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句意有所指的“還能這么操作”,到雙方互曬時間線、甩出聊天記錄。這場圍繞東京電影節的拉扯在幾天內迅速發酵,將她再次推至輿論中心。新一代觀眾可能不知道,白百何曾以30.64億票房,高居2015年年度電影票房榜首。在那個商業片長期由男演員主導的年代,她是少數能憑一己之名撬動市場的女演員,距“百億票房俱樂部”僅一步之遙。都市普通女孩的困惑、愛情、欲望與野心,似乎都能在她的角色中找到出口。而她的個人沉寂,也幾乎與整個“小妞電影”類型的衰落同步。 大銀幕上,那些鮮活的都市女性故事逐漸走失,而整個類型,也始終難以摘下“膚淺”“不夠高級”的標簽。這種對“輕盈”的輕視,在此次剛落幕的金雞獎也得到了回響。《好東西》榮獲最佳故事片后,被部分觀眾指責“輕喜劇不配”。
宋佳憑借它摘下影后桂冠,也面臨“輕喜電影對演技沒什么考驗”的質疑。
盡管許多觀眾執意將《好東西》與“小妞電影”進行割席,認為標簽本身便是一種冒犯。但無法否認,這部影片以及憑借此類作品贏得認可的女演員,依然面臨著與“小妞電影”如出一轍的處境——喜歡“小妞電影”都羞于啟齒的當下,或許我們更需要重新審視它。“小妞電影”源自英語俚語“Chick Flick”——“chick”本指小雞,俚語中也指年輕女性。上世紀90年代,“Chick Flick”開始廣泛指代“特別面向女性觀眾”的電影——在好萊塢電影這個男性工業中,鏡頭破天荒地聚焦于女主角,展現“她”的心事。連《油炸綠番茄》《末路狂花》這些后被視為女性主義電影的作品,也曾被評價為“Chick Flick”。而大眾廣泛認為的“小妞電影”早期代表作,可追溯到1961年的《蒂凡尼的早餐》。奧黛麗·赫本飾演的霍莉,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甜美女主角”。她頻繁與不同男人周旋,想要找個金龜婿,但又不失天真良善。“一個逃離原生家庭的假名媛”——60年前的人設放在今天,依然暢銷。進入千禧年前后,“Chick Flick”迎來了一次形象的刷新,形成了如今大眾最熟悉的印象——女主角的職業不再限于秘書或主婦,而是律師、時尚編輯、創業者……她們依然愛美、渴望愛情,但更渴望被看見、被認可。《律政俏佳人》中金發美女艾麗被男朋友嫌棄“不夠聰明端莊”而分手。于是她穿著粉色套裝、拎著亮閃閃的包包走進哈佛法學院,用高跟鞋和智慧反擊偏見。無數女孩因此第一次開始相信:愛美與聰明,從不矛盾。《假結婚》描寫了男強女弱的婚姻關系之外的可能性——職場女強人也可以擁有帥氣真誠的伴侶。《穿普拉達的女王》呈現了安妮·海瑟薇飾演的女主在欲望、事業與自我之間的艱難搖擺,令無數職場新人感同身受。《公主日記》中對自己外貌自卑的少女米婭,發現自己竟是歐洲某國的公主,在接受新身份的過程中,她慢慢克服恐懼,變得自信。女性角色不再是地母、女巫、獻祭者,女性題材不再局限在家庭和人際關系中。她們的故事擴展到學習、事業、自我欲望、身份焦慮等更開闊的領域。在豆瓣的豆列上,很多人形容這些風格和形式多變的小妞電影為“女性精神鴉片”“適合邊喝下午茶邊吃點心的電影”。曾經它們讓很多女性第一次在銀幕上期待自己未來的模樣。不過,與此同時也逐漸形成了一套關于愛情的工業模版:都市背景、時尚穿搭、輕快節奏、浪漫結局。如《當哈利遇上莎莉》《風月俏佳人》《西雅圖夜未眠》《二見鐘情》《電子情書》《戀戀筆記本》《他其實沒那么喜歡你》等。這一類“特別面向女性觀眾”的作品,迎合著她們思考、生活而誕生的電影,也不斷評價為“輕松投機之作”“只有小女生看的爆米花電影”。導演Nora Ephron在拍攝中已預見評價/《西雅圖夜未眠》臺詞彼時大洋彼岸的“Chick Flick”類型早已成熟,但內地影院里卻仍是宏大敘事的天下。
