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奕良與張一莉：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周年的對話

編者按：

1995年9月，國務院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注冊建筑師條例》（以下簡稱《注冊建筑師條例》），今年恰逢條例實施30周年。深圳市作為注冊建筑師制度落地實施的試點，開創了“管理機構+專業協會”雙軌模式。近日，《中國勘察設計》雜志社邀請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深圳市社會組織總會聯合黨委副書記張一莉與原國家計委委員兼設計局局長、原建設部勘察設計司司長、中國勘察設計協會原理事長、全國注冊建筑師管理委員會原主任吳奕良進行對話交流，回顧深圳市在推進實施注冊建筑師制度方面所作的工作、取得的成績，并對推動建筑師負責制、全過程工程咨詢等重要改革成果納入《建筑法》提出建議。

訪談對話得到了業界的高度關注，原建設部常務副部長葉如棠認為對話很有意義，具有建設性，值得重視。同濟大學教授丁士昭認為對話站位高、指導性強，對當前建筑行業具有現實意義。

創新立法 引領未來

——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周年的對話

對話嘉賓：

原國家計委委員兼設計局局長、原建設部勘察設計司司長、中國勘察設計協會原理事長、全國注冊建筑師管理委員會原主任 吳奕良

深圳市社會組織總會聯合黨委副書記、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 張一莉

2025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注冊建筑師條例》（以下簡稱《注冊建筑師條例》）實施30周年。30年來，在《注冊建筑師條例》的推動下，全國注冊建筑師制度深入實施，全國注冊建筑師隊伍日益壯大，一級注冊建筑師達5萬余人、二級注冊建筑師達10萬余人，為大力推行建筑師負責制奠定了堅實的人力資源基礎。值此《注冊建筑師條例》實施30周年之際，《中國勘察設計》雜志社特邀請全國第一個以“注冊建筑師”命名的協會——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深圳市社會組織總會聯合黨委副書記張一莉與原國家計委委員兼設計局局長、原建設部勘察設計司司長、中國勘察設計協會原理事長、全國注冊建筑師管理委員會原主任吳奕良展開深入對話交流，回望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年來的光輝歷程，共話注冊建筑師發展美好未來。

張一莉：吳司長好！今年是全國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周年，回望起點，您當年主持制定的《注冊建筑師條例》第六條明確提出“注冊建筑師可以組建注冊建筑師協會，維護會員的合法權益”，這一前瞻性條款為行業自律組織的發展指明了方向。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在制度探索中走在了前列——成立了全國唯一的市級注冊建筑師管理委員會，還設立了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廣東省注冊建筑師協會，至今仍是全國僅有的兩家以“注冊建筑師”命名的協會。從注冊建筑師資格認證體系的建立，到如今建筑師負責制的全面推行，這30年改革發展的核心邏輯始終如一，即“以人為本、權責統一”。在注冊建筑師制度邁入“而立之年”、面臨數字化與可持續發展的新挑戰之際，您如何看待深圳當年開創的“管理機構+專業協會”雙軌模式的獨特價值及其對未來的啟示？

吳奕良：一莉秘書長好！深圳的探索確實具有深刻的代表性和先導性，這與30年前我們建立注冊建筑師制度時確立的“立足國情、接軌國際”根本思路一脈相承。1994年推動《注冊建筑師條例》立法時，我們堅持寫入第六條關于組建協會的內容，核心意圖就是希望構建“政府監管與行業自律相互支撐、協同共治”的新格局。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試驗田，其創新基因在早期支持民營建筑師事務所（如左肖思、陳世民等前輩創辦的機構）發展中就充分體現了“先行先試”的魄力。深圳建立的市級管理委員會能更靈活、直接地對接市場一線需求與監管效能，而協會則專注于會員權益維護、職業倫理建設、能力持續提升與行業交流合作，這種清晰的“管理+服務”雙軌分工模式，精準地呼應了注冊建筑師制度設計的靈魂——“權責統一、以能定責”。

當年，我們推行“兩級注冊制度”和“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其核心目標就是在規范行業準入的同時，保護設計活力，實現平穩過渡。深圳的實踐正是這種辯證思維的成功延伸。例如，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從專業的強項和人才優勢，長期致力于注冊建筑師的繼續教育、技術標準研討和國際交流，實質上是將《注冊建筑師條例》中“維護合法權益”的抽象條款，轉化為了提升會員核心競爭力和職業尊嚴的具體行動。這與國際上成熟的注冊建筑師協會（如美國AIA、日本JIA）的功能定位高度契合，也為當前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建筑師負責制奠定了不可或缺的組織基礎和專業信任。

