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下的李家村,有個姑娘叫李月娥。年方十八,生得眉目如畫,一手針線活做得比繡娘還巧。提親的媒婆踏破了門檻,爹娘卻偏選了鄰村的張大戶家。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月娥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她嬌羞的臉。娘送的銀簪插在發(fā)髻上,發(fā)出細(xì)碎的光。她摸著嫁衣上的鴛鴦,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院里傳來腳步聲,是爹娘。他們沒像往常那樣進(jìn)來陪她說話,反而在窗外停住了。月娥屏住呼吸,想聽聽他們說啥,卻聽見爹壓低的聲音,帶著幾分狠厲:“都安排好了?”
娘的聲音發(fā)顫:“那藥…… 真要下?月娥可是咱親閨女。” 爹啐了一口:“親閨女?張家給了五十兩銀子!你想讓你兒子打一輩子光棍?” 月娥手里的梳子 “啪” 地掉在地上。
五十兩銀子?弟弟娶媳婦確實(shí)需要錢,可…… 藥?下啥藥?月娥的臉?biāo)查g白了,耳朵貼著窗紙,心跳得像要炸開。
“張大戶說了,只要月娥生不出娃,他就休了她,到時候銀子也不用還。” 爹的聲音冷得像冰,“你當(dāng)真是舍不得?忘了去年旱災(zāi),是誰把咱家從餓死的邊緣拉回來的?”
娘沒說話,只有低低的啜泣聲。月娥渾身發(fā)抖,原來爹娘不是把她嫁給張大戶當(dāng)正妻,是要把她推進(jìn)火坑!張大戶都五十多了,聽說脾氣暴戾,前兩任妻子都死得不明不白。
窗外的腳步聲遠(yuǎn)了。月娥癱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想起張大戶來下聘時,那雙綠豆眼在她身上打轉(zhuǎn),看得她渾身發(fā)毛。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自己多心,原來……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月娥抹掉眼淚,眼神變得堅(jiān)定。她得跑,可往哪跑?張家的人明日一早就來接親,村口肯定有人守著。
她打開衣柜,翻出件最舊的粗布衣裳換上,又把平時攢的幾吊錢和一塊干糧塞進(jìn)袖袋。銅鏡里的姑娘,素面朝天,眼神里沒了嬌羞,只有恐懼和決絕。
院里傳來爹娘的說話聲,像是在商量明日的流程。月娥屏住呼吸,悄悄推開后窗。后墻外是片菜園,再往后是片樹林,樹林盡頭有口枯井,是小時候和伙伴們玩捉迷藏的地方。
她記得那枯井很深,井口被雜草掩著,很少有人去。眼下,只有那里能藏人。月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貍貓似的竄出后窗,落在菜園的軟泥上,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
剛跑到樹林邊,就聽見娘在屋里喊:“月娥,睡了嗎?娘給你端碗安神湯。” 月娥嚇得魂飛魄散,加快腳步鉆進(jìn)樹林,借著月光往枯井的方向跑。
枯井果然還在,井口被藤蔓和雜草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月娥扒開雜草,一股潮濕的土腥味撲面而來。她探頭往下看,黑黢黢的,深不見底。
“只能這樣了。” 月娥咬咬牙,先把粗布衣裳脫下來,鋪在井口邊的石頭上,像是自己跑走了的樣子。然后抓住井壁上的石頭,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爬。
井壁很滑,長滿了青苔。她好幾次差點(diǎn)摔下去,指甲摳得生疼,終于踩到了一塊結(jié)實(shí)的石頭。這里離井口有兩丈多,能聽見上面的動靜,卻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剛躲好,就聽見樹林里傳來腳步聲。是爹拿著火把,罵罵咧咧地走著:“死丫頭,肯定跑了!早知道就該把她鎖起來!” 娘跟在后面,聲音帶著哭腔:“會不會掉進(jìn)河里了?”
火把的光從井口照下來,晃得月娥睜不開眼。她死死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心在胸腔里狂跳,像要蹦出來。
“看!這里有件衣裳!” 爹的聲音帶著興奮。月娥知道,他看見了自己故意留下的衣裳。“肯定是往河邊跑了!走,去河邊找找!” 爹拉著娘,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月娥癱坐在石頭上,渾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恕K恢雷约涸诰锎硕嗑茫宦犚娡饷娴碾u叫了一遍又一遍,天漸漸亮了。
村里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音,是張家來接親了。月娥捂住耳朵,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想象著爹娘如何應(yīng)付張家,想象著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時的慌亂,心里五味雜陳。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外面?zhèn)鱽硇鷩W聲。是張家的人發(fā)現(xiàn)新娘不見了,在和爹娘爭吵。“你們竟敢騙我們張大戶!” 一個粗嗓門喊道,“五十兩銀子,要么還錢,要么拿人來抵!”