2000年至2010年間,票房前十名的國產電影,多如《讓子彈飛》《瘋狂的石頭》《老炮兒》等大片,故事里充滿江湖、兄弟、暴力。雖然香港電影已經拍出了《新扎師妹》《最愛女人購物狂》,但徐克執導設定在北京的《女人不壞》,內地上映票房仍不佳。2009年,好萊塢《暮光之城2》上映,刷新北美首日票房紀錄。同年,章子怡制片并主演的《非常完美》上映,可謂對好萊塢浪漫喜劇模板的精準復刻:“求愛女主搭配閨蜜同盟,展開荒誕行動,達成 happy ending?!?/section>觀眾進入27歲漫畫家蘇菲的世界,跟隨她經歷劈腿及一系列錯位故事,最終重獲真愛。章子怡的選擇極具前瞻性,影片最終收獲1.03億票房,這部改編自網絡小說的都市愛情片,憑借犀利臺詞與接地氣的人設,以800萬成本撬動3.5億票房,創下當年票房奇跡,并塑造出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式小妞”。此后幾年,白百何主演的《分手合約》《被偷走的那五年》《滾蛋吧!腫瘤君》相繼上映,票房依舊亮眼。她成為那個時代的銀幕符號,不是“某女郎”,而是“小妞電影代言人”。章子怡、范冰冰之后,湯唯、李冰冰、周迅等大花也涌入“小妞電影”大潮。這股熱潮無疑給電影市場帶來巨大沖擊,2013年一篇評論這樣形容:“半年內,7部內地小妞電影一共‘偷走’12億元票房?!?/section>雖然一連串票房成功,映照了如今大家紛紛懷念的“經濟上行期的美”。電影中,階層流動加速、機會感充盈,電影里永遠明亮、輕盈,寫滿了關于上升與可能性的都市想象。拜物欲從《杜拉拉升職記》中“通過買車緩解壓力”,到《小時代》在奢侈品、豪車、外灘霓虹、東方明珠與無盡派對中走向極致。同時,許多國產小妞電影雖以女性為主角,卻仍充斥大量偏見與敵意借女性角色之口說出。 《杜拉拉升職記》里的員工揶揄競爭對手:“不要得罪你的女同事,說不定有一天她會成為你老板娘”,暗指職場女性的升遷總和男性上司有關。《整容日記》女主因被前男友嫌棄丑而分手,決心整容,將求職門檻等同于選美,又為追求新男性再度動刀。閨蜜看到女主與上司在一起后迅速升職,懷疑其正當性,說:“我也想上上床就能找到份工作”。白百何飾演的女主則看見聚會上被眾人簇擁的女性,感嘆:“女人的胸和腦,只能有一個?!?/section>《新娘大作戰》里,兩個女人為了婚禮互撕,臺詞是:“女人最幸福的事情,是嫁對老公,買對婚紗”。相比《老炮兒》《中國合伙人》這種“先事業后情感”的大男主敘事,小妞電影的終點永遠是:走出情傷、遇見對的人。女性的成長和成功被簡化為嫁對人、整容變美、穿對婚紗、買對包,而不是能力、選擇或主體性本身,陷入將“外在蛻變”與“內在成功”相捆綁的敘事邏輯。正如國外影評曾評價 Chick Flick: “它以一種女性習以為常的方式,輕視了女性。”回看那時,2007年“剩女”一詞被收入《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的漢語新詞,指的是:高學歷、高收入、27歲以上仍未獲得“理想婚姻”的女性。