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中國知識界流傳一句玩笑話,說有三個人“什么都敢”:范用“什么書都敢出”,王朔“什么話都敢講”。最后一句,頗為不敬,是“范曾什么屁都敢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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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面的“什么屁都敢放”,據說意思也有兩層:一個是為了名,自吹起來橫無涯際,噗噗之聲儼若可聞;另一個是為了利,可以開創“流水線作畫”這種妙招,捱風緝縫無所忌諱。范大師一生,長袖善舞登龍有術,“伏事公卿無不寵愛”,可名聲之糟糕也是顯然的,誰也諱言不了。人言當代中國文化界“四大活寶”,是稱“范余文孔”,范公的首席之位,近30年來始終都穩如泰山,如此圓滿而堂皇也真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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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已故“國學大師”文懷沙
范先生是江浙才子,負重名近70載,當然自我感覺極好。作為“大師”,他的“膈應”之處在于:無時不刻不顯出一副穩重、斯文、優雅、尊貴、高深的“大家氣派”來,更總嘁嘁喳喳自詡是500年一出的文化宗師,書畫成就早“坐四望五”超越八大山人云云。支棱起來,說得如此一本正經一塌糊涂,群眾卻只把這位老人當笑料,招來的全是鼻孔里的哼哼聲,錯謬至此豈不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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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年時的范曾、楠莉夫妻
可以涉嫌夸張地說,范先生形象反差之大,已快到了震古爍今的地步。以至于我常懷疑,范公是否完全不上網,因而全然不知社會對自己的真實觀感?
實話說,“范某人品奇差”的評議,是很影響他書畫水準的評估的。在國人樸素的藝術觀念中,“小人”的東西和貪官、奸商、騙子、蠢人、歹徒、色魔一樣,水平再高都是不值一文的,秦檜蔡京嚴嵩胡常清陳少基的作品就傳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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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與李苦禪、沈從文等恩師先后反目
這正是著名的“范曾奇觀”:一方面,他是資本的老寵兒,是藝術圈那一套游戲規則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毛筆比印鈔機還給力,1997年的舊作《八仙圖》曾拍出了6900萬元的天價;另一方面,民間絕大部分“吃瓜群眾”對他的作品很是貶斥,說他字是“屎殼郎體”水平還不如賬房先生,嘲笑他畫無非“小人書”級別連戴敦邦都比不過,這些都是網上很有名的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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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我還聽說,一些高價收藏、投資他字畫,為之開鑼喝道唯恐不及,期待水漲船高大掙一筆的藝術掮客們,這些年來也開始變得挺焦心。他們更缺乏信心,最害怕大師一旦駕鶴西去,這些動輒百萬千萬標價的寶貝立刻一落千丈,砸在手上血本無歸。這樣的事也是藝術圈慣例,比如某“書法大師”去年一故去價格立馬暴跌,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畢竟范老師是83歲高齡的老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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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沒有人,會像永遠看好溥心畬徐悲鴻齊白石傅抱石一樣,對范先生深信不疑。早在2014年前后期,市場就有了些許征兆。從雅昌藝術市場監測中心的數據可知,近些年的范曾書畫行情頻頻遇冷:北京榮寶秋拍共推出14幅范曾作品,竟有7幅流拍;而北京匡時推出14幅畫作,其中也有9幅流拍,流拍率高達64%;稍后的云南典藏拍賣,流拍率更是達到100%。見微知著,令人提心吊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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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范曾《懷素上人像》,1987,拍賣價126.5萬
但范先生的畫,真有這么差勁嗎?我始終都懷疑,一直有心維護。鄙意很多譏諷的聲音并不公允,是古人所謂“憎其人者,惡其余胥”——就是說如果極討厭一個人,很容易將他所有言行都一概擯斥。老實說,范公自夸天縱之才很好笑,自賣自夸什么“集詩、書、畫、文四絕于一身”也完全大言不慚,但他的畫確實是有功夫的。成就多大、在歷史上什么位置,都可以另說,起碼水準在“時無英雄”的眼下,那也是一流。和范公勢不兩立的黃永玉,其作我評價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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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與黃永玉:從年輕時的鐵哥們,到隔空對罵
總體來說,范先生的文史學問,也就普通中文系研究生水準,好為人師半瓶子醋,解釋個《詩經》常見句都能錯漏百出,“芻議”點“國學”還被陳福康指摘得體無完膚,當年竟能榮膺南開史學與文學雙聘教授,完全是巧妙運作的結果(名報人羅孚《北京十年》等書有詳論);書法“自信不輕讓褚虞”,可終究還是票友水平,太缺乏碑帖功夫,以如今中書協國展門檻之低,他去投稿參展也是無法入選的;詩,就更不用說了,《范曾詩稿》600首,造詣也就比康震酈波之流略勝一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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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根究底,范先生真正的本事,還是在國畫上。具體而微,又是其中的人物畫。此外其余,不過是錦上添花,不過就是舊時國畫家應有的素養儲備,實在沒啥好驕矜的。
