再也沒穿過的、洗得發白的埋汰衣服。
做完這一切,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
鏡子里的人,穿著一件皺巴巴的T恤,胡子拉碴,頭發亂得跟雞窩一樣,眼神里帶著一絲瘋狂。
我對自己說,王二狗,該回家了。
我沒坐飛機,也沒坐高鐵,我去了天河客運站,買了張去縣城的長途大巴票。
那車票又薄又軟,捏在手里,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大巴車里那味兒,沖鼻子。
是汗臭、腳丫子味、泡面湯味攪和在一起的味道,還有股若有若無的狐臭。
車子一顛一顛的,每晃一下,我旁邊那個胖大哥身上的肥肉就跟著顫一下。
他脫了鞋,把一雙大腳蹺在前面的座位上,一股咸魚味兒直沖我的鼻子。
我沒有皺眉頭,我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把這股味道記在心里。
這就是“混不下去”的味道,比那些高級香水真實多了。
車子搖了十幾個鐘頭,終于在天快黑的時候到了縣城。
我沒在縣城停留,直接搭了一輛去鎮上的三蹦子,那摩托車突突地響,像要把人的骨頭架子給震散。
到了鎮上,天全黑了。去村里的路沒有路燈,只有摩托車那點微弱的光,照著前面坑坑洼洼的土路。
路兩邊是黑漆漆的田野,風一吹,稻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黑暗里竊竊私語。
三蹦子把我扔在村口,我給了司機二十塊錢,他找給我一把零錢,還用看乞丐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嘴里嘀咕了一句:“穿得人模狗樣的,兜里比臉還干凈。”
我沒理他,背著那個沉甸甸的破包,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村里走去。
村里的狗先發現了我,開始狂吠起來,一聲接一聲,把整個村子的寂靜都給撕破了。
幾家亮著燈的窗戶里,探出了幾個人腦袋,影影綽綽的,像戲臺上的鬼影。
我能感覺到那些看不見的眼睛,從門縫里,從墻頭后面,從村頭那棵大槐樹下,一直盯著我。
我低著頭,只管往俺家那棟快塌了的老房子走。
院子里的草長得比我都高,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霉味和塵土味撲面而來,嗆得我直咳嗽。
我沒開燈,摸黑走到堂屋,把包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那條長板凳上。
黑暗中,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老鼠在屋梁上跑來跑去,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他二叔,你瞅瞅,那是不是二狗回來了?”
“別瞎說,二狗在廣州當大老板,能回這鬼地方?”
門被推開了,一道手電筒的光“唰”一下照在我臉上,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瞇著眼睛,看清是我二叔王來順和他婆娘。
王來順把手電筒往下挪了挪,看清是我,他那張本來就很多褶子的臉,皺得更緊了,像一塊被人捏過的抹布。
“是二狗啊?”他試探著問,聲音里帶著不確定,“你這是咋啦?咋這副球樣回來了?”
我沒站起來,只是點了下頭,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嗯。”
我二嬸那嗓門尖得能扎破天:
“哎喲喂,二狗,你這穿的啥?跟個討飯的似的。你不是在廣州當大老板,開洋車住洋房嗎?咋混成這樣了?”
王來順用胳膊肘狠狠搗了她一下,然后走進來,在我旁邊的板凳上坐下。
他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我一根,給我點上。
我猛吸了一口,煙霧嗆得我直咳嗽,眼淚都咳出來了。
他看著我,嘆了口氣說:
“我聽人說了,說你在廣州生意出事了。我還不信,你這孩子,本事那么大,怎么會呢?”
他的話聽上去是關心,但那雙在煙霧后面閃爍的眼睛,卻全是打探和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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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抽煙,那劣質的煙草味熏得我腦仁疼。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抽煙時發出的“嘶嘶”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后用一種被霜打了的語氣說:“栽了,賠得底兒掉。”
王來順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雖然他很快就掩飾過去了,但我還是看見了。
他把手里的煙也扔在地上,聲音也跟著沉了下來:“那……外頭欠了多少錢?”
“多得還不清了。”我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二嬸在門口立刻插嘴道:“不走了?不走了你吃啥喝啥?你那房子都快塌了,住都住不了人!”
王來順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個頭發長的娘們懂個屁,給老子閉嘴!”
然后又轉過來,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回來也好,回來也好。外頭再好,也不是咱的家。家里再窮,也總有你一口飯吃。”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一直不受控制地瞟著我扔在地上的那個旅行包。
我心里冷笑,戲肉來了。
我假裝沒看見他的眼神,繼續賣慘:
“二叔,我這兩天沒吃飯,身上也沒錢了,你能不能……”
王來順立刻站了起來,打斷我的話:
“看你說的,一家人客氣啥!我這就讓你二嬸給你下碗面條去!”
