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紫禁城的紅墻金瓦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壽康宮里,圣母皇太后甄嬛握著榻上那雙枯瘦的手。
槿汐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里只有疼惜與決絕。“娘娘,奴婢……瞞了您一輩子。”
“蘇培盛手里……有當年賜死的第三杯毒酒。”
甄嬛怔住,手中的帕子悄然滑落。
桐花臺的記憶轟然涌來——允禮飲盡毒酒時的微笑,還有先帝冰冷的目光。
可那日明明只有兩杯酒,一杯生,一杯死。
哪來的第三杯?
又是為誰準備?
01
壽康宮里的更漏聲,聽起來總是比紫禁城其他地方慢上許多。
那種緩慢的滴水聲,在寂靜的深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時間本身在這里也變得黏稠沉重。
鎏金佛龕中的檀香已經燃燒了幾十年,日復一日的煙氣將每一根梁木、每一片瓦當都熏染透徹。
那股香味聞起來確實能讓人心神寧靜,但同時也帶著一種屬于過往歲月的、冰冷寂滅的涼意。
甄嬛,如今被尊為圣母皇太后的女人,就坐在這片揮之不去的沉靜之中。
她微微傾身,親手為床榻上那個枯瘦如秋葉般的老婦人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易碎的瓷器。
![]()
“槿汐……”
她輕聲喚道,聲音在空曠的宮殿里顯得有些飄忽,很快就被厚重的帷帳和寂靜吞噬。
床榻上的槿汐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她費力地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動了許久。
過了好一陣,她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氣若游絲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她望著眼前這位權傾天下、撫養了兩代帝王、被尊為國母的女人,眼中沒有絲毫敬畏。
只有一種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深沉的疼惜,以及某種難以言說的決絕之意。
“娘娘……”
她喚的依然是當年的舊稱,這個稱呼讓甄嬛的心微微顫了顫。
“奴婢……有一件事……瞞了您整整一輩子。”
甄嬛立刻握住了她那雙冰冷的手,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
她知道槿汐此刻每說一個字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她不忍心看著這個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友如此艱難。
然而槿汐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緊緊回握了甄嬛的手。
她的眼中突然迸發出一抹駭人的清明,那光芒銳利得不像將死之人。
“蘇培盛手里……”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每個字都像驚雷般炸響在這死寂的宮闈深處。
“有先太后……當年賜死的第三杯毒酒。”
這句話說完,槿汐仿佛耗盡了所有精力,整個人癱軟在床榻上,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呼吸。
甄嬛呆坐在原地,握著槿汐的手僵硬如鐵。
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第三杯毒酒”這五個字在反復回響,撞擊著她的理智。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進來點起了宮燈。
昏黃的光線將整個宮殿照得影影綽綽,那些熟悉的陳設在光影中顯得陌生而詭譎。
甄嬛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了許久,直到手臂傳來酸麻的感覺,她才緩緩松開了槿汐的手。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那扇雕花木窗,秋夜的涼風立刻涌了進來。
風里帶著落葉腐爛的氣息,還有遠處宮墻外隱約傳來的梆子聲。
紫禁城的夜晚總是這樣,看似寧靜,實則每一處角落都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
她想起了乾隆二十年春天的那場宮宴。
那時槿汐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但還能勉強支撐著伺候在她身邊。
宴席上,幾位先帝時期的老妃嬪湊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么,見她過來便立刻散開了。
當時槿汐的臉色就有些不對勁,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一種欲言又止的焦慮。
“娘娘,夜深了,該安置了。”
貼身宮女的聲音將甄嬛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槿汐,老婦人已經陷入了昏睡,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你們都退下吧,今夜哀家親自守著。”
甄嬛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宮女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恭敬地行禮退出了內殿。
殿門被輕輕合上,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甄嬛和昏迷的槿汐。
她重新坐回床邊的繡墩上,目光落在槿汐蒼白憔悴的臉上。
這張臉曾經飽滿紅潤,曾經帶著溫和的笑意,曾經在她最艱難的時刻給予她無聲的支持。
如今卻被歲月和疾病侵蝕得面目全非。
甄嬛伸出手,輕輕撫平槿汐額前散亂的白發。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在碎玉軒的時候,槿汐也是這樣為她梳理長發。
那時的她們都還年輕,以為宮廷生活雖然艱難,但總會有出路。
誰又能想到,這一路走來竟是如此血腥坎坷。
“第三杯毒酒……”
甄嬛低聲重復著這句話,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桐花臺那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記得那天的合歡花開得正好,淡粉色的花朵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她記得允禮穿著月白色的常服,站在花樹下對她微笑。
她記得自己顫抖的手端起酒杯,記得允禮一飲而盡時的決絕。
她記得鮮血從他嘴角溢出的畫面,記得他最后說的那些話。
但她從未聽說過有什么“第三杯毒酒”。
那日明明只有兩張桌子,桌上各放著一杯酒。
一杯是皇帝賜給允禮的,一杯是皇帝賜給她的。
允禮用調換酒杯的方式,替她飲下了那杯毒酒。
這是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事實。
難道在那兩杯酒之外,還藏著另一杯?
