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一箱魚,差點鬧出人命,你信嗎?這事就發生在我身上。
八十年代,我男人陳建生跟著南下潮跑了,從此人間蒸發。我呢,就在紡織廠里成了人盡皆知的“活寡婦”,一個人拉扯著兒子,把他足足恨了三十五年。
可就在前幾天,這個我咒了他半輩子的“死人”,竟從廣東寄來一口半人高的大泡沫箱,里面全是凍魚!我看著就晦氣,心一橫,轉手就送給了對門愛占小便宜的王姐,眼不見心不煩。
誰知道,當天半夜,王姐竟披頭散發地來砸我的門,把那箱魚又拖了回來!她嚇得話都說不清,只哆嗦著說,那魚讓她差點犯了心臟病!
我看著那條被剖開的魚,三十五年的怨恨瞬間被一股徹骨的寒意取代。他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這魚肚子里是什么能把人嚇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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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媽,天冷了,你那老寒腿別又犯了,多穿點。”
電話是兒子張偉打來的,聲音隔著滋滋啦啦的電波傳來,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仿佛是例行公事般的不耐煩的關心。我蜷在老舊的藤編沙發里,身上那件醬紫色的舊棉襖袖口已經磨得起了毛邊,也抵不住初冬的寒氣從吱呀作響的窗戶縫隙里一絲絲地鉆進來。
我把目光從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收回來,那樹的年紀比我住進這筒子樓的年頭還長,此刻它的枝丫在寒風里瑟瑟發抖,像一雙雙伸向灰色天空的、干瘦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我對著話筒,聲音懶懶地應付道,這是我們母子間慣常的對話模式,“你管好你老婆孩子就行,我這身子骨硬朗著呢,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行,那我掛了啊,孩子鬧呢。”電話那頭傳來孫子尖細的哭喊聲,像是在催促。
“嗯。”我應了一聲。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屋里瞬間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寂靜我早已習慣,它像水一樣無孔不入,包裹著我的每一寸皮膚,滲入我的骨髓。唯一能證明時間在流動的,是墻上那臺塑料外殼已經泛黃的石英鐘,它“滴答、滴答”地走著,不急不緩,像是在為我這口枯井般的生活數著剩下的秒數。
我裹緊了棉襖,心里那股子空落落的感覺又泛了上來。這日子啊,就像這初冬的天氣,干冷干冷的,沒有一絲濕潤氣兒,也找不著什么實實在在的盼頭。
剛打了個哈欠,眼皮沉得像掛了秤砣,正準備歪頭在沙發上湊合著睡個午覺,門鈴突然響了起來。那聲音又急又響,完全不是街坊鄰居那種試探性的按兩下,倒像是有人憋著一股勁,在用生命按門鈴,把我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從沙發上滑下去。
“誰啊!”我老大不情愿地朝著門口喊了一聲,從沙發旁邊趿拉起那雙后跟已經踩平了的棉拖鞋,慢吞吞地往門口蹭。心里還在琢磨,這會兒能是誰?收水費的早上來過了,社區王干事昨天也剛來登記完信息,難道是兒子又忘了什么東西,讓快遞送回來了?