他說著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像是剛想起來什么似的,一臉為難地搓著手:
“二狗啊,你看,你現在也難。不過……親兄弟明算賬。當初你借給我那五萬塊錢,是給你弟弟買車用的。你看這事……”
我看著他,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
“二叔,那錢……你先別急。等我緩過來,說不定還有機會。”
王來Sun的臉立刻就拉長了,像村里那頭老驢。
他站起來,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嘴里念念有詞:“哎,這叫什么事啊。我那兒子,在縣城上班,一個月就那么點死工資。我還指望著他年底給我添個孫子呢。這五萬塊,可不是小數目啊。”
他這番話,明著是訴苦,暗著是告訴我,這錢你別指望我還了,我還得靠它養老呢。
我沒接他的話。王來順看我沒什么反應,也覺得自討沒趣。
他站了一會兒,干咳了兩聲,說:“米我給你放這了。你……先吃著吧。”
說完,他就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那背影,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子卸下包袱的輕松。
我在老屋住下的第一天,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村里的茅坑,攪得是臭氣熏天。
整個王家村都炸了鍋。我“破產”的消息,比瘟疫傳得都快。
早上,我故意不去開火,走到村里唯一的小賣部,老板娘馬婆子正跟幾個老娘們在門口嗑瓜子,唾沫星子橫飛。
馬婆子是我們村的喇叭,任何事情只要讓她知道了,不出一個小時,全村的雞鴨鵝狗都能知道。
我走到她跟前,低著頭,小聲說:“馬婆,給拿包最便宜的煙,先賒著。”
馬婆子嗑瓜子的動作停了下來,她那雙小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像在估量一頭豬的斤兩。
然后慢悠悠地站起來,從柜臺里拿出一包兩塊五的“大前門”,扔在柜臺上,陰陽怪氣地說:
“哎喲,這不是咱的王大老板嘛。咋了,現在改抽這個了?二狗啊,不是婆婆說你,這光景了,能省就省點吧。”
她旁邊的一個婆娘拿手捂著嘴,咯咯地偷著樂。
我拿著煙,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我能聽見身后傳來她們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和哄笑。
我前腳剛回到老房子,后腳我發小趙鐵柱就來了。
他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一起掏過鳥窩,一起下河摸過魚。
他看到我,不像別人那樣,他走上來,重重地擂了我一拳,眼圈有點紅。
“德福,你他娘的混成這個熊樣,咋不跟哥說一聲?”他聲音很粗,帶著點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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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黝黑的臉,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兒。在所有回來見到的人里,只有他的眼神是干凈的。
“跟你說有啥用?你自個兒還一屁股債呢。”
趙鐵柱的臉“噌”一下就紅了,像村里殺豬時濺出的豬血。
他低下頭,聲音悶悶的:“那三萬塊錢,我……我一直記著呢。飯館黃了之后,我去了工地上搬磚,一天累得跟孫子似的,就想著早點把錢還你。可……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我擺了擺手,說:“算了,過去的事了。別提了。”
他猛地抬起頭,梗著脖子,很犟:“不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放心,德福,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把錢還你!”
他說完,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塞到我手里,“你先拿著吃飯。別餓著。”
說完,他就像怕我不要一樣,轉身就跑了。
我捏著那一百塊錢,錢上面還有他的體溫和汗味。我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覺得,我這場戲,是不是有點太不是東西了。
第二天,雨停了。太陽一出來,地上的水汽蒸騰起來,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里。
我決定給這場戲再加一把火,一把能把所有鬼魅都燒出來的火。
我故意溜達到馬婆子家門口,她正蹲在門口擇菜。
我湊了過去,也蹲在她旁邊,聲音壓得很低,顯得很神秘:“馬婆,我跟你說個事,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
馬婆子一聽這話,眼睛立刻就亮了,像發現了新大陸,手里的爛菜葉子一扔,湊過來說:“啥事啊,二狗?你放心,婆婆的嘴最嚴實了,跟焊上了一樣!”
我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快告訴我”的臉,心里覺得好笑。
我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既絕望又帶著一絲希望的口氣說:“我這次回來,其實不是完全沒辦法了。我在廣州那邊,還有一個大客戶,他欠我一筆兩百多萬的貨款,一直拖著不給。”
“前兩天我跟他通了電話,他說只要我能拿出二十萬去打點一下上下游的關系,疏通疏通,他那筆錢就能立刻給我結了。要是那筆錢能拿回來,我不但能把債還清,還能東山再起。”
我說完,偷偷觀察馬婆婆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微張開,顯然是被這個巨大的數字給震住了。
兩百萬,對于這個小村子來說,是個天文數字,足夠把村里的地都鋪上一層了。
我繼續加碼,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別說二十萬了,就是兩千塊錢都拿不出來。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這可能是老天爺不給我機會了。命啊,這都是命。”
馬婆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說:“二狗,你可不能這么想!二十萬換兩百萬,這買賣劃算啊!你得想想辦法啊!”
我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想什么辦法?我去找誰借?現在村里的人看見我都像看見瘟神一樣,誰還敢借錢給我?”