藏在什么地方?由誰保管?又預備給誰?
甄嬛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果真有第三杯毒酒,那么當年桐花臺上的局,就比她想象得更加兇險復雜。
她一直以為那只是皇帝對她和允禮的懲罰。
現在看來,可能還有其他人參與其中,甚至可能有其他目的。
先太后……
甄嬛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面帶慈悲、手中常年捻著佛珠的女人。
先太后烏雅氏,雍正皇帝的生母,一個看似與世無爭、實則深諳宮廷生存之道的女人。
在桐花臺事件中,先太后始終保持著沉默。
既沒有為允禮求情,也沒有對甄嬛加以斥責。
這種反常的平靜,當時被解讀為對皇帝決定的尊重,或者是對皇室顏面的維護。
但如果槿汐說的是真的,那么先太后的沉默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
那不是默許,而是早已心知肚明。
甚至可能是……主謀之一。
甄嬛站起身,在殿內緩緩踱步。
她的思緒飛速旋轉,試圖將那些零散的線索拼湊起來。
蘇培盛,那個伺候了先帝一輩子的老太監。
他確實是先帝最信任的人,幾乎參與了所有重要的宮廷事件。
但他同時也是個極其謹慎的人,從不越界,從不自作主張。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么會私藏先太后賜死的毒酒?
他私藏的目的是什么?
是為了自保?還是為了別的?
甄嬛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墻角那尊青銅香爐上。
香爐里裊裊升起的青煙,在燈光下變幻著詭異的形狀。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先帝駕崩后不久,蘇培盛曾主動請求離宮養老。
這在當時是很不尋常的,因為像他這樣的老太監,通常都會留在宮里終老。
但蘇培盛態度堅決,甚至不惜多次上書懇求。
最后是甄嬛看在槿汐的面子上,允準了他的請求。
現在想來,蘇培盛的急流勇退,或許并非單純的年老思歸。
而是為了遠離宮廷這個是非之地,遠離那些可能被揭穿的秘密。
“吱呀——”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太監探進頭來。
“太后娘娘,皇上派人來問,需不需要增派太醫前來診治。”
“不必了。”
甄嬛的聲音有些沙啞,“告訴皇上,哀家這里一切安好,讓他不必掛心。”
小太監應聲退下,殿門重新合攏。
甄嬛走回床邊,發現槿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那雙渾濁的老眼正直直地看著她,目光復雜難辨。
“娘娘……您都想到了,是不是?”
槿汐的聲音比剛才更加虛弱,但神志似乎清醒了許多。
甄嬛沒有回答,只是重新握住她的手。
“告訴哀家,那第三杯毒酒,原本是給誰的?”
這個問題問得直接而尖銳,槿汐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
她閉上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就在甄嬛以為她又昏睡過去時,她突然開口了。
“那杯酒……是預備給您的。”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個答案,甄嬛還是感到一陣眩暈。
她緊緊抓住床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為什么?”
她的聲音壓抑而顫抖,“先太后為什么要我死?我已經失去了允禮,對皇室還有什么威脅?”
槿汐的眼中涌出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流淌下來。
“因為……因為您知道了太多秘密。”
“先太后認為,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而且……而且您當時懷有身孕,那個孩子……”
槿汐說到這里突然停住,臉上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
仿佛提到了某個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孩子。
她那時確實懷有身孕,是允禮的孩子。
這個秘密她以為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連皇帝都被蒙在鼓里。
原來先太后早就知曉。
所以那第三杯毒酒,要殺的不只是她,還有她腹中的胎兒。
這是要徹底抹去她和允禮之間的一切聯系,抹去這段不倫之戀的所有證據。
好狠的心。
好周密的計劃。
甄嬛感到一陣惡心,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繼續問道:“那杯酒為什么沒有用上?”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如果計劃如此周密,為什么她還能活到今天?
槿汐的嘴唇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
“因為……因為蘇培盛……”
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甄嬛急忙扶起她,輕拍她的后背。
等咳嗽稍微平息,槿汐已經氣若游絲,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槿汐!槿汐!”
