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前幾天,那個曾經能和我穿一條褲子,如今身家過億的發小周啟航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參加他兒子的婚禮。電話那頭,他意氣風發,字里行間都透著一股俯視眾生的優越感。我聽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只回了三個字:「不去了。」沒想到,他竟然被我這句回答徹底激怒,當場就在電話里失態地咆哮起來。很多人都罵我傻,說我蠢,明明周啟航現在是一飛沖天的大老板,我只要稍微攀附一下,他從指甲縫里漏出點油水,就夠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個在軍營里跟我抵足而眠、把后背交給我的兄弟,早就在十幾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里死了,現在活著的這個,是個渾身銅臭、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周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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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陳陽,一個快五十歲的普通中年男人。一九九零年出生在北方一個貧困的小山村,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為了跳出農門,也為了那身軍裝夢,一九九八年,我揣著全家湊出來的幾百塊錢,登上了前往濱城軍區的綠皮火車。在新兵連那個揮汗如雨的地方,我認識了周啟航。
周啟航是濱城本地人,家在市區,父母是雙職工,家境比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按理說,我們倆一個是泥腿子,一個是城里兵,根本尿不到一個壺里。可命運就是這么奇妙,或許是因為我軍事素質過硬,在新兵里拔尖,而他理論學得好,我倆經常被班長安排成“一幫一,一對紅”,我教他射擊投彈,他幫我補習文化課。一來二去,兩個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子,就成了最鐵的哥們。我們一起在訓練場上被罰過“負重蹲起”,一起在深夜里分享一包皺巴巴的香煙,也一起對著天上的月亮,暢想過退伍后波瀾壯闊的人生。
下連隊后,我倆又幸運地被分到了同一個偵察連接著同一個班,睡上下鋪。那兩年,我們的關系好得簡直能穿一條褲子。我記得有一次演習,我為了掩護他,腳踝被碎石劃開了一道十厘米長的口子,鮮血直流,他硬是背著比他還高半個頭的我,在山地里狂奔了五公里,把我送到了衛生隊。還有一次,我因為家里父親生病急用錢,偷偷拿了津貼去賭博,結果輸了個精光,是他把他攢了半年的津貼,連帶著他爸媽給他買新手表的一千塊錢,全都塞給了我,還咬著牙對我說:「陽子,以后再難,別走歪路,有我呢!」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周啟航就是我這輩子的親兄弟,是可以把命交出去的那種。
02
二零零一年底,周啟航退伍回家。他家有點關系,給他安排進了市交通局下屬的一個事業單位,捧上了金飯碗,每天朝九晚五,生活安逸得讓人羨慕。而我,因為文化水平不高,在部隊里提干無望,多當了一年兵后,也只能選擇退伍,回到了那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
農村沒什么像樣的工作機會,除了種地就是種地。我不甘心一輩子就這么耗著,于是和村里很多年輕人一樣,告別了父母和妻兒,南下去了鵬城打工。從此,我和周啟航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隔著萬水千山,各自為了生活奔波。那個年代,通訊遠沒有現在發達,我們之間的聯系,主要靠著偶爾的長途電話和逢年過節才能收到的一張賀卡。
盡管現實的境遇天差地別,距離也越來越遠,但我們彼此心里的那份情誼,似乎并沒有被沖淡。每次打電話,我們都能聊上很久。他會跟我抱怨單位里領導的官僚主義,我會跟他傾訴工地上生活的艱辛和對家人的思念。我們互相打氣,互相安慰,感覺就像從沒分開過一樣。二零零五年春節,我回家過年,特意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去濱城看他。他見到我,激動得像個孩子,拉著我在他家住了三天。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回憶部隊的生活,一起罵娘吹牛,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青蔥歲月。他老婆也是個很賢惠的女人,對我非常客氣,臨走時,周啟航硬是塞給我兩千塊錢,說:「陽子,你在外面不容易,這點錢拿著給嫂子和侄子買點東西,別跟我客氣!」我當時感動得眼眶都紅了,推辭了半天還是收下了,心里暗暗發誓,這份情,我記一輩子,以后只要他周啟航有任何需要,我陳陽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03
