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您無論如何得收下,大家都是親戚,不用搞得這么尷尬。”
林宇塵手里的那張黑色銀行卡,就這樣懸在半空,顯得有些突兀。
站在他對面的,并不是預想中有些不耐煩的服務員,而是剛剛滿頭大汗沖進包廂的大堂經理。
“林總……不,大老板!您這是在折煞我啊!”
經理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帶著一絲顫抖,腰更是彎到了九十度,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
這一句話,像是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包廂里原本渾濁嘈雜的空氣。
整個包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01
深冬的午后,陽光雖然明媚,卻透著一股子刺骨的寒意。
風卷著干枯的樹葉,在柏油馬路上打著旋兒。
林宇塵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那有些磨損的塑膠套,傳來一陣陣冰涼的觸感。
這是一輛五菱宏光。
車身原本是銀灰色的,但因為長年累月在物流園區和建筑工地上穿梭,下半截已經糊滿了厚厚的泥漿。
左側的車門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劃痕,那是上次在倉庫卸貨時,不小心被叉車蹭到的,露出了里面的底漆。
車里的暖風開得很大,發出呼呼的聲響,但依舊掩蓋不住那股淡淡的機油味和泥土氣息。
對于這輛車,林宇塵很有感情。
在他看來,車就是工具,是兩條腿的延伸。
只要能拉貨、能跑路,就是好車。
但在今天的這個場合,這輛車顯得格格不入。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家族大聚餐。
對于步入中年的林宇塵來說,這種聚餐,往往不是為了聯絡感情。
更多的時候,它像是一個小型的名利場。
每個人都要在這個舞臺上,展示自己這一年來的收成。
尤其是對于那些平時聯系不多,只在年節時才見面的親戚來說,一輛車,一身衣服,往往就代表了一個人的全部價值。
前面的路口綠燈亮了,林宇塵踩了一腳離合,熟練地掛檔起步。
車子拐進了酒店那氣派的大門。
“君悅食府”是本地數一數二的高檔餐廳。
門口的石獅子威武雄壯,兩層樓高的玻璃門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泊車的小弟都穿著筆挺的制服,戴著白手套,腰桿挺得筆直。
此時,停車場里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車。
大多數是黑色或者白色的合資車,也不乏幾輛大奔和寶馬。
林宇塵一眼就看到了表姐夫趙振庭的那輛白色奧迪A4。
那是新款,車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顯然是剛打過蠟。
前擋風玻璃上甚至還系著一條嶄新的紅色絲帶。
這條紅色的絲帶,像是一種無聲的炫耀,扎眼得很。
相比之下,林宇塵的這輛五菱宏光,就像是一個剛從地里干完活回來的農民,闖進了衣香鬢影的晚宴。
![]()
剛進停車場,林宇塵就看到了正在指揮倒車的表姐夫趙振庭。
趙振庭穿著一件看起來很厚實的羽絨服,領口敞開,露出里面的燙鉆襯衫,正意氣風發地揮著手。
看到林宇塵的車開了過來,趙振庭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
那種眼神,林宇塵很熟悉。
那是嫌棄中帶著一絲優越感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怕臟了自己的眼。
林宇塵沒在意,打了一把方向,準備把車停在奧迪旁邊的一個空位上。
那個位置寬敞,離電梯口也近。
“哎哎哎!宇塵!停住!停住!”
趙振庭突然大喊了一聲,甚至還夸張地跑了兩步,直接擋在了車位前。
林宇塵踩下剎車,搖下車窗,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怎么了,姐夫?”
寒風灌進車窗,吹亂了林宇塵有些凌亂的頭發。
趙振庭撇了撇嘴,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個空位。
“宇塵啊,不是我說你,你這車是個大家伙,旁邊車位太窄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一種極其夸張的愛惜眼神,看了看自己那輛嶄新的奧迪。
“我這車剛提的,要是把你那車身上的泥蹭到我車上,或者剮蹭一下,補漆很貴的。”
“而且今天來的都是體面人,你這車停在這一排BBA(奔馳寶馬奧迪)中間,也不協調不是?”
