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秋天,風里已經(jīng)帶了涼意。
二十五歲的許樂語,在鎮(zhèn)上做木匠,手藝不錯,人也踏實,唯獨婚事成了老大難。
他爹許剛急得嘴上起泡,托了無數(shù)媒人,可兒子總說不急。
直到熱心的媒人唐玉璐,神神秘秘地提起了隔壁村一個年輕的寡婦。
許樂語本不情愿,卻被唐姨幾句話勾起了難以言說的好奇。
他瞞著家里,悄悄去見了。
這一見,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漣漪不斷。
那寡婦叫董婉如,才二十四歲,清秀的臉上帶著揮不去的哀愁,身邊跟著個兩歲大、玉雪可愛的女兒小月。
流言說她命硬克夫,可許樂語只看到她眼底的堅韌,和她護著孩子時那股勁兒。
一來二去,他那顆從未為誰熱烈跳動過的心,竟深深陷了進去。
事情終究沒瞞住,風言風語刮進了許家溝,刮到了他爹許剛耳朵里。
許剛當即炸了,在家里拍碎了桌子,指著兒子鼻子怒吼:“你敢娶個‘掃把星’進門,老子就打斷你的腿!”
母親丁秀芳在一旁抹淚,勸了丈夫勸兒子,家里陰云密布。
一邊是血脈至親的激烈反對,一邊是心底認定了的人。
許樂語看著董婉如母女在流言中艱難求存的樣子,那股從小到大的倔強勁兒沖上了頭頂。
他做了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決定——先斬后奏,直接把人領(lǐng)回家!
那天下午,他領(lǐng)著忐忑不安的董婉如,抱著怯生生的小月,踏進了自家院門。
許剛像頭暴怒的獅子沖出來,眼看一場風暴就要將這個家和剛萌生的情愫徹底撕碎。
然而,就在許剛的目光觸及董婉如面容的剎那,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所有的怒火僵在臉上,眼神里翻涌起難以置信的震驚,還有某種深不見底的、復雜的情緒。
他嘴唇哆嗦著,竟喃喃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接著,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發(fā)生了:這個不久前還揚言要打斷兒子腿的固執(zhí)父親,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他喉頭滾動了幾下,目光從董婉如臉上艱難移開,看向一臉決絕的兒子,啞著嗓子,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還愣著干啥?趕緊……選日子,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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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月的日頭,斜斜掛在天邊,把許樂語做活的木工棚照得一片暖黃。
空氣里浮動著好聞的刨花香和木頭特有的氣息。
他正給一張八仙桌嵌榫頭,錘子敲得穩(wěn)當又富有節(jié)奏。
“樂語!樂語在里頭不?”一個帶著喜氣的女聲由遠及近。
許樂語停下動作,抬頭就見唐玉璐扭著腰進了棚子。
唐玉璐是村里有名的媒人,四十多歲,嘴皮子利索,臉上總掛著笑。
“唐姨,您怎么有空過來?”許樂語放下工具,撣了撣身上的木屑。
“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唐玉璐自己拖了個小凳坐下,眼睛在許樂語身上轉(zhuǎn)了一圈。
“樂語啊,不是姨說你,二十五了,該成家了。你爹媽可都急壞了。”
許樂語垂下眼,拿起砂紙打磨桌角:“不急,還沒碰上合適的。”
“喲,這話說的!”唐玉璐一拍大腿,“緣分這事兒,哪能干等?得主動去找!”
她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姨這回,可是給你尋摸了個頂好的姑娘。”
許樂語手上沒停,心里卻有些抗拒。
他知道唐玉璐嘴里“頂好”的意思,多半是女方家里急著嫁,或者有些別的說道。
“哪個村的?”他隨口問。
“就隔壁董家洼的,離咱們這兒三里地,近便!”唐玉璐見他有反應,更來勁了。
“姑娘叫董婉如,聽聽這名兒,多文氣!年紀也相當,才二十四。”
許樂語動作頓了頓。董家洼?他似乎聽過這名字,一時又想不起具體。
“二十四?那怎么……”他沒說下去,意思是這年紀在農(nóng)村不算小了。
唐玉璐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隨即又堆起笑。
“是……是嫁過一回。可男人沒福氣,去年在礦上出了事,沒了。”
許樂語心里“咯噔”一下。寡婦。
他抬頭看向唐玉璐,眼神里帶了探究。怪不得這么熱心。
唐玉璐被他看得有些訕訕,但話已開頭,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
“樂語,你別一聽這個就皺眉。那姑娘我親眼見過,模樣是真俊俏,性子也溫和。”
“就是命苦了點,帶著個兩歲的丫頭。可這也有好處啊,進門就能當?shù)尥捱€小,養(yǎng)得親!”
