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退休那天,天色是灰的。
單位給我辦了個儀式,就在小會議室里。
![]()
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一條紅色的橫幅,上面用打印體寫著“歡送程衛東同志光榮退休”。
領導講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無非是肯定貢獻,祝福晚年。
我站起來,鞠了三個躬,一個給組織,一個給共事多年的戰友,最后一個,留給了我那張坐了十幾年的辦公桌。
沒什么可留戀的。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身穿了幾十年的軍裝脫下來,仔仔細細地疊好。
對著穿衣鏡,我摘下肩章,那上面已經沒有了閃亮的星星,只有兩個空洞洞的眼兒。
鏡子里的人,頭發白了一大半,眼角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眼神也說不上是威嚴還是疲憊。
這輩子,就這樣了。
房子很大,也很空。妻子走了十幾年,兒子在國外安了家,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
平日里工作忙,倒不覺得。
今天一閑下來,整個屋子的空曠就像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要把我淹死。
我給自己泡了杯茶,茶葉是下面單位送的,說是頂好的龍井。我喝不出來,只覺得一股苦味。
就在我對著窗外那棵半枯的梧桐樹發呆的時候,門鈴響了。
叮咚——叮咚——
聲音很固執。
我以為是辦公室的小張,那小子機靈,估計是揣摩著我一個人冷清,過來陪我喝兩杯。
我趿拉著拖鞋去開門,嘴里還念叨著:“你小子來就來,還按什么門鈴……”
話沒說完,我就僵在了門口。
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姑娘。
那個女人,五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外套,領口甚至有些磨損。
她的臉很憔悴,眼袋浮腫,顴骨高高地凸出來,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夾雜著不少銀絲。歲月這把刀子,在她身上刻得太狠了。
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張臉的輪廓,眉眼的間距,還有嘴角那顆小小的痣,都和記憶深處的那張臉重疊在一起。
只是那張臉,曾經是明艷的,是帶著光的。
“楊婉妍?”我試探著叫了一聲,聲音干得像砂紙。
她渾身一顫,像是被人叫魂一樣,眼神怯怯地抬起來,看著我。嘴唇蠕動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
“程……程部長?”
她身邊的姑娘,大概三十出頭,一直低著頭,看不清長相。只是那身形,那安靜的氣質,隱約有她母親年輕時的影子。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三十六年了。整整三十六年。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沒想到,是在我退休這一天,她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我的門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們母女倆請進屋的。
客廳里,我給她們倒了兩杯水。楊婉妍用兩只手捧著玻璃杯,杯子里的熱水蒸騰起白霧,模糊了她的臉。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
那個叫思嘉的女兒,也只是沉默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做錯事的學生。
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時間仿佛回到了1988年,那個燥熱的夏天。
那年我二十五歲,是后勤部倉庫的一個小干事。
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一堆堆的單子,清點那些印著“八一”標志的軍大衣、解放鞋、搪瓷盆。日子過得像倉庫里的灰塵,平淡,且無聲無息。
直到楊婉妍的出現。
她是從下面基層單位調上來的,分配在后勤部的辦公室當文員。
報到那天,她穿了一件的確良的白襯衫,一條天藍色的長裙,辮子又黑又粗,搭在胸前。
她走進我們那個常年彌漫著樟腦丸味道的大辦公室,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就像一顆被投進死水潭的石子,整個后勤部都因為她而起了波瀾。
她太漂亮了,不是那種妖艷的漂亮,是那種干凈、明亮的漂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嘴角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從那天起,我們倉庫那幾個光棍,魂都沒了。
我也是其中一個。
但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敢圍著楊婉妍說笑話,敢在食堂里大聲喊她的名字,敢在周末約她去軍人俱樂部看電影。
我不敢。
我自卑。我長得普通,家是農村的,性格又悶,除了埋頭干活,嘴笨得像被膠水粘住了。
我看著那些干部子弟、軍校畢業的高材生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我只敢躲在倉庫堆積如山的物資后面,偷偷看她一眼。
我的喜歡,是沉默的。
食堂打飯,我看到她來了,就趕緊排到她后面。輪到我的時候,我會跟打飯的師傅小聲說:“師傅,后面那個女同志的菜,多給一勺肉。”然后飛快地刷卡走掉,不敢回頭看她有沒有發現。
大院里的路燈壞了一盞,正好在她回宿舍的路上。
我連夜搬著梯子,借著月光,換上了一個新的燈泡。第二天看著她從明亮的燈下走過,我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她的自行車鏈子掉了,急得滿頭大汗。我看到了,沖過去,二話不說蹲下來就修。滿手的油污,我用破布擦了半天,站起來的時候,她對我說了聲“謝謝你啊,程衛東”。
那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叫我的名字。我一晚上沒睡著。
我以為,只要我一直對她好,她總有一天會看到我。
可我忘了,好人是比不過愛情的。
![]()
顧振宇出現了。