張一莉：您指出，“將建筑師負責制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筑法》（以下簡稱《建筑法》），是對工程建設管理規律的深刻把握”。深圳的實踐也表明，建筑師在項目策劃、設計、建造乃至運維的全鏈條中，其技術主導和統籌協調的價值日益凸顯。然而，面對數字化浪潮（如BIM、AI輔助設計）和綠色低碳轉型的新要求，現行法律法規對建筑師在全生命周期中的權責界定，尤其是在新技術應用、跨專業協同、可持續績效保證等方面的核心決策權與最終責任，仍顯模糊甚至滯后。結合注冊制度實施30年的成功經驗與當前產業變革趨勢，您認為《建筑法》修訂應如何在堅守“以人為本、權責統一”原則的基礎上，更好地擁抱未來，發揮建筑師在新時期的創新引領作用？

吳奕良：是的，在修改《建筑法》時，我曾幾次提議將建筑師負責制、工程總承包、全過程工程咨詢和巖土工程體制改革等重要改革成果納入《建筑法》，這是對工程建設管理體制的歷史性變革，也就是這些創新成果造就了時代的變革。 30年的注冊建筑師制度實踐，證明了這一歷史性的變革，它給我們最重要的啟示就是：“責任必須與權力相匹配，權力必須以專業能力和職業倫理為基礎”。1995年首次全國統考，我們精心設置“建筑設計與表達”“建筑結構”“建筑經濟施工與設計業務管理”等9個科目，其核心就是強調“設計創新能力+工程實踐能力+法律責任意識”的“三位一體”考核，目標就是培養“既能設計精良，更能勇于擔當”的注冊建筑師。當前推行建筑師負責制，并推動其入法，必須深刻繼承和發揚這一邏輯精髓，并在新形勢下予以深化和拓展。

從《注冊建筑師條例》聚焦設計階段的“簽字負責”，到《建筑法》要確立的建筑師負責制所要求的“全生命周期主導負責”，本質是責任范圍的歷史性延伸和能力要求的系統性升級。在新時代修訂《建筑法》時，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可結合深圳經驗，建議把建筑師負責制寫入《建筑法》，以明確建筑師的責權利。

第一，明確并拓展技術決策權與統籌權。不僅要在策劃、設計、施工監督、竣工驗收等關鍵環節賦予建筑師明確的技術決策權和必要的過程管理協調權（深圳試點已充分證明其提升項目品質與效率的價值），更要前瞻性地考慮在建筑性能保障（節能、低碳、健康）、數字化交付標準（BIM模型深度與責任），以及重大設計變更控制等方面，明確建筑師的核心地位。這是應對未來綠色化、智能化建造的必然要求。

第二，構建堅實的職業風險保障體系。 權力與責任的對等，離不開強有力的職業保障。必須同步建立完善的建筑師職業責任保險制度，并探索建立行業風險基金。同時，在法律層面應明確保護建筑師在專業判斷和技術決策上的獨立性，防止不當干預。這借鑒了當年我們推動“市場準入雙控制”（資質與個人資格）時“嚴監管+強保障”的平衡智慧，但保障的范圍和深度需要大幅提升。

第三，嚴格能力門檻與持續勝任力要求。 要確保能承擔建筑師負責制的主體，必須具備一級注冊建筑師資格及相應的復雜項目實踐經驗。更重要的是，《建筑法》及配套制度應要求建立與負責制相匹配的、強制性、高標準的持續職業發展體系，將綠色建筑、數字技術、項目管理、法律法規等前沿知識和技能納入考核，確保注冊建筑師的能力始終與時代要求和責任范圍同步進化，堅決避免“責任泛化”導致的風險失控。

張一莉：您提到廣東省注冊建筑師協會和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可以發揮獨特作用。在粵港澳大灣區深度融合和制度型開放的新背景下，您認為，深圳的“管理機構+專業協會”雙軌模式以及積累的經驗，應如何進一步升級，以更好地服務于建筑師負責制的落地實施，并為中國建筑師的國際競爭與合作貢獻力量？

吳奕良：廣東和深圳注冊建筑師協會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未來可以發揮更主動、更深遠的價值和作用。

一是實踐經驗與標準孵化。不僅要建設建筑師負責制的案例庫，更要深入分析成功經驗與失敗教訓，提煉出可復制、可操作的操作指南、合同范本、風險管理清單等，為《建筑法》配套法規、規章和標準的制定提供扎實的“深圳方案”。