我伸手拉開那扇漆皮已經斑駁的木門,一股冷風夾雜著一股濃重又陌生的海腥味兒,劈頭蓋臉地就撲了我一臉,嗆得我往后退了一小步。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藍色快遞工服的年輕小伙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凍得鼻頭通紅,嘴里哈出的白氣一團一團的。他身后,立著一個半人高的白色泡沫箱,那箱子看起來分量不輕,箱子角已經被水浸得有些發軟,正慢悠悠地往下滴著水,在我家門口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灘深色的水漬。那股霸道的腥味,就是從這個箱子里散發出來的。
“您好,是林淑琴女士吧?”小伙子一邊說著,一邊從腋下夾著的一沓快遞單里抽出我的那張,遞到我眼前。
我心里納悶得緊,我叫林淑琴沒錯,可我這輩子最遠就去過省城,親戚朋友也都在這小城里住著,誰會從海邊給我寄東西?我湊過去,瞇起昏花的老眼,費力地去看那張被水汽洇濕的快遞單。
地址、電話,都清清楚楚地是我的,沒錯。我的目光緩緩移到寄件人信息那一欄。
當“陳建生”那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毫無預兆地、狠狠地扎進我眼睛里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連心臟都漏跳了一拍。
陳建生。陳建生。
這個名字,我以為我早就把它連同那個人一起,埋進了記憶最深處的墳墓里,還用三十五年的光陰給他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墳頭,永世不得超生。可今天,它就這么突兀地、鮮活地,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三十五年前,我們還住在這棟剛剛建好的紡織廠筒子樓里。那時候,我二十八歲,他三十歲,兒子張偉剛滿三歲,還只會奶聲奶氣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喊“爸爸”。
那時候的他,也是這般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一米八的個子,肩膀寬闊,眼睛里總是閃著不安分的光。
我記得那個悶熱的夏夜,他把我緊緊摟在懷里,下巴抵著我的頭頂,身上是好聞的肥皂味。他說,淑琴,報紙上天天說改革開放了,南邊遍地是黃金,你看隔壁老王家的二小子,出去一年就寄回來一臺黑白電視機!我也去闖一闖,我不能讓你和兒子跟我一起窩在這個小地方受窮。等我掙了大錢,就回來給你和兒子蓋咱們市里最氣派的大房子,讓你風風光光地當地主婆!
他的話滾燙,他的胸膛滾燙,把我的心也燒得滾燙。我信了,我信了這個男人畫下的大餅。
我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又找我娘家借了點,給他湊足了路費。我抱著剛滿三歲的張偉,把他送上了南下的那趟綠皮火車。火車站里人山人海,空氣里混雜著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味道。火車開動的時候,汽笛聲尖利地響起,他把頭費力地探出擁擠的車窗,沖著站臺上淚流滿面的我大聲喊:“淑琴,等我!一定等我回來!”
這一等,就是一生。
起初的一兩年,還有零星的錢和只言片語從一個叫“深圳”的遙遠地方寄回來。信上說,他進了工廠,后來又跟人合伙做了點小生意,一切都好,讓我們娘倆放心。再后來,信越來越少,錢也沒了,最后,這個人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茫茫大海,徹底沒了音訊。
我一個人在紡織廠三班倒,拉扯著兒子長大。廠里的風言風語像刀子一樣,每天都在我身上割來割去。“淑琴啊,別等了,男人在外面見了花花世界,哪還記得家里的黃臉婆哦。”“聽說陳建生在外面找了個年輕漂亮的,孩子都生了。”“真是個沒良心的,拋妻棄子,不得好死!”
我嘴上跟著一起罵他沒良心,罵他不得好死,心里卻一天一天地冷了下去。從最初的翹首以盼,到后來的失望,再到徹底的絕望,最后,是死心。在我心里,陳建生這個人,早就在三十五年前那個擁擠、嘈雜、充滿了告別氣息的火車站臺,對我來說,就已經“死”了。
“大娘?大娘您簽個字啊?這箱子沉,我還得送下一家呢。”快遞小哥的聲音把我從深不見底的回憶里硬生生拽了出來。
我猛地回過神,像是被什么臟東西碰了一下,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對著小哥連連擺手,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又干澀:“我不認識這個人!我不收!你拿走,這是送錯了!”
“哎,大娘,沒錯啊。”小哥一臉為難,凍得通紅的手指著單子上的信息,“您看,這地址、電話、姓名都對得上。再說了,這冷鏈箱都開始化水了,我們這規定,生鮮件是不能拒收的,我們也沒法退回廣東去啊,這么遠的路,這魚一退,路上就全臭了。您就行行好,簽了吧,啊?”