許樂語沒吭聲,繼續(xù)打磨木頭,力度卻有些亂了。
唐玉璐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心氣高,可能瞧不上這茬。”
“可咱也得看看實際不是?你家就你一個兒子,你爹盼孫子眼都綠了。”
“那董婉如雖說前頭留了個丫頭,可年輕,身體好,以后還能給你生大胖小子!”
“再說……”她聲音壓得更低,像在說什么秘密,“那姑娘家里沒別人了,就娘倆過活。”
“你娶了她,沒什么復雜的親戚走動,清靜!嫁過來,肯定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
許樂語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棚子里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
刨花靜靜躺在地上,被從門口溜進來的風吹得輕輕顫動。
他看著自己因常年勞作而粗糙但結(jié)實的手掌,心里亂糟糟的。
娶個寡婦,還帶個孩子?爹媽能答應嗎?村里人會怎么說?
可唐玉璐那句“就娘倆過活”,不知怎的,像根細針,輕輕扎了他一下。
“她……日子很難吧?”他聽見自己問,聲音有點干。
唐玉璐立刻捕捉到這細微的松動,連忙道:“難!怎么不難?一個年輕女人,拖著個奶娃娃。”
“地里活要干,家里事要忙,還得應付些……不三不四的閑話。唉,造孽喲。”
“我是看她實在可憐,又聽說你是個踏實肯干、心腸好的,這才想著牽個線。”
“樂語,就當去見見,成不成另說。萬一……萬一覺得投緣呢?”
許樂語沉默了很久。夕陽的光線又偏移了一些,把他半邊身子籠在陰影里。
他想起爹許剛最近越來越黑的臉色,想起娘丁秀芳偷偷嘆氣抹眼淚的樣子。
也想起自己收工回來,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那種說不出的寂寥。
“在哪兒見?”他聽到自己這么說,語氣平靜,卻仿佛用盡了力氣。
唐玉璐臉上瞬間綻開大大的笑容:“好!好孩子!就知道你通情達理!”
“這樣,后天下午,鎮(zhèn)子東頭那家‘迎客來’小飯館,僻靜。我領(lǐng)她過來,你們吃個便飯,說說話。”
許樂語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重新拿起了工具。
唐玉璐又叮囑了幾句,心滿意足地走了。
木工棚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許樂語一下一下、有些心不在焉的打磨聲。
他望著窗外逐漸暗淡的天色,心里那點好奇和隱約的憐憫,慢慢攪成了一團。
董家洼的寡婦,董婉如。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02
鎮(zhèn)子東頭的“迎客來”飯館,門臉不大,勝在干凈。
許樂語提前了十分鐘到,挑了個靠里臨窗的角落坐下。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桌面,心里有些懊悔自己的沖動。
怎么就答應來了?見了面說什么?萬一對方尷尬,或者自己更尷尬怎么辦?
