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班長姓雷,叫雷震。”
辦公室里算盤珠子撥得清脆,像炒豆子。
埋頭寫字的辦事人員筆尖一停,緩緩抬起頭,眼神直勾勾的,像被什么東西釘住了。
老人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1982年的夏天,川北的雨水像是要把天捅個窟窿,沒完沒了地往下倒。
大巴山深處的風,刮起來帶著一股子霉味和爛泥的腥氣。
耿山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門檻上,看著院壩里積起的一個個渾黃的水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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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子有黃豆那么大,砸在屋頂的舊瓦片上,噼啪亂響,聲音悶悶的,像是有人在遠處擂鼓。
屋里比屋外好不到哪里去。
房梁被雨水洇成了深黑色,水珠子順著梁柱往下滾,滴滴答答,砸在地上擺著的豁口瓷盆和生銹的鐵桶里。聲音不急不慢,一下,又一下,敲在耿山的心口上。
他已經六十多了,背弓得像一張用了多年的老牛犁。
臉上的褶子,一道疊著一道,能夾死蚊子。他吧嗒著葉子煙,煙霧繚繞,嗆得他咳嗽起來,牽動著胸口的舊傷,一陣陣地疼。
墻上,掛著一張鑲了木框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經微微泛黃,上面是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嘴咧著,笑得一臉燦爛,露出一口白牙。那是他的獨子,耿長生。
照片是六年前寄回來的,人也是六年前沒的。
鄰居張瘸子拄著根竹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泥水過來了。他站在耿山家漏雨的屋檐下,把身上的蓑衣脫下來抖了抖。
“老耿,還在瞅?”
耿山沒回頭,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你那屋頂再不拾掇拾掇,今年這雨季怕是過不去了。”張瘸子說,“看這架勢,塌下來是早晚的事。”
耿山把煙鍋在門檻上磕了磕,磕出一點灰星。“拾掇?拿啥拾掇?拿手去糊?”
“市里頭發的那筆錢,你咋還不去領?”張瘸子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長生都走了這么些年了,那是國家給的,又不是偷的搶的,你犟個啥?”
耿山的手僵了一下。
那筆錢,他知道。長生犧牲的第二年,鄉里就來了通知,讓他去市里民政局領一筆撫恤金。可他沒去。
他覺得那是兒子的命換來的錢,他一花,就好像兒子真的沒了,連點念想都沒了。
他寧愿守著這破屋,守著墻上那張笑臉,就當兒子還在外頭的部隊里,只是信寫得慢了點。
可這幾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地里的活也漸漸干不動了。
特別是今年這雨,下得人心慌。屋里的米缸快見底了,墻角堆著的洋芋也開始發了芽。
“去吧。”張瘸子嘆了口氣,“你一個人,總得活下去。長生在天有靈,也不想看你這樣。”
耿山沉默了很久,久到張瘸子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去市里的車,啥時候有?”
去市里是件大事。
耿山把自己最好的一件藍布褂子翻了出來,褂子是長生入伍前扯布做的,手肘和肩膀的地方都打了補丁,顏色洗得發白。他對著水缸里晃蕩的人影照了照,用手把翹起來的頭發往下按了按。
他從床頭一個舊木箱的夾層里,摸出一個用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
打開一層又一層,里面是幾張紙。
一張是耿長生的犧牲證明,紙張已經脆了,折痕處快要斷開。還有戶口本,和他自己的身份證明。
他把這些紙重新包好,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又在外面裹了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軍綠外套。
從村里到鄉上,幾十里山路,全是爛泥巴。
耿山走了大半天,褲腿上甩滿了泥點子。到了鄉里,他花了兩毛錢,在路邊攤上買了個硬邦邦的玉米饃饃,就著自帶的涼水啃了。
去市里的長途班車,一天只有一班。
車身是綠色的,漆掉得斑斑駁駁,像個滿身瘡疤的鐵皮罐頭。
車里塞滿了人,還有捆著的雞鴨和各種山貨,一股子汗臭味、柴油味和家禽的騷味混在一起,熏得人頭暈。
耿山縮在角落里,緊緊護著懷里的東西。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臟六腑給顛出來。
他一輩子沒出過幾次遠門,最遠就是到鄉里趕個集。車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從熟悉的青山綠水,慢慢變成了平坦的田野和陌生的鎮子。
一天一夜。
車子停在市里汽車站的時候,耿山是被人群擠下車的。他站在車站門口,看著眼前的一切,有點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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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跑的不是牛車馬車,是數不清的自行車,叮叮當當地響成一片。
還有那種方頭方腦的“解放”牌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去,帶起一陣黑煙。路兩邊是三四層高的樓房,墻上刷著白石灰,掛著各種他看不懂的招牌。
這地方真大,人真多,聲音真吵。
耿山攥著鄰居張瘸子給他寫的地址條,手心全是汗。那張紙條被他捏得又濕又軟。他鼓起勇氣,攔住一個推著自行車的年輕人。
“后生……問一下,這個……民政局,往哪邊走?”
