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歲生日一過,母親電話里的嘆息便又沉了幾分。
鄰居盧阿姨的熱心腸,終于化作了這張寫著“張妙彤”名字的紙條。
“28歲,幼師,漂亮得像朵花!”她的保證猶在耳邊。
餐廳里,那朵“花”只瞥見我眼角的細紋,便像被燙到般驚起。
她年輕的聲音毫不收斂,斥責著介紹人的“欺騙”,抓起包消失在玻璃門外。
我捏著賬單,指尖發涼,準備為自己又一次失敗的“面試”買單。
就在這時,另一個身影匆匆追了出來。
她穿著米白色的針織衫,神色間有遮掩不住的疲憊與一絲破釜沉舟的勇氣。
她攔住我,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么。
“劉先生…我叫林婉,是妙彤的姐姐。”
她頓了頓,目光看向妹妹離去的方向,又轉回我臉上。
“我…剛離婚,帶著個六歲的兒子。”
“要是你不嫌棄…或許…我們可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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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盧淑貞阿姨住我對門快十年了,是個熱心到讓人無法拒絕的人。
自我母親上次來小住,向她念叨過我仍單身的事后,她就上了心。
“建新啊,不是阿姨說你,條件這么好,咋就耽擱了呢?”
她每次在樓道遇見我,總要拉住說幾句,眼里是真切的關懷。
“這回這個,包你滿意!二十八,幼師,性子活潑,模樣更是沒得挑!”
她把寫有電話和名字的紙條塞我手里,掌心溫熱,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捏著那薄薄的紙片,點頭道謝,心里卻沒什么波瀾。
相親于我,已像一項熟悉又徒勞的日常工作,流程固定,結果雷同。
母親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去見見吧,萬一呢?”
她沒說出口的是,她和我爸身體還行,但總想看見我有個著落。
周末下午,我提前二十分鐘到了約定的茶餐廳。
選了個靠窗的安靜位置,能看見街邊緩緩飄落的梧桐葉。
秋日陽光淡薄,透過玻璃,在桌布上投下疏落的光斑。
我點了壺最普通的綠茶,看著茶葉在沸水中慢慢舒展開。
就像我這些年,被歲月這壺溫水,不知不覺地泡透了。
鄰桌是對年輕情侶,頭湊在一起低聲說笑,眼神黏著分不開。
我移開視線,望向門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杯中的熱氣漸漸散了。
二十八歲,幼師。我想象著一個青春靚麗、或許還有些嬌氣的女孩。
她會對一個四十二歲、在國企做著不咸不淡工作的男人,有興趣嗎?
服務生第三次來添水時,門口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
一個穿著鵝黃色外套的女孩走進來,張望了一下。
我抬起手示意,她看見,挑了挑眉,腳步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02
她沒道歉,也沒解釋,放下小巧的鏈條包,徑直在我對面坐下。
“你就是劉建新?”她問,聲音清脆,帶著些打量。
我點點頭,給她倒了杯茶。“張妙彤小姐?路上堵車了吧。”
“嗯,周末嘛。”她敷衍地應了句,從包里拿出手機看了看。
然后她抬起頭,目光像掃描儀,從我臉上移到身上普通的襯衫外套。
“盧阿姨說你在國企,具體做什么的?中層?”她問得直接。
“算是吧,技術部門,管些項目。”我回答,盡量讓語氣平和。
“哦。”她低頭劃了下手機屏幕,“那,房子有了嗎?在哪兒?”
“有一套,在南城,貸款早還清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經溫涼,入口有些澀。她似乎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點了點頭。
“車呢?現在開什么車?”她繼續追問,像在進行資產審計。
“一輛老款大眾,代步而已。”我如實說,看到她幾不可察地撇了下嘴。
氣氛有些冷。她不再說話,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點按,偶爾嘴角微翹。
是在回誰的信息嗎?我不得而知,只覺得這沉默比盤問更令人難堪。
“張小姐是做幼師?和孩子打交道,應該挺有意思的。”我試圖開啟話題。
“還行吧,小孩子吵得很。”她頭也沒抬,“也就是份工作。”
我一時語塞。窗外的陽光偏移了些,落在她精心打理過的發梢上。
她確實漂亮,皮膚光潔,五官精致,是那種被嬌慣著長大的明艷。
“聽盧阿姨說,劉先生一直沒結婚?是要求太高了嗎?”她忽然又問。
這話有些刺人。我笑了笑,“以前忙工作,耽誤了。談不上什么要求。”
“哦——”她拖長了音調,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劉先生今年貴庚?”