林宇塵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但隨即又松開了。
大家都已經是中年人了,為了一個車位爭得面紅耳赤,實在沒必要,也太跌份。
“行,那我停哪兒?”林宇塵淡淡地問道。
趙振庭隨手往停車場的角落一指。
那是緊挨著垃圾房的一個角落,地上還有一灘未干的積水,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泔水。
“那邊寬敞,也沒人跟你擠,反正你這五菱宏光耐造,不怕臟。”
說完,趙振庭頭也不回地轉身,招呼著剛下車的二姑林秀娥往酒店大堂走去。
二姑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大衣,手里挎著個不知真假的包,路過林宇塵車旁時,甚至還故意掩了掩鼻子。
仿佛那車里散發出的不是機油味,而是什么令人作嘔的窮酸氣。
林宇塵沒有說話,默默地掛了倒檔。
車輪壓過地面的積水,濺起幾點泥漿。
他把車穩穩地停在了那個陰暗潮濕的角落里。
熄火,拔鑰匙。
透過后視鏡,他看到坐在后座的父母,臉色有些難看。
父親林建國是個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這會兒低著頭,兩只手不安地搓著膝蓋。
“塵兒啊,要不……咱以后不開這車出來了?”
父親的聲音很小,像是做錯了什么事的孩子。
林宇塵心里一酸。
他轉過身,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安慰道:“爸,車就是個代步工具,咱不偷不搶,靠勞動吃飯,沒什么丟人的。”
“再說了,這車裝得多,拉貨方便,我是做實業的,又不是去選美。”
母親嘆了口氣,拍了拍父親的手背:“行了,別給兒子添堵,趕緊進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一家三口下了車,沿著停車場的邊緣,走向那個金碧輝煌的大門。
雖然林宇塵腳步沉穩,但他能感覺到,父母的背還是下意識地彎了一些。
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所謂的人情世故。
在沒有亮出獠牙之前,溫順的沉默,往往被視為軟弱可欺。
02
走進名為“富貴廳”的包廂,一股熱浪夾雜著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巨大的圓桌旁,已經坐滿了七七八八的親戚。
主位上坐著的,自然是今天最風光的二姑林秀娥和她的女婿趙振庭。
桌上已經擺了幾盤涼菜,看起來精致且分量極少。
看到林宇塵一家進來,包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
只有幾個遠房的表弟表妹稍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二姑林秀娥正在剝一顆開心果,眼皮都沒抬一下,隨口說道:“喲,大哥大嫂來了啊,隨便找個空地兒坐吧。”
所謂的空地兒,就是正對著上菜口的那個位置。
那是酒桌上最低等的座次,既要負責接菜,還要忍受服務員頻繁的進出。
林宇塵沒有計較,扶著父母坐了下來。
他脫下那件略顯陳舊的沖鋒衣,掛在椅背上,露出了里面簡單的灰色毛衣。
那是他在批發市場買的,幾十塊錢一件,但勝在保暖舒適。
相比之下,趙振庭脫了羽絨服后,特意抖了抖手腕,露出了那塊剛買的機械表。
“來來來,點菜點菜!”
趙振庭大手一揮,頗有一種指點江山的氣勢。
服務員遞過精美的菜單。
趙振庭連看都不看價格,指著菜單上面的圖片:“這個澳洲龍蝦,來一只,要大的。”
“這個極品鮑魚,按人頭上一份。”
“還有這個,茅臺,先來兩瓶!”
二姑在旁邊笑得合不攏嘴,滿臉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哎呀,振庭啊,都是自家親戚,隨便吃點就行了,不用這么破費。”
趙振庭擺擺手,故意提高了音量:“媽,這叫什么話?一年難得聚一次,怎么能寒酸?”
“我現在雖然只是個部門經理,但年薪好歹也有三十來萬,這點飯錢還是出得起的。”
“再說了,咱不能像某些人一樣,摳摳搜搜的,一輩子也沒見過什么好東西。”
這話里的“某些人”是誰,不言而喻。
親戚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了正低頭喝茶的林宇塵。
林宇塵神色如常,仿佛根本沒聽見,只是細心地幫母親把面前的餐具燙了一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包廂里的氣氛看似熱烈,實則暗流涌動。
話題很快從國家大事,轉移到了各自的子女身上。
這也是聚餐的保留節目:比孩子、比工作、比收入。
二姑喝了一口紅酒,清了清嗓子,把目光鎖定在了林宇塵身上。
“宇塵啊,剛才在樓下看你那車,怎么還在開那個五菱啊?”
