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手機上跳出一條銀行轉賬通知，數額是五千二百元。接著是蔣健的短信：“忙。自己買點喜歡的。”今天是我四十五歲生日。
我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片刻，然后平靜地刪掉了短信。通知欄里，那條轉賬信息像枚冰冷的金屬徽章，閃著微不足道的光。
廚房窗明幾凈，午后陽光落在空無一物的料理臺上。我拿起一塊細絨布，開始擦拭早已光可鑒人的冰箱表面。
動作緩慢，帶著一種儀式般的專注。褶皺的絨布滑過不銹鋼面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蠶在啃食桑葉。
客廳墻上掛著我們的婚紗照。二十四歲的程秋菊依偎在二十七歲的蔣健身旁，笑容里灌滿了蜜，仿佛未來是一條鑲著金邊的坦途。
如今看來，那笑容天真得有些刺眼。我移開目光，繼續手里的擦拭。婚姻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大概就是從我不再好奇他手機里藏著什么，不再追問他又要“應酬”到幾點，甚至懶得跟他分享今日菜價漲跌開始的。
我們仍住在同一屋檐下，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像兩座被時間風化的孤島，中間隔著日益寬闊、再也無法泅渡的沉默海域。
絨布一角卷了起來，我耐心地將它撫平。這婚姻也像這塊布，看著完好，內里的經緯卻早已磨損松懈，一扯就碎。
只是我們都默契地不去觸碰。直到那個叫肖梓琳的年輕女人搬進隔壁，帶著她鮮活的、富有侵略性的氣息，撞進了這片死水。
起初只是漣漪，后來成了暗涌。
而我，這個早已對婚姻繳械的女人，在四十五歲生日這天，對著冰冷的廚房，忽然想：沉默的盡頭，究竟是徹底的荒蕪，還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雪崩？我放下絨布，望向窗外。
春光正好，我卻無端打了個寒顫。
01
生日過后第三天，門鈴響了。透過貓眼，我看到一張明媚得過分的臉。
她約莫二十七八歲，栗色卷發慵懶地搭在肩頭，眼妝精致，唇瓣涂著當下流行的爛番茄色。
手里端著一個素雅的瓷盤，上面碼著幾塊造型精巧、撒著糖霜的曲奇。
“程姐，在家呀？我是新搬來的鄰居，肖梓琳。”她聲音清脆，笑容熱情得不留余地，“自己烤了點小餅干，不嫌棄的話嘗嘗。”
我拉開一條門縫，客套地笑：“太客氣了。”
“遠親不如近鄰嘛！”她順勢將盤子遞進來，目光快速而自然地掃過我身后的玄關和客廳一角。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評估，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太快了，我沒抓住。
“我剛搬來，好多東西不熟悉，以后少不了要麻煩程姐呢。”她語氣親近，仿佛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舊友。
“別這么說，互相照應。”我接過盤子，指尖碰到微溫的瓷邊。
“程姐家收拾得真干凈，一看你就是特別會生活的人。”她夸贊道，身子卻微微側著，似乎想看到更多。
“瞎收拾。”我簡短回應，沒有請她進來的意思。
她也不在意，又寒暄兩句，說以后常走動，便翩然轉身回了隔壁。空氣里留下一縷清甜的果香調香水味。
我關上門，看著那盤曲奇。烤得確實漂亮，邊緣金黃，中心酥軟。撿起一塊放入口中，甜得有些發膩。
年輕真好啊。有精力烘焙，有興趣打扮，有熱情去敲開陌生鄰居的門。我二十八歲時在干嘛？
好像正懷著孕，挺著日漸沉重的肚子，笨拙地學著給蔣健煲湯，滿心都是對三口之家的憧憬。
那時的我，眼神大概也像肖梓琳一樣亮，只是沒有她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張揚和底氣。
蔣健那時在創業初期，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但回家再晚，總會摸摸我的肚子，眼里的疲憊化開，變成溫柔。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溫柔消失，疲憊變成了純粹的疏離？我把剩下的曲奇倒進垃圾桶，瓷盤洗凈晾干。
下次見面，得記得還回去。鄰居之間，禮數要周全，但界線更要分明。尤其是面對肖梓琳這樣的年輕女人。