終于問到這個問題了。我吸了口氣,平靜地回答:“四十二。”
她按著手機的手指驀地停住了。抬起頭,眼睛微微睜大。
“多少?”她追問,臉上的表情有了變化,從漫不經心變成了驚疑。
“四十二。”我重復了一遍,清晰地看到那驚疑迅速發酵成了不悅。
她放下手機,身體向后靠向椅背,把我從頭到腳又仔細看了一遍。
那目光不再是掃描儀,倒像在評估一件標價與實物嚴重不符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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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盧阿姨可沒跟我說清楚這個。”她開口,聲音冷了幾分。
“她只說你條件好,人穩重,年紀是稍微大點。”她語速快起來。
“稍微?”她嗤笑一聲,“這差得也太多了吧?十四歲!”
她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引得鄰桌的情侶側目望過來。
我感到臉頰有些發熱,不是羞惱,而是一種無力招架的窘迫。
“張小姐,年齡我是如實告訴介紹人的。”我試圖解釋,語氣仍保持平靜。
“那她怎么跟我說的?”她聲音提高,帶著被欺騙的憤怒,“含糊其辭!”
她抓起桌上的手機和包,動作很大,碰得杯子哐當一響。
“這不是耽誤彼此時間嗎?”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劉先生,對不起,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她語速飛快,斬釘截鐵。
“我沒辦法接受一個比我大這么多的人,代溝太大了。”
說完,她不等我任何反應,干脆利落地轉身,踩著短靴咔嗒咔嗒走了。
風鈴又是一陣亂響,鵝黃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的人流里。
我獨自坐在原地,對面椅子空蕩蕩,杯里的茶徹底涼透了。
鄰桌情侶投來略帶同情的目光,然后低聲交談,大概在猜測劇情。
我抬手叫來服務生,準備結賬。這個結局,說實話,并不算意外。
只是每次親身經歷,那種被徹底否定的鈍痛,依舊清晰。
是因為年齡,還是因為我整個人,在對方眼中已如同這涼透的茶?
我拿出錢包,抽出鈔票。心里盤算著,回去該怎么跟盧阿姨說。
就說“對方沒看上我”,把責任攬過來,免得她內疚或再去理論。
就在服務生拿著找零回來時,我聽到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抬頭,不是剛才的服務生,而是一個穿著米白色針織衫的女人。
她約莫三十五六歲,長發松松挽著,面容清秀,眉宇間鎖著淡淡的倦意。
她停在桌邊,氣息有些不穩,像是小跑過來的。
“請問…是劉建新先生嗎?”她問,聲音溫和,帶著一絲不確定。
04
我有些錯愕,點了點頭。“我是。你是?”
“我是林婉,”她抿了下唇,語速有點快,“剛才走的張妙彤,是我妹妹。”
這個介紹讓我更加困惑。妹妹拂袖而去,姐姐追上來,是要代她道歉?
還是覺得妹妹過分,來安慰我這個“被嫌棄”的中年人?