現在回顧,范先生的人物畫,不僅水準夠格,也是開了一代風氣的。1970年代后期他能崛起,后來風靡藝苑,大名甚至傳至日本,不是浪得虛名、東誑西騙就能得來的成就。這是今人對他最需要客觀評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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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先生成長的年代,國人同行無論是取徑還是實績,基本都陷入模式化、雷同化的泥濘之中,無力自拔也無心向上。而且,那個時代,徐悲鴻故友門生遍天下,兼掌銓衡藝林之務,其人物畫理念,幾乎是籠罩性質的,即以素描為中心、輕視中國文人畫傳統,最終導致“有形無線”的弊端叢生。
而范先生,天資高人聰明過人,很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而且能跳出這種窠臼,化熟成生與古為新,并從中學到了最好的一面——比如當時的“寫實主義體系”幾乎影響到了他一生。他對古畫理解很深,也受過嚴格的寫實訓練,功底是一時之選。李苦禪、沈從文、蔣兆和都曾努力栽培他,顯然是看重他的勤奮,也賞識他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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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前妻名書法家林岫女士,對前夫也頗多惡聲
是以,他的人物畫,其獨到之處,在于既有傳統文人畫的筆墨,又能將現代素描筆法貫徹其中,美美與共相得益彰。他24歲時畫的《文姬歸漢圖》,已能完整看出這種脈絡,郭沫若看后很激賞這位年輕人,“竟激動得夜不成寐”,深夜沉吟半晌之后揮毫送詩,愛才之心是可以想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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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物畫上,他是最得蔣兆和衣缽真傳的,對照看看蔣晚年的力作《杜甫》就不難明白。而對照同時期的同行畫作,也能立即看出范先生的優勢來。你看他1971年所畫的《韓非子像》,境地哪是戴敦邦先生能比的呢?那時,他才30出頭,真正雄姿英發,盡得風流,宜其日后收名也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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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80年代,范曾理所當然脫穎而出,而且還是一位開風氣之先的人物。《老子出關》、懷素上人像》、《亦崎嶇而徑丘》等作品迭出,那些久違的筆墨韻味、那種以線賦形的骨法用筆、那種恣肆放任的精神格調,不僅是獨樹一幟的,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給中國人物畫的審美轉換添柴加油,是真積力久則入。2018,其“信手涂鴉”的《老子出關圖》以1339.80萬元成交,是破了當代人國畫記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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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老子出關圖》,1999年重畫
范曾的人物畫,是有功力的,有創意的,也是有極強個人風格的。時至今日,范曾的畫,普通人也一看即知,而且壓根沒人可以仿制。
范公的成就不容置疑,但他的問題也是致命性的。他是中國當代藝術史最有爭議的畫家,有爭議的豈止是所謂“人品”,也在畫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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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才情過狹,不僅一生局限在人物畫,還是專畫名人的人物畫,筆法、題材、內容都十分狹窄,且見識、書法、詩學都非當行本色,至少比之張大千、吳湖帆、黃賓虹等前輩過遜,而且俗氣外露,其畫配上自作詩與字是自降格調與品味,這對任何國畫家來說都是極難堪的。他又乏自知之明,如魯迅說的,“名人被崇奉所誘惑,也忘記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哪一種學問或事業,漸以為一切無不勝人,無所不談,于是乎就悖起來了”。
齊白石是鄉下木匠出身,小學都沒讀過,但他一生本分善學,抱持赤子之心,是以其詩天真盎然,書法深得李北海奧秘,范公何能?這位自詡的范仲淹第29世孫,何嘗讓我們看過有點骨血的詩書畫?范先生一心憧憬高華逸邁之境,實際上不斷滑向自己深惡痛絕的那一面,人生真是處處蘊藏著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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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也跟“流水線作畫”等負面新聞息息相關的是,范先生年輕時代就暴得大名,中年之后名利美人大豐收,可也從此以后就沉湎此中,幾乎不再有任何藝術進階,實際陷入了不斷自我復制的死循環之中,而且是鄉鎮市場衣服批發式的那種復制。前幾年,《大江南收藏》竟稱“范曾流水線創作快過高鐵”,奚落其作本質上是幾百塊錢的“高級禮品畫”,都是這種無休止自我復制的輿論反彈。
是的,你看他在1977年所作的潑墨鐘馗,與30年后的《弈秋課徒圖》等作對比,各方面到底有啥區別,哪里可以看出丁點突破呢?范先生這種現象,按藝術圈行話,其實就是“吃老本”,而且是以一種不太光彩的方式出現。套用梁啟超的話來說,是敬其才,惜其識,痛其貪,悲其遇。古往今來,熱鬧場上、名利窟中,埋沒多少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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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范先生只怕永遠都擺脫不了這樣的精神糾纏:他是當下一等一的人物畫家,但算得上一流的藝術家嗎?至于身后事,不說什么與八大山人“爭座位帖”了,比之吳冠中、張仃又能如何,放到中國畫史上真有一席之地嗎?每年占據“胡潤藝術榜”榜首又怎樣,蟬聯再多“中國最貴國寶藝術家”頭銜,也都無法堵住悠悠諸口的非議,與身后的“蓋棺論定”吧!百歲如流,富貴冷灰,何至于想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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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艾不斬杜蘅謝,蕙苣初萌野草侵”,這是范公1986所作詩,真才華橫溢真力彌滿,不愧名門之后,中有乃祖遺風。但仿佛靈光一閃,稍縱即逝,此后的他住上了2000多平的京華別墅,卻再也寫不出來了。
2021.5.2,老家午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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