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翠平,我回來了。” 余則成對著北京的秋風,在心里默念了四十年。
1989 年,他以 “沈靜齋” 之名做了五年退休歷史教師,將 “余則成” 這個名字,連同四十年刀尖上的潛伏歲月,一同鎖進心底。
歸鄉不是榮歸,是斷了所有聯系的蟄伏,他日復一日在公園徘徊,只為尋那抹刻在骨血里的身影。
偶遇白發老婦的洪亮呵斥,他一眼認出是翠平,卻因半生警惕不敢相認,只能遠遠追隨、默默守護。
四十年思念熬成霜,血脈重逢近在咫尺,他以為終于能卸下偽裝擁抱團圓。
可潛伏者的身份從未真正遠去,當組織找上門來,當過往秘密即將曝光,這場遲來的相聚,究竟是救贖,還是會將他和家人拖進另一場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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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北京的秋天來得早。風刮在臉上,已有了涼意。窗外的樹葉子黃了,一片片往下落,鋪在樓下的小路上,踩上去沙沙響。
沈靜齋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里攥著半張報紙。香山紅葉該紅透了,報紙上登了照片,紅得亮眼。但這景色和他沒關系,他的日子里,沒什么鮮亮顏色,只剩灰蒙蒙的一片。
他是沈靜齋,退休歷史教師。檔案上寫得清楚,無親無故,一生平順。這個身份,他用了五年,還是覺得別扭,像穿了件不合身的外套,扎得慌。他真正的名字是余則成,藏在心里四十年,連同那些在刀尖上過日子的歲月,一起鎖在臺灣的機密檔案里,說不定早就爛了。
從臺灣回來,不是榮歸,是流放。他完成了組織最后一個任務,斷了所有聯系,以特赦老兵的身份,輾轉回到北京。來接他的人很陌生,遞給他一套戶口、一串鑰匙、一個存折,只說“安心過日子,別再聯系任何人”。
從那天起,余則成沒了,只有沈靜齋。
他住的筒子樓很舊,墻皮掉了一塊,樓道里堆著鄰居的雜物。每天的日子都一樣,分毫不差。六點起床,穿好衣服,疊好被子,走到廚房燒一壺水。水開了,倒在杯子里,放涼。然后打開收音機,聽早間新聞,再聽一段評書。
上午八點,他揣著報紙,去附近的公園。找個固定的長椅坐下,一頁頁翻報紙,看得慢,哪怕每個字都認識,也會反復看。公園里人多,有打太極的,有下棋的,有帶孩子的,吵吵鬧鬧,他卻覺得踏實。
中午十二點,準時回家。做飯很簡單,煮一碗面條,臥一個雞蛋,有時候炒一把青菜。吃完碗,洗干凈,放在碗柜里。下午一點,上床午睡,睡一個小時,不多不少。
傍晚五點,再去公園散步。太陽慢慢往下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天黑,影子消失在夜色里。他才慢慢走回家,關上門,屋里又是一片靜。
孤獨是常事,他早習慣了。只是心里總有個地方空著,一碰到觸動的事,就疼。尤其是在公園,看到大人抱著孩子,老頭老太太互相扶著走路,他心里就發酸。
他也有過家,有過妻子。那個女人,咋咋呼呼的,說話直來直去,卻總在危險的時候,擋在他前面。
翠平。
這個名字,他在心里念了四十年。在臺灣的無數個夜里,睡不著,就念著這個名字。回到北京,每個清晨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她。
他想起她把東西藏在柴房里的樣子,想起她分不清任務流程鬧的笑話,想起她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學寫字,寫的是“家”字,歪歪扭扭的。
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天津機場。隔著鐵絲網,她喊他的名字,用的是家鄉話,他聽不懂,卻知道她在哭。那聲音,蓋過飛機的引擎聲,刻在他腦子里,成了往后所有噩夢的聲音。
她還活著嗎?當年她有沒有等到接應的人?最后那一刻,他沒來得及問的,那個可能存在的孩子,還在嗎?
他不敢想,越想越疼,像有人在心里扎針。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全是皺紋,頭發也白了,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余副站長了。就算碰到翠平,她也未必認得出他。
公園里,有個老頭走過來,遞給他一根煙。“沈老師,抽煙不?”