轉眼到了二零零四年。這一年,我父親突然病倒了,在鎮上的醫院檢查,說是肺部有個陰影,情況很不樂觀,醫生建議我們趕緊轉到市里的大醫院去。我大哥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沒出過幾次遠門,聽到這個消息,嚇得六神無主,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那時候我正在鵬城一個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接到電話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飛回去。
情急之下,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周啟航。我顫抖著手給他撥了電話,把情況一說。電話那頭的他沒有絲毫猶豫,聲音沉穩而有力:「陽子,你別慌!叔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讓你哥現在就帶著叔往濱城趕,我這邊馬上聯系醫院和專家,錢的事你更不用擔心,我先墊上,你抓緊時間買票回來就行!」
他的話,就像一顆定心丸,瞬間讓我慌亂的心安定了下來。
掛了電話,周啟航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動用了他所有的關系。他不僅提前聯系好了濱城最好的胸外科醫院,還托人找到了全省聞名的“第一刀”主刀醫生。等我大哥帶著父親輾轉趕到濱城市醫院時,周啟航已經辦好了一切手續,連住院的五萬塊押金都替我墊付了。他鞍前馬后地幫忙安排床位,聯系醫生,照顧我那沒見過世面的大哥和惶恐不安的父親,忙得滿頭大汗。
等我連夜坐火車趕回濱城,在病房里看到他時,他正蹲在地上,給我父親削蘋果,一邊削一邊說著部隊里的笑話,逗我父親開心。那一刻,我一個七尺男兒,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我走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啟航,謝謝你!」他捶了我一拳,笑罵道:「謝個屁!咱倆誰跟誰!叔的病能治好比什么都強!」
后來,父親的手術非常成功。我把那五萬塊錢一分不少地還給了他,還另外取了一萬塊錢想作為答謝,他死活都不要。最后,我請他在濱城最高檔的酒店狠狠搓了一頓,那頓飯,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那份恩情,我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我告訴自己,這份情,比天大,比海深,以后周啟航但凡有任何差遣,我陳陽這條命都是他的。
04
機會很快就來了。二零一二年的一天,周啟航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他,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又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他告訴我,他不想在單位里當個不大不小的科長,每天看領導臉色,熬到退休了。他說他看準了一個項目,想下海經商,搞新能源摩托車。他說那個行業前景無限,他已經做好了詳細的市場調研和計劃書,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啟動資金還差一大塊。
「陽子,不瞞你說,我這些年攢了點錢,也把房子抵押了,但還差三十萬。我找遍了親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就差你了。我知道你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你要是為難,就當我沒說。」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確定和懇求。
我聽著他的話,心里五味雜陳。那時候,我已經在鵬城混出了一點名堂,從一個流水線工人,做到了一個中型電子廠的生產部主管。這些年省吃儉用,加上老婆勤儉持家,我們倆好不容易才在鵬城郊區湊夠了一套小兩居的首付,不多不少,正好三十萬。我們已經看好了一個樓盤,連定金都交了一萬,就等著去簽合同,給老婆孩子一個安穩的家。
一邊是老婆孩子翹首以盼的新家,一邊是最好兄弟的未來和前途。那一天,我幾乎沒有怎么猶豫。我腦海里浮現出的,全是他背著我狂奔在山路上的身影,是他把所有積蓄塞給我時的決絕,是他蹲在病床前為我父親削蘋果的專注。沒有他,我父親可能早就沒了。這份恩情,豈是區區一套房子能比的?