他是軍校的教官,高大,英俊,穿著筆挺的教官服,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不像我們這些后勤的“傻大兵”,他會說普通話,會聊電影,會彈吉他,甚至還會幾句蹩腳的英文。
他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車頭锃亮。每個傍晚,他都會準時出現在后勤部門口,然后楊婉妍會笑著坐上他的后座,裙擺飛揚,像一只彩色的蝴蝶。
我經常在倉庫二樓的窗戶后面,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手里的扳手,被我攥得冰涼。
我知道,我沒戲了。
但我還是不甘心。
我花了一個星期,用我最好看的字,抄了一整本泰戈爾的詩集。在一個她加班的晚上,我借著送文件的名義,把那個硬殼筆記本塞給了她。
我的手心全是汗。
“這是……送給你的。”我結結巴巴地說。
她愣了一下,接了過去,翻了兩頁,然后對我笑了笑。“程衛東,你的字寫得真好。”
第二天,她在食堂門口堵住了我。
她把那個筆記本還給了我。
“衛東,謝謝你。但是……我不能收。”她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我已經和顧教官在一起了。你是個好人,真的。你會遇到比我更好的姑娘。”
“好人”兩個字,像兩根針,扎進了我的心臟。
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倉庫里,把所有的貨架都重新加固了一遍,直到兩只手都磨出了血泡。
不久,楊婉妍和顧振宇結婚了。
婚禮辦得很熱鬧,整個大院有頭有臉的人都去了。我沒去,托同事帶了二十塊錢的份子錢。那是我當時半個月的工資。
婚禮第二天,我就打了調離報告。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讓我歡喜又讓我心碎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我考學,我進修,我玩命地鉆研業務。
從后勤部,到軍區裝備處,再到總裝備部。我一步一步往上走,肩上的星星越來越多,身邊的環境越來越新,可心里那個角落,始終是空的。
后來我也結了婚,是領導介紹的,一個文靜的女醫生。我們相敬如賓,生了兒子,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她身體不好,在我兒子上中學那年,一場流感引發了并發癥,人就沒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想過個人問題。事業成了我唯一的寄托。
我以為,楊婉妍這個名字,連同1988年的那個夏天,早就被我埋進了記憶的墳墓里,永不見天日。
可現在,她就坐在我的對面。
“說吧,到底怎么了?”我開口,打破了客廳里死一樣的寂靜。我的聲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靜。
楊婉妍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
她的故事,斷斷續續,像一盤被扯斷又重新粘合的磁帶。
她和顧振宇結婚后,一開始的日子確實像詩一樣。顧振宇有學問,有情調,把她捧在手心里。女兒思嘉出生后,更是給這個小家庭增添了無數歡樂。
轉折發生在九十年代初。
那股“下海”的浪潮席卷了全國,也吹亂了顧振宇的心。他骨子里是個理想主義者,總覺得憑自己的才華,不應該一輩子待在軍校里教書。他想給楊婉妍和女兒創造更好的生活。
他不顧所有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辦理了停薪留職,帶著家里所有的積蓄,一頭扎進了商海。
“他剛開始那幾年,運氣是真好。”楊婉妍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遙遠的回憶,“倒騰電子元器件,賺了不少錢。我們家是院里第一批買上彩電和冰箱的。那會兒,人人都羨慕我。”
是的,我也曾遠遠地聽說過。聽說顧振宇發了財,開上了小汽車。我在心里冷笑,覺得楊婉妍果然沒有選錯人。
“可是,他那個人……心太大了。”楊婉妍的語調沉了下去,“賺了點錢,就覺得什么都能干成。他認識了一個南方的老板,說是手里有個軍民合作的高科技項目,前景不得了。振宇把我們所有的錢,還跟親戚朋友借了一大筆,全都投了進去。”
我心里一沉,大概猜到了結局。
“結果呢?”
“結果……血本無歸。”楊婉妍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那個老板是個騙子,項目批文是假的,技術也是吹牛。錢一到手,人就跑沒影了。我們家不僅一夜回到解放前,還背了一屁股的債。”
客廳里只剩下她壓抑的抽泣聲。
女兒顧思嘉遞過去一張紙巾,輕輕拍著她的背。
“那些年,家里天天有人上門要債。潑油漆,砸玻璃……什么事都干過。”楊婉妍擦了擦眼淚,繼續說,“振宇他……他是個讀書人,臉皮薄,受不了這個。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煙,頭發一把一把地掉。”
“后來,在一個晚上,我跟思嘉睡著了。他留了一封信,說對不起我們娘倆,他要去把錢賺回來,還清了債就回家。”
“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回來過。十幾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震驚,有唏噓,甚至有一絲隱秘的快意,但很快就被同情所取代。當年的天之驕子,竟然落得這樣一個結局。而眼前這個曾經光芒萬丈的女人,也被生活磋磨成了這副模樣。
“這些年,你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問。
![]()
“還能怎么過。”楊婉妍苦笑了一下,“我出去打工,什么活都干。洗碗,當保姆,去超市理貨。思嘉也爭氣,考上了大學,畢業后找了份工作,我們娘倆一起還債。”
她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但我知道,這背后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和血淚。
我看著她那雙粗糙的手,上面布滿了老繭和裂口。這哪里還是當年那個彈鋼琴、抄詩文的楊婉妍。
“那……債還得怎么樣了?”我問出了我以為的關鍵問題,“還差多少?要是缺口不大,我……”
我盤算著我的積蓄。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幫她們解決一些燃眉之急,還是綽綽有余的。這也算,是了結了年輕時的一樁心事。
楊婉妍卻猛地抬起頭,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嘶啞地說道:
“衛東,我們今天來找你,不是……不是為了借錢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