甄嬛焦急地呼喚著,但老婦人已經再次陷入昏迷。
這次她的臉色比之前更加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甄嬛立刻喚來宮女,傳召太醫。
壽康宮里頓時忙亂起來,進進出出的人影在燈光下晃動。
太醫們跪在床前診脈,一個個面色凝重。
最后院判顫抖著回稟:“太后娘娘,姑姑她……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甄嬛揮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
她獨自坐在床邊,看著槿汐生命一點點流逝。
心中充滿了未解的疑問和沉重的悲傷。
窗外的更漏聲還在繼續,滴滴答答,仿佛在倒數著什么。
02
大清乾隆二十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更加蕭瑟寒冷。
紫禁城的紅墻金瓦在斜陽的照射下,流淌著一層融金般的光輝。
那光芒雖然耀眼,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反而有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麻石板鋪就的宮道上,落葉被宮人們悄無聲息地掃去。
他們的動作熟練而迅速,連葉片摩擦地面發出的沙沙聲都來不及傳出多遠。
這里是整個天下的權力中心,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威嚴與規矩。
華美壯麗的外表下,是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本質。
壽康宮作為太后的寢宮,更是將這種寂靜發揮到了極致。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處處彰顯著皇家氣派,也處處流露著孤寂。
甄嬛如今已是這座宮殿的主人,是大清王朝最尊貴的女人之一。
皇帝弘歷每日晨昏定省,態度恭謹孝順,從未有過絲毫怠慢。
朝野上下,無人敢忤逆她的懿旨,無人敢質疑她的權威。
從當年的莞貴人到如今的圣母皇太后,她走了太長太遠的路。
這條路上布滿了荊棘和陷阱,也沾滿了鮮血和眼淚。
她贏了。
贏得了這場持續一生的漫長戰爭,將所有對手都踩在了腳下。
那些人有的早已化為一抔黃土,有的則成了史書上寥寥幾筆不甚光彩的注腳。
然而勝利的盡頭,并非想象中的喜悅與滿足。
而是無邊無際的虛空,是無人能夠理解的孤獨。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院中那棵西府海棠樹下,一坐便是一整個下午。
秋風拂過,滿樹繁花如云霞般涌動,那盛景美得驚心動魄。
像極了當年圓明園中倚梅園的紅梅,也像極了果郡王府的合歡花海。
可她心里清楚得很,再美的景,也不是當年的景。
再像的人,也不是當年的人。
時光不會倒流,逝去的一切永遠不會回來。
她的弘歷,如今是英明神武的乾隆皇帝。
他勤政愛民,勵精圖治,正在開創屬于他的太平盛世。
作為母親,她應該感到驕傲和欣慰。
但弘歷看她的眼神,永遠帶著一絲作為帝王的審視與疏離。
他敬她,孝順她,給予她作為太后應有的一切尊榮。
卻不親近她,不對她說心里話,不在她面前流露真實的情緒。
因為他們之間橫亙著太多秘密,太多不能言說的過往。
弘歷知道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
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斗爭,那些你死我活的宮廷傾軋,他都心知肚明。
這些共同的記憶沒有拉近母子的距離,反而成為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讓他們永遠無法像尋常母子那樣相處。
甄嬛身邊的老人都漸漸離去了。
曾經伺候過她的宮女,有的出宮嫁人,有的病逝,有的因為各種原因離開了。
只剩下槿汐。
這個從她入宮第一天起,就陪伴在她身邊的女子。
是她所有秘密的見證者,是她在這吃人宮墻內唯一的溫暖和慰藉。
槿汐見過她最風光得意的時刻,也見過她最落魄狼狽的模樣。
在她被貶出宮、在甘露寺受苦的日子里,是槿汐不離不棄地跟隨。
在她重返宮廷、步步為營的復仇路上,是槿汐盡心盡力地輔佐。
她們之間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分,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現在,這僅存的溫暖也即將熄滅了。
太醫院的院判們跪了一地,人人面如土色,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們說出的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姑姑年事已高,油盡燈枯,非藥石可醫。”
“還請太后娘娘……節哀順變。”
甄嬛揮退了所有人,包括聞訊趕來的皇帝。
她需要時間單獨和槿汐相處,需要在這最后的時刻好好告別。
她親自守在槿汐的床邊,用溫熱的帕子為她擦拭額角的虛汗。
這雙手,曾經批閱過決定天下臣子生死的奏折。
曾經撫摸過傳國玉璽冰冷沉重的質地。
曾經在無數個深夜里翻閱卷宗,謀劃布局。
但此刻,它只想留住一個普通宮女的體溫。
只想為這個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友做點什么。
“水……”
槿汐在昏迷中發出沙啞的呢喃。
甄嬛立刻起身,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水。
她小心翼翼地將水端到床邊,用小銀匙舀起,一滴一滴地喂到槿汐嘴邊。
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初生的嬰兒。
“慢點喝,不急。”
甄嬛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那是發自內心的關切和疼惜。
槿汐喝了幾口,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在甄嬛身上緩緩移動。
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深深印刻在腦海里,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娘娘,您又瘦了。”
槿汐心疼地說,聲音雖然微弱,卻滿含真情。
“為了奴婢這把老骨頭,不值得您這樣操勞。”
“胡說。”
甄嬛放下水杯,重新握住槿汐枯瘦的手。
她的手冰涼如鐵,讓甄嬛心中一陣刺痛。
“自我入宮那日起,你便一直陪著我。”
“從莞貴人到熹貴妃,再到如今的太后。”
“這宮里的人,一茬一茬地換,如同御花園里的花草,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只有你還在,始終如一。”