我們的爭執聲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突兀,引得左右幾戶鄰居的門都開了一條縫,一顆顆好奇的腦袋探了出來,對著我們這邊指指點點。
我這輩子,窮過,苦過,可這張臉面比什么都重要,最怕的就是在人前丟份兒,讓人看笑話。在那些混雜著同情、好奇和揣測的目光注視下,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像被人當眾扇了兩個耳光。
最后,我死死地咬著后槽牙,一把從快遞小哥手里奪過那支油膩膩的圓珠筆和簽收單,在需要簽名的地方胡亂劃拉了一個誰也看不清的字。
然后,我幾乎是從他手里搶過那個箱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地上拖出一道刺耳的摩擦聲,把它拽進了屋。
“砰”的一聲,我重重地關上了門,把所有探尋的目光和那個男人的名字都隔絕在了外面。那個巨大的白色泡沫箱,就那么突兀地、沉默地停在客廳的正中央,像一口專門為我準備的、充滿了不祥氣息的白色棺材。
02
那口白色的“棺材”就那么靜靜地擺在客廳里,我那本來就不大的家,瞬間顯得更加逼仄。箱體上凝結的水珠,順著白色的泡沫壁滑下來,在地板上積了一小灘深色的水漬,像一塊丑陋的傷疤。空氣中那股又腥又咸的味道,仿佛帶著遙遠南方海邊黏膩的濕熱氣息,霸道地鉆進我屋里每一個角落,也像一只無形的手,攪亂了我心里那潭早已波瀾不驚的死水。
我繞著它走了好幾圈,像一頭被困在狹小籠子里的老獸,坐立難安。我盯著箱子上“陳建生”那三個字,心里翻江倒海,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亂撞。三十五年了,整整三十五年,他到底想干什么?
炫耀嗎?他是在炫耀他現在過得好了,飛黃騰達了,能吃得起這種我只在電視里見過的、據說是從深海里撈上來的名貴海魚了?還是說,這是在嘲笑我?嘲笑我這幾十年守著這間破敗的筒子樓,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買棵白菜都要跟小販磨半天嘴皮子,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像個守財奴?
又或者,這是一種施舍?他以為寄來一箱死魚,就能彌補這三十五年來的空白,就能抵消掉我一個人拉扯兒子長大的所有辛酸和血淚?
我越想,心里的那股無名火就燒得越旺,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大團浸了水的棉花。一股積壓了半輩子的委屈、不甘和滔天的憤怒,猛地涌上喉嚨。
我恨不得立刻打開窗戶,使出我這身老骨頭的所有力氣,把這箱莫名其妙的東西從五樓扔下去,讓它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摔個稀巴爛!
我沖到沙發邊,拿起那部紅色的老式電話,手指哆哆嗦嗦地在按鍵上戳著兒子的號碼。我想打給他,我想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張偉,你那個“死”了的爹又“活”了!他給我們寄東西來了!你快回來看看這個畜生又想耍什么花招!
可號碼撥到一半,我又猛地按掉了掛斷鍵。
我能說什么呢?告訴兒子,那個在他三歲時就狠心拋棄了我們的人,現在假惺惺地來示好了?我該怎么跟他說這件事?我不想讓“陳建生”這個帶著屈辱和痛苦的名字,再次攪亂我們母子倆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的生活。
兒子有他自己的家,有他自己的煩心事,房貸、車貸、孩子的奶粉錢,哪一樣不壓得他喘不過氣。我一個人把這三十五年的苦都熬過來了,不能再把這些發了霉、生了蛆的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給兒子添堵,讓他跟著我一起難受。
就在我坐立不安,心里亂成一團麻,不知道該拿這箱子怎么辦的時候,對門的王姐推門進來了。她嗓門大,人也熱情,就是有點愛打聽事兒。她手里端著個空碗,還沒進門,她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就先到了:“哎,林姐,在家呢?沒睡午覺吧?我過來借幾根蔥花,我家里的吃完了,懶得下樓了。”
她一腳踏進門,一眼就看到了客廳中央那個極其扎眼的白色泡沫箱,眼睛頓時像兩個二百瓦的燈泡一樣亮了起來:“哎喲!林姐,我說什么來著,還是兒子好吧!你看你看,這是從哪給你寄來這么一大箱好東西?看這包裝,這么講究,得是挺貴的海魚吧!你兒子可真孝順啊!”
王姐這番大嗓門的話,像是一把意料之外的鑰匙,突然給我心里那把被往事銹死的鎖給“咔噠”一聲打開了。一個念頭,像一道閃電,飛快地劃過我的腦海。
我臉上的愁云瞬間散去,努力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順著她的話就往下說:“是啊,可不是嘛。這孩子,就是瞎花錢,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說我一個老太太,牙口也不好,一個人哪吃得了這么多海魚?家里那小冰箱,塞兩棵白菜就滿了,哪放得下這么個大家伙。這天兒,放外頭又怕招貓,放屋里又怕壞了,正愁著呢!”