正胡思亂想著,門簾一挑,唐玉璐領(lǐng)著人進來了。
許樂語下意識站起身。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唐玉璐身后那個穿著素淡藍色襯衫的女人身上。
這就是董婉如?和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她個子不算高,身形有些單薄,但站得筆直。
頭發(fā)在腦后松松挽了個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清秀的瓜子臉。
皮膚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眉毛細長,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下垂。
此刻這雙眼睛里,帶著明顯的緊張和戒備,像林間偶然遇見生人的小鹿。
她手里緊緊牽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約莫兩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裙子,扎著兩個羊角辮。
臉蛋圓圓的,眼睛又黑又亮,正好奇地打量著飯館,看到許樂語,立刻把臉埋進媽媽腿邊。
“樂語,等久了吧?這就是婉如。”唐玉璐熱絡地介紹,又拉過小女孩,“這是小月,快兩歲半了,可乖了。”
董婉如抬眼飛快地看了許樂語一下,又迅速垂下,低聲道:“許……許大哥。”
聲音輕輕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許樂語忙說:“坐,快請坐。”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點緊張。
幾人落座,唐玉璐張羅著點了幾個家常菜。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小月躲在媽媽懷里,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偷偷瞄許樂語。
“小月,叫叔叔。”董婉如輕輕拍了拍女兒。
小月?lián)u了搖頭,把臉埋得更深。
董婉如有些歉意地看了許樂語一眼。
許樂語忽然不知哪來的勇氣,從口袋里摸出個小東西——是他平時做活剩下的邊角料,順手雕的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木狗。
“小月,看,這個給你玩,好不好?”他盡量把聲音放柔和。
小月的注意力被吸引,怯生生地看過來。看到那只光滑可愛的小木狗,眼睛亮了亮。
她看了看媽媽,董婉如對她點點頭。
小月這才慢慢伸出手,接過小木狗,緊緊攥在手心里,小臉上露出一絲靦腆的笑。
“謝謝叔叔。”奶聲奶氣的聲音,像羽毛搔過心尖。
許樂語心里莫名一軟:“不客氣。”
因著這個小插曲,氣氛緩和了些。
唐玉璐開始找話題,問許樂語的木工活,夸他手藝好;又問董婉如最近身體怎么樣,地里莊稼如何。
董婉如話很少,問一句答一句,聲音始終輕輕的。
但許樂語注意到,她回答時條理清晰,說到地里活,也能說出些門道。
不是那種全然依賴人的性子。
飯菜上來了,很簡單:一盤青椒炒肉,一盤西紅柿雞蛋,一碗紫菜蛋花湯,還有給小孩蒸的蛋羹。
董婉如先細心地把蛋羹拌涼,一小勺一小勺喂給小月。
她自己吃得很慢,夾菜也只夾眼前的,動作斯文,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堅韌。
許樂語看著她低垂的睫毛,看著小月依賴地靠著她,心里那點最初的別扭和尷尬,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
“董家洼……離我們許家溝不遠,就隔一道坡。”許樂語主動找了個話題。
董婉如點點頭:“嗯,是不遠。走小路更快些。”
“你一個人,帶著孩子,種地忙得過來嗎?”話一出口,許樂語就后悔了,這問題有點戳人心窩。
董婉如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抬眼看他。
那雙眼睛里沒有預想中的哀怨或閃躲,只有一片平靜的坦然。
“忙是忙點,也還成。地不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時也搭把手。就是……”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就是小月還小,離不得人。下地時,只好把她放在地頭樹蔭下。”
許樂語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幅畫面:烈日下,一個瘦弱的女人揮汗如雨,不遠處,小小的孩子坐在田埂上玩耍或睡著。
他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緒又涌上來,堵得慌。
“許大哥是做木匠的?”董婉如輕輕問,主動換了個話題。
“嗯,在鎮(zhèn)上接點活,也給村里人打打家具。”
“那很好,有手藝,踏實。”董婉如說著,給小月擦了擦嘴角。
她說“踏實”兩個字時,語氣很認真。
許樂語忽然覺得,這頓飯也許沒那么糟糕。
唐玉璐看著兩人漸漸能搭上話,眼里露出笑意,找了個借口,說要出去買包煙,把空間留給了兩個年輕人。
她一走,氣氛又安靜下來。
小月吃飽了,玩著手里的小木狗,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唐姨她……心是好的。”董婉如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解釋。
“我的情況,她都跟你說了吧?許大哥,你若是覺得……不合適,沒關(guān)系的。”
她抬起頭,看著許樂語,眼神清澈,沒有祈求,也沒有自卑,只有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我能理解。真的。”
許樂語看著她那雙眼睛,心里某個地方被狠狠觸動了一下。
那些聽來的關(guān)于她“命硬”、“克夫”的流言,此刻顯得那么荒謬和殘忍。
“流言蜚語,你別往心里去。”他聽見自己說,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
董婉如似乎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愣了一下,隨即眼圈微微有些發(fā)紅。
她迅速低下頭,掩飾性地摸了摸小月的頭發(fā)。
“我習慣了。”她低聲說,短短三個字,卻仿佛藏著無數(shù)個日夜的委屈與堅持。
許樂語沒再說話,只是默默給她碗里夾了一筷子菜。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桌上,暖洋洋的。
