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洛陽城外,有個姓王的瓦匠。四十來歲年紀,一手砌墻補瓦的手藝出神入化,為人卻木訥寡言,只認實在活兒。
那年深秋,他往山里頭給一戶人家修祠堂,趕工到暮色四合才往回走。山風卷著落葉,在石子路上打旋,看著就冷得刺骨。
轉過一道山坳,天色徹底暗透。月牙兒躲在云里,只漏下點昏黃的光。王瓦匠挑著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心里正發慌,就見前頭林子里,隱約有燈火晃動。
他緊走幾步,看清是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墻皮剝落得厲害,門口掛著盞油燈,燈芯跳得厲害。
“有人嗎?”王瓦匠放下擔子,拍了拍門板。
吱呀一聲,門開了道縫,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是個老漢,穿著件打補丁的棉襖,眼神渾濁,卻透著股精明。
“趕路的?”老漢嗓門沙啞,像是被煙嗆過。
“是,想借個宿,天亮就走,給您添麻煩了。”王瓦匠說著,從布兜里摸出兩個剛買的燒餅,遞了過去。
老漢接過燒餅,掂量了掂量,側身讓他進來。屋里陳設簡單,一張土炕,一張破桌,墻角堆著些干草。空氣中,彌漫著股木頭腐朽的味道。
“坐吧。”老漢指了指炕沿,自己蹲在地上,啃起了燒餅。王瓦匠剛坐下,就瞥見里屋門口,立著口半舊的棺槨,紅漆掉得斑駁,邊角還裂了道縫。
“老哥,這棺槨……”
“預備著的。”老漢頭也不抬,“人老了,總得給自己尋個安穩去處。”
王瓦匠點點頭,沒再多問。他累了一天,靠著墻就打起了盹。迷迷糊糊間,聽見老漢嘆了口氣:“可惜了這料子,裂了縫,怕是撐不住多久。”
他睜開眼,見老漢正摸著棺槨的裂縫,眉頭皺得很緊。王瓦匠湊近看了看,說:“這不難,我給您補補,保準嚴實。”
老漢眼睛一亮:“你還會這手藝?”
“略懂些。”王瓦匠從擔子里拿出瓦刀、灰漿,又找了些碎木片,“這縫不大,填些木片,抹上灰漿,再刷層漆,能頂好些年。”
說干就干。王瓦匠蹲在棺槨前,細細地填縫、抹漿,動作麻利。老漢在一旁看著,時不時遞塊布,遞碗水,眼里的渾濁漸漸散了些。
忙活了一個多時辰,裂縫總算補好了。王瓦匠直起身,捶了捶腰,說:“等明兒灰漿干了,刷上漆就成。”
老漢看著補好的地方,連連點頭,忽然壓低聲音說:“老弟,我跟你說句實話。這屋里不太平,你得聽我的。”
王瓦匠一愣:“咋了?”
“雞叫頭遍的時候,你趕緊往外跑,千萬別回頭。”老漢拽著他的胳膊,手涼得像冰,“不管聽見啥、看見啥,都別停腳,往東邊跑,那邊有戶人家能救你。”
王瓦匠心里發毛,剛要問為啥,老漢卻轉過身,往炕邊挪:“別多問,照做就是。算我欠你個人情。”
夜漸深,山風在窗欞上嗚嗚地叫。王瓦匠躺在草堆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漢的話像塊石頭,壓得他心口發沉。他偷偷看了眼老漢,見他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第一聲雞叫,又尖又亮,劃破了寂靜。王瓦匠一個激靈坐起來,想起老漢的話,抄起擔子就往外沖。
剛跑到門口,就聽見屋里傳來“咔噠”一聲,像是棺槨蓋開了。他心里一緊,腳步更快,頭也不回地沖進了林子。
身后,隱約傳來老漢的喊聲,卻含混不清,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王瓦匠不敢停,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跑,褲腿被樹枝劃破了好幾道口子。
跑著跑著,他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追來,沉重而緩慢,像是有人拖著什么東西。王瓦匠頭皮發麻,挑著擔子跑得更快,扁擔在肩上磨得生疼。
“等等我……”
是個女人的聲音,嬌嬌滴滴的,聽得人骨頭都酥了。王瓦匠心里清楚,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女人?他咬著牙,跑得更急。
“我知道你補了棺槨……那是我的嫁妝……”女人的聲音更近了,帶著哭腔,“你把它補好了,我得謝謝你啊……”
王瓦匠只覺得后頸發涼,像是有人對著他吹氣。他猛地一矮身,鉆進了一片灌木叢,屏住呼吸。
腳步聲從他頭頂經過,沉重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借著月光,他看見個穿紅衣的女人,長發垂到地上,正一步步往前挪,手里拖著口棺槨,正是他剛補好的那口。
王瓦匠嚇得大氣不敢出,直到那身影走遠了,才敢爬出來,繼續往東跑。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總算看見一戶人家,土墻上爬滿了牽牛花。
他跌跌撞撞地沖過去,拍著門板喊:“救命!救命!”