“所以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應不應該。”
槿汐的眼角滑下一滴渾濁的淚水。
她努力扯出一個笑容,那笑容牽動了臉上深刻的皺紋,像一朵在秋風中即將凋零的菊花。
“奴婢能伺候娘娘一輩子,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還記得……剛進宮那會兒,您在碎玉軒,總愛蕩那架秋千。”
“那時您穿著淺綠色的衣裙,在杏花樹下蕩來蕩去,笑得像個小姑娘。”
話題一打開,時光仿佛倒流回了幾十年前。
那些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帶著褪色的溫暖和淡淡的感傷。
她們說起了碎玉軒的杏花,說起了驚鴻舞的絕艷風華。
說起了倚梅園中“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的初遇。
也說起了被廢出宮、在甘露寺度過的那段苦寒歲月。
那些刀光劍影、陰謀詭計,在槿汐的敘述中,都淡化成了“那會兒”、“那時候”的模糊字眼。
她們小心翼翼地繞開了那些最慘痛的名字和記憶。
只揀些還能勉強回甘的舊事來取暖,來為這最后的告別增添些許溫情。
甄嬛靜靜地聽著,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可眼底深處的悲哀卻越來越濃重,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知道,槿汐是在用這種方式,與她做最后的告別。
是在用殘存的力氣,為她們共同走過的歲月畫上一個溫柔的句點。
當槿汐說到她與蘇培盛的“對食”之情時,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罕見的紅暈。
那紅暈轉瞬即逝,卻讓她的面容顯得生動了些許。
“奴婢這輩子,一是對得起娘娘,二就是……對得起他了。”
“蘇培盛是個好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
“他在這宮里活了一輩子,見過太多,也背負了太多。”
甄嬛心中微微一動,想起了那個同樣滿頭華發、背脊佝僂的身影。
蘇培盛,先帝的影子,那個最懂得揣摩圣心的人。
他如今早已告老離宮,在宮外一處僻靜的宅邸里頤養天年。
若非槿汐病重,他怕是此生都不會再踏足紫禁城半步。
他對這座宮殿,對這里的人和事,似乎有種刻意的疏離和回避。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小太監恭敬的通傳聲。
“啟稟太后,蘇培一……蘇公公在外求見。”
由于緊張,小太監差點說錯了稱呼,急忙改口。
甄嬛看了一眼床上的槿汐。
發現老婦人的眼中瞬間亮起了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芒。
那光芒中有著期待,有著喜悅,也有著說不清的復雜情緒。
甄嬛點了點頭,對殿外說道:“讓他進來吧。”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佝僂的身影慢慢走了進來。
蘇培盛確實老了,比甄嬛記憶中佝僂了許多。
他穿著一身暗青色的常服,布料洗得有些發白,邊緣處甚至有些磨損。
歲月無情地磨去了他身為首領太監時的精明與威勢。
如今只剩下滿臉風霜的平和,以及那雙依舊銳利卻已渾濁的眼睛。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腳下不是堅實的地面,而是脆弱的水面。
他的背駝得厲害,需要微微抬頭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一進內殿,看見榻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槿汐。
蘇培盛那雙見過無數風浪、早已波瀾不驚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渾濁的淚水迅速積聚,順著深刻的臉部皺紋流淌下來。
“槿汐……”
他啞著嗓子喚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只是快步走到床邊,顫抖著伸出那雙布滿老人斑的手。
他想去碰碰槿汐的臉,卻又怕驚擾了她似的,手懸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那猶豫的姿態,那眼中毫不掩飾的痛楚,讓旁觀者看了都心頭發酸。
槿汐反而笑了,笑容雖然虛弱,卻透著真誠的喜悅。
她費力地抬起手,朝蘇培盛伸去。
“你來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蘇培盛連忙握住她的手,兩只布滿歲月痕跡的手緊緊交疊在一起。
他跪在床沿的腳踏上,將臉深深埋進槿汐的手背。
肩膀開始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溢出。
那哭聲嘶啞而破碎,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悲傷和即將永別的痛苦。
甄嬛默默地退到一旁,將這最后的相處時光留給了他們。
她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復雜難言。
當年為了她的復仇大業,槿汐犧牲了自己的名節,與蘇培盛結為“對食”。
這份看似利益交換的關系,卻在幾十年的風雨相伴中,慢慢釀成了真摯的情感。
他們成了彼此在這深宮之中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溫暖。
蘇培盛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甄嬛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那哭聲勾起了她深埋心底、從不敢輕易觸碰的記憶。
那個同樣讓她痛徹心扉的黃昏,在桐花臺上。
允禮死在她懷里的那個時刻。
那一日,也是這樣的秋天,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氣息。
風中帶著合歡花特有的清苦香氣,那是允禮最愛的花。
他說合歡花晝開夜合,象征著夫妻恩愛,象征著永不分離。
先帝,那個她曾真心愛過、也曾深切恨過的男人。
用最殘忍的方式,給了她一道最后的選擇題。
一張桌子,兩杯酒。
一杯給她,一杯給允禮。
她必須親手選,親手送,親手結束這段不被允許的感情。
甄嬛閉上眼睛,那天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如昨,歷歷在目。
允禮穿著他常穿的那身月白色王爺常服,面容清俊,眼神一如既往地溫柔澄澈。
他看著她,仿佛周圍那些虎視眈眈的侍衛、那些閃著寒光的刀劍,都只是虛設的背景。
他的眼中只有她,只有這個他深愛卻不能相守的女人。
“嬛嬛,你信我嗎?”