小月玩累了,靠在媽媽懷里,小手還捏著那只小木狗。
許樂語看著這對母女,心里第一次對這個叫董婉如的女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
以及,一絲他自己尚未完全明晰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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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自那日在“迎客來”見面后,董婉如清瘦的身影和那雙沉靜的眼睛,總時不時在許樂語腦海里浮現(xiàn)。
還有小月攥著小木狗、奶聲奶氣說“謝謝叔叔”的樣子。
他知道這樣不對。爹媽要是知道他去見了隔壁村的寡婦,非得炸鍋不可。
可心里頭那股勁兒,像是被春雨澆過的野草,不受控制地往上躥。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許樂語收工比平時早些。
他騎著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鬼使神差地,沒往許家溝的方向拐,而是蹬上了去董家洼的小路。
小路崎嶇,兩邊是快要成熟的玉米地,葉片在晚風里沙沙作響。
夕陽把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
快到村口時,他遠遠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正吃力地從井里往上提水。
水桶很滿,她提得搖搖晃晃,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正是董婉如。她身后,小月乖乖坐在井臺邊的石頭上,手里擺弄著幾片樹葉。
許樂語心里一緊,腳下用力蹬了幾步,車子“嘎吱”一聲停在她旁邊。
董婉如嚇了一跳,抬眼看見是他,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是尷尬和慌亂。
“許……許大哥?你怎么……”
“路過,看你提水費勁,我來吧。”許樂語不由分說,接過她手里的扁擔和水桶。
水桶很沉,扁擔壓在肩上,能感受到那份實實在在的重量。
他個子高,力氣也大,挑起水來穩(wěn)穩(wěn)當當。
董婉如跟在旁邊,有些無措:“不用麻煩的,我自己能行……”
“沒事,順路。”許樂語悶聲說,大步朝村里走去。
小月看見他,眼睛一亮,從石頭上滑下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仰著小臉看他。
許樂語對她笑了笑。
董婉如的家在村子東頭,一處有些年頭的舊院子,土坯墻,瓦片也有些殘破。
院子里打掃得很干凈,墻角堆著些柴火,晾衣繩上掛著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衣物。
許樂語把水倒進水缸,缸里的水才將將過半。
“家里就你們娘倆,用水不多,但挑水這活兒……”許樂語看了看她細瘦的胳膊,沒再說下去。
董婉如絞著手指,低聲道:“平時還能應付,今天是想多蓄點水,明天洗被子。”
她轉(zhuǎn)身從屋里拿出個粗瓷碗,從水缸里舀了半碗水,遞給許樂語:“許大哥,喝口水吧。”
許樂語接過,一飲而盡。水很清涼,帶著點井水的甘甜。
小月蹭到他腿邊,伸出小手,把手里的樹葉舉給他看。
許樂語蹲下身,接過樹葉:“給小月疊個小船好不好?”
小月用力點頭。
他用那雙做慣精細木工活的手,三兩下就把樹葉疊成了一只簡易的小船。
小月拿著“小船”,開心地笑了,露出幾顆小米牙。
董婉如站在一旁看著,眼神柔和了許多,嘴角也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臉頰染上一點暖色。
那一刻,許樂語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填滿了。
“你吃飯了嗎?”他站起身問。
董婉如搖搖頭:“還沒,正準備做。”
許樂語掃了一眼冷清的灶臺:“別麻煩了。我剛從鎮(zhèn)上回來,帶了幾個饅頭,還有點熟食,一起吃點吧。”
“那怎么行……”董婉如連忙擺手。
“就當謝謝你這碗水。”許樂語語氣堅持,轉(zhuǎn)身從自行車后座取下個布包。
里面是幾個白面饅頭,還有一小包鎮(zhèn)上買的鹵豬頭肉。
東西簡單,但對董婉如母女來說,已是難得。
董婉如看著那些食物,眼眶又有些紅。她背過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
晚飯就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吃了。
饅頭掰開,夾上切薄的豬頭肉,小月吃得滿嘴油光,董婉如也比平時多吃了一些。
許樂語話不多,只是看著她們吃,心里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天色漸漸暗下來,星星一顆顆爬上天幕。
許樂語該走了。他起身推自行車,董婉如送他到院門口。
“許大哥,今天……真的謝謝你。”她聲音很輕,卻鄭重。
“舉手之勞。”許樂語頓了頓,回頭看她,“以后有什么重活,捎個話去許家溝。我……我能幫就幫。”
董婉如抬起頭,星光落進她眼里,亮晶晶的。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靜靜看著他。
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猶豫,或許還有一絲不敢奢望的期盼。
許樂語沒再說什么,跨上自行車,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風迎面吹來,帶著夜晚的涼意,可他心里卻熱乎乎的。
他知道,從今天起,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他許樂語,怕是真要招惹上這個“命硬”的寡婦了。
而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沒過兩天,就飛進了許家溝某些長舌婦的耳朵里。
04
許樂語給董家洼寡婦挑水、還留在那兒吃飯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池塘的石子。
表面只是些許漣漪,底下卻已暗流涌動。
許家溝不大,東家長西家短,傳得比風還快。
這話先是到了許樂語母親丁秀芳耳朵里。
那天她在河邊洗衣裳,隔壁桂花嬸子蹭過來,一邊捶打衣服,一邊狀似無意地問:“秀芳啊,聽說你家樂語最近常往董家洼跑?”