沈靜齋搖搖頭。“戒了。”
“也是,年紀大了,少抽點好。”老頭在他旁邊坐下,“兒女沒來看你?”
“沒兒女。”沈靜齋語氣平淡,低頭繼續看報紙。
老頭哦了一聲,沒再問。公園里的孩子跑過,笑聲清脆。沈靜齋的目光跟著孩子走,心里又空了一塊。他要是有孩子,也該這么大了吧。
又一個早上,沈靜齋像往常一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報紙。風比前幾天涼了,他裹了裹外套。
“奶奶,我要吃冰棍!”一個小孩的聲音傳來,脆生生的。
沈靜齋沒抬頭,公園里孩子多,這種聲音常見。
“吃什么冰棍,天這么涼,吃了肚子疼。”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洪亮,帶著點不耐煩。
沈靜齋手里的報紙頓了一下。這個聲音,太熟了。
他慢慢抬起頭,往聲音來的方向看。不遠處,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穿著灰色外套,手里提著菜籃子,正叉著腰,看著蹲在地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約莫四五歲,虎頭虎腦的,正拽著老婦人的衣角撒嬌。“我不,我就要吃!”
“不行就是不行,趕緊起來,跟我去買醬油。”老婦人彎腰,想拉孩子起來,動作有點笨拙,卻很有力。
沈靜齋的心跳一下子快了。是她,一定是她。就算頭發白了,身形老了,他也認得。
他手里的報紙掉在地上,他沒撿。身體僵住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背影。他想站起來,腿卻有點麻,用力撐著長椅,慢慢起身,差點摔倒。
他扶著旁邊的樹干,穩住身形。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翠平還活著,怕的是這是個圈套,有人故意引他出來。
老婦人拉著孩子,提著菜籃子,慢慢往前走。背影有點駝,步子卻穩。沈靜齋跟了上去,腳步很輕,怕被發現。他不敢靠太近,隔著幾米遠,跟在后面。
他的嗓子干得厲害,想喊她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心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想確認是她,一會兒又怕認錯,一會兒又擔心有危險。
走了一段路,老婦人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沈靜齋趕緊躲到樹后面,心臟跳得更快了,生怕被她看到。
“奶奶,你看什么呢?”小男孩問。
“沒什么,看有沒有賣冰棍的。”老婦人說完,又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沈靜齋從樹后面走出來,繼續跟著。他必須看清她的臉,哪怕就一眼。
他拄著拐杖,腳步有些踉蹌,四十年的距離,好像都縮在這幾十米的路上。他走得急,喘著氣,胸口發悶。
“大媽。”他終于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不成樣子。
前面的老婦人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臉上帶著疑惑。“你叫我?”
沈靜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一下子定住了。歲月在她臉上刻了很多皺紋,眼角、額頭,都是褶子。皮膚黑了,糙了,頭發全白了。但那雙眼睛,還是那樣,帶著股不服輸的勁兒,還有點警惕。
是她,真的是翠平。
沈靜齋感覺渾身的力氣都沒了,靠在拐杖上,才沒倒下去。心里又喜又酸,喜的是她還活著,酸的是四十年沒見,兩人都老成這樣了。
他想喊她“翠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潛伏了一輩子,警惕已經刻進骨子里。他得先確認,這不是陷阱。
他快速掃了一圈周圍,公園里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打太極的,下棋的,沒人注意他們。沒有可疑的人,沒有奇怪的眼神。
翠平看著他,眼神里全是戒備,上下打量他。“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沈靜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老了,頭發白了,滿臉皺紋,翠平認不出他,很正常。
“我……”他嗓子發緊,“我看著你眼熟,好像認識的人。”
翠平皺起眉頭,把小男孩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護著他。“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沈靜齋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這孩子的眉眼,太像他年輕時了。眉毛濃,眉梢往上挑,鼻梁高挺。尤其是眼睛,眼型和他一模一樣。
他的心跳又快了,一個念頭冒出來:這是他的孫子?那翠平就有兒子,那兒子,會不會是他的?