我給老婆打了個電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前因后果都解釋了一遍,努力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老婆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她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知道周啟航對我們家的恩情,最后還是同意了。第二天,我把銀行卡里那筆承載著我們全家夢想的三十萬,一分不剩地轉給了周啟航。
為了讓他安心,我還在電話里特意叮囑他:「啟航,你放手去干,不要有任何壓力。這些錢,就當我投資你了,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還,不著急!我相信你一定能成!」
電話那頭的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陽子,謝了!這份情,我周啟航記一輩子!」
05
或許真的是老天爺賞飯吃,周啟航這一把,賭贏了。他的人生就像開了掛一樣,扶搖直上。他先是做代理,賣別人的新能源摩托車,憑借著靈活的頭腦和在單位里練就的交際手腕,短短兩年時間就賺到了第一桶金。接著,他果斷地用賺來的錢和銀行貸款,自己開了工廠,創立了自己的品牌——“風馳”。
那幾年,正是國內新能源產業的風口,周啟航的“風馳”摩托,因為質量過硬,價格親民,迅速占領了市場,從濱城走向全省,再從全省走向全國。他的身家,也像滾雪球一樣,從幾百萬到幾千萬,再到幾個億。他成了我們那幫戰友里,乃至我們整個老家縣城里,飛出去的最耀眼的一只金鳳凰。
他成功了,我發自內心地為他感到高興,甚至與有榮焉。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是無比正確的,我幫助我的兄弟實現了他的人生價值。他也沒有忘記我,創業成功的第二年,他就把那三十萬還給了我,還額外多給了十萬,說是利息。我沒要那十萬,我們推來推去,最后他給我老婆買了一輛十萬塊的小轎車,說是送給嫂子的代步工具。
那段時間,我們的關系似乎還是和以前一樣鐵。他會忙里偷閑給我打電話,興致勃勃地跟我講述他商業上的宏圖大略,跟我分享他成功的喜悅。我呢,也樂得當一個傾聽者,聽著他在電話那頭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我仿佛也參與到了他那波瀾壯闊的事業中去。
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慢慢地發現,這味兒,有點不對了。
以前我們打電話,那是真正的無話不說,從國家大事到雞毛蒜皮,從吹牛打屁到互相罵娘,怎么舒服怎么來。后來,我體諒他事業做大了,成了日理萬機的大老板,時間寶貴,便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怕打擾他。基本都是他主動打過來。
可電話的內容,卻漸漸變了。變成了他單方面的宣講會。他會滔滔不絕地講他今天又簽了一個多大的單子,明天又要去哪個國家考察,后天又和哪個市的領導一起吃飯。我耐心地聽著,等他好不容易有了個喘息的間隙,我剛想開口說幾句我自己的近況,比如我兒子考上了重點高中,或者我評上了高級主管,他那邊立刻就會傳來一句程式化的結束語:「哎呀,老陳,先不跟你說了,我這邊還有個重要的跨國會議要開,媽的,這幫老外就是麻煩,回頭空了再聊啊!」
“嘟嘟嘟……”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我剩下的話,只能硬生生咽回肚子里。老婆就在旁邊,把我們的通話聽得一清二楚,她撇了撇嘴,有些不快地說道:「陳陽,你這個大老板戰友,是不是有點怕你張嘴跟他借錢啊?怎么每次都不讓你把話說完,就急著掛電話?」
我心里其實也泛起了一絲不舒服的漣漪,但還是下意識地為他辯護:「瞎說什么呢!人家現在是幾十億大公司的老總,每天肯定忙得腳不沾地,壓力也大。找不到人說話,還能想起我這個窮戰友,跟我倒倒苦水,說明他心里還是看重我,沒把我當外人。」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那種被人“用完即棄”的失落感,還是像一根小刺,扎在了我的心上。
06
真正讓我心里那根刺,變成一根拔不出來的鋼針的,是二零一八年發生的一件事。
那年秋天,我們以前連隊的一個老戰友,外號叫“悶三兒”的,他兒子結婚,給我們這幫當年的老兵都發了請柬。悶三兒家條件一般,在老家縣城開了個小賣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戰友的情分在,大家天南海北的,都盡量趕了過去。我和周啟航,還有另外幾個在濱城附近混的戰友,約好了一起過去。
婚禮前一天,我們幾個先碰了個頭,在一家小飯館里吃飯。酒過三巡,大家就商量起第二天隨禮的事。考慮到悶三兒的家境,也考慮到我們這幫戰友里,大部分人也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壓力都不小。
我便主動開口提議:「我看啊,咱們明天就別搞什么攀比了,傷感情。咱們關系好的這幾個,就統一一下,一人隨個兩千塊錢,既符合現在的行情,也算表達了心意,大家覺得怎么樣?」
我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老陳說得對!就這么辦!」「行,兩千塊錢,不多不少,合適!」「對對,省得到時候大家隨得有多有少,讓悶三兒也難做。」大家紛紛附和。
就在這時,一直沒怎么說話,只顧著低頭玩他那最新款水果手機的周啟航,突然抬起頭,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
「兩千?你們愿意隨多少就隨多少,別帶上我。反正我明天要隨三萬。」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話音剛落,整個包廂里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氣氛尷尬到了極點。幾個剛才還熱烈響應我的戰友,臉上都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心里騰地一下就冒起一股火。
你是大老板,你不差錢,你想隨多少那是你的自由。可我們大家是一起來的,你這么搞,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你把標準一下子抬到三萬,讓我們這些準備隨兩千的人,臉往哪兒擱?你是想表達你對戰友的情誼深厚,還是想炫耀你如今的財大氣粗?真想多幫襯悶三兒,你完全可以私底下把錢給他,為什么要擺在明面上,讓所有人都難堪?
