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有不可侵犯的信仰和尊嚴
![]()
上映第12天,累計票房3.49億——對于陳佩斯的《戲臺》來說,這個成績,多少有些超出預期。
因為它太不被看好了。
從拍攝階段,就因“不相信會有觀眾”而不斷更換投資人,人家掂量來掂量去,不相信年輕人會喜歡這種電影。
![]()
上映前,被預測“票房2億,傳統老式喜劇難以吸引年輕觀眾”。
![]()
上映時,又撞上提檔、改檔的“暑期檔期大混戰”。
![]()
![]()
戲臺原本定檔7月17日,最終改檔為7月25日
7月25號上映后,《戲臺》票房連續三天逆跌,豆瓣開分8.0,還曾一度漲到8.1。
熱度之外,觀眾對《戲臺》的評價也明顯兩極分化。
有人覺得它沒有網絡梗、沒有流量明星,是純正的喜劇;也有人覺得人物塑造太過陳舊,頗有自我陶醉之嫌。
![]()
“自我”,或許是真的。
很早之前,《戲臺》的宣傳片段中,就有陳佩斯在片場遲遲出不了戲,跪在地上痛哭的切片。
他在戲里演的角色是五慶班班主侯喜亭,在洪大帥的“槍口”下,逼不得已,讓賣包子的大嘴上臺演霸王。
被逼著改戲,他跪在祖師爺面前,一邊哭一邊大喊:“都是為了活命!”

來源:《戲臺》抖音官方賬號
有人說,陳佩斯把這么多年的委屈,全放進了《戲臺》里。
1
不管頂多大風險,
我們也要把腰桿挺直
“太不嚴肅了,這么失控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
1984年春晚彩排的時候,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吃面條》差點被斃掉。
因為它太過好笑,在賓館里頭演,食堂掌勺的大師傅笑得扣子都崩開了。“大家都在笑,不知道的笑得這么歡,好不好”。
如今看來難得的喜劇效果,在當時并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好笑,沒有教觀眾什么”的作品,是異類中的異類。哪怕是小品,教育意義也遠比開心更重要。
在此之前,沒有小品類的節目被搬上熒幕。

來源:小品《吃面條》
《吃面條》的原型,是他和朱時茂在八一制片廠演的即興小品《考演員》。
節目組看到后,邀請他們兩個人改一下劇本,到春晚上去演。
一開始,陳佩斯心里很抵觸,因為在那樣的舞臺上,臺詞得大改。
在姜昆的勸說下,才同意改劇本。
一周時間,陳佩斯和朱時茂兩人就在天壇體育賓館里面把劇本改出來了,但節目組看完否了,要求繼續修改。
改一次,否一次。
改到后來,朱時茂和陳佩斯相對而坐,雙目失神。想到賓館吃飯還要交糧票,節目組也挺困難,兩個人干脆偷偷走了。

來源:BTV科教(下同)
節目組發現后,又將兩人喊了回來。
就這樣,前前后后,總共折騰了三次“出走”,才終于把《吃面條》的劇本敲定。
除夕當晚,距離春晚開場不到十分鐘,還是沒人敢拍板讓《吃面條》上臺。

