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美國人都在“斬殺線”上，不敢掉下去，更無法向上突破

近來，一個源自游戲領域的術語——“斬殺線”，在有關美國社會現狀的討論中迅速走紅。游戲中，“斬殺線”指的是角色生命值低于某個臨界點時，便可能被一連招瞬間擊敗。

而在討論美國社會語境下，這一概念被用來形容許多看似體面的群體所面臨的生存困境：表面光鮮，實則抵御風險的能力薄弱，且缺乏兜底保障。一旦遭遇疾病、失業等風險疊加，個人財務狀況跌破某個閾值，便可能如同觸發系統預設的“懲罰連招”一般，迅速滑向貧困甚至無家可歸的境地，難以掙脫。

對此，觀察者網連線了在加拿大的武漢人、TikTok博主尼爾。尼爾在北美地區生活了二十多年，有許多關于美國、加拿大社會的切身體驗，同時尼爾也在自己的海外社交媒體上發起了關于“斬殺線”（Kill Line）的討論，引發了熱議。

【對話/觀察者網 鄭樂歡】

觀察者網：最近美國“斬殺線”這個概念火了，作為在北美長時間生活的海外華人，能否結合你所看到的，談談你的感受？

尼爾：當前全球經濟形勢普遍不佳，“斬殺線”之所以有討論的價值，正是因為很多人自身就處在這條隱形線上——這條線意味著你不能再承受任何意外，比如請病假，或是車子發生事故，這些都可能引發一連串債務問題，最終使人滑落到流浪漢的境地。

很多美國人，甚至加拿大人，都面臨這樣的困境。當然，加拿大醫療雖然存在等待長的問題，但至少能獲得治療。

而美國最大的問題在于其全面私有化的體系，加之其文化中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人們潛意識里認為，賺不到錢、過得不好都是自己的責任。但有些時候，問題并不在個人，而是源于被剝削、被系統卡在那條線上，無法向上流動。這種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如今已變得非常差。

上世紀我們常說美國多么好：只要努力干活，就能有房有家，甚至邁向中產。但現在，大多數人被壓在同一條線上，無法向上突破，收入剛好只夠償還各種債務。

此外，美國長期以來都是一個消費主義盛行的國家。過度消費的風氣滲透在車、房乃至手機等各個層面——比如從iPhone 12或13開始，蘋果就推出了無息分期購機方案，看似便利，但某種程度上也助長了過度消費。

許多人的月薪剛好只夠支付各項賬單，一旦遇到個人意外或社會環境變動——例如當前美國的高失業率——失去工作便可能意味著一切終結。

當你跌落至那條線以下，就像我今天讀到的一種說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當你被剝削到一定程度、不再有剩余價值可供榨取時，系統就不再需要你了。

舉個例子，那些吸毒成癮的人最終流落街頭。在中國，家人或政府可能會強制戒毒，讓人戒除毒癮、重新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但在美國甚至加拿大，對待這類群體的方式更傾向于緩沖性救濟，比如提供免費的“軟毒品”，讓人勉強活著。

從上至下的三個指標：美國流浪漢人數、美國的租金中位數與家庭收入中位數之比、美國平均房價與家庭收入中值之比指數。（數據截止至2024年）

從經濟角度看，動用納稅人資金幫助他們徹底回歸社會，被視為一項高風險投資，且成功率可能不高——數據顯示，不少戒癮者之后仍會復吸。

所以在一些社會成員的觀念里，往往存在這樣的想法：與其投入資源挽救，不如任其自生自滅——因為救了可能也白救。他們寧愿這些人不再回歸社會，反正一旦流落街頭成為流浪漢，預期壽命也已所剩無幾。

當然，這種話不會公開說出來，但在不少政府官員的底層邏輯里，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判斷。因此他們不愿意投入更多資金，去真正推動系統性的政策，幫助這些人徹底戒除癮癥、重新回歸社會。這也正是為何許多人一旦跨過那條線，就再也無法回頭的原因。

即便是中產階級，一旦跌落成為流浪漢，處境也絕非只是“睡大街、領免費食物”那么簡單。一旦進入那個環境，很可能會沾染毒品、陷入惡性循環，在那個群體中不斷下滑，直至走向終結。這就是現實中，美加社會中一個比較黑暗的側面——但這就是事實，是這里社會與文化背景下真實存在的一面。

觀察者網：“斬殺線”激起了對于美國資本主義制度黑暗面的大量討論，您前面已經提到了加拿大與美國的部分差異，同樣是資本主義制度，為何美國的“斬殺線”問題會更加嚴重？

尼爾：加拿大雖然本質上仍是資本主義國家，但它更接近民主社會主義模式，其稅收的很大一部分確實投入到了公共建設，尤其是醫療系統中。在加拿大，醫療基本上是免費的——只要你是公民或持有工簽，就可以享受免費看病。部分藥物可能需要自付，但政府提供的藥價也會低廉很多。因此，在加拿大，只要你有工作、正常納稅，基本生活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加拿大目前主要的問題在于，它對于毒品等社會問題的打擊力度不如中國。除此之外，我對加拿大整體的制度并沒有太多異議。然而美國的情況截然不同，其醫療、基建、住房等領域高度私有化。