爹的聲音帶著諂媚:“再寬限幾日,我一定把那死丫頭找回來!” 娘在一旁哭哭啼啼,不知說了些啥。接著是砸東西的聲音,像是張家的人在掀桌子。
月娥的心揪緊了。她恨爹娘狠心,卻也舍不得他們被欺負(fù)。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出去就是羊入虎口。
外面的動靜漸漸小了。又過了許久,太陽升到了頭頂,井里也有了一絲光亮。月娥餓了,從袖袋里掏出干糧,小口小口地啃著,像只受驚的兔子。
突然,井口傳來 “窸窸窣窣” 的聲音。月娥嚇得縮成一團(tuán),以為是爹娘找來了。一個腦袋探了進(jìn)來,是張大戶家的家丁,臉上帶著獰笑:“果然在這里!看你往哪跑!”
月娥嚇得魂都沒了,往井壁里縮。家丁找來根繩子,系在井口的樹上,就要往下爬。就在這時,井口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月娥抬頭,看見家丁的身子晃了晃,掉了下去,摔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不動了。
一個穿著青布短褂的后生探進(jìn)頭來,臉上沾著血,手里拿著根扁擔(dān)。是村里的獵戶王虎子,平時沉默寡言,卻總在她被欺負(fù)時偷偷幫忙。
“月娥,快上來!” 虎子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月娥愣住了:“你…… 你咋來了?”“別問了,快!” 虎子把繩子放下來。月娥抓住繩子,虎子用力往上拉,很快把她拉出了枯井。
井邊還躺著兩個家丁,都被打暈了。虎子拉起月娥就跑:“張家的人還在村里搜,我?guī)闳ド嚼锒愣恪!?月娥跟著他跑,腳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卻不敢停下。
跑到半山腰的一間破廟里,虎子才停下來。他遞給月娥一個水囊:“先喝點(diǎn)水。” 月娥接過水囊,看著他臉上的傷:“你…… 你為啥要救我?”
虎子撓了撓頭,臉有些紅:“我…… 我看你爹娘不是東西,張大戶也不是好人。你不該嫁給他。” 月娥想起小時候,虎子總把打來的野兔分給自己一半,心里暖暖的。
“我爹娘…… 他們會咋樣?” 月娥問。虎子嘆了口氣:“張家的人把你家的東西都搬走了,說三日之內(nèi)不還錢,就拆你家的房子。” 月娥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卻沒哭出聲。
破廟里陰暗潮濕,角落里堆著些干草。虎子把干草鋪在地上:“你先在這兒歇歇,我去給你找點(diǎn)吃的。” 月娥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他消失在樹林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虎子很快回來了,手里拿著幾個野果和一只烤熟的山雞。“趁熱吃。” 他把山雞遞給月娥,自己啃著野果。月娥咬了口山雞肉,眼淚掉在肉上:“虎子哥,謝謝你。”
“謝啥。” 虎子的臉更紅了,“等過了這陣風(fēng)頭,我送你去投奔你姑母吧。她在鄰縣,張大戶的手伸不了那么長。” 月娥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姑母,是娘的妹妹,當(dāng)年因?yàn)楹湍锍臣埽嗄隂]來往了。
在破廟里躲了三日,虎子每天都出去打探消息。他說,張家的人沒找到月娥,真的把李家的房子拆了,爹娘不知去了哪里。月娥聽了,心里空落落的,卻也松了口氣。
第四日一早,虎子背著個包袱,對月娥說:“走吧,去鄰縣。” 包袱里是他打獵攢的銀子,還有兩件干凈的衣裳。月娥看著他,突然說:“虎子哥,我不投親了。”
虎子愣了:“那你想去哪?” 月娥抬起頭,眼里閃著光:“我想跟你學(xué)打獵,自己養(yǎng)活自己。” 虎子的眼睛亮了:“你…… 你不怕苦?” 月娥搖搖頭:“再苦,也比被人賣了強(qiáng)。”
于是,月娥沒去投奔姑母,而是跟著虎子在山里住了下來。虎子在山坳里找了間廢棄的獵戶屋,收拾了一下,就算是他們的家了。
虎子教月娥辨認(rèn)草藥,教她設(shè)陷阱,教她拉弓射箭。月娥學(xué)得很快,不到半年,就能自己打到兔子和山雞了。她的手磨出了繭子,皮膚曬黑了,卻比以前更結(jié)實(shí),眼神里也多了股韌勁。
有次兩人一起去打獵,遇上了一頭野豬。野豬撲向月娥,虎子想都沒想就擋在她面前,被野豬拱倒在地,腿上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月娥舉起弓箭,一箭射進(jìn)野豬的眼睛,野豬慘叫著跑了。
她跑過去扶起虎子,眼淚掉在他的傷口上:“你咋這么傻!” 虎子忍著疼,笑了笑:“我是男人,該護(hù)著你。” 月娥看著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這年冬天,山里下了場大雪。兩人圍在火堆旁,月娥給虎子縫補(bǔ)衣裳。虎子看著她,突然說:“月娥,你…… 你愿意嫁給我不?我沒啥大本事,但我能讓你吃飽穿暖,一輩子對你好。”