最后,春晚導演黃一鶴直接定了:“犯了錯誤算我的,你們小哥倆就上吧。”
陳佩斯和朱時茂站在臺上表演完《吃面條》,全國觀眾笑的前仰后合,這一笑,笑出了一個陳佩斯的時代。
《羊肉串》《主角配角》《警察與小偷》《姐夫與小舅子》都是春晚舞臺上的經典,陳佩斯和朱時茂也成了第一代春晚小品王。
但誰也不會想到,1998年會是他們二人最后一次登臺。
![]()
《王爺與郵差》
那年春晚,陳佩斯和朱時茂演出了小品《王爺與郵差》。
劇本改編自老藝術家閻肅的《萬國運動會》,打磨了7年才搬上舞臺。為了好的表演效果,他們還自掏腰包做了表演的戲服,可謂花盡心思。
正式演出當天,陳佩斯和朱時茂登臺后,剛演了一會兒,意外就發生了。
![]()
陳佩斯試著調整朱時茂的話筒
朱時茂的話筒掉了,陳佩斯和他幾次嘗試救場都沒有成功。
陳佩斯只得靠近他,讓他借著自己的話筒說話;朱時茂為了演出效果,也只能大聲喊臺詞,一場下來嗓子都喊啞了。
![]()
朱時茂的話筒掉了
在幾個關鍵的劇情點,兩個人準備了諸如發令槍響、萬眾歡騰之類的音效,結果后臺工作人員居然忘了播放,導致效果打了折扣。
雖然臺下還是滿堂笑聲,節目后來還獲得了當年“我最喜愛的春節聯歡晚會節目評選”小品類一等獎。
但陳佩斯下臺后,還是在化妝間哭了,因為演出效果差遠了。
![]()
梳著辮子、涂著紅臉蛋的滑稽郵差,成了他留給春晚的最后一個亮相,從此,他再也沒有登上過春晚舞臺。
不久之后,又發生了另一件事:
1999年,陳佩斯和朱時茂,將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告上法庭,原因是未經授權將他8個春晚小品刻成DVD進行發售。
![]()
打官司的時候,陳佩斯態度異常堅決。其實,這背后的人情世故,他并非不懂:
“你提出抗議,他下次還出;你要打官司,他們跟你說‘都是朋友,打什么官司,還得合作’。”
可是,他覺得,不能對不起自己。
![]()
電影《戲臺》里,大帥對戲班里的規矩嗤之以鼻
在后來狀告其他侵權者的時候,他說:
“這些小品傾注了我和朱時茂太多的精力、血汗和感情,真的就好像是我們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一塊田地一樣,眼睜睜看著別人來偷盜,如果我們不起來說聲‘不’的話,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也太對不起社會良知了。
我過去經營電影,你的電影還沒上演吶,人家光盤已經在賣了。我們不能坐視偷盜者橫行了!不管頂多大風險,我們也要把腰桿挺直,維護我們應有的合法權益。”
最終官司贏了,“判決被告立即停止侵權,登報道歉,并賠償二人經濟損失333293元”。
![]()
2002年,他和朱時茂又收到春晚邀請,兩人準備了節目《江湖醫生》,但開播前三天,被通知必須換節目。
原因是,有人投訴小品諷刺獸醫,在春晚表演“影響惡劣”。
陳佩斯再也沒有登上這個舞臺,“和這個舞臺理念不合。”
朱時茂說:“我佩服佩斯,他耐得住寂寞。”
2
適者生存,
他們更能適應這個社會
離開了熒幕的陳佩斯,在銀幕上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開的大道影業公司,拍了不少電影,借著日常生活諷刺了很多當時的亂象。
![]()
大道影業拍的電影幾乎沒有虧損,《太后吉祥》《臨時爸爸》《編外丈夫》《孝子賢孫伺候著》四部電影平均利潤達30%,公司的資金從初始的100萬積累到超過400萬。
![]()
可很快,陳佩斯又發現了“不合規矩”的事兒:院線瞞報票房,隨意安排檔期,賣電影拷貝的錢收不回來……
“你拍的電影到底賣了多少?誰也不知道,電影拍出去了,放了一百場,但他報給你一場,你不得認嗎?
好像電影一放出去以后就和你無關了,你根本駕馭不了它,因此你做再好也是賠。”
如果正常計算,陳佩斯的《太后吉祥》票房可以達到1300萬,利潤遠超30%。
可實際情況是:“我下去監票,一場明明100個觀眾,(影院)竟然告訴我只有10個觀眾。”
![]()
這樣的游戲規則下,陳佩斯每一部電影賺的錢,只勉強夠下一部電影的前期,其余的錢還要再貸款。
總有幾個月資金很緊張,甚至斷裂,“連孩子兩三百塊錢的學費都交不起”。
1997年賀歲檔時,陳佩斯導演的《好漢三條半》,跟馮小剛的《甲方乙方》同時上映。
![]()
《好漢三條半》的票房原本每天有20萬,成績還不錯,只是上了5天后就突然被撤檔。
相反,《甲方乙方》一直演到春節前后,拿下4000萬的票房,成為當年最賣座的國產電影,馮小剛也成為賀歲之王。
經此一敗,在陳佩斯看來,面前就剩兩個選擇,要么妥協,要么離開。
毫無懸念,他選了后者。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也不是說濁者就不好,適者生存,他們更能適應這個社會和時代,只是不適合我。
我不是個能夠適應環境的生物,所以我只能找適合我的地方生存。”
他找到的地方,就是話劇。
3
就像大熊貓,
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生存
那時候最不景氣的就是話劇,很多劇院都是關著燈的,長時間沒有演出。
話劇圈內人聽到陳佩斯打算做話劇,態度都是不怕賠錢,想做就做吧。
老搭檔朱時茂來勸過他:“傳媒這么多樣化,為什么一定要在舞臺上?”
這些陳佩斯心里也清楚,他曾進到一家省一級的話劇院,廁所的水閥都生銹了,可這是他遵從內心的選擇,“就像大熊貓,能在人跡罕見的地方生存”。
2001年,陳佩斯把拍廣告的錢全都拿來做話劇《托兒》,他算過一筆賬,整個劇組30多個人賺的錢,還不如自己走穴20分鐘賺的錢多。
制作人再次勸他:“可能會賠30萬。”他還是執拗地點頭,只是沒有拉任何贊助,怕把朋友給坑了。
![]()
來源:大道文化
站到舞臺上那天,他說:“諸位都看過電視臺的文藝晚會吧,場面那叫火,尤其是相聲、小品演員往那兒一站,說半天也沒包袱,不可樂呀。”
“可您看電視機里的觀眾,笑得前仰后合,掌聲跟下雨似的。那兒都有咱的人在領著呢……這就叫托兒!”
臺下的觀眾聽見這話立馬樂了。
巡演127場之后,《托兒》的營收將近一千萬,是當時最賣座的話劇之一。
在作品上,陳佩斯“潔癖”很嚴重。
他第一部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陽臺》,寫劇本的時候,他一個人窩在山里,房間里堆滿了方便面和火腿腸。
寫完后,他又大改了十次,整場戲全都推翻重來。改好后,陳佩斯還不斷小修小補,只要看到哪兒有問題,他就要改。
排練改編自法國的喜劇《雷人晚餐》時,他刪改了將近一萬字,所有演員全換了,包括他自己的角色。
第二次排戲開始,幾乎是一部新戲了。