她身上那種勃勃的生命力，像一面過于清晰的鏡子，照出我生活的沉寂與單調。這讓我感到一種微妙的、近乎本能的不適。
晚上蔣健有飯局，不回來吃。我給自己煮了碗清湯面，加了幾根青菜和一個荷包蛋。
餐桌很大，我一個人坐在一頭，對面空著。咀嚼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被放大，單調而清晰。
手機震了一下，是閨蜜楊春梅發來的微信：“周末出來逛逛？悶死了。”
我回了個“好”字。也許出去走走，沾點人氣，能讓這屋子里的冷清消散一些。
只是心里那點被肖梓琳勾起的、關于過往的波瀾，又慢慢沉淀下去，變回一潭更深的、不起漣漪的死水。
02
周末，市中心商場。楊春梅一見到我就開始倒苦水。
“我家那個死鬼，昨天又喝到凌晨兩點才回來！一身酒氣，問他跟誰喝，就說是客戶，客戶！”
她拽著我走進一家女裝店，隨手撥弄著衣架上的裙子，語氣憤憤。
“手機永遠扣著放，洗澡都帶進去！你說他心里沒鬼誰信？”她拿起一件碎花連衣裙在我身上比劃，“這件適合你。”
我接過裙子，手感柔軟，花色淡雅。鏡子里映出我的臉，眼角有了細紋，膚色有些黯淡。
“你就不管管你家蔣健？他現在生意做大了，應酬更多吧？可得看緊點。”楊春梅湊近，壓低聲音。
我搖搖頭，把裙子掛回去：“不管。沒意思。”
楊春梅愣了一下，看著我：“秋菊，你倆……沒事吧？感覺你最近話更少了。”
“能有什么事。”我走向另一排衣服，拿起一件駝色針織衫，“老樣子。”
“老樣子？”楊春梅跟過來，審視著我的側臉，“你家蔣健現在可是風光，我聽說公司去年利潤翻番了。這種男人……”
她沒說完，但意思明白。成功的中年男人，是年輕女孩眼里的香餑餑。
“他要是真有那心思，看也看不住。”我語氣平淡，像在討論天氣，“翻手機，查行蹤，吵吵鬧鬧，最后難看的還是自己。”
楊春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嘆了口氣：“也是。吵了半輩子，我也累了。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繼續絮叨著丈夫的種種可疑行徑，言辭激烈。我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心里卻一片麻木。
曾幾何時，我也這樣跟春梅抱怨過。為蔣健晚歸，為他不記得紀念日，為他的不耐煩。
后來為什么不說了？也許是因為某次抱怨后，蔣健冷冷甩下一句：“你除了疑神疑鬼，還能想點別的嗎？”
也許是因為發現，抱怨換不來改變，只換來更深的冷漠和更頻繁的晚歸。
更可能是因為，心真的累了。那股想要溝通、想要確認、想要抓住什么的勁兒，不知不覺就散了。
像握在手里的沙，攥得越緊，流得越快，索性就攤開了手掌。
“對了，”楊春梅忽然想起什么，“你們隔壁是不是搬來個年輕女的？挺漂亮的。”
“嗯，叫肖梓琳。”
“嘖，我那天在小區門口好像看見她了，從一輛黑色奔馳下來。開車的是個有點年紀的男人，不像司機。”
她眼神里帶著慣有的探究。我心頭微微一動，但面色不改：“是嗎？我沒注意。”
“你呀，就是太不關心了！多留意點總沒壞處。”楊春梅勸道。
我笑了笑，沒接話。留意什么呢？該來的總會來。更何況，我現在連“留意”的力氣都吝于付出了。
買完衣服，我們一起喝了杯咖啡。春梅大部分時間還在說她家的瑣碎戰爭。
我望著窗外熙攘的人流，看見一對年輕情侶手牽著手走過，女孩笑靨如花，男孩低頭看她，滿眼都是光。
那光，我曾在蔣健眼里見過。只是太久遠了，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咖啡涼了，結賬，各自回家。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空曠的冷意撲面而來。
蔣健的拖鞋整齊地擺在鞋柜第一層，沒有動過的痕跡。他又沒回來。
我換了鞋，把新買的衣服掛進衣柜。衣柜里，他的衣服占了一半，大多是深色西裝和襯衫，排列得一絲不茍。
我的衣服則擠在另一半，顏色素淡，款式保守。我們像兩個不同季節的人，硬被塞進了同一個狹小的空間。
手機安靜地躺在包里。我沒有拿出來看是否有他的信息。甚至沒有去想，他今晚又在哪里，和誰在一起。
這種徹底放棄探究的感覺，起初令人心慌，如今卻帶來一種畸形的平靜。
只是，當我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客廳茶幾，看到肖梓琳那天送來的、已經洗凈的瓷盤時。