他越想越激動,身體都在抖。“這是你孫子?”他問,聲音抖得厲害。
“是又怎么樣?”翠平的語氣更冷了,戒備也更重,“你到底想干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沈靜齋趕緊收斂情緒,努力讓自己平靜,“就是看著孩子可愛,隨口問問。”
小男孩從翠平身后探出頭,好奇地看著沈靜齋,又有點怕,很快又縮了回去,抓著翠平的衣角。“奶奶,他是誰呀?”
“不認識,一個陌生人。”翠平摸了摸孩子的頭,“咱們走,別在這耽誤時間。”
她拉著孩子,轉身就要走。沈靜齋急了,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拉住她,可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他怕嚇著她,怕她更反感。
“等等!”他喊了一聲,“我有個故人,姓余,我看你跟他認識的人很像。”
他盯著翠平的臉,不敢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翠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恢復了冷漠。
就是這一下,沈靜齋知道,她認出他了,她也記得余則成。
“不認識。”翠平的聲音很平,沒有一絲波瀾,“我這輩子,就沒認識過姓余的。你認錯人了,別再跟著我們。”
說完,她拉著孩子,快步往前走,腳步比剛才快了很多,像是在逃。
沈靜齋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又酸又疼。她在撒謊,她肯定在撒謊。她為什么不承認?是恨他當年不告而別,還是怕他連累她?
他想追上去,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重。他扶著拐杖,咳嗽起來,咳得厲害,眼淚都咳出來了。等他不咳了,翠平和孩子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公園的拐角處。
他慢慢蹲下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報紙,報紙已經被風吹得皺巴巴的。他坐在長椅上,心里亂糟糟的。
旁邊下棋的老頭看他不對勁,過來問:“沈老師,你沒事吧?臉色這么差。”
“沒事。”沈靜齋搖搖頭,“老毛病了。”
“要不要送你回家?”
“不用,謝謝。”沈靜齋擺擺手,“我坐會兒就好。”
老頭走了,沈靜齋坐在長椅上,坐了很久。太陽升得很高,照在身上,卻不覺得暖。他確定,那個女人是翠平,那個孩子是他的孫子。他找到了她們,可她們卻不認他。
他不怪翠平,他知道,四十年了,很多事都變了。她可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想被他打擾。可他不甘心,他找了四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能就這么放棄?
他決定,明天還來公園,他要等她,他要再找機會問清楚。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沈靜齋每天都去公園,從早上六點待到傍晚六點。他找遍了公園的每個角落,卻再也沒看到翠平。
他知道,她是在躲他。北京這么大,她要是有心躲,他一個老頭,根本找不到。他心里越來越慌,越來越絕望,怕這一次錯過,就再也見不到了。
第七天傍晚,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公園。路過小區的傳達室時,聽到兩個大媽在聊天。
“你知道嗎?西邊筒子樓的趙大媽,前幾天在公園碰到個怪老頭,盯著她和孫子看,還問東問西,把她嚇得不輕,這幾天都不敢去公園了。”
“真的假的?那老頭干啥的?”
“不知道,看著挺老的,頭發全白了,拄著拐杖。趙大媽說,看著不像好人,趕緊拉著孫子走了。”
沈靜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快步走過去。“大姐,你們說的趙大媽,是不是頭發白了,帶著個小孫子,說話挺洪亮的?”
兩個大媽嚇了一跳,看著他。“是呀,你認識她?”
“我……我是她老家的親戚,來找她,找不到地址。”沈靜齋撒謊,語氣急切,“你們知道她住在哪嗎?西邊哪個筒子樓?”
“就前面那個老筒子樓,三單元四樓,門牌號402。”一個大媽說,“她男人走得早,就她一個人,帶大了兒子,兒子是警察,叫趙衛國,現在兒子兒媳都跟她住一起。”
“警察?趙衛國?”沈靜齋重復著,心里咯噔一下。趙衛國,衛國,保家衛國。這名字,是翠平起的吧?