丁秀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強裝鎮(zhèn)定:“哪有的事,他忙著做活呢。”
“哎喲,我可聽人說了,”桂花嬸子壓低了聲音,眼里閃著八卦的光。
“看見他給那董寡婦挑水,還進了院子,待了好一陣子呢。那董寡婦,你們知道的吧?”
旁邊洗菜的王家嫂子也湊過來:“知道知道,就那個命硬克夫的。年紀輕輕守了寡,帶著個拖油瓶。”
“樂語這孩子老實,可別被那狐……被那女人纏上了。”桂花嬸子把“狐貍精”咽了回去。
“就是,秀芳,你可得勸著點。咱許家溝好好的后生,娶個寡婦,像什么話?名聲還要不要了?”
丁秀芳手里的棒槌越捶越重,心里又慌又亂。
她胡亂應付了幾句,草草洗完衣服,端著盆急匆匆往家走。
回到家,許剛正坐在堂屋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擰成個疙瘩。
顯然,他也聽到了風聲。
“樂語呢?”許剛聲音沉悶。
“還沒收工呢。”丁秀芳把盆放下,小心地觀察丈夫的臉色。
許剛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濃重的煙霧:“等他回來!”
語氣里的火藥味,讓丁秀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傍晚,許樂語剛進院子,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爹許剛黑著臉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娘丁秀芳站在灶房門口,不住地給他使眼色,滿臉焦急。
“爹,娘,我回來了。”許樂語打了聲招呼,想去放工具。
“站住!”許剛一聲暴喝。
許樂語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
“你最近,是不是老往董家洼跑?”許剛盯著兒子,目光像刀子。
許樂語心里一沉,知道瞞不住了。他挺直腰板:“是去過兩次。”
“去干啥?”許剛的聲音陡然拔高。
“路過,看她們娘倆挑水吃力,幫了一把。”
“幫一把?”許剛“嚯”地站起身,煙桿重重磕在桌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許樂語!你老子我還沒死呢!輪得到你去給個寡婦獻殷勤?”
“你是嫌咱老許家臉上太光鮮了,非要抹點黑是不是?”
丁秀芳趕緊上前,想拉丈夫:“他爹,你消消氣,好好說……”
“說什么說!”許剛甩開她的手,指著許樂語鼻子,“你知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女人?”
“克夫!掃把星!誰沾上誰倒霉!她男人怎么死的?礦上塌方,幾十號人就埋了她男人一個!”
“這種晦氣東西,你往上湊?你腦子讓門擠了?”
許樂語聽著父親嘴里吐出那些刻薄的字眼,一股火氣也沖了上來。
“爹!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別人瞎傳的!婉如她不是那樣的人!”
“婉如?叫得還挺親熱!”許剛氣得臉色發(fā)青,“你才見過她幾面?你知道她底細?”
“我就知道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知道她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許樂語梗著脖子。
“放屁!”許剛暴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杯都跳了起來。
“我看你是被那狐貍精迷了心竅!我告訴你許樂語,只要我還在一天,你就別想打那寡婦的主意!”
“你敢娶她進門,老子就打斷你的腿!權(quán)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聲音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蕩。
丁秀芳嚇得臉色發(fā)白,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他爹!樂語!你們別吵了,都是一家人……”
許樂語胸口劇烈起伏,他看著父親因暴怒而扭曲的臉,看著母親無助的眼淚。
心里那股倔強勁兒,被徹底點燃了。
“我的腿長在我身上,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你……”許剛氣得渾身發(fā)抖,抄起桌上的煙桿就要打過來。
丁秀芳尖叫一聲,撲上去死死抱住丈夫的胳膊:“不能打!不能打啊!”
許樂語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執(zhí)拗和叛逆。
許剛被妻子抱住,煙桿終究沒落下來。
他猛地推開丁秀芳,指著門口,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滾!你給我滾!有本事你就別回這個家!去找你那寶貝寡婦過去!”