那平靜的水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03
深夜，我被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驚醒。床頭電子鐘顯示：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腳步聲放得很輕，但在寂靜的夜里依然清晰。他換鞋，衣物窸窣，然后走向主臥。
我保持著側臥的姿勢，面向另一邊，閉著眼。門被推開，一絲混合著煙酒氣的氣息飄進來。
隨后，我聞到了一縷極其清淡、卻絕對不屬于我的香水味。不是濃烈的宴會香，更像是某種私人定制的、柔和的花果淡香。
這味道很陌生。蔣健不喜歡香水，我以前偶爾用，也是極淡的草木調。這縷香氣，甜美又隱約帶著挑逗，是年輕女孩才會喜歡的類型。
他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了兩秒，似乎在看我是否睡著。我沒有動，呼吸均勻。
然后他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腳步聲轉向了書房。很快，隔壁傳來極其輕微的、門被關上的聲音。
他去了書房，今晚大概就睡在那張單人沙發上了。這不是第一次。近一年來，他晚歸時，常常如此。
起初我會問，他會敷衍“喝了酒怕吵你”。后來我不問了，他也就不解釋了。
我們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用物理空間的隔離，來應對心理上早已無法彌合的鴻溝。
黑暗中，我睜開眼，盯著窗簾縫隙里透進的、對面樓宇的一點微光。
那縷陌生的香水味，似乎還殘留在空氣里，絲絲縷縷，鉆入鼻腔。心里不是刺痛，而是一片冰冷的麻木。
甚至沒有起身去質問的沖動。質問什么？證據呢？就算有證據，然后呢？撕破臉，爭吵，哭泣，讓他認錯？
四十五歲的程秋菊，早已過了相信“認錯就能挽回”的年紀。也失去了為一場早已枯萎的婚姻，耗費眼淚和尊嚴的力氣。
只是，那香水味像一根極細的針，在我早已習慣的死寂心湖上，刺破了一個微不可見的小孔。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厭棄、悲哀和一絲自嘲的情緒，緩慢地滲了出來。
我想起白天楊春梅的話：“你就不管管你家蔣健？”
管？怎么管？他的心都不在這個家里了，管住他的人，又有什么意義？
更何況，我連“管”的這個姿態，都做得意興闌珊。或許，在我內心深處，早已接受了某種結局。
只是還沒準備好，去面對那結局真正來臨時的具體形態。我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直到窗外天際泛出灰白。
書房那邊始終沒有動靜。這個家，安靜得像一座墳墓，埋葬著名為“婚姻”的遺骸。
而我，是唯一的守墓人。直到晨光透過窗簾，將那點微光徹底吞沒，我才重新合上酸澀的眼。
04
周二下午，我去離家不遠的大型超市采購。推著車在生鮮區挑選蔬菜時，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
“喲，嫂子！這么巧，你也來買菜？”
我回頭，是謝斌。蔣健多年的生意伙伴，一個總是笑容滿面、眼神精明的男人。他穿著休閑 Polo 衫，手里提著個購物籃。
“謝總。”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見外了不是？叫老謝就行。”他笑呵呵地湊近，看了眼我的購物車，“買這么多，蔣健今晚回家吃飯？”
“不一定。”我淡淡地說，拿起一盒包裝好的蘑菇。
“也是，蔣總最近忙啊，項目一個接一個。”謝斌語氣自然，眼神卻在我臉上掃了一下，“應酬也多，我都快陪不過來了。”
我手上動作沒停，心里卻因為他這句看似隨意的話，微微頓了一下。
“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我把蘑菇放進推車，準備離開。
“嫂子真是賢惠，不管事，省心。”謝斌跟上半步，壓低了些聲音，“不過啊，這男人在外頭，有時候還是得多關心關心。”
他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配上他那雙含笑卻不見底的眼睛，讓我很不舒服。
“謝總這話說的，老蔣又不是小孩。”我勉強笑了笑，推車轉向調味品區。