他問,聲音平靜而堅定。
她點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決堤而出。
“那就好。”
他笑了,那笑容干凈純粹,像冬日暖陽。
他拿起她遞過去的酒杯,沒有絲毫猶豫,仰頭一飲而盡。
然后他告訴她,他偷偷調換了酒杯。
那杯毒酒,被他自已喝了。
“嬛嬛,我這一生,最好的時光,就是與你在凌云峰上……”
他倒在她懷里,嘴角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素色的衣襟。
也熄滅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光亮和溫暖。
她記得自己當時幾乎要瘋了,理智徹底崩潰。
她想隨他而去,想立刻結束這痛苦的生命。
她想殺了那個坐在龍椅上冷眼旁觀的男人,想毀掉這整個骯臟丑惡的世界。
她也記得,當時蘇培盛就站在皇帝的身后。
他垂著頭,面無表情,像一尊沒有感情的木雕。
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快意。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執行著皇帝的命令,扮演著忠誠奴才的角色。
他是皇帝最信任的狗,皇帝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
皇帝的喜惡,就是他的喜惡。
想到這里,甄嬛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這個老淚縱橫的男人身上。
此刻他的悲傷如此真實,如此深切,如此撕心裂肺。
可當年,當允禮死在她懷里時,當她的世界徹底崩塌時。
他是否也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容?是否也曾感到不忍?
不,他沒有。
或者說,他不敢有。
在皇帝面前流露對叛逆者的同情,那是找死的行為。
蘇培盛能在宮廷中活到今日,靠的就是絕對的忠誠和審時度勢的智慧。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甄嬛審視的目光。
緩緩抬起頭,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試圖擦去那些狼狽的淚痕。
他站起身來,對著甄嬛深深一揖,姿態恭謹如舊。
“老奴……失態了,請太后娘娘恕罪。”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無妨。”
甄嬛淡淡地道,語氣聽不出喜怒。
“你們夫妻情深,哀家都看在眼里。”
“這些年,有你陪著槿汐,照顧她,哀家很放心。”
“這是槿汐的福氣,也是老奴的福氣。”
蘇培盛低著頭,避開了甄嬛探究的目光。
“若無娘娘當年的成全和庇護,老奴恐怕早已是一抔黃土,不知葬在何處了。”
他指的是先帝駕崩后,甄嬛力排眾議保下他的性命,并允許他與槿汐相守之事。
這份恩情,他始終銘記在心。
甄嬛看著他恭順的姿態,聽著他感恩的話語。
心中卻升起一絲莫名的煩躁和懷疑。
她忽然很想撕開他這副平和感恩的面具。
看看底下到底藏著怎樣的真實,怎樣的秘密。
那個關于“第三杯毒酒”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
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蘇培盛。”
甄嬛開口,聲音不自覺地冷了幾分,帶著太后特有的威嚴。
“哀家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不得有絲毫隱瞞。”
蘇培盛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雖然動作細微,但甄嬛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碰到胸口。
“娘娘請問,老奴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年桐花臺之事,你從頭到尾都在場,看得清清楚楚。”
甄嬛的目光如針一般銳利,直直刺向蘇培盛。
“那日……除了明面上的兩杯酒,先帝可還有別的安排?”
“是否還有……第三杯酒?”