“你都多大歲數了?三十五了吧?”
“男人嘛,車就是臉面。”
“你看看振庭,比你還小兩歲,人家都開上奧迪了。”
“你那車要是開出去相親,人家姑娘一看,估計連飯都不愿意跟你吃。”
周圍的親戚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哄笑聲。
林宇塵的父親林建國漲紅了臉,想要爭辯兩句,卻被林宇塵在桌子底下按住了手。
林宇塵抬起頭,語氣平淡地說道:“二姑,我現在主要跑物流供應鏈,那車拉貨方便,結實。”
“生意剛起步,錢得花在刀刃上,車這種東西,能代步就行。”
趙振庭嗤笑了一聲,轉動著手里的酒杯:“宇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供應鏈?說白了不就是送貨的嗎?”
“現在快遞行業是不好做,風里來雨里去的。”
“你要是實在困難,就跟我說一聲。”
“我們公司正好缺幾個保安,雖然工資不高,一個月四五千,但好歹有五險一金,說出去也體面,總比你開個破面包到處跑強吧?”
“你要是愿意,改天把簡歷給我,我跟人事部打個招呼,這點面子我還是有的。”
這話一出,羞辱的味道已經毫不遮掩了。
讓一個大男人去當保安,還是在表弟妹面前,這簡直就是把林宇塵的臉往地上踩。
林宇塵的母親眼圈紅了,低聲說道:“不用了,宇塵現在挺好的,他也忙……”
二姑立刻打斷了她:“大嫂,你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忙?忙著拉磚頭還是忙著拉水泥啊?”
“咱們這是為了宇塵好,怕他在外面瞎混,將來連媳婦都娶不上,給我們老林家丟人!”
這時候,包廂的門開了。
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清蒸石斑魚走了進來。
因為盤子太燙,或者是地上有油漬,她在上菜的時候手抖了一下。
一點湯汁灑在了桌布上,正好濺到了二姑那件“名牌”大衣的袖口上,大概有指甲蓋那么大一點印記。
“哎呀!你長沒長眼睛啊!”
二姑猛地站了起來,尖叫聲刺破了耳膜。
“我這可是剛買的羊絨大衣!好幾千塊錢呢!”
“你個端盤子的,賠得起嗎你!”
年輕的服務員嚇得臉色蒼白,連連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給您拿濕毛巾擦擦……”
“擦?擦得掉嗎!”
趙振庭也為了在岳母面前表現,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著服務員的鼻子罵道。
“把你們經理叫來!”
“笨手笨腳的,還干什么服務員,回家種地去吧!”
服務員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瑟瑟發抖。
林宇塵皺了皺眉,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抽出一張紙巾,遞給那個服務員,溫和地說道:“沒事,別哭了,先把盤子放下吧,小心燙著手。”
然后他轉頭對二姑說道:“二姑,就是一個湯點,回去干洗一下就行了,大過年的,別難為一個小姑娘。”
二姑正在氣頭上,一聽這話,火氣更大了。
“林宇塵,你裝什么好人?”
“哦,我知道了,你平時干粗活干慣了,跟這種端盤子的有共同語言是吧?”
“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你看得慣這種低三下四的服務,我可看不慣!”
“像我們這種有身份的人,出來吃飯就是圖個服務,她弄臟了我的衣服,就得賠!”
林宇塵看著二姑那張因為刻薄而扭曲的臉,心中涌起一陣悲涼。
這就是他的親戚。
這就是所謂的血濃于水。
在金錢和虛榮面前,人性的丑陋被放大到了極致。
他淡淡地看了趙振庭一眼,眼神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跳梁小丑般的憐憫。
“既然你們這么講究身份,那希望一會兒買單的時候,也能這么有底氣。”
林宇塵的話音不大,但卻讓趙振庭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過很快,趙振庭就恢復了傲慢。
他不信林宇塵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一個開五菱宏光的窮光蛋,還能把天給翻了不成?