年輕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不合時宜的舊軍綠外套和滿是泥點的褲腿,朝前頭指了指:“順著這條解放路一直走,看到那個帶鐘的大樓,再拐過去問。”
耿山道了謝,順著人流往前走。他覺得自己像一滴渾水,滴進了清亮的溪流里,格格不入。
市民政局的牌子掛在一棟灰色的大樓門口。
耿山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敢進去。門口站崗的警衛看了他好幾眼。他把心一橫,低著頭走了進去。
他按著地址條上的字,找到了“優撫安置科”。
辦公室里有三張桌子,一個年輕的辦事員正對著鏡子用手梳理頭發,另一個埋頭在算盤上噼里啪啦地打著。
耿山走到那個梳頭的年輕人桌前,把懷里捂熱了的油紙包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同志,我……我來領點東西。”他說話的聲音很小。
年輕人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個油乎乎的紙包,眉頭皺了一下。
“領什么?”
“撫……撫恤金。”耿山把紙包打開,遞上那張犧牲證明。
年輕人接過去,看了一眼,就開始翻桌上的一個大本子。本子很厚,紙頁都黃了。他翻得很快,嘩啦嘩啦響。
“叫什么?”
“耿長生。”
“哪個部隊的?”
耿山卡住了。他只知道兒子在云南那邊當兵,具體是哪個部隊,信上寫過,但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老農民,哪里記得住那些數字番號。
“在……在云南。”
年輕人“嘖”了一聲,顯得很不耐煩。“云南那么大,哪個部隊?哪年的事了?”
“六……六年前。”
“六年前?”年輕人把本子合上,往桌上一扔。“太久了,檔案都歸到后面去了,不好找。你這個手續也不全,得有部隊那邊的確認函,還有你們鄉里開的證明。”
耿山聽得一頭霧水。“鄉里……鄉里讓我直接來市里……”
“鄉里說你就來?我們這有我們的規章制度。”年輕人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找不到對應檔案,我怎么給你辦?你先回去,把手續補齊了再來。”
回去?從這兒回到山里,一來一回又是好幾天。路費、吃喝,哪樣不要錢?耿山急得滿頭是汗,黝黑的臉膛漲成了豬肝色。
“同志,你再……再幫我找找……”他搓著手,幾乎是在哀求。
“說了找不到,檔案不在我這兒。”年輕人開始不耐煩地整理桌上的文件,不再看他。
耿山站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城市的繁華和陌生,加上眼前這年輕人的冷漠,像兩座大山壓在他心上,讓他喘不過氣。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要飯的,在這里礙了別人的眼。
他準備默默地收起東西離開,再想別的辦法。
“老耿,這是怎么了?”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耿山回頭,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穿著一身干凈的中山裝,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
梳頭的年輕人站了起來:“秦科長。”
被叫做秦科長的男人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滿臉無助的耿山和他桌上的那張犧牲證明上。
“這是來辦事的軍屬?”他問。
“嗯,時間太久了,檔案不好找,手續也不全。”年輕人解釋道。
秦科長走到耿山面前,扶住他的胳膊。“老人家,別站著,到我這邊來坐。”
他把耿山引到自己那張辦公桌前,又拿起暖水瓶,給他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水,塞到他手里。
“慢點喝,不著急。把事情慢慢跟我說。”
耿山捧著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搪瓷缸子,手一直在抖。一股熱流從手心傳遍全身,他那顆被冷風吹得冰涼的心,好像一下子暖和過來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叫秦科長的男人,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老人家,你貴姓?”秦衛東的語氣很溫和。
“姓……姓耿。”
“耿師傅,你把證件給我看看。”
耿山把那幾張紙遞了過去。秦衛東接過來,沒有嫌棄上面的油漬和破損,一張一張仔細地看。
“耿長生……好名字。”秦衛東扶了扶眼鏡,看著犧牲證明上的紅章,“是在南邊犧牲的,英雄啊。”
他沒有像那個年輕人一樣追問部隊番號,而是換了個問法。
“耿師傅,你兒子……生前給你寫的信還在嗎?”