這個問題一出,殿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連時間都停止了流動。
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滴滴答答,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03
蘇培盛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瞬。
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轉瞬即逝。
若非甄嬛幾十年來早已習慣于觀察人心最細微的波瀾,習慣于從細微處洞察真相。
恐怕也會忽略過去,認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他依舊低著頭,恭敬的姿態沒有絲毫改變。
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無法判斷他此刻的情緒。
但那瞬間的僵硬,那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沒有立刻回答。
這片刻的沉默,在寂靜得能聽見呼吸聲的壽康宮里被無限拉長。
變得格外磨人,格外壓抑。
榻上的槿汐似乎也察覺到了這異樣的氣氛。
她原本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終于,蘇培盛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那份波瀾不驚的恭順。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僵硬只是甄嬛的錯覺,只是年老之人的自然反應。
他的眼神渾濁,卻又帶著一種歷經世事滄桑后的通透和淡然。
那目光與甄嬛銳利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不閃不避,卻也沒有絲毫情緒流露。
“回太后娘娘。”
他字斟句酌,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
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就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已無關的往事。
“先帝爺的心思,深如淵海,變幻莫測。”
“豈是奴才這等卑賤之人能夠完全揣度透徹的。”
“奴才當年,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有絲毫逾越。”
“先帝爺的旨意,是讓娘娘與十七爺……做個徹底的了斷。”
“那兩杯酒,便是了斷的方式,除此之外……”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先帝爺再沒有對奴才下達過別的吩咐了。”
他說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每一個字都恭敬得體,每一句話都合乎情理。
他將一切都歸于“君心難測”和“奉命行事”,把自已摘得干干凈凈。
這是一個在深宮里活了一輩子、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狐貍。
最擅長也最習慣的生存之道。
不說假話,但也不說全真話。
用模糊的語言掩蓋真相,用恭順的姿態逃避追問。
甄嬛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沒有追問。
她只是那樣看著,目光深沉如古井。
她不信。
一個字都不信。
蘇培盛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不起絲毫波瀾。
而真正的平靜,應該是微波蕩漾,是清澈見底,是自然流露。
他的這種平靜,是刻意壓制了所有情緒和波瀾后,精心維持的假象。
那潭死水的底下,藏著深不見底的淤泥,藏著不能見光的秘密。
尤其是,當他說完這番話后。
他的目光幾不可察地朝槿汐的方向瞟了一眼。
那一眼很快,快得幾乎無法察覺。
但甄嬛還是看到了。
那一眼里,有擔憂,有安撫,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
還有一種……共享著某個巨大秘密的默契和緊張。
甄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沉入冰冷的深淵。
槿汐。
這件事,槿汐也知道。
他們兩個人,她最信任的兩個人。
聯手瞞了她一輩子,瞞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再看向榻上的槿汐。
老婦人的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幾乎透明。
她的眼神躲閃著,不敢與甄嬛對視,只是怔怔地望著帳頂。
她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緊緊地攥著被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微微顫抖著。
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之間,還藏著這樣一個連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這個秘密,與允禮的死有關,與桐花臺那日有關。
甚至可能……與她自已的生死有關。
甄嬛忽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一直竄上頭頂。
那寒意如此真實,如此冰冷,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她以為自己是這場宮廷博弈最后的贏家。
以為自已掌控了一切,看透了一切。
以為那些秘密和往事,都隨著當事人的離去而被永遠埋葬。
可到頭來,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兩個人。
卻聯手瞞了她一輩子,瞞了一個可能顛覆她所有認知的秘密。
是什么樣的秘密,需要他們如此諱莫如深,如此小心翼翼?
甚至在槿汐臨死前,蘇培盛還在極力掩蓋,還在試圖蒙混過關?
甄嬛沒有再逼問下去。
她知道,當著槿汐的面,在槿汐生命最后的時刻。
她問不出任何東西,得不到真相。
蘇培盛愛槿汐,深愛著這個陪伴他走過半生的女人。
他絕不會在此時讓她擔驚受怕,讓她在生命的盡頭還要承受壓力和痛苦。
他會用盡一切方法保護她,哪怕那意味著要繼續隱瞞真相。
甄嬛換上了一副疲憊的神情,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心力。
她擺了擺手,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倦意。
“罷了,罷了,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
“你好好陪陪她吧,她時間……真的不多了。”
最后一句話,她說得很輕,很慢,充滿了無力的悲哀。
“……是,謝太后娘娘恩典。”
蘇培盛如蒙大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口氣舒得如此明顯,如此放松,更加印證了甄嬛的猜測。
他再次跪回槿汐的床邊,重新握住她的手。
將臉貼在她的手背上,輕聲說著什么。
甄嬛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一定是溫柔的話語,是最后的告別。
甄嬛轉身,緩緩踱步到窗前。
推開了那扇雕刻著繁復花紋的軒窗。
秋日傍晚的涼風立刻涌了進來,帶著落葉和泥土的氣息。
吹動了她鬢角散落的銀絲,也吹動了殿內垂掛的紗幔。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宮墻,一層又一層,一重又一重。
將天空切割成一塊規整的四方形,灰蒙蒙的,壓抑而沉悶。
她就在這個四方天地里,生活了一輩子,斗爭了一輩子。
從青春年少到白發蒼蒼,從卑微宮嬪到尊貴太后。
她以為自已贏了,掙脫了所有的束縛。
可到頭來,她依然是個囚徒。
被秘密囚禁,被往事囚禁,被那些無法言說的真相囚禁。
她的目光,穿過重重宮闕,越過一道道朱紅的高墻。
仿佛又看到了桐花臺上的那片合歡林。
看到了那個秋日的黃昏,看到了允禮最后的微笑。
她開始強迫自已,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去回想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被她忽略的角落,每一個可疑之處。
先帝的表情,她記得很清楚。
看似憤怒,眼中燃燒著被背叛的怒火和帝王的威嚴。
但此刻仔細回想,那憤怒之下,似乎還藏著一絲她當時無法理解的疲憊和決絕。
那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一種混合了痛苦、失望和不得不為之的復雜情緒。
周圍侍衛的站位,她也記得。
看似是包圍她和允禮,防止他們逃脫。
但此刻以局外人的眼光重新審視,那些侍衛的站位隱隱形成了一個絕殺的陣型。
無論她和允禮誰想逃,無論他們朝哪個方向突圍。
都會立刻被攔截,被斬殺,絕無生還可能。
那不僅僅是防止逃脫,那是確保萬無一失的死亡包圍圈。
還有……先太后。
對了,先太后。
允禮是先帝的親弟弟,是先太后烏雅氏最疼愛的小兒子。
出了這樣動搖國本、玷污皇室顏面的丑聞。
先太后自始至終,卻一言不發,沒有任何表示。
這太不尋常了,太不符合常理了。
以先太后當年的性子,她雖然看似與世無爭,常年禮佛,不問世事。
但對她兒子的愛護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對這個小兒子,更是寵愛有加。
她怎會容許自已的另一個兒子,如此逼死自已最疼愛的小兒子?