“謝謝你,太謝謝你了。”他說完,轉身就往筒子樓跑,拐杖敲在地上,篤篤作響,和他的心跳聲一樣急。
他找到了那棟筒子樓,樓很舊,墻皮脫落,樓道里堆著自行車、紙箱。他扶著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爬,每爬一層,都喘得厲害。四樓,402,門虛掩著,里面傳來說話聲。
“平安,快吃飯,吃完奶奶帶你下樓玩。”是翠平的聲音,帶著寵溺,和那天在公園的語氣不一樣。
“我要吃排骨,奶奶給我夾排骨。”是那個小男孩的聲音。
“好,給你夾,慢點吃,別噎著。”
沈靜齋站在門口,心里又緊張又激動。他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推開了門。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卻很干凈。客廳里放著一張小飯桌,翠平坐在桌邊,正給小男孩喂飯。陽臺那邊,一個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修理自行車零件,手上沾著油污。
中年男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擦了擦手上的油。“你找誰?”
沈靜齋的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臉上,一下子僵住了。這個男人,眉眼、鼻梁、臉型,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是他的兒子,肯定是他的兒子!
他手里的拐杖掉在地上,哐當一聲。翠平聽到聲音,抬起頭,看到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媽!你沒事吧?”中年男人趕緊跑過去,扶住翠平。
“我沒事。”翠平推開他,眼睛死死盯著沈靜齋,聲音發抖,“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你走!你馬上走!”
小男孩被嚇哭了,抱著翠平的腿。“奶奶,我怕。”
“平安不怕,沒事。”翠平摸了摸孩子的頭,眼神卻一直盯著沈靜齋,充滿了恐懼。
中年男人皺著眉頭,看著沈靜齋,又看看母親。“媽,他是誰?您認識他?”
沈靜齋沒說話,目光落在小男孩臉上,那是他的孫子,他余則成的孫子。四十年的思念、愧疚、狂喜,一下子全涌了上來。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兇,不是嚎啕大哭,是壓抑的、顫抖的哭,肩膀一抽一抽的。這么多年的委屈,這么多年的思念,這么多年的孤獨,在看到孫子的這一刻,全哭了出來。他是余則成,失蹤了四十年,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的血脈,他哭得像個孩子。
翠平看著他哭,臉色更白了,身體也在抖。她想罵他,想趕他走,卻張不開嘴。
中年男人更困惑了。“媽,他到底是誰?您倒是說呀!”
“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翠平猛地喊出來,聲音帶著哭腔,“衛國,把他趕走!快把他趕走!別讓他在這嚇著平安!”
趙衛國看著母親激動的樣子,又看看蹲在地上哭的老人,猶豫了。“大爺,您要是有什么事,您說清楚,別在這鬧,我媽身體不好。”
沈靜齋慢慢停下哭,擦干眼淚,站起身。他看著翠平,眼神里全是疼惜。“翠平,我……”
“你別叫我翠平!”翠平厲聲打斷他,“我不叫翠平,我叫趙翠平!你認錯人了!”
沈靜齋看著她,心里明白了。她不是恨他,是怕他。他是潛伏人員,身份特殊,他的出現,可能會連累她的家,連累她的兒子和孫子。她是在保護這個家,保護他的血脈。
“好,我認錯人了。”他語氣平靜,心里卻像刀割一樣疼,“我走,我馬上走。”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拐杖,慢慢轉過身,往門口走。每一步,都走得很重。
“老余。”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哭腔。是翠平的聲音,喊的是“老余”,是當年在天津,她對他的稱呼。
沈靜齋的腳步猛地停下,后背僵住了。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
“你……這些年,還好嗎?”翠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沈靜齋的眼淚又掉了下來,他咬著牙,擠出一個字。“好。”
說完,他再也不敢停留,快步走出了門,關上了門,把那滿屋子的溫情,都關在了里面。