耿山搖了搖頭:“家里遭過水,都……都泡爛了。”
“沒事沒事。”秦衛東安慰他,“你別急,我們慢慢核對。你兒子在部隊當什么職務,還記得嗎?”
“是個……兵,后來好像當了個副班長。”
“嗯。”秦衛東在本子上記著,“那他有沒有在信里提過,跟部隊里哪些人關系好?比如同鄉,或者……特別敬佩的領導?”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耿山記憶的匣子。
那些模糊的信件內容,那些由村里識字先生念給他聽的片段,一點點在他腦子里清晰起來。
長生的信,開頭總是“爹,你好”,結尾總是“祝你身體好”。中間的內容,大部分是報平安,說部隊伙食好,天天能吃上白面饅頭,說戰友們對他很好,讓他不用掛念。
他很少提訓練的苦,更沒提過打仗的險。
耿山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城市的喧囂仿佛遠去了。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家的院壩里,坐在小板凳上,聽著識字的張先生搖頭晃腦地念著兒子的信。
“……俺娃在信里……提得最多的,就是他那個班長。”耿山的聲音很干澀,像是從一口枯井里發出來的。
秦衛東停下筆,抬起頭,鼓勵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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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那個班長,是個好人。”耿山努力回憶著,“是從北邊大城市來的,個子高,壯得跟個鐵塔一樣。打仗厲害,一個人能頂好幾個。就是……脾氣爆,犯了錯,罵起人來兇得很。但他說,班長心里護著他們這些新兵蛋子。”
耿山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喝了口熱水,像是要潤潤干得冒煙的嗓子。
“俺娃說,有一回他生病,上吐下瀉,是班長背著他跑了十幾里山路去了衛生隊。還有一回過年,班長把家里寄來的罐頭,分給了班里幾個想家的兵……他很敬佩那個班長。”
秦衛東耐心地聽著,在本子上記錄著這些細節。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有時卻是核實身份的重要依據。
“那……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班長的名字?”秦衛東輕聲問。
耿山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搪瓷缸子,眉頭緊鎖。時間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像山里的霧,散了。
他只記得兒子在信里提過,班長姓雷,像打雷的雷。因為他嗓門大,脾氣也像雷公一樣。
“俺娃說,班長姓雷……”
耿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努力地在記憶的角落里搜尋著。
“叫……叫……”
他忽然想起來了,兒子在最后一封信里提過,說班長教會了他寫自己的名字,也教會了他寫班長的名字,說以后退伍了,要去班長老家看看。
“叫雷震。”
耿山喃喃地吐出了這兩個字。震,是張先生告訴他的,說是打雷時候的那個震。
當“雷震”這兩個字像兩顆小石子,輕輕地從耿山口中掉出來時,辦公室里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那個一直在旁邊打著算盤的老同事,算盤珠子停在了半空中。窗外馬路上的自行車鈴鐺聲,樹上的蟬鳴聲,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
正在低頭記錄的秦衛東,手里的那支英雄牌鋼筆,猛地停在了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
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抬起頭。
眼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先是閃過一絲劇烈的震驚,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隨即,那震驚變成了難以置信,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后,所有的情緒都凝固成一種復雜的東西,有激動,有酸楚,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他死死地盯著耿山那張布滿風霜的臉,足足愣了五秒鐘。
耿山被他這種眼神看得心里發毛,手里的搪瓷缸子都差點沒拿穩。他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或者提到了什么不該提的人。
就在他局促不安的時候,秦衛東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因為動作太急,他身下的那把木頭椅子被帶得向后一劃,兩條后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啦”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他沒有理會那把差點倒掉的椅子,繞過寬大的辦公桌,三兩步就沖到了耿山的面前。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耿山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掌心滾燙。
耿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想把手抽回來,卻被握得更緊。
秦衛東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有些變調,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老人家!您...您是耿長生的父親?雷震班長帶的兵...我們可算等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