我強壓著火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啟航,沒必要這樣吧?咱們是來給悶三兒道賀的,不是來比誰錢多的。你這樣一搞,讓別人怎么想?」
他終于抬眼看了我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我非常陌生的、帶著幾分輕蔑的笑容:「老陳,你這思想格局還是停留在二十年前啊。什么年代了,還搞大鍋飯那一套?情誼是情誼,實力是實力。我隨三萬,那是我的實力,也是我跟悶三兒的情誼。你們隨兩千,那是你們的實力和情誼。互不相干嘛!」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他那身價格不菲的定制西裝,說:「行了,你們慢慢吃,我晚上還有個應酬,先走了。明天婚禮現場見。」
看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我氣得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包廂里,剩下的幾個戰友面面相覷,誰都沒再說話,一頓好好的戰友聚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07
第二天悶三兒兒子的婚禮上,發生的事情,更是讓我如鯁在喉。
周啟航是開著他那輛嶄新的、價值幾百萬的賓利來的,車牌號還是四個8的靚號。車子一到酒店門口,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從車上下來,一身名牌,手腕上那塊金光閃閃的手表,我后來偷偷用手機查了一下,價格夠在我的老家縣城買兩套房了。
他哪里是來參加婚禮的,他分明是來走紅毯的。
在記賬臺,他果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從錢包里掏出厚厚一沓三萬塊錢現金,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記賬先生那高亢的唱喏聲,幾乎傳遍了整個宴會廳:「周啟航先生,賀禮三萬元整!」
剎那間,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一瞬,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他,也投向了我們這些跟在他后面,準備掏出兩千塊錢的“窮戰友”。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周圍那些賓客的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嘲笑。我們幾個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整個婚宴,我都食不知味。我能清楚地聽到鄰桌的人在竊竊私語。
「看到沒,那個穿阿瑪尼的就是周總,聽說身家好幾個億呢!」
「是啊是啊,一出手就是三萬,真豪氣!再看看他那幫戰友,才給兩千,也好意思坐一桌,要我都沒臉來。」
「這人跟人啊,就是不一樣。當年說不定還睡一個炕呢,現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這些話像針一樣,一句一句扎進我的耳朵里,刺得我心臟生疼。
我端起酒杯,想去找周啟航喝一杯,敘敘舊,也想問問他到底什么意思。可他身邊,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各種巴結討好他的人。有想跟他拉關系的生意人,有想請他幫忙的遠房親戚,一個個“周總”“周總”地叫著,諂媚的笑容堆滿了他們的臉。
他在人群的中央,談笑風生,揮斥方遒,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連一個正眼都沒有投向我們這桌“窮戰友”。
看著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聽著那一陣陣肉麻的吹捧,我忽然就明白了。他不是來給悶三兒捧場的,他是來當主角的。這場婚禮,不過是他展示自己成功、炫耀自己財富的一個舞臺罷了。而我們這些昔日并肩作戰的兄弟,不過是他用來反襯自己高大形象的、卑微的背景板。
那一刻,我心底的某個東西,碎了。
08
那次婚禮之后,我和周啟航之間,仿佛隔了一道無形的、厚重的玻璃墻。我們都默契地,誰也沒有再聯系誰。我把他從我的微信置頂里取消,他也再沒有在深夜打來電話,跟我炫耀他的商業帝國。我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上。
我以為,我們的故事就會這樣,在沉默和疏遠中,慢慢走向終結。直到二零二一年冬天,一件大事的發生,讓我對這段早已變質的友情,徹底死了心。
那年十二月,我七十五歲的父親,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因病去世了。
在醫院里,看著父親慢慢停止心跳,我的天,塌了。處理后事的那幾天,我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像個行尸走肉。大哥負責老家的喪葬事宜,我負責給親朋好友發訃告。
我翻著手機通訊錄,手指在“周啟航”那三個字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我們已經快三年沒有任何聯系了,我不知道該不該通知他。一方面,我心里還有一絲殘存的幻想,我想著,當年我父親生病,是他跑前跑后地幫忙,這份情,他總該還記得吧?另一方面,我又想起他在那場婚禮上的嘴臉,心里充滿了厭惡和抵觸。
