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青州有個叫周明遠的綢緞商,三十出頭,娶了鄰縣的柳氏為妻。家里有件傳家寶,是個巴掌大的羊脂玉貔貅,據說能鎮宅招財。
玉貔貅平日里鎖在樟木箱的暗格里,只有逢年過節才取出來擦拭。周明遠總說,這物件沾著周家祖宗的氣,輕易動不得。
柳氏進門三年,性子活絡,手腳卻不勤快。周明遠常在外跑生意,家里的事多半由她打理,倒也相安無事。
那年入秋,周明遠去濟南府交貨,原說半月就回,偏趕上黃河水漲,耽擱了近一個月。回來時,剛進院門就見柳氏站在廊下梳頭,見了他竟慌得掉了木梳。
“夫君怎的不提前說一聲?”柳氏彎腰撿梳時,耳后露出塊淡紅印記,像是被人掐過。周明遠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卻只說路上耽擱了。
夜里翻箱找換洗衣物,周明遠忽然想起玉貔貅。暗格的鎖頭看著沒動,伸手一摸,里面卻空了。他猛地坐起身,柳氏在旁翻了個身,嘟囔著問咋了。
“玉貔貅呢?”周明遠壓著嗓子問。柳氏睫毛顫了顫,說前幾日打掃時挪了地方,天亮了就找出來。
等柳氏睡沉了,周明遠摸黑在屋里翻找。樟木箱后、梳妝臺抽屜、甚至米缸底下都看了,連玉貔貅的影子都沒見著。
天光泛白時,柳氏揉著眼睛起來,說許是忘在廚房了。周明遠跟著去廚房,看她在灶臺邊東翻西找,最后從柴草堆里摸出個油布包。
解開油布,玉貔貅躺在里面,邊角卻磕掉了一小塊。周明遠捏著玉貔貅,指節泛白——這物件質地堅硬,尋常磕碰斷不會掉角。
“怎么弄的?”他聲音發緊。柳氏眼神躲閃,說前幾日煮粥時不小心碰掉的,怕他生氣才藏了起來。
周明遠沒再追問,心里卻疑竇叢生。他記得清清楚楚,暗格里鋪著絨布,就算掉出來也摔不成這樣。
吃過早飯,周明遠去鋪子對賬,讓伙計王二去打壺酒。王二是個機靈的后生,湊到他跟前說:“掌柜的,您不在家時,常有人來找柳氏嫂子。”
“誰?”周明遠抬眼。王二撓撓頭,說像是城西開藥鋪的張掌柜,來過三四回,每次都在院里站會兒就走。
張啟山是個四十來歲的鰥夫,跟周家也算點頭之交。周明遠心里更沉,謝過王二,揣著玉貔貅回了家。
柳氏正在繡嫁妝單子上的鴛鴦,見他回來,針腳都歪了。周明遠把玉貔貅往桌上一放,磕掉的角對著她:“張啟山給你的?”
柳氏手里的繡花針掉在布上,臉色煞白。周明遠盯著她,看她嘴唇哆嗦半天,才哭著說張啟山趁他不在,常來調戲,玉貔貅是被他搶去的。
“他說要是不從,就把這事捅出去。”柳氏哭得肩膀直抖,“我怕壞了周家名聲,才……”
周明遠冷笑一聲。張啟山雖說是鰥夫,卻向來注重體面,斷不會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起身往外走,說要去張記藥鋪問個清楚。
柳氏撲上來抱住他的腿,說萬萬不可,傳出去沒法做人。周明遠掰開她的手,徑直往城西去。
張記藥鋪里,張啟山正坐在柜臺后算賬。見周明遠進來,忙起身招呼。周明遠把玉貔貅往柜臺上一放,問是不是他拿的。
張啟山拿起玉貔貅看了看,眉頭皺起來:“這物件怎么會在你手里?”他說前幾日柳氏來買藥,說玉貔貅是家傳的,想當給藥鋪周轉,他看玉質不錯,給了她五十兩銀子。
“她說你在外頭欠了賭債,急著用錢。”張啟山嘆了口氣,“我原想等你回來再說,畢竟是你們家事。”
周明遠只覺頭嗡嗡作響。五十兩銀子,柳氏拿去做了什么?他謝過張啟山,揣著玉貔貅往家走,腳步像灌了鉛。
剛到巷口,就見柳氏的陪嫁丫鬟春桃在墻根下抹眼淚。見了周明遠,春桃撲通跪下,說要跟他說實話。
春桃說,周明遠走后沒幾日,柳氏就勾搭上了鄰村的賭徒趙三。那趙三哄著柳氏拿出玉貔貅當了銀子,說是去翻本,贏了就贖回來。
“張掌柜來是給柳氏送安胎藥的。”春桃聲音發顫,“柳氏說懷了趙三的孩子,讓我瞞著您。”
周明遠只覺得天旋地轉,扶著墻才站穩。他轉身回了家,柳氏還在屋里哭,見他回來,又要上前拉扯。
“別碰我。”周明遠的聲音冷得像冰,“寫休書吧。”
柳氏癱坐在地上,哭著求他原諒,說以后一定好好過日子。周明遠背對著她,說什么都晚了。
休書遞到柳氏手里時,她的手抖得厲害。周明遠叫人把她的東西收拾好,雇了輛馬車,連人帶東西送回了娘家。
柳家父母見女兒被休回來,又羞又氣,罵了她整整一天。柳氏在娘家待了沒幾日,就被趙三接走了。
周明遠把自己關在屋里三天,第四天開門時,眼窩深陷,卻多了幾分決絕。他讓人把柳氏用過的東西全燒了,又請了道士來家里做法,說是驅驅晦氣。
道士做完法事,說他印堂發黑,怕是還有禍事。周明遠問如何化解,道士說需得盡快成家,用喜氣沖沖。
這話倒提醒了周明遠。他想起張啟山的妻子蘇氏,去年生第二個兒子時難產去了,留下兩個孩子和張啟山相依為命。
蘇氏生前常來綢緞鋪給孩子扯布料,說話溫溫柔柔,做事也利落。周明遠心里動了個念頭,卻又覺得不妥——張啟山畢竟算是“情敵”,雖說后來真相大白,但總歸尷尬。
猶豫了幾日,周明遠還是托了媒人去張家說親。張啟山聽了,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只要蘇氏愿意,他沒意見。
