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王茂才,生于1921年,高小畢業(yè),原遠(yuǎn)征軍第五軍新編22師1團(tuán)2營2連某排的排長,1942年5月14日,跟隨部隊進(jìn)入野人山,在叢林中走了20多天,那一段經(jīng)歷,至死都難忘,一提起就流淚。老英雄于1998年歸隊,這篇文章是根據(jù)他的回憶錄改編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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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獨特的惡臭,是散布在叢林各處角落里的尸體散發(fā)出來的。那些尸體就這樣躺在那里,無聲地述說著他們的遭遇,有的還在腫脹發(fā)胖,而有的已經(jīng)腐爛得剩下一具白骨了。
亞熱帶南部地區(qū)的氣候就是這樣,多雨、悶熱、潮濕,剛才還是艷陽高照,頃刻間就會烏云密布大雨傾盆。
我們從曼德勒撤下來之后,就一直走,那天的雨很大,上頭有命令下來,要經(jīng)過野人山那一片原始森林去印度。
我們很不服,憑什么撤退,為什么不跟小日本好好打?
雖說到緬甸之后和日軍交火,前幾仗都輸了。可勝敗乃是兵家常事,我們還有實力,還能和小日本拼命。
前幾天接到撤退命令的時候,我們還開玩笑說,杜長官可能要來一個大迂回,打一場殲滅戰(zhàn)呢!
哪知居然是真的撤往印度。
我們排跟著前面的部隊順著山谷往前走,山道兩邊躺著不少受傷的士兵,都沒有跟上隊伍。
傷勢輕的,咬著牙跟上隊伍,躺在擔(dān)架上的,只能聽天由命。
這就是戰(zhàn)爭的無情。
我們排從云南那邊過來,四個多月的時間,打了三仗,連小日本的面都沒有見著。剛剛拉上去,沒多一會就撤下來了。白挨了一通小日本的炮火,死傷好幾個兄弟。
34個人,現(xiàn)在剩下29個,有七八個帶著傷。總的來說,我們排還算完整的,聽說有的隊伍損失很大,一個連打得只剩下十幾個人。
走到一處山坡的時候,上級有命令下來,收集糧食,留一部分給后面的部隊。
為什么要當(dāng)兵,當(dāng)兵為的就是為了不餓肚子。這種收集糧食的命令,我當(dāng)兵三年都沒有遇到過,偷偷問了那個當(dāng)了七八年兵的老兵油子。
老兵油子低聲說:“后勤肯定斷了,糧食供應(yīng)不上。我們就說自己也所剩不多,少交一點!”
他說完后,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可惜我當(dāng)時沒有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本想著幫幫兄弟部隊,交上去了差不多一半的干糧。
我們排所帶的干糧本來就不多,五天的糧食,已經(jīng)耗去了兩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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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想法很簡單,只要走進(jìn)山里,多少有些野果,說不定還能遇上野獸啥的,打一只野獸就能充饑。
上頭說,根據(jù)直線距離,最多走七八天,就能到印度。
誰都沒想到,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天,越往后,死的人越多。
開頭幾天,大家跟著山林里面的路往前走。
其實根本沒有路,都是前面的部隊走出來的,一條爛乎乎的爛泥路,一踩一個坑。
樹木很高大,即便不下雨也看不到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心刺鼻的腐臭氣味,隨處可見倒斃在路邊的士兵。
前幾天的路,士兵的尸體還有人用油布或者衣服蓋一下,再不濟(jì)也會砍一些樹枝蓋住。
我們排第三天就斷糧了,咬著牙往前走。
路邊經(jīng)常有一堆堆的,都是槍支。在體力透支的情況下,槍支就成了累贅。
越往前走,看到了腐爛尸體就越多,一腳踩下去,旁邊“呼”的一下,冒起一陣黑煙。
其實那不是黑煙,是一團(tuán)亂飛的綠頭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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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死的是那幾個受傷的士兵,傷口長了蛆,用手一條條拔出來都沒用。沒兩天,傷口就爛出一個大洞,皮肉都黑了。