這頓飯,在一種極其詭異和壓抑的氣氛中吃完了。
桌上的澳洲龍蝦和鮑魚,林宇塵一家幾乎沒動筷子。
倒是二姑和趙振庭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打包幾塊沒人動的點心。
“服務員!買單!”
趙振庭打了個飽嗝,大聲喊道,聲音里透著一股子酒后的豪橫。
之前那個受了委屈的服務員小姑娘,手里拿著賬單,有些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先生您好,您這桌一共消費了五千八百六十元。”
聽到這個數字,包廂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剛才還咋咋呼呼的二姑,此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端起茶杯假裝喝水。
其他的親戚也都紛紛低下了頭,有的玩手機,有的互相整理衣服,生怕跟趙振庭對上眼。
這也是家族聚餐的常態。
平時吹牛的時候一個頂倆,真到了掏錢的時候,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
趙振庭拿著牙簽剔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雖然他剛才喊著請客,但那兩瓶后來加的茅臺,實打實地超出了他的預算。
五千八百多,差不多是他半個月的工資了。
而且他剛買了車,每個月還要還大幾千的車貸,手頭其實并不寬裕。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肉痛,手伸進兜里摸索著錢包,動作卻變得異常緩慢。
他在等。
等有沒有那個冤大頭跳出來說一句“AA制”,或者有人主動提出分攤一點。
哪怕是客氣一下也好啊。
可是,并沒有。
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等著這位“年薪三十萬”的“大款”買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尷尬得幾乎要凝結出水來。
趙振庭拿著手機,屏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嘴里嘟囔著:“哎呀,這網銀怎么卡住了……”
“這信號怎么這么差……”
就在這尷尬到極點的時候。
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響起。
林宇塵站了起來。
他不想讓父母再在這個環境里煎熬下去了,也不想看這群親戚丑陋的表演。
他走到服務員面前,伸手接過了那張賬單。
![]()
簡單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趙振庭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樣,立馬陰陽怪氣地叫了起來:
“喲,宇塵,你這是要干嘛?”
“這可是快六千塊錢,不是六十塊。”
“你那拉一車貨才賺幾個錢啊?這一頓飯得讓你白跑半個月吧?”
“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到時候刷不出來,那可就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林宇塵沒有理會趙振庭的嘲諷。
他的眼神平靜如水,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純黑色的卡片。
卡片上沒有花哨的圖案,只有一條金色的鑲邊和一個獨特的燙金Logo。
那是他作為集團幕后大股東的專屬黑金卡,整個集團內部也沒幾張。
“刷這張吧。”
林宇塵把卡遞給了那個小服務員。
小姑娘沒見過這種卡,愣了一下,不敢接。
“先生,我們這只能刷銀聯卡或者掃碼……”
03
就在服務員猶豫不決,趙振庭準備再次開口嘲諷,二姑準備看林宇塵出丑的關鍵時刻。
包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門被猛地推開。
君悅食府的大堂經理,一個平日里威嚴得體、此時卻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陳經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他在監控里無意間掃到了包廂里的情況,一眼就認出了林宇塵那個標志性的側影,還有他手里那張極具象征意義的黑卡。
那是集團最高權限的象征!
是掌管著君悅食府以及背后龐大物流供應鏈的大老板!
陳經理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大老板微服私訪到店里吃飯,居然被安排在這么個普通的包廂?
而且看這架勢,似乎還在買單?
這要是傳到總公司去,他這個經理明天就得去大街上要飯!
陳經理一把推開愣在那里的服務員,動作粗魯卻帶著一種見到救星般的急切。
在所有親戚目瞪口呆的注視下。
在趙振庭那嘲諷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的瞬間。
陳經理快步走到林宇塵面前,雙腿一并,腰板猛地彎下去,彎成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那個姿態,謙卑到了塵埃里,仿佛面前站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需要頂禮膜拜的神。
“老板!真的是您啊!”
“您來視察工作怎么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去門口迎接您啊!”
“這單哪能讓您買啊!這是要折我的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