媒人回來說,蘇氏聽了這事,紅著臉沒說話,只點了點頭。周明遠松了口氣,選了個黃道吉日,把蘇氏娶進了門。
蘇氏進門那天,綢緞鋪休了一天業。街坊鄰居都來看熱鬧,說這樁婚事稀罕,前腳跟“情敵”的妻子有瓜葛,后腳就娶了人家的遺孀。
蘇氏進門后,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對周明遠的父母孝順,對鋪子里的伙計也和善,連挑刺的王二都說,新掌柜娘比前一個強十倍。
周明遠看在眼里,心里漸漸暖了。夜里兩人坐在燈下,蘇氏納鞋底,他算賬,偶爾說幾句話,倒也安穩。
轉眼過了半年,蘇氏的肚子漸漸大了。周明遠請了城里最好的穩婆,又預備了各種補品,整日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這天,周明遠從鋪子里回來,見蘇氏坐在廊下抹眼淚。他忙問怎么了,蘇氏說剛才柳氏派人來,說她生了個女兒,趙三嫌是丫頭片子,把她們娘倆趕出來了,想讓她接濟些銀子。
“我沒給。”蘇氏擦了擦眼淚,“不是心狠,是怕她拿了銀子又去找趙三。”
周明遠握住她的手,說做得對。他沉吟片刻,說讓人給柳氏送些米糧和衣物,銀子就算了。
沒過幾日,就聽說柳氏抱著孩子在廟里當了尼姑。周明遠聽了,心里五味雜陳,卻也沒再多問。
蘇氏臨盆那天,周明遠守在產房外,手心全是汗。穩婆出來報喜,說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他懸著的心才落下來,給穩婆封了個大紅包。
孩子滿月那天,張啟山帶著兩個兒子來喝喜酒。席間,張啟山端著酒杯走到周明遠面前,說:“明遠,以前的事,別往心里去。”
周明遠也舉起酒杯:“張兄,過去的都過去了。如今你我是親戚,該多走動。”兩人一碰杯,仰頭喝了,先前的那點隔閡,也算煙消云散。
日子一天天過,周明遠的生意越做越大,蘇氏又生了個女兒,一家人和和美美。那只磕了角的玉貔貅,被周明遠重新鎖進了樟木箱,只是再沒拿出來過。
有回過年,周明遠的母親看著滿堂兒孫,嘆了口氣說:“當初若不是那玉貔貅,哪有現在的日子。”周明遠聽了,沒說話,只是摸了摸懷里小兒子的頭。
街坊們茶余飯后說起這事,都說周明遠是因禍得福。若不是柳氏貪心,怎會有蘇氏進門,周家也不會這么興旺。
只有周明遠自己知道,哪有什么禍與福,不過是人心換人心。他待蘇氏真心,蘇氏便以真心相報,日子自然越過越順。
那年冬天,周明遠去廟里上香,遠遠看見個穿著灰布僧衣的尼姑在掃雪。走近了才認出是柳氏,她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刻滿了風霜。
柳氏也認出了他,愣了愣,低下頭繼續掃地。周明遠讓隨從放下些米糧,沒說話就走了。走出老遠,回頭看時,那尼姑還站在雪地里,像尊雕像。
回到家,蘇氏正在給孩子們縫制棉衣。見他回來,笑著問怎么去了這么久。周明遠走過去,從背后輕輕抱住她,說:“沒什么,就是覺得現在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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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被他抱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孩子們還在跟前呢。周明遠松開手,看著她泛紅的臉頰,心里像揣了個暖爐,踏踏實實的。
那只磕了角的玉貔貅,后來被周明遠給了大兒子。他說:“這物件雖不完整,卻能提醒咱們,做人要守本分,貪心不足,終究是一場空。”
大兒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玉貔貅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木箱。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玉貔貅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在訴說著那些過往的故事。
街坊們偶爾還會說起柳氏,說她若當初安分守己,也能像蘇氏一樣,過上安穩日子。只是人生沒有回頭路,一步錯,步步錯,再想回頭,早已物是人非。
周明遠聽了這些話,總是笑笑。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是福是禍,全在自己的選擇里。而他,不過是選對了一條路,又遇到了對的人而已。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綢緞鋪的生意傳到了兒子手里,周家的子孫后代,也都記著那只玉貔貅的故事,守著本分,踏實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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