月娥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下頭,手里的針線卻停了。半晌,她抬起頭,眼里閃著淚光:“我愿意。” 虎子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了,笑得像個孩子。
他們沒有辦婚禮,只在火堆旁拜了天地。月娥把頭上的銀簪取下來,插在虎子的頭發(fā)上:“這是我娘給我的,現(xiàn)在給你,算是聘禮。” 虎子把銀簪取下來,重新插回她頭上:“還是你戴著,好看。”
開春后,兩人在山坳里開了片荒地,種上了玉米和土豆。虎子打獵,月娥種地,日子雖然清苦,卻過得踏實(shí)。月娥偶爾會想起爹娘,不知道他們過得咋樣,心里有些牽掛,卻再也沒去找過他們。
這年秋末,月娥生下了個兒子,取名叫虎妞,雖然是男孩,卻取了個女孩名,因?yàn)榛⒆诱f,希望兒子像月娥一樣勇敢。虎妞滿月那天,山下來了個陌生的老漢,說是月娥的姑母派來的。
老漢帶來了姑母的信,說她聽說了月娥的事,很是心疼,讓月娥有空去看看她。還說,李家村的張大戶,因?yàn)閺?qiáng)搶民女,被官府抓了,家產(chǎn)也被抄了。
月娥看著信,眼淚掉了下來。她對虎子說:“咱去看看姑母吧。” 虎子點(diǎn)點(diǎn)頭:“好。” 兩人收拾了一下,抱著虎妞,往鄰縣走去。
姑母見了月娥,抱著她哭了半天:“傻孩子,受委屈了。” 姑母告訴月娥,她爹娘后來去投奔她了,只是羞于見月娥,一直沒說。月娥聽了,心里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從姑母家回來,月娥和虎子依舊在山里過日子。只是他們不再只靠打獵種地,月娥還把自己采的草藥拿到山下去賣,虎子打的野味也很受歡迎,日子漸漸好了起來。
虎妞長到三歲,就能跟著他們?nèi)ド嚼锿媪耍匆娡米泳秃埃骸暗铮炜矗 ?月娥看著兒子,想起自己當(dāng)年在枯井里的絕望,再看看身邊的虎子,心里暖暖的。
有人問月娥,恨不恨爹娘。月娥總是說:“以前恨,現(xiàn)在不恨了。要不是他們,我也遇不上虎子,過不上現(xiàn)在的日子。” 虎子在一旁聽著,握住她的手,眼里滿是溫柔。
幾年后,官府在山里設(shè)了驛站,方便來往的客商歇腳。月娥和虎子在驛站旁邊開了家小飯館,賣些野味和山野菜,生意很是紅火。月娥的手藝好,燉的野雞湯,香得能引來十里地外的人。
有次,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來到飯館門口,月娥見他們可憐,給了他們兩碗熱湯面。乞丐抬起頭,月娥愣住了 —— 是她的爹娘。
爹娘也認(rèn)出了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月娥,爹錯了,娘錯了……” 月娥的眼淚掉了下來,拉起他們:“快起來,進(jìn)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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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爹娘被張家趕出來后,流落到鄰縣,靠乞討為生。后來聽說張大戶被抓了,才敢回來,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月娥。
虎子走過來,對月娥說:“讓他們留下吧,幫著看看店。” 月娥點(diǎn)點(diǎn)頭,眼里閃著淚光。爹娘留了下來,幫著洗碗擇菜,話不多,卻總是偷偷看著月娥,眼里滿是愧疚。
飯館的生意越來越好,月娥又生了個女兒,取名叫念井,是為了記住那口救了她一命的枯井。念井長得像月娥,眉眼間卻有虎子的英氣。
村里的老人們說起月娥的故事,總愛念叨:“這姑娘命大,也心善。掉進(jìn)枯井都能爬出來,還能原諒狠心的爹娘,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月娥聽了,只是笑。她知道,自己能活下來,靠的不只是運(yùn)氣,還有虎子的幫助,還有自己沒放棄的勇氣。那口枯井,不僅是她的避難所,更是她人生的轉(zhuǎn)折點(diǎn)。
如今的李家村,那口枯井還在,只是被村里人用石頭填了一半,上面蓋了間小廟,說是為了紀(jì)念月娥的重生。來往的客商路過,總會去廟里拜拜,聽村里的老人講那個姑娘梳妝待嫁,聽父母談話有蹊蹺,跳進(jìn)枯井逃過一劫的故事。
他們說,人生就像那口枯井,看似絕境,說不定就是生路。關(guān)鍵是在危難時刻,要有月娥那樣的決斷和勇氣,也要有虎子那樣的善良和擔(dān)當(dāng)。
而月娥和虎子,依舊守著他們的小飯館,看著孩子們長大,看著爹娘漸漸老去。飯館的墻上,掛著一張弓和一把采藥的小鋤,像是在訴說著那段從枯井里爬出來的歲月,那段從絕望中開出花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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