最終,理智還是敗給了那點可憐的念想。我想,婚喪嫁娶,紅白喜事,這是一個人情社會里最基本的大事。就算我們之間有了隔閡,就算我們已經不再是兄弟,但看在當年我父親也曾真心待他的份上,他于情于理,都應該來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哪怕不來,打個電話,發個信息,總該有吧?
我給他發去了一條信息,寫得很克制:「啟航,我父親于昨日凌晨去世,三日后在老家出殯。告知你一聲。」
信息發出去后,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
接下來三天,我一直在等,等他的電話,等他的信息,甚至在出殯那天,我不停地朝著村口張望,幻想著那輛熟悉的賓利車會突然出現。
許多平時聯系不多的戰友,在收到消息后,都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有個叫薛志群的戰友,當年在部隊里是我的副班長,如今在鄰省做點小生意,他硬是開了六百多公里的車,連夜趕到。一見到我,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眼圈一紅,緊緊抱住我:「班長,節哀順變!有任何事,你只管吩咐,別跟我客氣!」
薛志群來了,很多很多戰友都來了,唯獨那個我曾經最看重、也最應該來的周啟航,始終沒有出現。
一直到喪事全部辦完,賓客散盡,家里重新恢復冷清,我都沒有等到周啟航的任何消息。他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一樣。我的那條信息,仿佛發給了一個死人。
我坐在父親空蕩蕩的房間里,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最后,徹底涼透了。
直到父親的頭七都過了,在我已經徹底放棄,準備將他拉黑的時候,我的手機才突兀地響了一下。是一條微信消息,來自周啟航。
消息很短,只有冷冰冰的六個字,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陳陽,節哀順變吧」
看著那六個字,我突然就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這才徹底地、無可救藥地意識到:原來在他“周總”的眼里,我們之間那點所謂的情分,早就在他還清那三十萬的時候,就已經兩清了。對于他這樣一個身家億萬的大老板而言,我,陳陽,不過是他人生某個階段一個已經毫無利用價值的“窮戰友”罷了。我父親的死,在他看來,或許還不如他一場高爾夫球賽來得重要。
我沒有回復他。我只是默默地打開他的朋友圈,最后看了一眼。里面全是他和各種名流的合影,在高檔酒店,在豪華游艇,在異國他鄉。每一張照片里的他,都笑得春風得意。
然后,我平靜地,按下了那個“屏蔽他”的按鈕。
我不仇富,我也不嫉妒他的成功。但我不想再看到那張虛偽的臉,我也不愿意再假惺惺地去給他點贊,去給他那看似光鮮的生活,充當一個卑微的點綴。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的路,從那一刻起,徹底分開了。
09
時間一晃又是四年。這四年里,我的生活平靜無波。我在鵬城換了一份更穩定的工作,在一家國企擔任部門副總,收入雖然比不上周啟航,但也算步入了中產階級,生活安逸。兒子大學畢業后,考上了濱城的公務員,也算有了個好歸宿。我把當年沒買成的房子,在濱城給兒子買了,偶爾也會過去小住。
我以為,我和周啟航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直到前幾天,那個陌生的、歸屬地顯示為濱城的號碼,打亂了我的平靜。
我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帶著一股子壓抑不住的、濃濃的優越感。
「喂?是老陳嗎?陳陽!我是周啟航啊!你小子可以啊,換號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誰。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你啊。有事嗎?」
我的冷淡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的興致。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大得震得我耳朵疼:「老陳,你這人怎么還是這么個悶葫蘆脾氣!跟你說個天大的好事!我兒子,明天結婚!這次的場面,我跟你說,那可是空前的!我那個親家,你知道是誰嗎?濱城地產大王,王氏集團的董事長!強強聯合,懂不懂?」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炫耀和得意,每一個字都在彰顯著他如今的地位和人脈。
「我跟你說啊,這次婚禮,我把整個濱城最頂級的索菲特酒店頂層都包下來了,光是布置就花了幾百萬!到時候,濱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上都會來!你可得來啊!老戰友,讓你也見識見識真正的大場面,開開眼界!別一天到晚在鵬城那小地方待著,格局都小了!」
透過電話,我仿佛能清晰地看見他那副高高在上、唾沫橫飛的嘴臉。
讓我去開開眼界?讓我去見識大場面?