“那是那是，蔣總一向有分寸。”謝斌打著哈哈，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就是前段時間，看他好像有點累，精神狀態不如從前。嫂子你得給他補補。”
“嗯，知道了。”我敷衍著，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對話。
“對了，”謝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上周三晚上，我跟蔣總還有幾個客戶在‘云頂’吃飯，出來都挺晚了。嫂子你沒等他吧？”
上周三？我快速回想。那天蔣健說有個重要應酬，凌晨一點才回來，身上似乎……沒有特別的香水味？
“沒有，我睡得早。”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那就好，那就好。”謝斌點點頭，笑容不變，“我就怕嫂子你擔心。那行，嫂子你慢慢逛，我先走了，還得回去給老婆孩子做飯呢。”
他擺擺手，提著籃子走向收銀臺。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一瓶生抽，塑料殼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謝斌為什么要特意跟我提“上周三晚上”？是隨口一說，還是有意暗示什么？
“云頂”是本市有名的高端餐廳，以私密性著稱。他和蔣健的應酬，從來不會主動跟我匯報細節。
今天這番看似閑聊，卻處處透著不尋常。尤其是最后那個問題，和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慢慢把生抽放進推車，心緒有些紛亂。不是嫉妒或憤怒，而是一種模糊的警覺。
像獨自走在看似平靜的叢林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不辨方向的窸窣聲。
楊春梅的提醒，深夜的陌生香水，謝斌閃爍的話語……這些散落的點，隱隱約約要連成一條我看不清的線。
而線的另一端，會不會連著隔壁那個笑容明媚、主動送餅干的肖梓琳？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是我多心了。中年夫妻，關系冷淡，旁人總愛揣測，捕風捉影。
謝斌那人，本就圓滑世故，說話真真假假，未必有什么深意。
我推著車繼續往前走，努力把那些雜念拋開。可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在購物車冰涼的金屬扶手上，收緊，再收緊。
直到骨節微微發白。
05
又過了幾天平靜——或者說死寂——的日子。蔣健依然晚歸，或者干脆睡在書房。
我們之間的對話精簡到極致：“物業費交了。”“嗯。”“明天降溫。”“知道了。”
像兩個運行在各自軌道上的星球，靠著遙遠的、微弱的引力維持著不脫離，卻永不會靠近。
周五下午，我去了常去的那家社區咖啡館。它藏在一條安靜的街角，顧客不多，適合發呆。
點了一杯熱美式，我坐在慣常靠窗的位置，翻開一本帶來的小說。陽光暖融融地曬在背上。
看了不到十頁，一個身影停在了我對面。“程姐？好巧呀！”
肖梓琳。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針織開衫，襯得膚色更加白皙透亮，笑容燦爛得晃眼。
“真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她自然地在我對面坐下，把手里的拿鐵放在桌上。
“是啊，挺巧。”我合上書，對她笑了笑。心里那點警惕，又冒了出來。
“這家咖啡館真不錯，安靜，咖啡也香。”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合上的書封，“程姐喜歡看書？真文藝。”
“隨便翻翻。”我簡短回答，不太想展開話題。
她卻顯得很有談興：“我最近也老往這邊跑，這附近有家私房菜館特別好吃，環境也好。”
“是嗎？我沒注意過。”
“叫‘翠微閣’，就拐過去那條小巷子里。”她抿了口拿鐵，唇邊沾了一點奶沫，她伸出舌尖輕輕舔掉，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絲魅惑。
“我跟朋友去過兩次，味道很正宗。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眼神純凈地看向我，“上次好像看見蔣哥了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臉上維持著平靜：“哦？他應酬多，可能碰巧。”