圖源微博@戲臺三部曲之驚夢
排練時,臺上有一個地方不對,陳佩斯就會停下來開始修改,直到覺得邏輯對上了,他才舒服,接著往下演。
哪怕到了演出前一天,陳佩斯還在不斷調整,哪怕只是某個字,某個聲調。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辦法騙自己,不可能明知道哪兒有問題,還站在臺上坦然地演:戲始終大過一切。

圖源微博@戲臺三部曲之驚夢
當時,很多人沒有習慣買票進劇場看戲的習慣。一般來說,一場話劇里,贈票、親友票要占一大半;劇方也不得不四處打點,到處贈票——這也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陳佩斯又拒絕了,他不肯贈票:“想看戲,自己掏錢買票。至于您是什么官,什么爵位,對不起,跟我沒關系。”
這份堅持,讓許多人都不看好這個“大熊貓”。排話劇的錢,往往是要靠他去接廣告掙回來:
“這邊錢都扔出去了正發愁怎么回來呢,那邊兒就有人想找我做廣告。
咱還得擺著架子說沒時間啊沒時間,其實心里默念:阿彌陀佛,可千萬別跑了呀!然后拿到廣告的錢再趕緊投到話劇這邊來。”
2010年《雷人晚餐》演了26場之后,場外票販子都在喊:“難得了,看陳佩斯的絕唱。”
可到底也沒有成為真的絕唱,2015年編劇毓鉞寫出了話劇《戲臺》。
到今年6月,這部戲已經演了10年,350多場,總票房差不多30億。
![]()
《戲臺》劇照
戲里,陳佩斯演的侯班主為了保住戲班,四處討好,低聲下氣。
這不像他,但又像他。
因為他和侯班主一樣,身處在“槍口”下,多少委屈、不公都只能忍。
只不過,現實里陳佩斯也是金嘯天,站在臺上硬是一句詞也不愿意改。逼急了,就會跟鳳小桐一樣,守著對藝術的那份堅持,把路“走絕了”。
![]()
這就是他的規矩——戲比天大,哪怕時代變了,他也不會將網上的段子、大數據炮制的笑點,塞進喜劇的外殼下。
因為站在臺上,就要對得起臺下的觀眾,“很多人是拿著口糧錢來看你的一出戲,得尊重人家對你的認可”。
![]()
圖源/易立競采訪
曾經在一場采訪中,主持人魯豫問他,會不會再回到電影這個大圈子來。
陳佩斯回答說:“這么一個好種子,要是沒發芽,那肯定是時間還沒到。”
如今,《戲臺》成為了這顆種子:
“每一個人都有不可侵犯的信仰和尊嚴,我希望每一個看到這部電影的人,都可以解讀出這個部分。”
參考資料:
1.《南方人物周刊》陳佩斯:時間不會欺騙我
2.《中國周刊》陳佩斯:被電影傷透心
3.《界面新聞》陳佩斯是個嚴肅的人
4.《鳳凰網·非常道》陳佩斯專訪
5.《環球人物網》陳佩斯:我才不去做“偉大”
6.《時代周報》:獨家專訪陳佩斯:離開CCTV我活得挺好
7.《魯豫有約》
![]()
掃一掃關注雜家 更多有趣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