我明白了。他打這個電話,根本不是念及什么舊情。他大概是想讓我去看看,他如今有多么的風光,多么的成功。或者,是想讓我在他那些非富即貴的朋友面前,充當一個他“不忘舊情”的活道具,來彰顯他的“仁義”。
又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想在我這個“窮戰友”面前,再享受一次那種高高在上的、被人仰望的快感。
就像當年在悶三兒的婚禮上一樣。
一陣徹骨的惡心,從我的胃里翻涌上來。
我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吹噓,平靜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周啟航,恭喜你。不過,我明天還有點事,走不開。」
「不去了。」
說完這句,不等他反應,我便掛斷了電話。然后,毫不猶豫地,將這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人這輩子,過了五十歲,就該學會做減法了。
那些讓你不舒服的關系,那些早已變質的感情,就像衣柜里發了霉的舊衣服,留著占地方,看著還堵心。
哪怕是曾經能把后背交給對方的戰友,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戰友,是一輩子的兄弟,就像薛志群,哪怕遠隔千里,你有事他第一個到。有的戰友,說白了,只是同一列火車上的過客。
車到站了,人家早就換乘更豪華的專列一騎絕塵了,你又何必還站在原地,傻傻地以為,他會回頭拉你一把呢?
該下車了。
10
我以為拉黑電話,就是我們之間最后的結局。沒想到,半個小時后,我的手機微信突然響了。是一個好友申請,對方的頭像,是一個西裝革履、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背景是豪華的辦公室,正是周啟航。驗證消息寫著:陳陽,你什么意思?
我點了拒絕。
但他很執著,又發來一次。這次的驗證消息,充滿了質問和怒火:「陳陽!你他媽把老子電話拉黑了?你長本事了是吧?我兒子結婚,我親自給你打電話請你,那是給你臉!你別給臉不要臉!」
看著這行字,我胸中積壓了多年的怒火,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我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他立刻發來一長串的語音,點開來,全是他氣急敗壞的咆哮:「陳陽你牛逼了啊!現在敢不接我電話,還拉黑我了?怎么著,覺得我周啟航高攀不起了?我告訴你,我今天請你,是看在咱們過去的情分上,想讓你來沾沾喜氣,認識幾個人!你倒好,跟我甩臉子?你算個什么東西!」
我沒有回復語音,只是平靜地打了一行字過去:「周總,你誤會了。我們之間,早就沒什么情分可言了。」
他那邊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打字速度飛快地回復:「放屁!我周啟航什么時候忘了情分?你當年借我三十萬,我不是連本帶利還給你了嗎?還送了你老婆一輛車!我他媽哪里對不起你了?」
看到這句話,我笑了。
「周啟航,你記得我借你三十萬,那你還記不記得,二零二一年冬天,我父親去世了?」
這條信息發過去,對方沉默了。足足過了五分鐘,他才回復過來,語氣明顯軟化了一些:「……那事兒,我不是后來跟你說節哀了嗎?那段時間我正好在歐洲談一個幾十億的大項目,實在是抽不開身,手機信號也不好。這你也能怪我?」
又是借口。永遠都是借口。
我沒有再跟他爭辯,只是發了最后一條信息。
「周啟航,我父親生病,你幫忙墊付醫藥費,這份恩,我陳陽記一輩子。我借你三十萬,不是投資,是希望我的兄弟能過得好。這兩件事,一碼歸一碼。你還我錢,恩怨兩清。但是,我父親去世,你連一個電話都沒有,這叫情分已盡。所以,你的婚禮,我不會去。就這樣吧,祝令郎新婚快樂,祝周總你,生意興隆,日進斗金。」
發完,不等他回復,我直接將他刪除。世界,終于清靜了。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周啟航的執念,或者說,低估了我這個“不順從”的道具,對他那膨脹到極致的自尊心的刺激。
婚禮當天,我正陪著老婆在公園散步,一個陌生的濱城號碼打了進來。我本能地想掛掉,但鬼使神差地,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幾分客氣,又透著一絲傲慢:「請問是陳陽,陳叔叔嗎?我是周子昂,周啟航的兒子。」
我愣住了,沒想到他會讓他兒子給我打電話。
「哦,你好。恭喜你新婚大喜。」我客氣地說道。