“是呢，跟一位挺漂亮的女士一起。”肖梓琳語氣輕松，像在分享尋常見聞，“我還想打招呼來著，看他們聊得投入，就沒過去。”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窗外的車流聲，咖啡館里低低的音樂聲，都模糊成了背景音。
我捏著咖啡杯柄，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溫熱。“是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
“程姐你別誤會啊，”肖梓琳連忙擺手，表情真誠，“可能就是普通客戶或者朋友。蔣哥一看就是成功人士，飯局多正常。”
她越是這樣說，越顯得欲蓋彌彰。
“我沒誤會。”我松開杯柄，拿起小勺慢慢攪動早已涼透的美式咖啡，“工作而已。”
“那就好！”肖梓琳松了口氣，笑起來，“我就怕自己多嘴，讓程姐你不開心。程姐你這么大度，一看就跟那些疑神疑鬼的家庭婦女不一樣。”
這話聽著像恭維，卻像細針一樣扎人。她在暗示什么？暗示我麻木？還是暗示我……根本不在乎？
“婚姻嘛，信任最重要。”我抬起眼，直視著她。她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更加甜美。
“程姐說得對！來，我以咖啡代酒，敬你的通透！”她俏皮地舉起杯子。
我扯了扯嘴角，沒有舉杯。她也不在意，自顧自喝了一口。
接下來的時間，她的話題轉向了護膚、健身和最近的網紅打卡地，語氣輕快活潑。
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她剛才那句話：“跟一位挺漂亮的女士一起。”
在翠微閣。那個以私密和昂貴著稱的私房菜館。蔣健從未提過。
肖梓琳是偶然看見，還是特意告訴我？她年輕漂亮，熱情主動，剛剛搬來不久。
她為什么要接近我？真的只是鄰里和睦？還是另有所圖？
那些散落的點——謝斌的暗示、深夜的香水、蔣健的疏離、肖梓琳此刻的“無心之言”——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越靠越近。
一個模糊而可怕的輪廓，在我冰冷的心底，緩緩浮現。但我還抓不住它具體的樣子。
“程姐，你怎么了？臉色有點不好。”肖梓琳關切地問，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額頭。
我下意識地往后避了避。“沒事，可能有點累。”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她善解人意地說，“我也該走了，約了朋友做指甲。”
她起身，拿起包，對我揮揮手：“程姐，下次再聊啊！有空來我家坐坐！”
我點點頭，看著她輕盈離去的背影。鵝黃色的開衫在陽光下像一朵移動的、充滿生機的向日葵。
而我坐在陰影里，手腳冰涼。杯中的美式咖啡，已經徹底冷了，表面凝著一層黯淡的油脂。
像極了我和蔣健的婚姻，表面維持著完整的形態，內里早已冰冷變質。
只是，如果這冰冷變質的盡頭，不僅僅是分離呢？一個更悚然的念頭，毫無預兆地竄入腦海。
我猛地打了個寒顫，抓起桌上的書和包，匆匆離開了咖啡館。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冷。
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在一片迷霧中揣測。哪怕只是為了印證自己的猜疑是荒謬的。
我站在街邊，拿出手機，猶豫了很久，最終撥通了那個幾乎快要從通訊錄里消失的號碼。
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蔣健的聲音傳來，背景有些嘈雜：“喂？什么事？”語氣里帶著慣有的、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晚上回來吃飯嗎？我買了你愛吃的魚。”我聽到自己用平靜甚至溫和的聲音問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晚上有約了。你們吃，不用等我。”
“好。”我掛了電話。指尖冰涼。
有約了。和誰？在哪里？是不是……又是“翠微閣”？
我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做了一個決定。一個我以前絕不會做，如今卻覺得必須去做的決定。