馬婆子眼珠子轉了轉,像個老謀深算的軍師,拍著胸脯說:“你別急,你別急。這事……這事得從長計議。你先回去,讓婆婆給你琢磨琢磨。”
我“千恩萬謝”地走了。我知道,我扔下的這顆“炸彈”,威力足夠大了。
馬婆子這張嘴,比村里的廣播站還管用。
果然,我前腳剛回到老房子,后腳就聽見村里開始熱鬧起來。
我能想象到那個畫面:馬婆子先是跑到東頭李家,然后又竄到西頭張家,添油加醋地把我的“秘密”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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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村里的女人們之間迅速傳播,然后又通過她們的男人,傳到了牌桌上,酒桌上。
“聽說了嗎?王二狗有機會翻身!”
“真的假的?二十萬能換兩百萬?”
“這事兒靠譜嗎?別是騙人的吧?”
“他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哪像有路子的人?”
“可是萬一是真的呢?那可是兩百萬啊!咱們當初借給他的那點錢,到時候還不是小意思?”
我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聽著風中傳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議論聲,我覺得自己像個躲在暗處的獵人,看著自己布下的陷阱,等著獵物一個個掉進來。
第二天下午,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把地上的土路曬得發白。
我正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看著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發呆。蟬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院子門口。是趙鐵柱。
他看上去很緊張,手里捏著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的邊角都已經被他的汗水浸濕了。
他走到我面前,把信封塞到我手里,臉漲得通紅,像村里殺豬時豬血的顏色。
他不敢看我,低著頭說:“德福,我……我把家里那頭準備過年賣的豬給賣了,又跟我老丈人那兒磨了半天,湊了一萬塊。你先拿著。剩下的……剩下的我再去想辦法。你別嫌少。”
我捏著那個信封,能感覺到里面錢的厚度。我看著他,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為了還我那三萬塊錢,把他能動用的所有東西都動用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剛想說點什么,院子門口又來了一個人。是我四姨。
她是個嗓門很大的女人,走起路來風風火-火。
“德福!”她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到了。
她幾步沖到我面前,把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拍在石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你這孩子,在外面受了這么大委-屈,怎么不跟姨說一聲?你是不是不把姨當親人了?”她一邊說,一邊解開手帕,里面是兩萬塊錢,有新有舊。
那是她當年借去給女兒當嫁妝的錢。
我還沒反應過來,門口又擠進來幾個人。
是我那個借錢蓋房的堂哥,他手里拿著一沓錢;是我那個做生意借錢的表姐,她也拿著一個信封;還有幾個沾親帶故,當年都或多或少從我這里借過錢的鄰居。
他們一個個像約好了似的,都往我這個破院子里擠。
最后,我二叔王來順和他婆娘也來了。
他撥開人群,走到最前面,把他手里的錢也拍在桌上,聲音比誰都大:“德福!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人中龍鳳,是池塘里的蛟龍,這點小坎算個球!拿著!這是叔支持你東山再起的!”
“錢不夠,跟叔說,叔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湊!”他把“還錢”這兩個字,說得像是“投資”一樣理直氣壯。
不到一個小時,我那間破舊的堂屋里,就擠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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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上,長板凳上,堆起了一座座由人民幣構成的小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有錢的油墨味,有人的汗臭味,還有老房子里經久不散的霉味。
我坐在那張掉漆的木椅子上,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
他們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急切而熱情的表情。王來順像個總指揮,在旁邊幫我點著錢,嘴里還不停地夸我“有出息”。
馬婆婆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擠了進來,她沒借過我錢,但她此刻比誰都興奮,一邊幫著維持秩序,一邊對后來的人說:“快點快點,二狗等著錢用呢!”
我看著他們,看著這些熟悉的臉。有的臉上是急于撇清關系的解脫,有的是對未來“兩百萬”回報的渴望,有的純粹是被這股還錢的熱潮裹挾著,怕自己落后了會吃虧。
他們爭著,搶著,仿佛晚一秒,我東山再起的機會就跟他們沒關系了。
我設計的這場戲,迎來了一個我從未預料到的高潮。
我本以為會看到人情冷暖,看到世態炎涼,可我看到的,卻是一場因為貪婪而上演的集體狂歡。
我分不清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或許,在錢面前,根本就沒有真心假意,只有利弊權衡。
我覺得無比的諷刺,又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
就在屋子里吵吵嚷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一個蒼老而顫巍巍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二狗……家里來客人了?”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回頭望去。門口站著的是我們村的七叔。
他是我爹的遠房兄弟,輩分很高,村里人都尊敬他。
他也是唯一一個在我上大學時,偷偷塞給我兩百塊錢生活費,卻從來沒提過這件事的人。
這次我回來,這場荒唐的大戲,我唯獨繞開了他。
我不敢,也不想去試探他。
此刻,他拄著一根被手磨得發亮的竹拐杖,身子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滿是溝壑的臉上,寫滿了不解和擔憂。
他那雙渾濁得幾乎看不清東西的老眼,慢慢地掃過屋里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又費力地看了看桌子上那堆花花綠綠的錢。
最后,那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開口道:
“二狗,你……這是出啥事了?”
聽到這,我的心猛地一沉。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門口,而我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提著的豁口舊籃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