“林女士,你好。”我站起身,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剛才的事,實在不好意思。”林婉微微頷首,語氣誠懇。
“妙彤年紀小,說話做事比較直接,請你別往心里去。”
“沒關系。”我擺擺手,“相親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勉強不來。”
林婉點點頭,雙手無意識地攥著針織衫的下擺,指節有些發白。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卻躊躇著,目光幾次看向我,又飛快移開。
窗外天色暗了些,餐廳里的燈光顯得暖黃。我們之間彌漫著尷尬的沉默。
“如果沒別的事…”我拿起外套,準備結束這混亂的下午。
“劉先生!”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決絕。
我停下動作,看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
“剛才…我在那邊等妙彤。”她指了指不遠處另一個卡座。
“你們說話…我大概聽到了。”她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我知道這很冒昧,甚至有些…荒唐。”她語速再次加快。
“但我…我剛離婚不久,自己帶著一個六歲的兒子。”
說到“兒子”時,她眼中閃過一抹極深的痛楚和溫柔交織的神色。
“我在附近開一家小服裝店,勉強能維持生活。”
她頓了頓,抬眼看著我,那眼神復雜極了,有羞窘,有試探,還有一絲破釜沉舟。
“劉先生你…看起來是個踏實的人。”
“要是…要是你不嫌棄我的情況…”她的聲音低下去,幾乎耳語。
“或許…我們可以…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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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完全愣住了,手里拿著外套,僵在原地。
這戲劇性的轉折,遠超我四十二年人生經驗所能涵蓋的范疇。
妹妹嫌我老,像躲開什么似的跑了。姐姐卻追出來,提出“試試”?
“林女士,”我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了解我的情況嗎?我四十二了。”
“我知道。”她點頭,神色平靜了些,“年齡…有時候不代表什么。”
“而且,”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種疲憊的坦然,“我這樣的情況,”
“好像也沒什么資格去挑剔別人年齡大小,不是嗎?”
她的話很直白,甚至有些刺耳,卻奇異地讓我放松了一些。
至少,這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哄騙”或“安慰”。
“這里說話不方便。”我看了看四周,“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她眼里掠過一絲光亮,點點頭。“好,我知道附近有家安靜的茶館。”
那家茶館確實僻靜,我們選了最里面的小隔間,竹簾半卷。
點了壺茉莉香片,熱氣裊裊升起,隔開了外界的嘈雜,也緩和了初時的尷尬。
“讓你見笑了。”林婉捧著茶杯,指尖回暖了些,“我大概…是有點急了。”
“為什么?”我問,并非質問,只是單純的不解。
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氤氳的水汽上。
“壓力很大吧。”她緩緩開口,“一個人帶孩子,店里的生意時好時壞。”
“父母年紀大了,幫不上太多忙,還總為我操心。”
“妙彤…我妹妹,她心不壞,就是被我爸媽寵慣了,不太能體會…”
她沒說完,但我明白了。年輕的妹妹可以任性挑剔,而她卻已無路可退。
“前夫呢?”我問出口,才覺得有些唐突,“抱歉。”
“沒關系。”她搖搖頭,神色黯淡下去,“他是跑長途貨運的。”
“我們結婚八年,他…嗜賭。勸過,吵過,鬧過,都沒用。”
“欠了不少債,房子賣了還債,最后還是離了。”
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但緊握茶杯的手,指節再次泛白。
“兒子歸我,他幾乎不管。偶爾來,也是…鬧得不愉快。”
我聽著,心里某個地方被觸動。原來,疲憊和沉重,并非我的專利。
“為什么會…想跟我說這些?”我看著她的眼睛,“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她迎上我的目光,沒有躲閃。“因為你看到我妹妹離開時,”
“你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點無奈和…理解。”
“盧阿姨跟我媽聊天時,我也在。她說你人很實在,心善。”
她微微低頭,“我這樣的人,還能圖什么呢?一點實在,一點心善,就夠了。”
茶香幽幽,她的話也幽幽,沉甸甸地落在我的心上。
06
那次茶館交談后,我和林婉互留了聯系方式。
沒有立刻約定下次見面,仿佛都需要時間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可能性”。
日子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上班,下班,應付母親電話里更頻繁的詢問。
“見了?感覺怎么樣?”母親小心翼翼,帶著期盼。
“見了,”我回答得模棱兩可,“還在接觸,對方…情況有點特殊。”
我沒敢細說林婉離婚帶孩子的細節,怕母親一時難以接受。
倒是盧阿姨,不知從哪聽說了后續,特意來敲門,神情激動又復雜。
“哎呀建新!你說這事兒鬧得!我真是…對不住你啊!”
“那張家丫頭,太不懂事了!回頭我得說她媽去!”
“不過…”她話鋒一轉,壓低聲音,“她姐姐林婉,我倒是知道一些。”
“命苦啊,嫁錯了人,自己帶著孩子硬扛著,人是一等一的要強本分。”
“她要是…真有意思,你也別介意她之前的事,過日子,人品頂要緊!”