許樂語深深看了父母一眼,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堂屋,走出了院子。
夜色吞沒了他的背影。
丁秀芳癱坐在地上,捂著嘴壓抑地哭泣。
許剛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睛瞪得血紅,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這個家,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冰冷,這般充滿裂痕。
而許樂語走在村外的土路上,夜風很涼,吹得他發(fā)熱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些。
可父親那些絕情的話,像淬了毒的釘子,扎在他心上。
還有董婉如那雙沉靜而堅韌的眼睛,和小月依賴的笑臉,交替在他眼前浮現(xiàn)。
一個聲音在他心里越來越清晰:他不能放手。
絕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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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天晚上,許樂語沒回家,在木工棚里將就了一夜。
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他渾身不舒服,但比起身上的不適,心里更像壓了塊大石頭。
父親決絕的怒吼,母親哀傷的眼淚,還有董婉如母女孤苦無依的身影。
在他腦子里打架,攪得他徹夜難眠。
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了,心里憋著一股氣,也無心做活。
推著自行車,不知不覺又走上了去董家洼的小路。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玉米葉上掛著露珠,空氣清冷。
他不知道自己去能干什么,說什么。或許,只是想看看她們是否安好。
還沒到村口,就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路邊的草叢旁。
是小月。她穿著那件碎花小裙子,正低著頭,專注地看著什么。
許樂語停下車子,輕輕走過去。
小月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是他,小臉上立刻露出歡喜。
“叔叔!”她站起來,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褲腿。
“小月,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媽媽呢?”許樂語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
小月指了指不遠處的菜地:“媽媽,摘菜。”
許樂語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霧氣繚繞的菜畦里,董婉如正彎腰忙碌著。
單薄的背影,在清晨的濕氣里,顯得那么孤獨,又那么頑強。
“叔叔,看,花花。”小月舉起手里幾朵沾著露水的野花,獻寶似的遞給他。
許樂語接過花,心里那點郁氣,忽然就被這童稚的舉動驅(qū)散了不少。
“真好看。謝謝小月。”他把花小心地別在自行車車把上。
這時,董婉如也看到了他們,直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汗,朝這邊走來。
她走近了,許樂語才看清,她眼圈有些發(fā)紅,臉色比上次見面更蒼白了些。
“許大哥,你這么早……”她聲音有些啞,顯然也沒睡好。
“路過。”許樂語撒了個謊,看著她,“你……沒事吧?”
董婉如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但那笑容里的苦澀,掩藏不住。
她昨夜,想必也聽到了些風言風語,或者,承受了別的壓力。
小月看看媽媽,又看看許樂語,忽然說:“媽媽哭。”
董婉如身體一僵,迅速別過臉。
許樂語心里一緊。他沉默了片刻,看著這片寧靜的田野,看著這對在流言中掙扎的母女。
一個念頭,像野火一樣,瞬間燎原,再也無法抑制。
“婉如,”他第一次這么叫她,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信我嗎?”
董婉如愕然轉(zhuǎn)頭,看著他。
“跟我回家吧。”許樂語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回許家溝,回我家。”
董婉如的眼睛倏地睜大,里面充滿了震驚、慌亂,還有一絲不敢置信的微光。
“許大哥,你……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家里……”
“我知道。”許樂語打斷她,目光灼灼,“我爹不同意,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但這是我的事,我的人生。我看中的人,我認定的路,我自己走。”
“你一個人帶著小月,太苦了。那些閑話,像刀子,你們躲不開。”
“跟我回去,天大的事,我頂著。我是許家獨子,我爹……他最終會妥協(xié)的。”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可許樂語自己心里也沒底。
但他知道,如果此刻退縮,他可能會后悔一輩子。
董婉如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小月看到媽媽哭,嚇得也癟了嘴,要哭不哭的樣子。
許樂語蹲下身,把小月抱起來,用粗糙的手指擦去她臉上的淚花。
“小月,跟叔叔回家,和媽媽一起,好嗎?叔叔家里有大院子,有好吃的好玩的。”
小月似懂非懂,看著哭泣的媽媽,又看看一臉認真的許樂語,輕輕點了點頭。
董婉如淚眼朦朧地看著許樂語,看著在他懷里安靜下來的女兒。
這個男人,只見過寥寥幾面,卻給了她久違的、如同山岳般的依靠感。
那些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恐懼、孤獨,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可是,真的可以嗎?那會是另一個火坑嗎?