她怎會眼睜睜看著允禮赴死,卻連一句求情的話都不說?
除非……這其中,也有她的默許。
甚至,是她的意志。
是她認為,允禮必須死。
是她認為,這段丑聞必須用最徹底的方式掩蓋。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悄無聲息地鉆進了甄嬛的腦海。
帶著冰冷的惡意和顛覆性的力量。
她猛地回頭,再次看向蘇培盛。
看向那個跪在床邊,握著槿汐的手,低聲訴說的老人。
蘇培盛正低著頭,專注地給槿汐喂水。
動作輕柔細致,神情專注溫柔。
他看起來,只是一個心疼著自已老伴的普通男人。
一個即將失去摯愛、悲痛欲絕的普通老人。
可甄嬛卻從他身上,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
那是常年待在權力最中心,被最深的黑暗浸泡過,見證過最齷齪的陰謀。
才會有的那種氣味。
冰冷,復雜,難以捉摸。
他不僅僅是先帝的影子,不僅僅是一個忠誠的奴才。
在某些時刻,他或許還是……另一位主子的手。
另一股勢力的執行者。
先太后。
那個一生禮佛、看似慈悲為懷、與世無爭的女人。
那個總是捻著佛珠,說著“慈悲為懷”的女人。
甄嬛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亂。
像一面被瘋狂敲擊的戰鼓,在胸腔里劇烈震蕩。
她感覺自已似乎觸摸到了一個被塵封了幾十年的。
無比丑陋,無比冰冷,也無比殘酷的真相。
那個真相一直被精心掩蓋著,被謊言包裹著。
如今,因為槿汐臨終前的一句話。
因為那句“第三杯毒酒”。
開始松動,開始顯現出它猙獰的一角。
蘇培盛并沒有在壽康宮待太久。
黃昏時分,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他便告退了。
槿汐已經再次陷入了昏睡,氣息微弱得仿佛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重。
佝僂的背影在夕陽最后的余暉中,被拉得又細又長。
充滿了說不出的蕭索與孤寂,仿佛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甄嬛沒有留他,也沒有說什么。
她只是站在壽康宮高高的廊檐下,手扶著冰冷的漢白玉欄桿。
目送著他瘦小佝僂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宮道曲折的盡頭。
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
晚膳被宮女們小心翼翼地端了上來。
精致的菜肴擺滿了整張黃花梨木桌,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但甄嬛毫無胃口,連看一眼都覺得煩悶。
她揮揮手,讓宮女們原封不動地撤了下去。
“哀家不餓,都拿走吧。”
宮女們不敢多言,恭敬地行禮,迅速而安靜地將菜肴撤走。
殿內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甄嬛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宮殿里,滿腦子都是蘇培盛那躲閃的眼神。
都是槿汐那欲言又止、充滿掙扎的表情。
都是那句像詛咒一樣盤旋不去的——“第三杯毒酒”。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再次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帶著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真實感。
她被自已的想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為何會是“第三杯”?