門開了,出來個老太太,手里拄著拐杖,看他一臉狼狽,忙問:“咋了這是?”
王瓦匠喘著粗氣,把夜里的事說了。老太太聽完,臉色一變,拉著他往里走:“快進來,關上門!”
屋里生著炭火,暖和了不少。老太太給他倒了碗熱水,說:“你是遇到‘棺娘’了。那老漢,是她的守棺人。”
原來,幾十年前,這山里有個姑娘,剛出嫁就病死了,婆家把她的嫁妝——一口紅漆棺槨,跟她一起埋在了山坳里。不知咋的,姑娘死不瞑目,成了精怪,專在夜里出來勾人。
那老漢,本是姑娘的遠房親戚,被請來看墳,卻被棺娘纏上,困在那里幾十年,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樣。
“棺娘最寶貝她那口棺槨,裂了縫就焦躁得很。”老太太嘆著氣,“你幫她補好了,她就盯上你了,想讓你替了老漢的差事。”
王瓦匠聽得后背發涼:“那老漢……他為啥要救我?”
“許是良心沒泯,許是見你心善。”老太太往火里添了塊柴,“不過你跑了,他怕是……”
話沒說完,門外傳來一陣抓撓聲,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門板。老太太臉色一變,趕緊吹滅了油燈:“別出聲,她找來了。”
屋里頓時一片漆黑。抓撓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女人的笑聲,尖得像指甲劃玻璃。王瓦匠縮在墻角,握緊了手里的瓦刀,手心全是汗。
不知過了多久,天徹底亮了,抓撓聲才漸漸停了。老太太這才敢點燈,說:“天亮了,她不敢來了。你趕緊走吧,往南走,出了山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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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瓦匠謝過老太太,挑著擔子往南走。走了沒多遠,就見路邊的草叢里,躺著個稻草人,穿著打補丁的棉襖,正是老漢穿的那件。稻草人的脖子歪著,像是被擰斷了。
王瓦匠心里一酸,對著稻草人作了個揖,轉身繼續走。走出山口時,他回頭望了眼那片山林,晨霧繚繞,啥也看不清。
回到洛陽城,王瓦匠大病了一場,躺了半個月才好。病好后,他依舊干著瓦匠的活兒,只是再也不敢往山里去。有人找他去山里干活,給再多錢他也不去。
日子一天天過,轉眼到了第二年深秋。這天,王瓦匠正在街上走,看見個老太太在賣柴,身形佝僂,看著很眼熟。
他走過去一看,正是山里救了他的那個老太太。“大娘,您咋在這兒?”
老太太看見他,笑了笑:“來城里買點東西。你還好吧?”
“挺好,謝謝您。”王瓦匠掏出些銅錢,“您拿著,買點吃的。”
老太太接過銅錢,忽然說:“那老漢托我給你帶句話。他說,棺娘被他困住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讓你放心。”
王瓦匠一愣:“他……他還在?”
“在呢,只是不能離開那片林子了。”老太太嘆了口氣,“他說,欠你的情,下輩子再還。”
王瓦匠心里五味雜陳。他望著城外的方向,像是能看見那間土坯房,看見老漢蹲在地上啃燒餅的模樣。
從那以后,每逢深秋,王瓦匠都會買些紙錢,往山口的方向燒。燒的時候,他總覺得風里有腳步聲,輕輕的,像是有人在道謝。
有人說,那老漢其實早就死了,是執念撐著他守在那里。也有人說,他后來跟棺娘斗了一輩子,誰也沒贏,誰也沒輸。
王瓦匠卻覺得,老漢是個好人。就像他自己,不過是順手補了口棺槨,卻換來了一條命。這世上的事,說不清道不明,可一份善意,總歸是能種下些啥的。
或許是在某個深秋的夜里,山坳里的土坯房里,老漢正對著補好的棺槨笑,而遠處的林子里,再也沒有女人的哭聲。又或許,他只是換了種方式,守著那片山,守著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承諾。
就像王瓦匠,每次路過山口,都會放慢腳步,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告別。風里的落葉打著旋,像是在說,有些債,不用還,記著就好。有些恩,不用報,想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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