“許大哥,我不能……這會害了你,害了你和家里的關(guān)系。”她哽咽道。
“關(guān)系已經(jīng)壞了。”許樂語苦笑一下,“再壞,還能壞到哪里去?”
“婉如,我不是一時沖動。我想好了。你就當……給我個機會,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機會。”
“別的我不敢保證,但我許樂語,會用這雙手,讓你們娘倆吃飽穿暖,不受欺負。”
他的眼神真摯而熱烈,像這清晨第一縷穿透霧靄的陽光。
董婉如的心,劇烈地動搖著。前路茫茫,流言可畏,家人的反對如山。
可眼前這個男人伸出的手,是黑暗中唯一可見的繩索。
她想起昨夜村里那些女人指指點點的竊竊私語,想起小月夜里驚醒哭著要爸爸的可憐模樣。
想起自己挑水時幾乎壓垮脊梁的重量,想起對未來無邊無際的恐懼。
也許,這是命運給她的最后一次機會。抓住,或者永遠沉沒。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雖然還有淚光,卻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看著許樂語,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好。”
一個字,重逾千斤。
許樂語長長松了口氣,心里那塊大石頭,仿佛落了一半。
他知道,真正的風暴,現(xiàn)在才開始。
“收拾一下東西,不用多,帶上要緊的。我們……這就走。”
董婉如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動作很快。
她沒什么值錢東西,幾件衣服,一點零碎,還有小月的一些用品,打了個小包袱。
她最后環(huán)顧了一眼這個充滿痛苦回憶卻也棲身兩年的家,牽著收拾停當?shù)男≡拢吡顺鰜怼?/p>
鎖上門,鑰匙放在了窗臺顯眼處——這房子,是村里集體的。
許樂語把小月的包袱也接過來,綁在自行車后座。
他把小月抱起來,讓她坐在前杠上。董婉如側(cè)身坐在后座。
自行車承受著三個人的重量,吱呀作響,但還是穩(wěn)穩(wěn)地前行了。
車輪碾過土路,揚起細細的塵土。
董婉如回頭,最后望了一眼董家洼,然后轉(zhuǎn)過身,抱緊了許樂語的腰,把臉輕輕貼在他寬闊的背上。
小月坐在前面,好奇地看著不斷后退的風景。
許樂語蹬著車,心情復雜。有沖破樊籠的快意,有對未知的忐忑,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
他知道,家里等待他的,將是怎樣一場疾風驟雨。
但他沒有回頭路,也不想回頭。
車子騎得不快,三里地的路,卻仿佛走了很久。
當許家溝那熟悉的村口大樹出現(xiàn)在眼前時,許樂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把車子停在自家院門外。
院子里靜悄悄的,正是午后,爹許剛可能去地里了,娘丁秀芳或許在屋里。
他深吸一口氣,一手抱著小月,一手提起包袱,對身后臉色發(fā)白的董婉如說:“走吧,我們回家。”
06
午后的陽光白晃晃的,曬得地面發(fā)燙。
許家院子里,幾只雞在墻角刨食,老黃狗趴在屋檐下吐著舌頭。
丁秀芳正在堂屋里縫補衣服,一針一線,有些心神不寧。
兒子昨晚沒回來,丈夫氣得晚飯都沒吃,這個家冷得像冰窖。
她嘆了口氣,剛想穿針,就聽見院門外有響動。
抬頭一看,手里的針線笸籮“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針線滾了一地。
她看見兒子許樂語抱著個孩子,提著包袱走進來。
身后,跟著一個低著頭、穿著素淡藍襯衫的年輕女人。
那女人很瘦,皮膚蒼白,正是桂花嬸子她們口中的董家洼寡婦——董婉如!
丁秀芳腦子里“嗡”的一聲,眼前發(fā)黑,扶著桌子才站穩(wěn)。
“樂……樂語?你這是……”她聲音發(fā)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許樂語把小月放下來,看著母親:“娘,我把婉如和小月接回來了。”
他說得平靜,卻像一道驚雷,劈在了丁秀芳頭頂。
“你瘋了!你爹他……”丁秀芳急得直跺腳,眼淚“唰”地流下來。
就在這時,西屋的門“砰”一聲被踹開。
許剛鐵青著臉,像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大步?jīng)_了出來。
他顯然是聽到了動靜。
“小兔崽子!你還敢回來!”許剛的怒吼震得院子里的雞都撲棱著翅膀躲開。
他根本沒看董婉如,血紅的目光死死釘在兒子身上,額頭上青筋暴起。
“老子昨天說的話,你當是放屁?!”他順手抄起門邊立著的扁擔,就要沖過來。
丁秀芳尖叫一聲,撲上去死死抱住丈夫的腰:“他爹!不能打!不能啊!”