明明只有兩杯酒,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
一杯生,一杯死。
這是皇帝給的選擇,也是允禮用生命換來的結局。
可是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像藤蔓一樣瘋狂地滋長。
纏繞住她的整個心神,讓她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她想起了下午,槿汐在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中。
似乎曾斷斷續續地囈語過什么,發出過一些模糊的音節。
當時她心煩意亂,擔憂著槿汐的身體,并未仔細傾聽,也沒有聽清具體內容。
此刻冷靜下來,仔細回想。
那含混不清、破碎斷續的音節里,似乎真的有“三……”、“酒……”、“太后……”這樣的字眼。
當時她只當是病人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沒有放在心上。
可現在想來,或許……那是被壓抑了一輩子、隱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在意識最薄弱、最不受控制的時候。
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來,試圖沖破束縛,尋求解脫。
甄嬛坐不住了。
她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黑,險些站立不穩。
她扶住桌沿,穩住身形,深深吸了幾口氣。
等暈眩感過去,她抓過一件墨綠色的織錦大氅披在身上。
獨自一人,緩緩走出了正殿,走進了壽康宮后方的小花園。
夜涼如水,寒意刺骨。
月色清冷慘白,像一層薄薄的霜,鋪灑在花園的每一個角落。
花園里,那幾株從圓明園精心移栽過來的合歡樹,此刻早已過了花期。
葉子也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在清冷的夜風中伸向漆黑的蒼穹,扭曲著,掙扎著。
![]()
像一只只從地獄伸出的、渴望抓住什么的手。
合歡花,是允禮的最愛,也是他們之間愛情的象征。
他說,此花晝開夜合,象征著夫妻恩愛,象征著永不分離的誓言。
當年,他曾在自已的果郡王府里,為她種下了一大片合歡林。
他說,等到花開的時候,要帶她去看,要在花海中為她撫琴。
那些承諾,那些美好的憧憬。
最終都化為了泡影,化為了桐花臺上的一杯毒酒和滿地的鮮血。
甄嬛伸出手,顫抖著,輕輕撫摸著合歡樹粗糙冰冷的樹干。
那觸感如此真實,如此冰冷,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從回憶的泥沼中掙脫出來。
她開始強迫自已,用一種絕對理性的、近乎冷酷的方式。
剝離了所有情感和痛苦,只留下冷靜的分析和推理。
去復盤當年的桐花臺事件,去審視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可能的漏洞。
她,甄嬛,當年的熹貴妃。
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之一,皇四子弘歷的生母(名義上)。
他,允禮,果郡王。
皇帝的親弟弟,先太后最疼愛的小兒子。
手握部分兵權,在朝中頗有賢名,深受部分朝臣擁戴。
他們之間的私情,一旦曝光,對皇室而言是奇恥大辱。
對皇權而言是巨大的威脅和挑釁。
皇帝,愛新覺羅·胤禛,是一個多疑、狠戾、控制欲極強、自尊心極強的君主。
他絕不可能容忍這樣的背叛,尤其是來自他最寵愛的妃子和最親近的弟弟。
所以,他要允禮死。
這合情合理,符合他的性格和處事方式。
為了讓這場死亡更具“儀式感”,也為了徹底碾碎她的心,讓她永遠記住教訓。
他設計了讓她親手送上毒酒的戲碼。
這也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殘忍,且充滿了掌控欲,喜歡從精神上摧毀對手。
到此為止,所有的邏輯都是通順的,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問題出在“變量”上,出在那些無法完全控制的人心上。
第一個變量,是她自已。
皇帝憑什么認為,她會乖乖地、順從地送上毒酒?
他難道不怕她當場翻臉,不怕她與允禮一同赴死?
不怕她將這樁丑聞徹底鬧大,鬧得人盡皆知,讓他這個皇帝顏面掃地,威嚴盡失?
第二個變量,是允禮。
皇帝又憑什么斷定,允禮會為了保全她而自已飲下毒酒?
萬一允禮選擇拉著她同歸于盡,或者奮起反抗,試圖殺出一條血路呢?
允禮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他習武,身邊也可能有忠心耿耿的死士。
皇帝不是神,他不可能算準每一個人的心思,不可能預測所有可能的情況。
尤其是當事關生死、事關愛情、事關尊嚴的時候。
人心是最復雜、最不可測的東西。
所以,一個真正萬無一失的計劃,一個不容許任何意外的計劃。
必須有后手,必須有應對所有“變量”的“保險措施”。
如果她不肯動手,堅決不送那杯酒,怎么辦?
如果允禮反抗,試圖突圍,怎么辦?
如果他們選擇一起死,但用的不是皇帝提供的方式,怎么辦?
如果……允禮喝了毒酒,而她活了下來。
皇帝又該如何處置她這個“穢亂宮闈”的罪人?
直接殺了她?
可她是皇子名義上的生母,是有功的妃嬪,無故暴斃,會引起朝野震動,引發猜測。
留著她?
那更是心頭一根永遠拔不掉的刺,是活著的恥辱和威脅。
這么一想,原本清晰明了、看似簡單的桐花臺事件。
瞬間變得迷霧重重,充滿了漏洞和不確定性。
皇帝那個看似完美的計劃,其實充滿了風險,根本談不上萬無一失。
除非……
除非,在皇帝的計劃之外,在明面的兩杯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