門里,翠平順著墻滑坐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趙衛國蹲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媽,他到底是誰?您告訴我。”
翠平沒說話,只是哭。她不能說,她不敢說。她怕說了,這個家就毀了。
沈靜齋回到自己的住處,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他又哭了,這一次,哭得更兇。他找到了她們,找到了他的妻兒,他的孫子,可他卻不能認。
他是余則成,是個有秘密的人,他的存在,就是危險。他不能連累翠平,不能連累衛國,不能連累那個小小的孩子。
從那天起,沈靜齋的生活,多了一件事。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會去翠平住的筒子樓對面,找個不起眼的角落,站著或者坐著,看著那棟樓。
早上七點,趙衛國穿著警服,騎著自行車出門上班,臨走前,會跟翠平說“媽,我上班去了”,翠平會說“路上小心”。
七點半,兒媳牽著平安,送他去幼兒園,平安會喊“奶奶再見”,翠平會站在門口,看著他們走。
八點,翠平提著菜籃子,去菜市場買菜,路上會和鄰居打招呼。
傍晚五點,兒媳接平安回來,翠平會在門口等,接過孩子的書包,牽著他的手進屋。
六點,趙衛國下班回來,自行車停在樓下,上樓敲門,翠平會開門,接過他的外套。
沈靜齋就這么看著,看著他們一家的安穩生活,心里既踏實,又心酸。他像個偷窺者,貪婪地看著不屬于自己的溫暖。
他常常在菜市場碰到翠平,遠遠地看著她和攤主討價還價,看著她挑菜、付錢,然后提著菜籃子回家。他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
有一次,他在菜市場,聽到翠平和一個大媽聊天。
“趙大媽,你真不容易,一個人帶大衛國,現在又帶孫子。”
“嗨,都過去了。”翠平的語氣很平淡,“當年多虧了老趙,救了我,他犧牲了,我就隨了他的姓,帶著孩子過日子。”
“那衛國他爸……”
“早沒消息了,當年分開后,就沒聯系過,估計不在了。”翠平頓了頓,“我也不想找了,就想安安穩穩帶大孩子。”
“也是,現在日子多好,衛國是警察,孝順,兒媳也懂事,平安又可愛。”
“是呀,挺好的。”
沈靜齋站在不遠處,心里酸酸的。他知道了,翠平沒再嫁人,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了兒子,為了保護孩子,隨了犧牲同志的姓。她以為他死了,她不想再提過去。
他更不能打擾她了。他決定,就這么默默看著,看著他們好好過日子,直到他走的那天,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
可命運,卻沒讓他這么平靜地過下去。
那天早上,翠平像往常一樣,送平安去幼兒園。沈靜齋站在對面的樹底下,看著他們走在路邊。
突然,一輛電動三輪車失控了,從路邊沖了出來,直直地朝著平安撞過去。司機大喊著“剎車壞了!”,聲音慌張。
翠平嚇壞了,尖叫著“平安!”,想拉孩子,卻來不及了。
沈靜齋什么都沒想,身體先動了。他猛地沖了出去,速度快得不像個老人。他一把推開平安,平安摔在路邊的草地上,沒受傷。
而他,被三輪車重重地撞了一下,身體飛了出去,后腦勺磕在馬路牙子上,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
“爺爺!”平安嚇得哭了起來。
翠平沖過去,抱住沈靜齋,哭得撕心裂肺。“老余!老余!你怎么樣?你別嚇我!”
剛好,趙衛國下班路過(他今天輪早班),看到這一幕,趕緊跑過來。“媽!爸!你們怎么樣?”
他看到地上的血,臉色大變,趕緊拿出手機,打了120。“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沈靜齋躺在翠平懷里,意識模糊。他看到翠平哭了,看到趙衛國焦急的臉,看到平安害怕的樣子。他想抬手,摸摸翠平的臉,卻沒力氣。
“平安……沒事吧?”他艱難地問,聲音微弱。
“沒事,平安沒事。”翠平抓住他的手,“老余,你堅持住,救護車馬上就來!”
沈靜齋笑了笑,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救護車來了,把沈靜齋送到了醫院。趙衛國跟著去了醫院,翠平在家照顧平安,心里一直揪著,坐立不安。
兒媳看出她的心思,說“媽,您別擔心,爸會沒事的,衛國在醫院看著呢,我在家照顧平安。”
翠平點點頭,卻還是睡不著,坐在沙發上,等著消息。她想起四十年前,和余則成分開的場景,想起這些年的日子,想起他剛才沖出去救平安的樣子,眼淚又掉了下來。
沈靜齋在醫院躺了三天,才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趙衛國。
“爸,您醒了!”趙衛國很激動,趕緊站起來,“我去叫醫生!”