私有化意味著以營利為首要目的，這一點我們都能理解。以醫療為例，奧巴馬在任期尾聲推出的“奧巴馬醫改”，最初個人每月保費約為300美元，如今已漲到700多美元，這意味著一個四口之家每月至少要支付3000多美元。一旦有家庭成員失業，或是遭遇突發事故，就可能無力繼續支付保費。而只要中斷繳費，保險公司就會想方設法提高續保門檻，讓你陷入不斷被剝削的循環。

從這點來看，美國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為銀行和醫療系統打工。這一點可能很多中國人，甚至包括一些海外華人都難以真正理解。因為對我們海外華人來說，有時生病了會選擇直接回國就醫，而不會在當地看病。在加拿大至少還能等，但在美國，如果沒有醫療保險，人就幾乎等于廢了。

按州劃分的無家可歸者比例

觀察者網：我也看到您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分享對于“斬殺線”問題的看法，您提到了“一個制度的容錯空間”問題，能否展開說說？

尼爾：在中國內，即使你遇到債務危機或其他困難，通常仍有路徑回歸正常生活，能夠相對體面地獲得食物、醫療和住房保障，不至于最終流落街頭。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比如失去父母、沒有工作能力、也沒有子女贍養——政府還有“五保”等制度作為托底。

而在美國，就只有睡大街了，為什么？國外常說有什么“避難所”能夠提供幫助，但我需要指出，此類“避難所”實際上環境堪憂，里面聚集了許多有暴力傾向的人，根本難以安居。許多流落街頭的女性寧愿露宿也不愿進入避難所，因為那里實在太混亂了。

這恰恰印證了我之前的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當你失去剩余價值、不再具備被剝削的利用價值時，系統就不再視你為社會需要的一員，因而失去救助的意義。而在中國，無論實際執行如何，至少從理念到政策都強調“讓人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即使只是宣傳口號，政府也會通過具體措施盡力讓有勞動能力者回歸社會、重獲生計——背后體現的正是深刻的文化與社會制度差異。

觀察者網：“斬殺線”概念的提出者“斯奎奇大王”曾分享了一個他自己的故事：在西雅圖一個寒冷下雨的萬圣節，他發現來要糖的孩子們饑餓地盯著他的漢堡，于是他便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們，隨后又訂購了幾十個漢堡分給孩子們和同樣沒吃飯的外賣員。這些來要漢堡的孩子，并不是什么流浪漢，而是周圍街區家庭的孩子，但是他們真的都吃不起飯了。對此，很多觀眾感到心疼的同時，也表示對這種現象難以理解。您怎么看？

尼爾：我覺得，因為很多人還是不太了解美國。我舉個例子。

你知道美國有很多孩子周末是吃不上飯的嗎？他們只有回到學校才能有飯吃。所以美國一些有良心的政客一直在強推學校午餐免費化、營養化，就是因為很多孩子周五回家后，周末兩天要么沒飯吃，要么只能吃薯片、麥片這類高度加工食品，基本上等于沒有正經飯吃。

所以，對于有人去要糖、要吃的，在這邊挺正常的。但對我們來說，的確是有點難以想象。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孩子是祖國的未來”，誰都能餓，不能餓孩子。但在美國社會，卻會出現學校沒錢給孩子提供食物，或者家庭無力負擔，孩子全靠學校午餐撐著的狀況。

很多海外華人對這方面知道得不多，一方面是對這類政策不夠了解，另一方面，不少出國的華人原生家庭肯定不差，沒有經歷過這種困境，出國后也不至于挨餓。但很多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尤其是窮人，就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狀態里。

然而美國政府對此一直缺乏有效的應對。上層集中了巨量的財富和稅收資源——像馬斯克，身價都上千億了——但這些錢最終并沒有流向底層普通人。財富不斷向那1%的人集中，而他們還能用這些財富影響政治、左右政策。

所以說，美國已經走向了一種“末期資本主義”。這個體系發展到最后，可能就是依靠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把底下80%的人控制在一種“活著但被持續剝削”的狀態：不會讓你過得苦到活不下去，但一定會把你牢牢限制在某個范圍內，讓你不斷創造價值，而所有價值都被源源不斷地吸到最頂端。

觀察者網：你在社交媒體上向外國觀眾介紹“斬殺線”這個概念的時候，他們的普遍反饋是什么樣的？

尼爾：其實很多人之前沒聽過“斬殺線”這個概念，但當我解釋后，他們大多承認自己就處在這條線上。只有極少數人說，因為一直很節儉，所以目前還算安全。但絕大多數有家庭的人都說，他們的生活幾乎不容任何差錯——只要出現一次意外、一次偏離軌道，就可能付不起房租或房貸。

你知道，一旦不交房租或房貸，信用就會受損，之后便很難再貸到款。于是你無法買車，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直接陷入惡性循環，最后會怎樣就難說了。

我也認識一些稍有資產的人，他們說這幾年房客越來越交不起租了。以前都能按時交，現在漸漸推遲甚至交不上。如果連房租都交不起，那確實已經快到邊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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