士兵拉著我的手,流著淚說:“排長,我不想死在這里,我們回去和小日本干,一條命換一條命,也沒虧著……”
我不敢看他們的眼睛,心里也在滴血。
他們知道自己可能更走不出去了,幾個受傷的士兵主動要求留下,或許后面的隊伍,能夠給他們一點幫助。
我看到老兵油子往其中的一個傷兵手里,不知塞了什么。
老兵油子是我們排的希望,這幾天全靠他用樹葉煮湯,我們才沒有餓得倒下。有一次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根芭蕉樹的芯,那東西能吃,但吃完之后窩心。
叢林內(nèi)到處都是尸臭味,我已經(jīng)麻木了。夜晚宿營的時候,幾個人濕乎乎的靠在一起,都懶得說話,沒有力氣,該說的話,早在幾天前就已經(jīng)說了。
第二天只要能夠站起身的,就踉蹌著往前走。每個人都顧不得攙扶別人,因為誰都不知道自己會什么時候倒下,反正是遲早的事。
蚊子和螞蟥成了我們最大的敵人,有一天早上起身的時候,看到一個士兵沒起身,臉上都是螞蟥,人的血都被螞蟥和蚊子吸光了。
螞蟥和蚊子很可惡,只要一沾上,就很難弄掉。
老兵油子身上的那根旱煙桿很管用,從里面扣一點煙油出來,一碰就掉,可惜煙油早就被用光了。
香煙絲也管用,開頭幾天都是用煙絲泡水,往睡覺的地方撒一點,能夠驅(qū)蚊和螞蟥。沒幾天就用完了,只能硬挨著。
一覺睡醒,首先檢查身上有沒有螞蟥,能揪下來幾條算幾條。
到后來也懶得揪了,吃飽了血,自然就掉落。
我能夠活著到印度,要感謝老兵油子,他總能搞到一點吃的,有一天還打來一只猴子,好歹讓我們吃了一點葷腥,連毛都沒有燒干凈,就那么下鍋煮了。
第十六天,我身邊只剩下七八個士兵,大家的眼里都看不到希望,低著頭往前挪。
路邊一具具露出白骨的尸體,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們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
傍晚的時候,看到路邊躺著三個士兵,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還活著。
其中一個士兵怔怔地看著我,盯著我的背包,哆嗦著嘴唇說了一句話:“才哥!”
對方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眼中都是淚。
部隊里的士兵都叫我“王排長”,也有叫“王哥”的,但叫“才哥”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在師部遇到的老鄉(xiāng)梅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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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在昆明的時候,那一次我去師部送信,不小心撞到一個女報務(wù)員,連連說對不起。
女報務(wù)員聽了我的話,問道:“你也是江西人么?”
我于是說了家鄉(xiāng)的所在,女報務(wù)員開心起來:“我們是一個地方的,你家離著我家才五里地。”
就這樣,我和梅妹子認(rèn)識了。我叫她“梅妹子”,她叫我“才哥”。
梅妹子長得很漂亮,身材豐滿圓潤,胸脯高挺,高中畢業(yè)就入了伍,她男人姓陳,是副團(tuán)長,兩人還沒結(jié)婚。
梅妹子說,本來是要結(jié)婚的,只是戰(zhàn)事繁忙還沒有來得及。
我認(rèn)下了她那個妹子,她認(rèn)了我這個哥哥。
她送給我一個背包,上面有她親手繡的映山紅花。
映山紅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幸運花,能夠保護(hù)我避開小日本的子彈。
在云南的時候,梅妹子就告訴我說,我們的部隊可能要出國打仗。
果然,沒多久就出國了。
出國之后,隊伍一直轉(zhuǎn)戰(zhàn),沒有機(jī)會去師部探望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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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下,我認(rèn)真望著對方,過了好一陣才認(rèn)出正是梅妹子。
一聲“梅妹子”,叫得所有人都流淚不止。
“你們不是跟著師部走的嗎?怎么會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