我說著,也不管王姐同不同意,走過去就熱情地抓住她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把那個沉甸甸的泡沫箱往她家門口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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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咱倆這鄰居當了快二十年了,誰跟誰啊,客氣啥!你快拿去,拿回去分給樓上樓下的鄰居們都嘗嘗鮮,就當是幫我個大忙!不然放我這也得放壞了,那不是糟蹋東西嘛!”
“哎喲,林姐,這……這怎么好意思……”王姐嘴上推辭著,臉上卻已經樂開了花,手也順勢扶住了箱子,“這么貴的東西……那……那我就真替你分了啊?你可真大方!”
“分!都分了!盡管拿去吃!”我像是急于甩掉一個燙手的山芋,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急切。
送走了滿心歡喜的王姐和那箱魚,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我靠在門框上,感覺整個屋子的空氣都清新了不少。我立刻轉身,拿起墻角的拖把,沾了水,把客廳地上那灘融化的水漬,來來回回、仔仔細細地擦了五六遍,直到那塊地板被擦得能照出人影,比屋里任何一個地方都干凈。我好像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把那個男人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從我的生活里,徹底地、永遠地抹去。
可當屋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電視機里咿咿呀呀唱著《鎖麟囊》的聲音時,一種莫名的、無法言說的心慌感,卻像一條滑膩的小蛇,悄無聲息地從我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爬了出來。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眼睛不受控制地盯著剛才箱子放過的那個位置,心里有個細小的、不屬于我的聲音在不停地問自己:
林淑琴啊林淑琴,你真的就一點不好奇嗎?
三十五年,杳無音信,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寄一箱死魚來。這箱魚里,會不會……會不會藏著他這三十五年來的答案?他為什么離開?他過得好不好?他還……記不記得我?
我煩躁地搖了搖頭,起身走到電視機前,把音量旋鈕擰到了最大。熱鬧喧天的鑼鼓點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我試圖用這種喧囂來驅散腦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可那個念頭像一根又細又長的刺,已經不由分說地扎進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拔不出來,還隨著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隱隱作痛。
03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起了個大早。我換上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運動服,照常去了樓下的小公園晨練。冬天的公園里人不多,稀稀拉拉的,都是些跟我一樣早起的老頭老太太,個個都是熟面孔。
我強打起精神,表現得比平時更高興,話也更多。見了人,隔著老遠就揮手打招呼。
“張大爺,早啊!今兒風大,您那帽子戴嚴實點!”
“劉大媽,你這身新衣服真精神!”
我主動拉著一起跳扇子舞的老李,問她孫子期末考試考了多少分,有沒有拿到三好學生。我好像急于向全世界證明,我的生活很好,很快樂,沒有受到任何一絲一毫的影響。
老李被我問得莫名其妙,她停下動作,拍了拍我的肩膀,奇怪地問:“淑琴,你今兒是撿到錢了?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跟吃了蜜似的。”
我哈哈一笑,故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洪亮了不少:“人老了,活一天就得樂一天嘛!不想那些煩心事,開開心心的,比什么都強!”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笑聲有多空洞,多勉強。后來跟著大伙兒一起打太極的時候,我總是走神。一個簡簡單單的“白鶴亮翅”,我腦子里卻突然閃過陳建生當年教我這個動作時的樣子,他寬大的手掌包裹著我的手,耐心地調整我的姿勢。就這么一晃神,我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摔一跤,惹得旁邊的人一陣驚呼。
我的腦子里,像有個壞掉的、卡殼的放映機,翻來覆去地播放著那只該死的白色泡沫箱,還有“陳建生”那個讓我又恨又痛的名字。
他現在是什么模樣了?是像廠里那些退了休的老師傅一樣,頭發花白稀疏,滿臉都是溝壑般的皺紋,背也駝了?還是像電視里演的那些大老板,挺著個油膩的啤酒肚,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子,油光滿面?他還記不記得我和兒子的樣子?