「謝謝陳叔。」周子昂頓了頓,然后說:「陳叔,我知道您跟我爸可能有點誤會,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爸特別希望您能來。他說,您是他這輩子最重要、最鐵的兄弟。您要是不來,他會遺憾一輩子的。所以,我想親自邀請您,無論如何,請您來喝杯喜酒,好嗎?」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我臺階,又把周啟航抬到了一個“重情重義”的高度。如果我再拒絕,倒顯得我小肚雞腸,不近人情了。
我沉默了。
電話那頭的周子昂,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猶豫,立刻加了一把火:「陳叔,您在哪兒?我現在就派車去接您!我們全家,都等著您來見證我的幸福!」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熱情。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憤怒?是好奇?還是最后一絲對過去的留戀?我竟然,答應了。
「好。我在濱江公園東門。」
或許,我是想去親眼看看,那個我曾經視為兄弟的男人,如今到底變成了什么模樣。或許,我也是想去給那段早已死去的友情,舉辦一場正式的告別儀式。
二十分鐘后,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安靜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坐在那輛價值千萬的豪車里,車內彌漫著高級皮革和香水的味道,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我心里很清楚,這絕對不是周啟航的本意,他那種人,請不動我,只會惱羞成怒,絕不會放低姿態讓他兒子來求我。這背后,一定有別的原因。
到了索菲特酒店,門口的陣仗更是讓我咋舌。幾十輛豪車組成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紅色的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宴會廳,兩旁站滿了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
我穿著一身普通的休閑裝,在這金碧輝煌的環境里,顯得格格不入,就像一滴無意中濺入滾油鍋里的清水,瞬間引來了無數異樣的目光。
周子昂親自在門口等我,他看到我,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陳叔,您可算來了!我爸都念叨您好幾遍了!」
他引著我走進那如同皇宮般的大廳,里面人聲鼎沸,衣香鬢影。周啟航和他那位珠光寶氣的親家,正站在臺上致辭。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臉上先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和得意,然后立刻換上了一副熱情洋溢的笑容,他拿著麥克風,提高了音量,對著全場的賓客大聲說道:「各位來賓,各位朋友!今天,我還要特別介紹一位貴客!他就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我的老戰友,陳陽!」
所有的聚光燈,瞬間“刷”地一下,全部打在了我的身上。我被那刺眼的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
周圍的賓客都安靜了下來,上千道目光,混雜著好奇、審視、同情和幸災樂禍,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將我剝得體無完膚。
周啟航清了清嗓子,臉上掛著那種我最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繼續對著麥克風說道:「大家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創業,最艱難的時候,就是我這位好兄弟,他……」我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沖上了頭頂。
我知道,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將決定我們這三十年的兄弟情,是徹底化為一灘最惡臭的爛泥,還是能保留最后一絲體面。
我死死盯著他,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看著我,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終于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