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開原創】“走日本”（黃鋼強）

□文/黃鋼強

我的出生地和成長地都是撫州廣昌，但我的老家是撫州南城，父母、奶奶都講南城話，我排行老三，他們平時都叫我“仨俚”。當母親說起了她家被迫南遷的那段苦難歲月時，經常說的那個詞叫“走日本”。

那是1942年6月中旬，南城寧靜的上空突然出現了一架日機，頓時全城驚恐萬狀，紛紛躲避日機瘋狂的掃射。縣城的有錢人在淪陷前，就將財物運往廣昌、寧都或福建省的建寧，平民百姓也紛紛做好當日軍逼近時逃避鄉間的準備。

據南城史料記載：1942年6月11日上午8時，西南天際出現一架日機，不幾分鐘，就低飛到城郊上空，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飛機上的日本兵。日機臨空時，逃難的人們都紛紛臥倒在公路兩旁的洼地或樹林中。機上日軍發現了，瘋狂地掃射了兩次機槍。人們驚恐得把身體緊貼著地面，恨不能鉆進地縫中去。直到聽不見一點機聲時，大家才敢站起身來。這時，才發現有幾個人被機槍掃射死了，還有幾個人受了傷，地上淌著殷紅的鮮血。

在麻姑山左側的大山上，日寇把山里村民全部抓來，用機槍圍困，進行集體大屠殺；有的被削了鼻子，有的被挖了眼睛，有的被割了耳朵，再一一用刺刀刺死，慘無人性。在縣城，四街店屋全毀，商販集結街頭，秩序紊亂。大兵過后，穢氣回溢，瓦礫成堆，疫病流行。素稱“物華天寶”的贛東名城——南城竟毀于日寇蹂躪之下，景物全非，久難復蘇。

那年母親才10歲，外公是名中醫，南城淪陷前，家里有房子，外婆持家，外公行醫，一家過著平和而恬靜的生活。然而，日機狂轟濫炸，把母親家的房子炸塌了，從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沒有棲身的場所，母親一家躲進天主教堂。然而躲的人太多，時間久了也不是辦法，只好背井離鄉舉家南遷，尋一塊日寇鐵蹄未到之處安生。

在南遷的路上，年僅三十幾歲的外婆病逝于南豐白舍鎮。母親的二叔為躲避日軍去了黎川，后來失去聯系，再也沒有音信。與母親年齡相仿的小叔，不知道爬上了一輛什么車，走反了方向，輾轉到了日本人早已侵占的南昌。1976年冬我與二哥竟然找到了他，其時他任江西手扶拖拉機廠質檢科科長，已是兒女成群，見到我們分外親切，用餐間，他談及南城被日軍攻占后家人離散以及他極其艱難的流浪生活。

我們也轉述了我家的情況——母親、舅舅跟隨外公先是到了福建寧化安遠鎮（與廣昌塘坊接壤），后到廣昌頭陂鎮，其時已經解放，才結束了漂泊流離。母親19歲時與同是南城人的父親結了婚。父親早年當過紅軍，后來在頭陂他遠房叔叔開的藥店里學徒，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當了區干部，之后當過多地的區委書記、公社書記和縣里的部長、局長。我們兄妹四人，大哥、二哥分別在公社電影隊和水電站工作，我和妹妹在讀中學。現在想來，其時我家的生活盡管算不上富足，但沒有戰亂，不用東躲西藏，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在日寇侵略中國的年月，“走日本”又何止我一家，單廣昌就有很多操南城口音的南城人（逃難來的）。不僅南城人，廣東潮汕地區也有不少“走日本”來到廣昌定居的。我岳父就是廣東潮州人，他生前在自傳里詳細記述了日軍的暴行。為客觀準確再現當年慘境，原文摘錄他在自傳中的陳述——

自1939年日軍入侵潮汕，意溪（即原潮安縣意溪鎮）就成了沒人管的空白區，國軍看不到，日軍卻常來，留在鄉里的人，發現鬼子來就走，鬼子走了又回來，開門關窗不敢發出響聲。晚上，誰的枕頭掉地都會驚醒四鄰，大家都在提心吊膽的環境里度日。

一次，日軍真的向我方發動進攻，我和二嫂的五弟在守店，天朦朦亮，聽到大炮響聲便起床，帶上東西往外跑，走到野外田邊，鬼子已進了村。我倆在縱橫數百畝的稻田里奔逃，紅彤彤的大炮彈，從我們的頭上飛過，落在不遠的村莊。到了樂山村，會同二哥全家再往山里走，日軍炮彈也步步跟進，一口氣跑了18里才停下來，前方槍聲仍清晰可聞。

下午聽說鬼子已退才陸續返回，這時不是夜半更深的晚上，而是陽光普照的白天，竟然鴉雀無聲，萬籟俱寂，成百上千的人同行，個個相視無言，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聽到的只有沙沙的腳步聲。每過村莊，看到的是被炮彈炸毀的殘垣斷壁和中彈犧牲者的尸體，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直（到）回到村里也沒人說過話。

這種沉悶的氛圍和抑郁的心情更感戰爭的恐怖，因此，家里又搬到更遠的文祠去避難。這時小妹慧芳又患病而休克，房東不讓進，我和玉英二姐只好借來搖籃，把她抬了二十里路，連夜送回老家意溪。她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蘇醒過來，在此處境要生存下來的確不容易。

從我母親的南城老屋被炸逃難，從岳父的老家潮汕被日軍蹂躪——日寇實行“三光政策”導致民生崩潰，引發民眾被迫向閩西、贛南等未淪陷區逃亡——我深深感悟了“走日本”這個詞的內在含義，它是源自中國部分地區（如江西南城、廣東潮汕）的民間用語，特指民眾為躲避戰亂而被迫大規模遷徙的行為。它沿襲了古漢語“走”是跑、走避的意思，包含“躲避日軍”與“逃難求生”雙重含義。

“走日本”三個字，之所以讓我留下深深的烙印，經久不忘，是因為我母親（還有我父親，以及當年逃難到廣昌的南城老鄉們）曾經一次次訴說“走日本”的種種艱辛和苦難。中國百姓自古以來都有故土重遷的理念，如果不是日寇的燒殺搶掠，他們怎么愿意背井離鄉呢？！

今年的9月3日，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我們國家將隆重舉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大閱兵，其意義不僅是為了展示我國強大的國防力量，以震懾外敵，更是為了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愛和平、開創未來，堅持走和平發展道路。中國永遠不稱霸，但也決不允許外國侵略者在中國的土地上肆意橫行的歷史重演。

供圖小夫（路開文化）

黃剛強，人民銀行撫州市分行退休干部、經濟師。愛好歷史、政治、文學，曾在人民銀行總行、分行和地方省級及以上雜志發表專業文章和散文、詩歌等，部分作品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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