這些我以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也毫不在乎的問題,如今卻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后,從記憶最陰暗潮濕的角落里冒出來的毒蘑菇,一個接一個,怎么也摁不下去,反而越長越多。
下午,老姐妹們照例在居委會的活動室里湊了一桌麻將。
我坐在老位置上,心思卻完全不在牌上。手里明明抓著一把清一色的大好牌,卻頻頻出錯牌,不是打錯了張,就是忘了吃碰。對家的老張是個急脾氣,她把一張“二餅”重重地摔在桌上,沒好氣地埋怨道。
“林淑琴!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魂都跑哪兒去了?想什么呢?這牌還能不能打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連忙道歉:“老了,老了,腦子不好使了,你們多擔待。”心里卻是一陣苦澀。我想的,是三十五年前,陳建生也愛打麻將,他的手氣總是很好,每次贏了錢,都會給我買一根巷口老大爺賣的麥芽糖。那糖黏牙,卻甜到了心里。
晚上,兒子照例在八點鐘打來電話,這是我們約定好的時間。他每天問一遍我今天過得怎么樣,身體好不好,吃了什么,然后就算盡到了孝心。
我握著冰涼的話筒,聽著他略帶疲憊的聲音,幾次想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他,可話到了嘴邊,又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一樣,硬生生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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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怎么今天不說話?”兒子還是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沒事,”我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就是……突然想問問你。”
“問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還是問出了那個在我心里盤桓了一天的問題:“阿偉,你……你還記得你爸長什么樣嗎?”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足足有十幾秒鐘,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然后,兒子有些不解和疏離的聲音傳來:“媽,你怎么突然說這個?我三歲他就走了,我哪還記得。在我心里,我就沒這個爸。行了,不說了,孩子哭了,我得去看看。”
“嘟嘟嘟……”
聽著電話里冰冷的忙音,我心頭一陣徹骨的冰涼。是啊,在他心里,早就沒這個爸了。這也是我這些年一手教育出來的結果,我告訴他,你爸死了,不要再提他。現在,我卻自己打破了這個謊言。這個男人,是我一個人的戰爭,是我一個人的過去,我不能,也不該再把他拉進兒子平靜的生活里,去撕開他早已愈合的傷疤。
傍晚時分,我去樓下倒垃圾。剛走到樓梯拐角,就碰見了提著菜籃子回來的王姐。她一看見我,就像見到了親人,熱情地拉住我的手,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嗓門在整個樓道里回蕩:
“哎呀林姐,我可得好好謝謝你!你給那魚,真是絕了!我琢磨著那么名貴的魚,沒敢亂動,昨天晚上就先收拾了一條出來,學著電視里教的,做了個清蒸,你猜怎么著?那魚肉鮮得,我老頭子一邊吃一邊說,眉毛都要鮮掉了!今兒晚上我準備再做一條紅燒的,等會兒做好了,我給你送一大盤過去嘗嘗!”
“不用不用!”我像被針扎了一下,觸電似的甩開她的手,連連擺手,“你們吃,你們吃就行!我晚上吃過飯了,吃得飽飽的!”
我幾乎是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回了自己家。我靠在門后,大口地喘著氣。我害怕,我害怕嘗到那魚的味道,我怕那味道會變成一把鉤子,穿透我的喉嚨,把我整個人都拖回那個我拼了命、用了半輩子時間才勉強逃出來的、充滿了等待和絕望的過去。我甚至能想象到,王姐家廚房里,那股魚的鮮味正從門縫里飄出來,像一個幽靈,在樓道里游蕩,尋找著它的“正主”。
04
這一晚,我徹底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像一張在熱鍋上烙來烙去的餅,怎么躺都不舒服。眼睛瞪著漆黑的天花板,那里仿佛有一塊巨大的銀幕,不受控制地播放著過去那些早已褪色的片段。腦子里像有一萬只蒼蠅在嗡嗡作響,吵得我頭疼欲裂。
我想起他離開前的那最后一晚。我們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我能感覺到他寬闊的后背在微微顫抖。他在我耳邊,用一種近乎發誓的語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淑琴,你等我,等我回來,我一定讓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讓你成為全廠里最讓人羨慕的女人。他的呼吸滾燙,他的承諾滾燙,把我的眼淚都燒干了。
我想起他剛走的那兩年,我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抱著還不太會說話的兒子,跑到廠區門口的大榕樹下,等著那個穿著綠色郵政制服的郵遞員。
每次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巷口,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伸長了脖子張望。可一次又一次,郵遞員都只是對我搖搖頭,然后騎著他那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遠去。兒子在我懷里,用小手指著郵遞員的背影,咿咿呀呀地問:“爸爸……信?”我只能把他抱得更緊,說,爸爸忙,明天,明天信就到了。
我想起后來徹底沒了消息,廠里的風言風語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割在我身上,割得我體無完膚。我在人前強撐著笑臉,假裝自己毫不在乎,說那種沒良心的男人,不要也罷。可一回到家,關上門,我就再也撐不住了。我抱著被子,把頭深深地埋在里面,不出聲地、撕心裂肺地哭,眼淚把枕頭都浸濕了一大片,第二天早上起來,枕頭上是一圈冰涼的水漬。