06
第二天是周六。蔣健難得沒有外出，上午在書房處理郵件，下午接了個電話，說公司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
“大概多久回來？”我站在客廳，手里拿著一塊抹布，狀似隨意地問。
“不確定，不用等我吃飯。”他換著鞋，頭也沒抬。
“去哪兒處理？遠嗎？晚上開車小心。”我繼續問，語氣平常得像任何一位妻子。
他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我一下。“不遠，公司附近。知道了。”
門關上了。我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看到他的黑色轎車駛出地下車庫，匯入小區外的車流。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我放下抹布，回到臥室，換上一套深灰色、不起眼的運動裝。
戴上帽子和口罩，拿上一個舊帆布袋。鏡子里的人，像個普通的、要去鍛煉或買菜的中年婦女。
我提前用手機叫了一輛網約車，讓司機在小區后門等。上車后，報了蔣健公司所在的商務區大致方位。
一路上，我緊緊盯著窗外，既希望能看到他的車，又隱隱害怕真的看到。手心滲出冰冷的汗。
到了商務區附近，我讓司機在一家大型商場門口停下。這里人流密集，易于隱蔽。
我站在商場門口的景觀樹旁，目光掃視著車流。蔣健的車牌號，我爛熟于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也許他真去了公司？也許只是我多疑？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從不遠處的路口拐了過來。
我立刻壓低帽檐，退到廣告牌后面。車子沒有駛向公司大樓，而是繼續向前，開向更僻靜的、一片新開發的商業街區。
那里有很多工作室、私人會所和……高端診所。我的心猛地一沉。
攔下另一輛出租車，讓司機遠遠跟著。隔著幾輛車，黑色轎車的輪廓時隱時現。
最終，它拐進一條綠樹掩映的小路，停在一棟外觀雅致的白色三層建筑前。建筑門口沒有任何醒目標志，只有一個小小的銅牌。
我讓司機在路口停下，付錢下車。躲在路邊的報亭后面，望過去。
蔣健下了車，但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車邊，似乎在等人。不到一分鐘，另一輛紅色的小轎車開了過來。
車門打開，下來的人是肖梓琳。她今天穿了一條藕粉色的連衣裙，外搭米白色風衣，長發披肩，妝容精致。
她走到蔣健身邊，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蔣健臉上露出一種我許久未見的、放松甚至帶著點溫柔的神情。
他伸手，極其自然地攬了一下肖梓琳的腰。肖梓琳順勢靠了靠，抬頭對他笑。
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不是嫉妒，是徹骨的冰涼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荒謬感。
他們一起走向那棟白色建筑。就在要進門時，一輛銀灰色的轎車緩緩駛過，在不遠處的車位停下。
駕駛座下來的人，是謝斌。他沒有上前，只是站在車邊，點了支煙，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白色建筑的入口。
然后，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又抬頭望了望天，臉上沒什么表情。
蔣健和肖梓琳已經進去了。白色建筑的門無聲地關上，隔絕了內外。
我緊緊靠著冰冷的報亭鐵皮，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不是憤怒，是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私人診所。蔣健和肖梓琳。門外“恰好”出現的謝斌。
他們在這里做什么？肖梓琳生病了？蔣健陪她看病？什么病需要來這種隱秘的私人診所？
還是……根本不是什么看病？
聯想起謝斌之前意味深長的話，肖梓琳“無意”的透露，蔣健近期的疏離和偶爾反常的“關心”……
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的猜想，撞進我的腦海。我幾乎站立不穩。