沈靜齋愣住了,他叫他“爸”。
醫生過來檢查,說沒什么大事,就是后腦勺磕破了,有點腦震蕩,養幾天就好。
醫生走后,趙衛國坐在床邊,看著沈靜齋,眼圈紅了。“媽都告訴我了,您是我爸,余則成。”
沈靜齋看著他,心里又酸又喜。“衛國……”他喊了一聲,聲音沙啞。
“爸。”趙衛國握住他的手,“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是您,讓您受委屈了。”
“不怪你,是我不好,沒早點來找你們,也沒敢認你們。”沈靜齋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怕連累你們,我是潛伏人員,身份特殊。”
“我知道,媽都跟我說了。”趙衛國說,“您放心,我是警察,我會保護好你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們。”
這時,翠平牽著平安,走了進來。看到沈靜齋醒了,翠平的眼淚掉了下來,走到床邊。“你醒了。”
“翠平。”沈靜齋看著她,“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多年。”
“別說了,都過去了。”翠平擦了擦眼淚,“只要你沒事就好。”
平安走到床邊,看著沈靜齋,小聲問“奶奶,他是爺爺嗎?”
翠平摸了摸孩子的頭,點點頭。“是,他是爺爺。”
“爺爺。”平安喊了一聲,聲音清脆。
沈靜齋笑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哎,平安。”
四十年了,他終于和家人團聚了。
沈靜齋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出院后,被趙衛國接回了家。家里,早已收拾出一間朝陽的屋子,鋪好了新床單,放好了新被子。
“爸,您就住這間屋,朝陽,暖和。”趙衛國說。
沈靜齋看著屋子,心里暖暖的。他終于有家了。
日子過得很安穩,沈靜齋每天和翠平一起,去公園散步,去菜市場買菜,在家做飯,陪平安玩。趙衛國和兒媳上班,晚上回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聊天,很熱鬧。
沈靜齋很滿足,可心里,總有些不安。他知道,他的身份,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他怕,怕這安穩的日子,會突然沒了。
這天周末,趙衛國的同事李磊,來家里做客。李磊和趙衛國是同學,也是同事,經常來家里吃飯。
吃飯的時候,大家聊起了歷史,聊起了解放戰爭。沈靜齋是歷史教師,又親身經歷過,聊得很投入,說起天津戰役的細節,說得很清楚。
“沈大爺,您說得也太細了吧?”李磊笑著說,“比我們局里檔案上寫的還清楚,您跟親身經歷過似的。”
沈靜齋的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多說了。他趕緊停下,笑了笑。“我教了一輩子歷史,這些內容,背得熟。”
趙衛國看出父親的慌亂,趕緊岔開話題。“李磊,別光顧著說話,快吃飯,我媽做的排骨,好吃。”
李磊哦了一聲,沒再問,拿起筷子吃飯。
飯吃完,李磊走了。沈靜齋坐在沙發上,心里很不安。“衛國,我剛才是不是多說了?”
“爸,沒事,李磊就是隨口一說,沒多想。”趙衛國安慰他,“您別擔心。”
“可我怕,怕他起疑心。”沈靜齋說,“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一旦暴露,會連累你們的。”
“爸,您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的。”趙衛國說,“就算真的有人問,我也會想辦法解釋。”
翠平也說“老余,別想太多,都過去了,沒人會再查你了。”
沈靜齋點點頭,可心里的不安,卻沒減少。他知道,潛伏了一輩子,他的習慣改不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警惕。
他決定,以后少說話,尤其是關于過去的事,再也不提了。他要好好守護這個家,不能因為自己,毀了這個家。
接下來的幾天,沈靜齋都很小心,說話做事,都格外謹慎。可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天下午,翠平和兒媳去菜市場買菜,趙衛國在單位上班,平安在幼兒園,家里只有沈靜齋一個人。
門鈴響了。沈靜齋以為是翠平她們回來了,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門口站著兩個中年男人,穿著中山裝,表情嚴肅。一個是趙衛國單位的王科長,沈靜齋見過一次。另一個男人,他不認識,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眼神銳利,盯著他看。
沈靜齋的心里一沉,知道出事了。
王科長看著他,表情復雜。“沈靜齋同志,或許,我該稱呼你,余則成同志。”
沈靜齋的身體僵住了,他沒說話,看著他們。
“我們是市工委的,負責核實失聯潛伏人員的身份。”另一個男人開口,“我們有一些情況,需要向你了解,請你跟我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