三十五年的委屈、怨恨、不甘,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接著一波地沖刷著我這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幾乎要把我這個瘦小的老太太給徹底淹沒。
可就在這無邊無際的怨恨之中,一個我拼命壓抑的念頭,卻不合時宜地、頑固地冒了出來:我開始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為什么那么沖動,那么死要面子,把那箱魚不由分說地送給了人。那或許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得到答案的機會。
萬一……萬一他不是發達了來炫耀呢?萬一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呢?萬一……他是生了什么重病,想在臨死前,看我們最后一眼,或者,留下點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這個念頭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臟,讓我疼得喘不過氣來。我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揪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猛地從床上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冷得刺骨的涼白開,一口氣喝了下去。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進胃里,可心里的那股燥熱和恐慌卻絲毫沒有減退。我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冷風瞬間灌了進來,讓我打了個哆嗦。窗外,是深不見底的黑夜,整個居民樓都睡熟了,安靜得有些可怕,只有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一輛汽車,留下短暫的轟鳴。
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在這死寂的深夜里,它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聲都像一把小錘子,不輕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讓我愈發煩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眼睜睜地看著墻上時針那短胖的指針,像個蹣跚的老人,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了數字“12”。
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毫無來由地快,像是擂鼓一樣,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覺得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我甚至冒出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我是不是該現在就去敲王姐家的門,找個借口,說我突然嘴饞了,想嘗嘗那魚的味道,把剩下的魚都要回來?
可現在都半夜十二點了,我怎么開得了這個口?這不成天大的笑話了嗎!王姐肯定會覺得我精神出了問題。
就在我胡思亂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里團團轉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雜亂又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聽起來跌跌撞撞的,完全不像是正常走路,倒像是在逃命。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猛地停在了我家的門口。
我屏住呼吸,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整個人都僵住了,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緊接著,“咚!咚!咚!”
一陣驚慌失措的、劇烈的敲門聲,在這死寂的午夜里,像一聲平地驚雷,在我耳邊猛地炸開。那敲門的力道之大,震得我家的門板都在嗡嗡作響。
敲門聲里,還夾雜著對門王姐那壓抑著極度恐懼、完全變了調的尖利呼喊:
“林姐!林姐!快開門啊!出事了!你家的魚……你家的魚出大事了!”
05
王姐那聲嘶力竭的、變了調的呼喊,像一把錐子,瞬間刺穿了午夜的死寂,也刺穿了我緊繃的神經。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所有的胡思亂想都在這一刻被撞得粉碎。也顧不上多想,我手忙腳亂地沖到門口,因為太過緊張,手抖得連門鎖都擰了好幾次才擰開。
我猛地拉開門,門外的景象把我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王姐就站在我門口,她身上只穿著件印著小碎花的薄睡衣,外面胡亂披了件外套,一頭原本燙得整整齊齊的卷發,此刻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頭上,有幾綹甚至粘在了臉頰上。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樓道那盞因為她的跺腳而亮起的、光線慘白的聲控燈下,白得像一張剛剛燒給死人的紙。
她身后,拖著那個我昨天才送給她的白色泡沫箱,箱子口被透明膠帶胡亂地封了幾圈,看上去比來的時候更加狼狽不堪。
箱子被她拖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蜿蜒的水痕,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不祥的光。
“林姐……我的老天爺……”王姐一看見我,就像是見到了救星,也像是看到了鬼,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著地上的箱子,話都說不囫圇,嘴唇哆嗦得厲害,“這……這東西我不敢要了,你快拿回去!你……你那個前夫,他……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這東西太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