小月被這突如其來的吼叫和猙獰的面孔嚇壞了,“哇”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
董婉如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彎下腰,把小月緊緊護在懷里,抬起眼,迎向那道充滿暴怒和厭惡的目光。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盛滿了驚恐、無助,卻又有一股不肯完全屈服的微弱光亮。
就在許剛的扁擔將要落下,丁秀芳的哭喊、小月的啼哭混作一團。
許樂語咬牙準備擋在前面,整個院子即將被暴力與混亂吞噬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許剛的目光,終于,無可避免地,落在了董婉如的臉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許剛高舉扁擔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他臉上暴怒的猙獰,像是被瞬間凍結(jié),然后出現(xiàn)了細密的裂紋。
那雙噴火的眼睛里,怒火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震驚,難以置信,困惑,還有……深不見底的、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某種悸動。
他的嘴唇哆嗦起來,眼睛死死盯著董婉如清秀的眉眼,蒼白的臉頰,微微下垂的眼尾。
像是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幻影。
扁擔從他手中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這聲響驚醒了呆滯的眾人。
丁秀芳忘了哭,許樂語忘了擋,連小月都止住了啼哭,抽抽搭搭地看著這個可怕又奇怪的爺爺。
院子里死一般寂靜,只有雞在遠處不安地咕咕叫。
許剛喉結(jié)上下劇烈滾動,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你……你是……小……小芹?”
聲音很輕,帶著夢囈般的恍惚。
小芹?誰是小芹?
許樂語和丁秀芳都愣住了,疑惑地看著許剛,又看看同樣茫然而驚恐的董婉如。
董婉如緊緊抱著小月,搖了搖頭,聲音細弱蚊蚋:“我……我叫董婉如。”
“董……婉如……”許剛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依舊沒有焦距,仿佛透過她,在看另一個靈魂。
他往前踉蹌了一步。
董婉如嚇得后退,許樂語立刻上前,擋在了她和母親、孩子前面,警惕地看著父親。
許剛卻好像沒看到兒子的戒備。
他的目光艱難地從董婉如臉上移開,緩緩掃過嚇得瑟縮的小月,掃過一臉淚痕、不明所以的妻子。
最后,落在了兒子那張寫滿決絕和擔憂的年輕臉龐上。
許樂語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更猛烈風暴的準備,哪怕真的挨一頓打。
然而,許剛只是看著他,眼神里翻涌著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緒。
有震驚過后的恍惚,有一種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近乎頹然的妥協(xié)。
許剛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里面駭人的怒焰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一種沉重的、晦暗的平靜。
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任何人,背脊仿佛一下子佝僂了許多。
他朝著堂屋走去,腳步有些虛浮。
就在他要踏進門檻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沒有回頭,聲音沙啞、低沉,卻清晰地傳進院子里每一個人的耳朵:“還愣著干啥?”
他頓了一下,肩頭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趕緊……選日子,辦酒。”
說完,他徑直走進堂屋,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
留下院子里三個人,如同泥塑木雕。
丁秀芳忘了擦眼淚,呆呆地看著那扇關(guān)上的門。
許樂語完全懵了,大腦一片空白。他預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唯獨沒有這一種。
打斷腿的威脅呢?斷絕關(guān)系的怒吼呢?怎么就變成了……催著辦酒?
他猛地看向董婉如。
董婉如也正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大眼睛里滿是驚魂未定和茫然。
她懷里的的小月,也睜著淚汪汪的眼睛,不明所以。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沙沙作響。
老黃狗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蹭了蹭許樂語的褲腿,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許樂語恍然回神,彎腰撿起地上那根扁擔,手指收緊。
他看著緊閉的堂屋門,又看看驚魂甫定的董婉如母女,最后看向同樣不知所措的母親。
巨大的疑惑,如同濃霧,瞬間籠罩了整個院子,也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父親那聲“小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態(tài)度的驚天逆轉(zhuǎn),又是因為什么?
這場本以為無法收場的沖突,竟然以這樣一種詭異的方式,暫時平息了。
可許樂語心里清楚,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更加洶涌。
一個被塵封已久的秘密,似乎隨著董婉如的到來,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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