二是灣區協同與國際接軌樞紐。要充分利用粵港澳大灣區的地緣和政策優勢，深化與香港建筑師學會（HKIA）、澳門建筑師協會等的合作。重點推動在建筑師負責制實施標準、專業責任保險互認、跨境執業便利化以及繼續教育學分互認等方面取得實質性突破，這將為全國提供高水平的區域一體化治理樣板，也是將“深圳經驗”與國際最佳實踐（如FIDIC條款精神）進行創造性融合的絕佳平臺。

三是引領專業價值觀與未來人才觀。 協會應更主動地倡導以可持續發展、社會責任感、人文關懷為核心的行業價值觀，推動注冊建筑師從“技術專家”向“責任建筑師”的角色進化。在人才培養和評價體系中，應更早、更深入地融入全生命周期思維、數字化能力和跨學科協同素養的要求，要強化繼續教育，不斷提升注冊建筑師的執業素質和水平，不宜提倡跨界培訓，以確保注冊制度的完整性。

張一莉：您對注冊建筑師制度未來發展以及廣東、深圳兩家注冊建筑師協會更好地助推行業發展有怎樣的希冀？

吳奕良：30年前，我們以“高起點接軌國際，創造性本土落地”的魄力，開啟了注冊建筑師制度的征程，核心是確立“人”的價值與責任。30年后，面對高質量發展的新時代要求，推行建筑師負責制并將其納入國家法律，是這一核心邏輯的必然延續和深化升華。這不僅是工程建設組織管理模式的重構，更是對建筑師作為“城鄉建設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專業力量”這一地位的正式確認。未來，成功的建筑師必將是技術精湛的創造者、資源統籌的協調者、社會價值的守護者和全生命周期的責任者。

我相信，廣東和深圳的探索精神不會止步。期待你們繼續發揚敢為人先的傳統，在推動法律完善、模式創新、標準升級、人才培養和國際融合方面，特別是在擁抱綠色化、數字化兩大確定性未來的征程中，繼續為全國提供更多可借鑒的“深圳智慧”和“灣區方案”。讓“以人為本、權責統一”的理念，在建設美麗中國、塑造高品質人居環境的偉大實踐中，綻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這正是我們30年前播下種子的初心所向，也是中國勘察設計行業基業長青的生命力之源。

業界評語

原建設部常務副部長葉如棠：

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周年之際，閱讀了轉發給我的原建設部勘察設計司司長吳奕良同志與深圳市建筑師協會秘書長張一莉同志的一篇對話材料，很好，很有意義，具有建設性，值得重視。在最近召開的中央城市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加強建筑設計管理，這將會推動注冊制度的進一步落實。中國注冊建筑師制度的建立，為在中國建立真正與國際接軌的建筑師負責制邁出了重要一步。而最終為國際規則所接受，就必須在《建筑法》中明確建筑師在建筑工程咨詢、勘察、設計、施工、驗收等全過程的主導地位，并承擔相應的終生法律責任。只有這樣，才能把“建筑師負責制”落到實處。不僅如此，工程總承包、全過程工程咨詢、巖土工程體制、和工程監理等這些工程建設領域的重大改革成果都應該納入《建筑法》，這對我國勘察設計企業“走出去”參與國際競爭、實現行業的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同濟大學教授丁士昭：

我看了深圳市注冊建筑師協會秘書長張一莉女士與原建設部勘察設計司司長吳奕良先生在注冊建筑師制度實施30周年時的一篇對話，深受啟發，感慨頗多。這篇對話站位高、指導性強，對當前建筑行業具有現實意義。注冊建筑師、建筑師負責制、建筑師協會都是國際通行做法，是國際市場競爭、促進行業發展的重要前提。30年前我國開始了注冊建筑師的工作，30年來，深圳市進行了組建建筑師協會的試點，政府主管部門在全國推行建筑師負責制，應該說這些改革試點是成功的。這些成功的經驗未能在全國廣泛推廣，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這些重要的改革成果至今未能納入《建筑法》，致使其得不到法律的保護。吳司長在對話中闡述的觀點和內容值得重視。建議將建筑師負責制和其他重要改革成果納入《建筑法》，將會進一步推動建筑師負責制和工程建設管理體制的變革，使我國建筑行業盡快與國際先進做法接軌，實現高質量發展。

來源：中國勘察設計協會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