盧阿姨的話,像一顆小小的定心丸。我開始主動給林婉發信息。
起初是簡單的問候,“店忙嗎?”“孩子還好嗎?”
她回得不算快,但很認真,有時會拍一張店里的照片,或兒子畫的涂鴉。
她的文字和她人一樣,溫和,有禮,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
大約兩周后,她主動問我周末是否有空,說兒子想去郊野公園放風箏。
“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一起去嗎?”她問得有些遲疑。
“當然。”我幾乎沒有猶豫。我想見見她口中那個“皮實又懂事”的兒子。
周末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我在公園門口等她們。
林婉牽著一個男孩走來。男孩虎頭虎腦,眼睛很亮,好奇地打量我。
“小哲,叫劉叔叔。”林婉輕聲說。
“劉叔叔好。”孩子聲音清脆,叫完人就躲到了媽媽身后,只探出半個腦袋。
“你好,小哲。”我蹲下身,和他平視,把手里新買的老鷹風箏遞過去。
“哇!大風箏!”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看看風箏,又看看媽媽。
林婉點點頭,他才小心地接過去,愛不釋手。
公園草坪廣闊,秋風習習。小哲興奮地拉著線奔跑,笑聲像清脆的鈴鐺。
我和林婉并肩慢慢走在后面,看著那小小的身影。
“他很乖。”我說。
“有時候也調皮。”林婉看著兒子,眼神溫柔得像水,“但…很貼心。”
“我忙的時候,他會自己看書,玩玩具,不吵不鬧。”
“有一次發燒,迷迷糊糊還跟我說,媽媽你別哭,我不難受。”
她的聲音哽了一下,沒再說下去。陽光灑在她側臉上,柔和了輪廓。
那一刻,她身上那種緊繃的、防御般的氣質消失了,顯得格外寧靜。
忽然,小哲的風箏和另一個孩子的纏在了一起,線亂了,風箏歪斜著掉下來。
男孩站在原地,看著掉落的風箏,小嘴一扁,眼看要哭。
林婉剛要上前,我已經快步走過去,蹲在兩個孩子旁邊。
“別急,叔叔看看,線打結了,解開就好。”我聲音放得平緩。
耐心地解著那團亂麻,兩個孩子圍在旁邊,緊張地看著。
小哲小聲問:“叔叔,能解開嗎?風箏會不會壞了?”
“能,很快就好。”我對他笑笑。費了點功夫,終于解開了。
風箏重新飛上天,小哲歡呼起來,擦擦眼角,又跑去玩了。
我走回林婉身邊,她看著我,眼神里有些不一樣的東西,亮晶晶的。
“謝謝你。”她說。
“小事。”我拍拍手上的灰。
秋風拂過,帶著青草和遠處孩童歡笑的氣息。她嘴角輕輕上揚。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如此輕松、真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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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交往漸漸頻繁起來,但始終保持著一種謹慎的節奏。
我會在周末去她的服裝店幫忙,整理貨架,或者只是坐在角落看看書。
小店開在一條不算熱鬧的步行街,生意清淡,卻打理得井井有條。
林婉是個認真生活的人,這種認真,滲透在每一個細節里。
她熨燙每一件衣服的專注,耐心為挑剔顧客搭配的溫柔,教小哲寫作業時的細致。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熨帖的踏實感。
小哲對我也不再生分,“劉叔叔”叫得越來越順口,有時會纏著我講火車的故事。
我給他買了一套兒童百科全書,他寶貝得不行。
林婉看在眼里,沒多說什么,只是有一天燉了湯,特意叫我過去喝。
湯很香,家常的味道。小哲嘰嘰喳喳說著幼兒園的事,小小的出租屋里,暖意融融。
有那么幾個瞬間,我幾乎要忘記她提起前夫時眼中的陰霾,忘記生活潛在的鋒利邊緣。
直到那個周二的下午。我正好調休,去店里給她送落下的資料。
剛走到街口,就聽見一陣尖銳的爭吵和什么東西碎裂的刺耳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