這一時代語境下,電影一窩蜂地講述婚戀故事,似乎也是一種必然。而到了2017年,中國婦女報已將“剩女”列為歧視類禁用詞。類似的是,“小妞電影”標簽也逐漸被棄用。“Chick”同樣指為性別偏見色彩的貶義詞,牛津詞典中甚至將其定義為“對女性冒犯性、非正式的稱謂”。除非一部電影真的在講“小雞”(諷刺),否則不要再使用 Chick Flick 這一稱呼, 因為它強化了“女性觀眾只看愛情片”的刻板印象, 忽視了女性敘事的復雜性。在國內,也有新詞“老登電影”作為呼應——觀眾開始解構傳統權威,并表達不滿。但對字詞的矯正、對過時段落的審視,卻有時又變成對該類型影片的全盤否定。不能拋下“小妞電影”之名,也否定了“小妞的成績”。相比較今天大女主的全能與完美,“小妞電影”里的女孩會犯錯、會迷路、會愛錯人、會被生活推搡。《失戀33天》中的黃小仙,嘴硬心軟、愛懟人也愛哭,把愛情里的敏感和小心思演得真實得像身邊的朋友;《北京遇上西雅圖》讓一個拜金、任性、“小三”的孕婦擔任女主,而不是國產影視千篇一律的“打小三”。《整容日記》呈現了女性的容貌焦慮,《一夜驚喜》則開始“消費男色”。哪怕最終仍要被主流敘事收編,拜金虛榮的女主,折戟于真愛的感化,叛逆毒舌的女主,脆弱需要愛的撫慰。如《賤女孩》的編劇蒂娜·菲所說的,能讓女孩感覺“有人為我制作了這部電影”。在文化意義上,“小妞電影”的崛起也推動了中國影院觀眾性別結構發生顛覆性變化:有數據顯示,2008年影院觀眾中男性觀眾占60.9%,但到2010年書寫年輕女性生活的小妞電影崛起時,女性觀眾比例迅速反超,達到52%,并在2013年攀升至60%。它為女性情緒提供了一個被理解的空間,也讓更多女性進入這個場域。可以說,若不經歷“小妞電影”時代,我們難以抵達今日。在今天,絕非輕盈愉悅的“小妞電影”不成立了,只是多數創作與市場未能及時跟上女性爽點的變化。而大浪淘沙,那些書寫新的欲望,新的處境的作品,被留了下來。涌現了《熱辣滾燙》這樣,把“為男人而改變”轉變為“為自己而改變”,不再把幸福的終點寫成“和喜歡的男生在一起”的成功商業片。她更擅長創作“背著幾條人命的”角色”,這種輕盈感讓她陌生,甚至懷疑自己“演得對不對”。直到影片上映,她才知道陌生感來自于哪里——“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物,沒有見過這樣的表達”。長久以來,看似“輕松”的表達,其本身的嚴肅、力量似乎就會被消解。就像是在大眾輿論場上,厚重沉重的、望向母輩的《出走的決心》與《好東西》被視為對照組。明明皆是這一時代的優秀之作,共同構建對女性命運的關照。從“小妞電影”到“大女主”,再到“女性電影”,女性為視角的敘事方式和名字一直在變化,與其辯論題材之爭,不如去看她們的故事如何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女性。
從黃小仙“我就沒有一點悲傷的權利呀?我就沒有一點質疑人生的權利呀”的質問,到年輕的李紅“我想去的地方可多呢,將來也開大卡車帶你們去云游四海、騰云駕霧”的夢想。
女性的故事一直在講,也會一直講下去,這更為重要。
2.《嬗變軌跡·文化癥候·未來面向:國產小妞電影的文化審視》|美與時代:李昂、王竣3.《“她經濟”視角下解讀小妞電影的女性凝視》|婦女研究論叢:周培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