不，不會的。再怎么樣，二十年的夫妻……我強迫自己深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尖銳的疼痛讓我稍微冷靜。不能慌。如果真像我猜想的那樣，慌張和沖動只會讓自己陷入危險。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棟白色的、靜默的建筑，像一頭潛伏的、不祥的巨獸。
然后，我壓低帽子，轉過身，沿著來路，快步離開。腳步虛浮，但一步比一步更穩。
我必須弄清楚。在他們有所動作之前。在我還能做點什么之前。
回到家里，冰冷的寂靜再次包裹了我。但這一次，我不再感到麻木。
一種冰冷的、尖銳的清醒，像淬過火的鋼針，釘在我的意識里。
我開始觀察，更加仔細地觀察。這個家，這個男人，以及隔壁那個年輕的女人。
蔣健晚上十點多才回來，身上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一絲極淡的、屬于肖梓琳的甜香。
“事情處理完了？”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頭也不回地問。
“嗯。”他應了一聲，徑直走向浴室。
“對了，”我像是忽然想起，關掉電視，轉身看他，“前幾天謝斌在超市遇到我，還問起你。”
蔣健的腳步頓住了，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他？說什么了？”
“沒什么，就說你最近應酬多，挺累的，讓我給你補補。”我語氣輕松，像在聊家常，“他還特意提了上周三在‘云頂’吃飯的事。”
蔣健緩緩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銳利地掃過我。“他還說了什么？”
“沒了啊。”我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就是閑聊。怎么了？”
“……沒事。”他收回目光，語氣恢復平淡，“他那人就愛瞎扯。我洗澡了。”
他走進浴室，關上門。很快，水聲響起。
我坐在沙發上，聽著那水聲，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靜。
他在緊張。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我太了解他了。二十年的夫妻，有些東西刻在骨子里。
謝斌的話，我突如其來的、關于謝斌的詢問，都讓他感到了意外和一絲警惕。
這就夠了。至少證實，謝斌、蔣健、肖梓琳之間，確實有不想讓我知道的關聯。
水聲停了。我起身，回到臥室。蔣健今晚沒有去書房，他躺在了我旁邊。
黑暗中，我們背對著背，中間隔著能再躺下一個人的距離。誰也沒有說話。
但我知道，我們都沒有睡著。空氣里涌動著無形的、緊張的暗流。
一場沉默的、心照不宣的角力，已經在我們之間展開。而我，不能再是那個被蒙在鼓里、被動等待判決的程秋菊了。
我要活下去。干凈地、清醒地活下去。無論代價是什么。
07
接下來的日子，蔣健的表現出現了一種微妙的“回暖”。
他回家的時間稍微提前了些，偶爾會帶一束并不新鮮的花，或者一份我早就不愛吃的甜品。
吃飯時，會主動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比如天氣，或者某個遠房親戚的近況。
語氣刻意溫和，眼神卻帶著一種審視，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照單全收，表現出恰到好處的、略帶疏離的平靜。不熱絡，也不抗拒，就像一塊溫吞的玉。
這似乎讓他有些捉摸不定。一天晚飯后，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秋菊，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我抬眼看他：“你說。”
“是這樣，最近我在做家庭資產的梳理和優化。”他拿出一個文件夾，推到我面前，“咱們以前買的那些保險，有些條款過時了，保額也不夠。”
我翻開文件夾，里面是幾份保險文件的復印件和一份新擬的附加保險合同草案。
“我咨詢了專業的理財顧問，覺得應該增加一份綜合性的高額意外險和重疾險。”他指著那份新合同，“這是草案，你看看。主要是為了給你一個更好的保障。”
我的目光落在受益人那一欄。那里只寫了一個名字：蔣健。
保額數字，高得令我瞳孔微縮。那是一筆普通人幾輩子都掙不到的巨額財富。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但我的手指平穩地翻動著紙張。“這么高的保額？保費很貴吧？”
“保費不用你操心，公司可以走賬，合理避稅。”他語氣輕松，“這都是正規操作，很多家庭都這樣配置。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圖個心安。”
“哦。”我點點頭，繼續看條款。生效日期，就在一周后。等待期極短。
“你覺得怎么樣？沒問題的話，我讓顧問把正式合同準備好，你簽個字就行。”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溫和，眼神卻緊緊鎖住我。
我合上文件夾，輕輕放到一邊。“我再看看。對這些不太懂，得琢磨琢磨。”
蔣健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舒展。“行，不著急。你慢慢看。這是好事。”
“嗯。”我起身開始收拾碗筷，“我去洗碗。”
“我來吧。”他難得主動。
“不用，你忙你的。”我端著盤子進了廚房。水龍頭打開，嘩嘩的水聲掩蓋了我有些急促的呼吸。
看著那堆油膩的碗碟，我仿佛看到了那張保險合同背后，可能隱藏的猙獰面目。
高額保額。他是受益人。生效日在即。肖梓琳的出現。私人診所的會面。謝斌意味深長的眼神……
所有線索，在這一刻，被這份保險合同粗暴地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我渾身血液都要凍結的可能性。
他不是在優化資產。他是在為我……安排“后事”？一份能讓他一夜暴富的“后事”？
水冰涼刺骨。我用力搓洗著盤子，直到手指發白。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漫上來。
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更加強烈的、混合著心寒與憤怒的求生欲。
我不能簽。至少，不能現在就簽。
晚上，我等到蔣健睡熟，悄悄起身，用手機將那份草案的關鍵頁面一一拍下。
尤其是受益人、保額和生效日期。然后，我刪除了拍攝記錄，將手機恢復成原樣。
回到床上，我睜著眼，直到天明。一個清晰而決絕的計劃，在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中，逐漸成形。
他們想制造一場“意外”？那么，或許我可以，幫他們一把。讓這場“意外”，發生在它該發生的人身上。
第二天，我對蔣健說：“我想了想，你說的有道理。這份保險，我簽。”
蔣健眼中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你想通了就好。那我讓顧問盡快辦手續。”
“不過，”我頓了頓，看著他，“簽這么重要的東西，我有點不安。生效之前，我們能出去散散心嗎？就我們倆。好久沒有……單獨相處了。”
我垂下眼簾，語氣里帶著一絲刻意流露的、久違的脆弱和懷念。
蔣健明顯愣了一下。他大概沒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猶豫了幾秒，他點點頭。
“也好。最近是太忙了，冷落你了。想去哪兒？”
“我記得，我們剛結婚那年，你說以后要帶我去北邊那個山區看看，說秋天很美。”我輕聲說，目光飄向窗外，“一直沒去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都懷疑他是否還記得。當時我們剛結婚，窮，但心里揣著滿滿的未來。
蔣健沉默了片刻，神色有些復雜。“……記得。那就去那兒吧。我安排一下時間。”
“就定在保險生效前一天吧，怎么樣？”我看向他，眼神清澈，“出去走走，回來正好新保險生效，也算……有始有終。”
最后四個字，我說得很輕。蔣健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笑道：“好，聽你的。”
他的笑容依舊溫和，但我卻從那溫和底下，看到了一絲急于達成目標的迫切，以及……某種冰冷的算計。
我們各自心懷鬼胎，敲定了這場“最后的旅行”。目的地，是他曾在醉酒后抱怨過“路況險峻、事故多發”的盤山公路路段。
時間，就在三天后。保險生效的前一天。
多么“完美”的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